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耀在深海上》【明日方舟/凯尔希/斯卡蒂】

【本文延续《献予太阳》《追寻先祖之光》的世界观,是COC式甜文的一次尝试。】

太阳照耀在深海上
一
最初,只有路过的数位干员感到头晕、恶心,但这股对泰拉人民来说,颇为陌生的名为“晕船”的感觉在悄悄扩散。而且,上下两层的干员频频报告,他们被持久的噩梦困扰,清晨苏醒时,总会发生天花板或地面渗出海水的错觉,鼻腔充斥着腥膻,口腔残留着盐味。阿戈尔之行后不久,类似的诡异幻象就在罗德岛之内蔓延。
凯尔希当然知道原因,她今天必须处理好这件事。
独自快步通过走廊,轻车熟路地转向舰船角落、不起眼的一个宿舍单间,耳际的滑腻声越来越清晰,浓郁的腐鱼恶臭令凯尔希不禁皱起眉头。今天处理好这件事的信心忽然消失了一些,不过,空出周围的所有宿舍能稍微缓解形势的危急,凯尔希的内心盘算着新的住宿安排,右手掏出磁卡,刷过门边的认证机。
PRTS又确认了密码与指纹,白色闸门升起,室内的昏暗让气氛瞬间阴沉下来。
凭借廊灯射入的光线,凯尔希辨别出四处浮动的阴影团块的真身。
家具在晃荡,但不是在地面上,而是在空中。
桌子、椅子、柜子、鞋子……宿舍内的奇景一目了然,凡是未拴在地板上的,都在两米左右的高度悬浮,以某种韵律在微微翻动。没有法术效应,没有魔术机关,在恍若浪涛拍岸的轻响中,暗淡的水色倒映在天花板上。凯尔希踏入房间,按住了飘飞的鬓角,仿佛行走海底的粘稠阻力让她的衣角无风自动,不免担心此时打开电灯会不会造成短路。
这间宿舍没有窗户,加装钢筋的排气管与金属大门是唯二的出入口。
虽然类似软禁,但不是软禁,因为大门只有外侧能打开,而钥匙在凯尔希手上。望着房间中央,凯尔希没有后悔如此决定,真希望这是继续蹲监狱就能解决的异变。事态发展到这般地步,实在是太快了,甚至来不及从上一个噩梦中苏醒。
斯卡蒂在酣睡,在半空中酣睡着,与无形的海浪一同起伏。环绕她的水波更加浓烈,犹如保卫梦境的壁垒,亦或异域降落的监牢。她的面容宁静祥和,但安然沉睡的姿态与令人憎恶的腐败格格不入。毕竟在这样的环境中,是没有人可以好梦的。
凯尔希走近她,从白大褂的前襟口袋拿出手电筒,确认斯卡蒂的生理状态。
慢慢靠近,凯尔希确定自己只走了三步,迈进斯卡蒂的浪涛温床的三米之内,没有走出任何奇怪的方向,仅沿最短的直线悄悄前行。但是,眼前的景色变化了,好像无意之间穿过了世界的幕帘,摸索到了虚拟影像之外的真实洞天。
凯尔希抬眼望去,低沉的地平线与海平线相接,自己仿佛变小了,视角非常低矮,辽阔暗沉的天空如盖,如强硬的匪徒闯进视角的中央,并牢牢占据了这里。
大海无际,与大地一样平坦延伸,虚无的空旷感油然而生。
凯尔希低头检视沙地,柔软的细沙淹没鞋跟,触感如同轻柔的吐息。不由联想此方的大地与海洋,正以某种不可见、不可察的幅度,藏在两只肉眼所能极尽的视野之外,低沉、喑哑地呼吸着。与那间狭室类似,这里没有光,尤其是可恶的太阳。
只有神祕莫测的浩渺水波和深空星海,沙滩与人同样孤寂。
太阳还未升起,遥远的天边弥漫着一层深灰的浓雾,那是唯一的亮色,一卷薄纱似的遮掩着漆黑的水光。凯尔希不再感到莫名的阻力,她可以自由行动,却找不到斯卡蒂所在,更想不到这是泰拉何处。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她仅能循着微亮的阴翳,确定如黑洞横亘在前的海洋及其边界的位置。

水线不远,最多十步。
凯尔希来到水边,忽然听到了潮水的汹涌,短促的激流扬起漩涡。原来深沉的夜隐没了大海的怒容,在无风的大气中掀起暴风下的浪涛。她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方才惊觉连连上涨的潮水沾湿了脚踝,浸透了靴子。漆黑如墨的海水似乎将吞噬大地,转瞬冲上了凯尔希的小腿。飞溅浪花冷刺骨,肌肤疼痛犹针扎。
