南国七月大雪,度人有使天晴

周历二十四年,南国下了很大的一场雪。
雪积的很高,埋了很多东西,站在边境的城墙上一眼望过去,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少年就站在城墙的最顶上,生着火烧着粥。
少年脚底下的这堵城墙已经坏了,这么形容或许不够贴切,打个比方的话 就是被老鼠啃了好几口的奶酪吧,光是找到这一块可以生火的地方就花了少年大半天的时间,就连他一路走来的脚印都已经被风雪深深的埋在了过往的时光中,再也找不着了。
这雪还在下,更大了。少年抖了抖冬衣上积的雪,把铁锅里煮的汤盛了出来,盛在了一个不知上哪捡来的破碗里。这碗可看着一点都不干净,不过少年不在乎,他把和雪一样白的粥盛了出来,这粥很烫的,端着它的少年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它有多烫。但他似乎根本感觉不到手上的温度一样,把破碗端到嘴边,将滚烫的粥一饮而尽,随后抓起了一把地上的雪,和着滚烫的粥一起吞下了肚里。
没谁知道少年这会是个什么滋味,他怅然若失的看着飘落的雪,望着雪花后边那片白茫茫的大地,那片在他眼里又不止白茫茫的远方。
“唉——”
这一声叹气随着刮起的一阵寒风散入了冰雪中,少年熄了他生起来的那堆火,抓起几乎要埋进雪里的尺,解下身上背着的行囊朝着寒风一掷,紧接着——
少年迎风而起,宛如一滴黑色的墨水,从十来米高的城墙坠落,砸在了这张白茫茫的纸上。毫不起眼,因为他只是一滴墨,但又格外显眼,因为这是一滴墨。
风雪变大了,寒风利的跟刀片一样,每一阵风都能在人身上开出一条口子,更别提夹在风中的雪了,平时的雪花是那般悠闲的飘落,比花更美,可南国的这场雪,只怕是比天上砸下来的石头更伤人。
只是,虽然这风雪吓人,可那少年也只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漆黑的冬衣上没沾上一片雪花。少年双目紧闭,站在雪中,却没有陷下去一寸,雪有多高,他便站的有多高。右手拿着的木尺就在他的身前,入雪一寸。
这把尺长约两尺三寸,宽约两寸,尺身有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常人一眼看去,认不出也识不得,却又能隐约理解其中之意,犹如天道不可测,却又总是给人窥得一线。莹莹绿光从尺身上浮现,越来越大,直到成了一个圆,以尺身为中心直径为一丈的圆,少年站在圆中,口中念念有词,常人听不懂,却也晓得他是在念尺身上的文字。
风雪再大,却也吹不走少年的声音,他念出来的字竟然形成了实体,如大家写作,在风雪之中笔走龙蛇,少年念了很久,一气呵成,那些拥有实体的字先是漆黑,而后染上了绿光,成了深邃的墨绿色。那些墨绿色的文字宛若一个罩子,把整个南国都罩了起来。
这一罩下来异变突生,白茫茫的雪中有人影浮现,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他们起先都是刺眼的红色,朝着少年缓慢的前行,可他们走到一半,变成了幽幽的蓝色。他们也念念有词,常人听得懂,却不能听。但凡听了他们的一句,常人便会疯掉。因为那声音是怨,是恨,是不舍,是留恋,是迷茫,是遗憾,是人失去的一切。
他们的声音,比风雪更伤人。
少年不躲,无论那些人影说什么,他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无论那些人影说什么,他都一字不落尽收耳中。
若要潇洒,便拔尺而起;若要快意,便挥尺而斩。拔尺,意为愿顺天意,挥尺,他们便如雪消融。一念,少年睁眼,眼中似有千万字,千万道。拔尺——
少年盘腿而作,端尺身前,望着眼前茫茫人海,不再念,不再说。
“师父,若是大道无情,又怎会六月飞雪呢?”
这句话比之前那声叹息更轻,轻到即便没有雪,它也如云烟般眨眼便消逝了。
周历二十四年七月,天师之徒于边陲小国端坐七日。
同年六月,帝城圣人染上心疾,至死不能医。
少年端坐第七日,再无一个人影,冰雪尽散,雪底下有着灰茫茫的大地,以及数不清的骸骨,他抬头望着蓝天,一言不发。
后世记载,周历二十四年,王将军平定边陲,圣人积劳成疾,六月大雪,天师做法七日解之。
已是黄昏的时候,少年走到了南国的城门口,折断了手中的这把尺。
半截,插在城门口的泥里,这就是这座偌大坟墓的墓碑,往后,这座死城再无人敢入。
半截,还是攥紧在手中,下任天师有个特点人人都知道,只握半截尺。
一尺锁心,一尺镇魂。
少年走的方向有一缕残阳,一步一步,似乎背上了千斤的担子,在光里 看不清他的表情,看不见他的脸色,仿佛那垂于天边的夕阳,终究只能看清那昏黄的色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