最捉摸不透的是,还有某种仿佛暗影凝聚而成的东西攀附在腿上。可能是海藻,可能是贝壳、碎渔网,也可能是海星、海蛞蝓的尸体,又或者它们根本没死,以阴影的形式继续活着。凯尔希抽搐似的抖动双腿,匆忙远离水边,却在转身时迎接了意料之外的一瞥。
一抹鲜亮的红色大衣在海面浮沉,瑰丽的衣衫与突然的点点红霞相互辉映。
凯尔希纵声呼唤,但个人意志终究消融于大海之前。
她想抓住什么,却无能为力。
东方渐渐亮起,天青色的幕布被涂抹了一层粉红,又从粉红之下绽出无数金光。忽然似乎真有一记猛烈的怒吼,苍天的咆哮震散了乌云与灰雾。真正的湛蓝铺开,是迎接主人的地毯——一轮朱红冉冉升起,坚定不移地走向一碧如洗的天顶。
大海退缩了,黎明的炽烈燃烧了黑暗,昌盛而艳丽的水面承载着太阳。
“祂”在高升,威光增长。夺目的闪耀如水中舒展的绫绸,将敞开双臂的斯卡蒂的娇小身躯裹住了。霎时间,祂离开了海平面,朱红转成金黄。辉煌的霞光染遍了天,团团簇拥着金光灿烂的朝日,凯尔希的憎恨却随之增加,愤怒一同高涨。
在最后的刹那,斯卡蒂高喊着,凯尔希却不愿听清。
室内平平无奇,一切如故。
海水的色与味消失无踪,天花板的吊灯亮着。本该被虚无的浪涛打翻的家具,全都选择了正确的位置与朝向,一丝不苟地守在原地。先浮空翻腾,再安稳落地,尝试十万次都不可能如此凑巧。海滨日出一定是幻象,但室内的海水呢?
斯卡蒂此时苏醒了,眨动纤长的睫毛。
“……凯尔希医生?”
她的嗓音,有那片大海的柔和;她的眸子,有那片大海的清波。
暗淡、深邃,却充满亲切的渴望。
“我来看看你的情况。”
凯尔希迅速收敛了自己的神情。她拉来椅子,坐在床边,正欲开口,却发现斯卡蒂半睁着惺忪的睡眼,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或许,斯卡蒂根本没有清醒,她的嘴唇噙着喜悦的笑,十指交叉,拇指轻轻揉搓,目光如水,含蓄婉转地盯着右侧墙壁的一角。
此时此刻,凯尔希猛然察觉,整个房间、所有墙面、所有空白,就连天花板都绘涂着深红的符号。奇谲怪异的图画鳞次栉比,密密麻麻。它们的大小、内容、形式与风格,千变万化。有些仅巴掌般小巧,而有些占据了整个墙面,有些描绘的是人,而有些描绘的是物,有些是个人风格强烈的稚嫩笔触,而有些是严格遵守透视原则的细腻版画。
无法想像这是同一个人的短期作品,因为剧烈变化的技巧、风格与内涵,仿佛昭示着极度矛盾的内心与思想,而这种程度的矛盾又根本不可能在人脑中同时出现。波浪形线条相对陈旧,这些符号造型简单,寥寥数笔即可完成,但字迹歪歪扭扭,推测是在精神亢奋或紧张中草草完成。色泽相对崭新的符号,充斥着对动植物的精准描摹,展现了对球面几何的异常偏爱,这间狭室似乎变成了一座痴迷繁复相切、内含的圆形与弧线的博物馆,图案的角度与对称都经过细致考究,充满数学的魅力,恐怕莱塔尼亚的顶尖学者都难以复制或模仿如此深刻的古典主义美感。此外,一些令凯尔希深深不安的动植物与景物反复出现,譬如驮着圆盘的骏马,翅膀携有圆形或弯月形花纹的老鹰,厚重波浪线中上方的一个鲜红的圆,等等。
凯尔希开始懊恼为什么自己在进门时没有发觉。这些令人憎恶的图案,一个个都在暗示这片大地的隐秘角落,包含宇宙般的冷漠意志。在盐风城应该被打倒的,便是其中之一,凯尔希曾希望斯卡蒂远离这些侵蚀思想的魔物,但它们无孔不入。
“你……一直都在绘画?”凯尔希还不知道自己的音调有些沙哑。
“嗯,绘画、吃饭、休息、散步……就这些。”
“散步?”
“嗯,散步。有时,我会出去走走。我能保护自己,不会轻易恶化,凯尔希医生,你不必为我考虑到这个份上。”清冷,温婉,甜美,宛若月色,但在深处潜藏着饱满的热情、渴望、信赖与崇敬。不过,凯尔希明白,这些情感都不是朝着自己,甚至不朝着泰拉大地与海洋的任何生物、任何存在,而是朝着尘世之上。
“我明白了。待会儿亚叶会给你送点药,遵照医嘱服用。”
“好的。”
凯尔希站起身,一刻不停,走得飞快。她生怕多呆一秒,内心的愤恨将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那是绝对不行的,不能刺激斯卡蒂的精神状态。而且,就连凯尔希自己都不堪忍受的仇恨,又如何有资格发泄给患者看呢?
斯卡蒂为什么能离开房间?离开房间之后,又为什么至今没有目击报告?
原因不会很多。凯尔希已经知道了。
今天处理好这件事的关键,不在这里。
二
罗德岛有一片秘密的太阳花田。
传说那里的太阳花不会凋谢,哪怕再细微的日光都会热情盛开,无论昼夜,日月都会唤醒羞答答的美人。还有传说那片太阳花田里,有一个巨大的鸟架,坚硬的铁木制造了它,人们无法想象世上竟存在比人还巨大的鸟类,无缘目睹翱翔太阳之下的英姿,毕竟偌大铁盆里的水位总是骤然下降。
太阳花的芬芳有治愈疾病、缓解痛楚的效果,误入花田又恍惚归来的干员们如此宣称。但是,好奇的寻求者们又始终无法找到这座花田。因为罗德岛的房间与面积都是固定的,人们三番五次求而不得,自然会衍生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流言。有人说,这是医疗部的药物试验失控,让无辜者的大脑产生了幻觉与安慰剂效应,随后华法琳宣布这只是个谣言;有人说,这是术师研究光线法术的余波,剧烈变化的光制造了海市蜃楼,但罗德岛的绝大多数术师干员都对这种牵强的解释嗤之以鼻。漫无边际的猜测是干员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
凯尔希从不参与无聊的讨论,因为她知道真相。
根本没有所谓的太阳花田,有的只是某人的办公室而已。在阳光下莫名其妙生长的太阳花枝繁叶茂,将那间为某人留存的办公室,变成了培育花卉的温室。因为照顾花卉的园丁非常尽职尽责,所以不被期待的客人永远无法意识到近在咫尺的门扉。唯有阿米娅、凯尔希、塔露拉、初雪、年与夕能随时进入隐秘花园,至于斯卡蒂是否来过,凯尔希还不清楚。
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房门,凯尔希尚未踏足,耀眼的阳光就如倾泻的水波拥抱了她的全身。正对大门的落地窗敞开着,春风吹卷,左侧三排、右侧三排、中间两排,层层叠绕,如低矮墙垣的锦簇随之摇摆,眼前荡漾起一片金色的波光。角落窗缘有一个半米高、一米宽的鸟架,大铁盆装满了水,香风中的水面映出向日而生的华丽怒放,充满了超然尘世的惓惓媚态。沁人心脾却令人烦恼的幽香,在室内飘散,因恰到好处的阳光和煦而芬腴。
敬业的园丁从花墙后走出,深蓝长发轻轻晃荡,漆黑的光环释放闪亮的乌光。娇媚的容姿如印象主义的剪影,虚幻的焦点正是那两颗纯粹美好的天青石——这对明眸仿佛只愿容纳太阳与晴空。淡丽的眼影与白皙的肌肤,在饱满柔和的光线中,更增非人的美感。凯尔希不由回忆起斯卡蒂房间内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完美曲线。
静静倾听,她的跫音里有悠远的圣诗清唱。

园丁在木桌上搁置了自己的剪刀,望着门外的凯尔希,咯咯娇笑。
“凯尔希部长,为什么不进来呢?”
罗德岛的医疗部长谨慎检查了室内投射的光线范围,退了两步,靠在墙上。
“因为窃听是一件卑劣的事。”
是凯尔希将窃听他们的谈话,还是不在场的见证者将窃听她们的谈话?
莫斯提马觉得追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没品,于是不管凯尔希若隐若现的怒意,弯腰拾起喷水壶,开始每日例行的浇花。没什么好在意的,完成自己的职责就好,莫斯提马注视着心爱的花朵,一眼都没有转开去。
“……我要和‘祂’说话。”
“新的谜语很有趣。”莫斯提马背对凯尔希,辛勤耕耘在花坛上。
“莫斯提马,我要和‘祂’交谈。”
抛却模棱两可的伪装,强硬而直白的话语却并未让少女的动作停滞。
“泰拉之民是无法主动与‘祂’交谈的,凯尔希部长。”
“那‘祂’的化身呢?”
“似乎,在盐风城你还没有谈尽兴。”
不提盐风城还好,凯尔希一从莫斯提马那里听到这个词,之前拼命安抚的恨意又如拉动了风箱的煤炭,呼呼燃烧起来。可是,她终究没有踏进阳光之中,没有涉足祂的领域。日月与众星都是祂的眼睛,凯尔希想尽可能避免被仇恨对象监视的命运。
“荣光时代早就结束了;盐风城的行径是任意妄为。”
“……任意妄为?凯尔希部长,你讲谜语的水平进步了,非常好笑。”莫斯提马拿着水壶,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看向凯尔希,“你该不会期待着,仅凭三位深海猎人就阻挡了达衮的行进吧?它可比我们都长久,是深海时代的遗老哦。”
“我们有足够的力量对付它。祂剥夺了我们尝试的机会。”
“我们?你是指罗德岛的‘我们’,还是包括了阿戈尔与伊比利亚的‘我们’?”
凯尔希没有回答。深潜者侵占的盐风城究竟还有多少价值,她心中有数。销毁一座只剩空壳的城市,并让原本生活于此的混血种居民在不可逆转的突变完成前,与即将被海浪与水藻淹没的故乡一同消亡,这种屠杀或许不那么残忍。况且,悲惨故事会激发人们的信念,动摇当局的意志,最终改变泰拉大陆一角的未来。
“真熟练。”
莫斯提马由衷称赞。至于赞美的是,熟能生巧的引导历史的手腕,还是臻至化境的不明所以的谜语,这又是一个谜语。谜底莫斯提马都不知道,只有凯尔希知道。但凡记得落在深潜者之父头顶的、撕裂天空的雷霆,凯尔希不会不明白自己在哪些方面还一无所知。
“……斯卡蒂的事,是你做的吗?”
“对不起,我没明白意思。”莫斯提马噘着嘴,露出可爱的困惑神情。
“是你控制时间打开她的房门,又指引她自由行动的吗?”
白大褂兜内的双拳紧握,凯尔希惊奇自己还能遏制情绪。
莫斯提马恍然大悟,故作天真烂漫的脸庞惹得凯尔希大为光火。
“我可没有那种本事——我是说,我不可能预知斯卡蒂小姐的行动,并恰逢其会地为她打开房门,并让她巧之又巧地避开所有的目击者。我虽被授予了时间的权柄,但无法看到视野之外的未来。”凯尔希知道莫斯提马能与祂对话,而且监控影像里门是瞬间敞开的,符合时间暂停的效果。
“不过——”莫斯提马话锋一转,“毕竟我是天使,传达主的意志与奇迹是本分。所以我要打开门,根本用不着操纵时间。罗德岛的监控系统是该整理一下了,可能清点记录后发现那扇门本来就是开着的呢?”
“……本来就?”
“现在还是关着的,但下一秒就开了。事事遵循科学规律,有时也无趣得很吧?”
凯尔希明白莫斯提马的意思了。“现实”遭到修改,屈服于祂的意志。
“啧!”
奇迹就是奇迹,是不能被理解的。与源石、深海一样,都是非物理、非自然的法则。
继续追问毫无意义,凯尔希只能将目光投往别处。
莫斯提马继续低头浇花,却发现对方还有话要说。
“她是不会跟你们走的。”
凯尔希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回响。
“她在尘世还有伙伴、职责与梦想,你们不能剥夺她的权利。”
“这不由你决定,凯尔希部长,你只是她的医生。”
“但是‘祂’渗透了她的精神,让她同时在清醒与幻梦中徘徊,”凯尔希的语速越来越快,话锋越来越锐利,“扭曲她的精神,干扰她的思想,侵蚀她的行动……这种行为与达衮密教——”
——啪的一声!
水壶重重磕在沾满泥土的桌面上。提词的音调犹如宇宙的冷漠:
“与达衮密教……你说与达衮密教如何?后文能说得大声一点吗?”
“……”
“亵渎的言辞,我觉得一生一次或零次就是最好的。你觉得呢?”
凯尔希轻哼一声,以尘世的冷漠回敬苍穹与宇宙。
对话终结了。
不可能继续下去。
凯尔希沉默离开了;莫斯提马扫了一眼水位减半的铁盆。
三
那天以后,凯尔希对斯卡蒂的情况尤为关注。
虽然不能阻止她出入房间,但监控摄像头未受影响。向PRTS追加了监控斯卡蒂生理指标与实时位置的命令后,凯尔希多少松了口气。必须承认的事实是,比起深海,受祂的影响要幸运得多,斯卡蒂的悲观抑郁明显减轻,精神鉴定中对未来的期许提高了太多。在服用抗精神病药物后,恍惚、出神、木僵等症状大幅缓解,但肢体兴奋性降低,行动减少,时常在甲板或廊道中眺望夕阳,陷入长久的沉思。
通过旁敲侧击,凯尔希察觉斯卡蒂对自己周围发生的异变一无所知。她最大的担忧仍是深海的呼唤,害怕肉体退回一团原生质的泡沫,或沸腾的黑亮恶臭。斯卡蒂告诉凯尔希,在返回罗德岛的最初数日,她的确连连梦到飞天的古老生物。它们体大如树,背生膜翅,有五根蜿蜒的触手,顶端如同海星盛开,裸露狰狞的牙齿与茎秆末端自由转动的眼球。
斯卡蒂梦见自己与同类待在一起,却只能“感觉到”反射着多彩虹光的浓稠粘液。在梦境的边缘,翻滚的雾气不断浓郁,而且越来越快地向她涌来。当浓雾沾染了恶臭,在空旷的站台似的廊柱大厅中持续堆积,并愈加浓郁时,梦魇般的硕大泥浆汹涌起来。斯卡蒂独自伫立于匪夷所思的混沌之中,周围的同族们像深渊的苍白蒸汽螺旋升腾,沿着通天的石柱攀援而上。最终,斯卡蒂看见了铺天盖地的无定形的原生质脓包,隐约泛着微光,无数只眼睛反复形成又分解。它们明明没有声带与耳朵,但斯卡蒂依旧听到了,沉闷回响中那怪异、嘲弄的尖啸——“Tekeli-li!Tekeli-li!”
忽然,穹顶裂开,炽烈的光辉照耀。
原生质的海洋颤抖着从石柱滑落,终究没有接近穹顶。那道威光洒在斯卡蒂的身上,她以空洞的双眸倒映无穷的光辉,意识随即消融在梦境的灰翳中。这就是日复一日的幻梦,斯卡蒂认为这是早已遗忘,却被深潜者的法术重新唤醒的久远回忆。她是同族中最古老,亦是最特殊的,却已然遗忘同族的样貌与语言。
记事的开始,是队长在大海上捞起她的时刻。
凯尔希是首次知晓这项报告,大为震惊。她再度检查了之前体检中,留存的斯卡蒂干细胞样本,果然色泽亮黑,有油脂似的复杂反光,在零下两百摄氏度仍然保持活力。隔绝氧气并不能让这种细胞死亡,它对辐射、高温、电流与化学腐蚀都保有高度的抵抗力。
虽然不至于像原本估量的那样,将对泰拉生态系统造成不可逆的极端破坏,但是被深潜者的法术激活了的,该种细胞的原始本质,就是不断自我彰显的进化潜力——准确而言,凯尔希发现这种细胞会根据环境改造自我,迅速进化出相应的细胞器与细胞结构,在宏观上分化器官、组织与系统,而当外界压力消失时,又迅速退回初始的原生质形态。
恐怕这就是斯卡蒂一直担忧的结果。
害怕失去人类的形态、偏离人类的精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不是之前的自己。虽然体检报告单能给予些微的信心,但最绝望的是,人格的大厦在梦境中一点一点地腐朽,变化的隐蔽与迅速甚至连本人都察觉不到。凯尔希理解,这就是所谓的“本能”。所以,当斯卡蒂的内心觉醒旧日的光景,密教的法术与太阳的光辉一同让沉睡已久的岁月再度迈进,她自然抛弃深海,选择了太阳之道。
不过,凯尔希没有斯卡蒂那么担忧。
这种原始的生命形态充满了对进化的渴望,却没有固定的形态与器官,而斯卡蒂早已得到了这一切,且保留了不断进化的能力。结论都可以从之前的体检与实验中得到例证,虽然没有如今活跃,但超自然的适应力一直都存在。斯卡蒂的模样才是进化的先驱,退回原本的原生质黏液是违背这类物种的本质的。
深海在侵蚀她,而太阳在保护她。
斯卡蒂与祂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凯尔希就斯卡蒂的梦境,询问过歌蕾蒂娅,她对此全然无知,不曾听闻类似古老文明的洞窟。线索中断以后,凯尔希只能将注意集中在斯卡蒂身上,她的回忆与经历可能暗示着某个宏大的真相。当年凯尔希主持考古,挖掘了罗德岛,极大改变了自身与卡兹戴尔的未来;如果能从斯卡蒂获得考古学与生物学的重大突破,再度完善凯尔希的计划也不是不可能。
发现必需观察与研究,而针对斯卡蒂的观察,还需很多时间。
凯尔希命令PRTS,将斯卡蒂离开房间后的所有活动录像发送到自己的个人终端。每天睡觉之前,凯尔希都会检查今天斯卡蒂的行动有无特异之处。值得高兴又值得失望的是,斯卡蒂的行为举止相当正常,她在凯尔希开始特别关注后,渐渐会偶遇其他干员。日常交流并无问题,比起原本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态度,如今的状态简直能称作欣快。或许,这是人格上的艰难转变,她花费相当大的力气试着与人相处。
不禁叹惋,前途茫茫。
凯尔希抿了一口牛奶,忽的尝到了一口浓烈的涩味。将过期牛奶吐在杯子里,有殷红的血色扩散开来。她连忙擦了一下嘴唇,看见粘稠的血丝淤积在掌心。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凯尔希不相信自己突然患病,她定睛一瞧,这根本不是什么血液,只是牛奶罢了;再仔细一嗅,根本没有什么涩味。
大概,是自己劳累过度,精神紧张了。
凯尔希到盥洗室洗干净杯子,放进消毒柜里。此时,窗外的月色皎洁明亮,银白的华光寂静照耀。但她无心欣赏自然界的美丽,猛然将窗帘拉上。日月与繁星都是祂的眼睛,释放令人憎恶的光芒。凯尔希扶着额头,跌坐在床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才熄灯睡觉。
今夜入睡以后,浅眠的大脑竟异常活跃。
一股漆黑的污泥在梦中肿胀,其内部响彻着惊涛骇浪的汹涌声。一滩污秽在沸腾,大量光滑粘稠的物质从烂泥中升起,唐突的恶臭刺激凯尔希的鼻腔。它似乎要组成什么形状,反射什么光芒,但凯尔希在最后的形态完成前,被一闪而逝的、怪异陌生的强烈光线模糊了双眼。在这片光线中,红橙黄绿等多种颜色疯狂地纠缠混杂在一起。
它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凯尔希相信自己已经睡过头了。
然而,真正睁开眼时,凯尔希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长椅上,这里是一座高台。她慢慢从长椅起身,环视四周。高台笼罩在朦胧的红雾中,地面由红泥与未知的石头铺就。这些石头每颗都经过细致打磨,类似球形,但不完全是球形,更像复杂的多面体。一路扫视,能归纳出某种奇异的对称性与角度法则主宰着它们。
可是,这种非凡的几何结构是凯尔希从未想象的。
高台的栏杆平齐凯尔希的腰部,雕刻精巧,风格却迥异于任何已知的泰拉艺术体系。栏杆每隔一段都会凸起一根立柱,而立柱顶端焊接着怪诞的雕塑。它们与整个栏杆一样,都是以金属、岩石与泥土混合制成。在红雾茫茫之中,材质的原本特征无从辨别,凯尔希只能判断这种艺术品描绘的是某个残缺不全的畸形存在。
类似象征主义与超现实主义的轮廓,勾勒出有别于任何清晰审美概念的模糊样貌,凯尔希仔细观察却始终无法牢记它的形态。它似乎是怪物,又或者象征着怪物;似乎是泰拉人的模仿,又或者泰拉人是它的拙劣的模仿。凯尔希不记得自己见过如此逼真的塑像,章鱼、蝙蝠、龙与猿猴的特征病态地综合在一起,但又对所有的组成元素都加以极尽夸张、讽刺、厌恶的改造。滋生触须的肿胀头颅,披盖鳞片的肥硕身躯,萎缩干瘪的膜状翅膀,不能说它到底是单纯的艺术造型,还是某种疯狂的写实主义受到了疯狂的追捧。
雕塑正面朝着高台外侧,凯尔希庆幸无缘一睹它的尊容。
身边空无一人,偌大的瞭望台只有她在此。
来到高台边缘,走出红雾,从此眺望。
高台之下,奇谲的城市遍布着高耸的尖塔,三角的窗棂,夸张的扶墙,扭曲的穹顶,非欧几里得几何的街道在大地的曲面延伸,这是疯狂怪异的线条组成的原始丛林。难以置信的宏伟城市一望无尽,以金属与岩石的洪流吞噬了地平线,并在七彩斑斓的、自上而下投射的眩目光辉中,泛起令人反胃的油腻色调。凯尔希向上望去,光源是一个悬浮的球体,至少五十米宽,内部似乎在不断交叠、转动,应该是多层结构。

无法目击地平线的诡异景象,令人误以为大地没有尽头。
凯尔希俯瞰城市,闯入眼帘的匪夷所思的高度让她一阵昏眩,距离如此之远,城市为何如此之大?无边无际的庞大城市,本应在宏伟中吞噬了声响,却忽然有一种音域宽广的、犹如即兴演奏的袅袅歌声,从穿刺而上的哥特尖塔间飘了出来。每一个调子都听得非常清晰,但凯尔希惊恐地意识到,这道歌声来自自己的视野尽头之外。
大地随从歌声呼吸,石砖开始发烫。
脑内的昏眩感更沉重了,她不敢再俯视。收回视线的刹那,疲惫不堪的身体软倒在栏杆边,凯尔希连忙伸手,抓住立柱,稳定重心,掌心却被什么精细的骨刺扎了一下。剧痛激活了沉睡的骨髓,脊椎猛然一跳,凯尔希被Mon3tr的出现惊醒了。
这是自己的房间,位于医疗部的职工宿舍。
窗帘外天色大亮,枕头与床垫都被汗水浸透,阵阵刺痛从手心传来。
凯尔希坐起身,怔怔盯着滴落的血珠。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只知道今天计划的手术要取消了。跳下床,寻找医疗箱给自己处理一下,但首先要保证室内的采光,她的左手明明已经抓住了窗帘的一侧,却在罅隙疏漏的光线前犹豫了。
Mon3tr不安地低吟着;凯尔希理解它的担忧,沉默了数十秒,才叹息似的拉开。倏地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噩梦的疲乏一扫而空,右手的刺痛有所缓解。内心莫名轻松,凯尔希却因此自责不已。她抬起手,倔强地想要拉回来,又最终在Mon3tr的注视中放弃了。
终端传来PRTS的简讯,斯卡蒂离开了房间前往食堂。凯尔希稍微包扎苍白的伤口,便急忙往食堂走去。与平常的就餐时间差别不大,但提前行动仍然值得紧张,当深海的侵蚀蔓延至自己,凯尔希必须更加严肃对待,从斯卡蒂的病例中寻求解决办法。
然而,在食堂亲眼见到斯卡蒂时,医学探究的信心又动摇了。
骄阳从东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洒在少女的白发上,发丝与绸缎都在闪闪发光。斯卡蒂没有注意到凯尔希的接近,右手轻轻捏着汤匙,左手撑着下巴,静静侧望着明亮的荒野与淡薄的远山。独处的角落无人打搅,其他早餐中的干员都小心翼翼,避免惊扰她的雅兴。凯尔希蹙着眉眯着眼,认真检查这个小天地:这里与世隔绝,被与众不同的偏爱支配,光线似乎明丽一些,色彩似乎浓郁一些,空气似乎温暖一些,甚至那双眺望的眼,都充满了希冀。
斯卡蒂越来越远了。
明明还坐着,但已经转身了。
凯尔希在三米以外驻步,她差点以为这又是一次目送。
这里找不到深海的意志。或许,斯卡蒂已摆脱了尘世的烦扰,犹如断了线的纸鸢,乘着旋风越飞越高。刹那间,凯尔希有一种预感,就好像一切曾发生在跟前:斯卡蒂不会羁留多久了,她将离开,抵达任何人都看不见、摸不到、想象不了的远方。凯尔希注视着她,内心复杂,忘却言语,无可奈何的阴云覆盖心头。
这里是暗的,那里是明的。
至于这里、那里,到底是何处,凯尔希突然不那么明白了。
“唉……”
唯有一声叹息。她先转身离开。
“——哎!你好啊!”
似乎方才发现有人站在那里,后方的少女略带歉意的呼唤制止了凯尔希的离去。
可是,她回过头,没有人望向自己。
斯卡蒂仍然面向窗外;透过玻璃的朦胧光线,变幻莫测,凯尔希只明白这些。
她看到了;她害怕看到。
绚烂的光辉从上方、从这片大地之上、从这片天空之上而来,是人类到达不了的远方。
不需要再关注了,凯尔希径直离开。她不接纳那份光。
这里最后的倔强究竟源自什么?
医生的自尊,人类的自尊,还是长寿者的自尊?亦或……仅仅顽固的仇恨?
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四
经过数日,深海的侵蚀越来越严重。
凯尔希调走了斯卡蒂的左邻右舍之后,自己也搬迁了住址,名义上是为了更好观察病患的状况,但实际上是减少不必要的受害者与目击者。天花板渗漏海水,地面沾满鱼腥,床铺散发难闻的异臭,还有迟迟不愈的暗淡伤口,凯尔希的幻觉日渐严重,甚至到了会把罗德岛的墙壁、房间、干员都错认成那座遥远古城之一角的地步。
已知的药物与法术都毫无作用,因为它是超自然的,是来自深海时代的浩瀚。
凯尔希的焦躁随着幻觉的加深而日甚,酒精、安眠药与法术都不能安抚紧绷的神经。不过,在事情真正无法挽回之前,她隐藏得很好,阿米娅还以为她是在伊比利亚过度劳累,非常贴心地接过了她的职责。可惜的是,凯尔希知道无法挽回的日子近了。
斯卡蒂的“那一日”,也近了。
最终迎来的,是一个大雨倾盆的夜。
那一夜,罗德岛的上空刮过了一阵暴风雨。
凌晨时分,凯尔希仍然辗转难眠,她熄了灯躺在床上,聆听雨滴急切的敲打,想象狂风呼啸着从窗外滚过。旷野的天空布满乌云,一点儿月色与星光都不可能有,雷鸣阵阵,却没有一道闪电刺破漆黑。从窗帘的缝隙,勉强能瞥见淤泥似的可怕云堆。
在黑云笼罩的大地上,罗德岛只是翻涌浪涛间的一叶扁舟。
忽然,又是一个惊雷,非常猛烈地炸响。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雨点,宛如天河开闸一样从黑云之中俯冲下来,罗德岛与大地一同在狂暴的夜色中颤抖着、战栗着。剧烈变化的气压捶打着舷窗,玻璃在疾风中呻吟,碎裂爆散仿佛就在下一秒确定发生。
前几个晚上,都是有月光的。不拉窗帘,熬过漫长的夜亦非难事。然而,今晚凯尔希无法控制自己平静下来,她按捺不住起身,在这间新宿舍里徘徊,一刻都不肯停步。终于筋疲力尽,要坐在椅子上喘息片刻时,黑暗寂静了,但只有一会儿——一道曲曲折折的霹雳,轰然照亮了更加深沉的夜色。紧随其后的雷鸣异常凶猛,愤怒而凄厉。
罗德岛倏地晃了一下,不知是飙风,还是雷电击中了甲板的避雷针。
凯尔希抽搐似的扬起头,还以为闪电是落在她的身边。
她茫然思索了十多秒,终于反应过来,照亮夜色的是自然界并不存在的纯色雷电。
——这是祂的雷电!
凯尔希腾的站起。
此时PRTS恰到好处地发来通知,斯卡蒂离开了宿舍,往甲板而去。
来了!祂来了!!斯卡蒂的日子就是今天!!
凯尔希迅速换好衣衫,披上雨衣,甩开房门,直奔甲板。
罗德岛与天空之间,唯有暴风雨存在。暴雨是银河倾泻的巨大瀑布,从视野的尽头横扫到凯尔希的肩膀,铺天盖地的雨点打得四周乒乒作响。黄金的雷霆在低矮的云层间轰响,激烈绽放的雷枝互相衔接,形成咆哮的漩涡。太阳的碎片照耀着暴风雨中狂乱摇摆的旌旗,也照耀着凯尔希与斯卡蒂的身影。前者艰难地晃动双腿,她一定要追上去。
突然间,雷光消散了。
天地晦暗,仿佛返回鸿蒙时代。她们顿时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没了,伸手不见五指,张耳不辨响声,唯有穿云裂石的雷鸣和大雨滂沱的噪声。凯尔希开启手电,直直向前打光,她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抓向斯卡蒂的手腕。可是,在那之前,她的手腕被第三个人捉住了。
“不要阻挠她的决意。”
干燥的发丝顷刻粘在一起,刘海紧贴额头,雨水涔涔而下。
“放手。”
莫斯提马依旧捉着凯尔希,不动如山。
“——放手!”
凯尔希猛力挣脱了枷锁,Mon3tr带着她扑向前方的独行者。
“为什么你要做到这个份上?她只是你的患者。为什么要阻止她选择自己的路?”
“你又明白什么?你见证过这条道路的终末吗?”凯尔希双肩颤抖,几乎不能自已。
“……?”莫斯提马思索的刹那,凯尔希再度掉头向斯卡蒂奔去。
“——快清醒过来。那里并非你的归宿,切莫被幻象与狂喜冲昏头脑!”凯尔希拽起她的手腕,却听到了阿戈尔的古老船歌,“斯卡蒂!想想你的职责、你的伙伴、你的战友!你在尘世还有应当成就之事,你不能去那里!!”
柔情蜜意的清唱停止了,斯卡蒂露出感激的微笑。
她轻轻地,借助雨水的润滑,蹭开了凯尔希的手指。
“凯尔希医生,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
“等等……等一下……”
“可是,他在等我。”
斯卡蒂向着天空,张开双臂,直抒胸臆,告白的歌声清澈嘹亮。
凯尔希再也抑制不住愤怒,她二度伸手。
“执迷不悟的人是你,凯尔希。不准动她。”
莫斯提马举起了法杖;嘶鸣的Mon3tr挥舞利爪,威吓咆哮。奇迹的闪耀即将爆发在二者之间,天使能招来苍天的雷霆,意味着双方的决裂。莫斯提马不会退让半步,谁都不能阻止斯卡蒂的决定,但她没有想过对凯尔希做什么,只要摧毁Mon3tr就可以了。
祂将时间的钥匙赋予了她。只要挥动法杖,宇宙的齿轮将停止转动。
Mon3tr固然厉害,但终究附属于物质宇宙,是时间的一部分。
“我最后声明一次,不准动她。”
奇迹的神威凝聚在法杖尖端,从此延伸至时空的每个角落。
Mon3tr已然作势猛扑,泰拉之民的肉体无法与它抗衡。
局势一触即发——两道苍鹰的雄叫喝断了二者的动作,黑影盘旋在斯卡蒂的上空。
“……日游夜游?”
莫斯提马仅凭叫声就认出了亡灵的接引使。凯尔希则被其他的异变吸引了注意:
随着歌声,浓云翻卷,汇集漩涡。两只雄鹰在积蓄雷电的乌云下翱翔,啸叫此起彼伏。然后,乌云的螺旋解开了,中央的云眼猛地扩大,天上世界的灿烂金辉洒落黑暗,宏伟的光柱罩住了斯卡蒂。少女好奇地摊开手,接住了一把闪亮亮的金沙。绵密的雨点避开了她,湿润的水分悄悄蒸发,氤氲祥和的光如美梦一般温暖,还饱含甜如蜜饯的芬芳。
最后一刻,凯尔希无视了莫斯提马的通牒,坚定、固执、倔强、一往无前……她将要握住她的手——斯卡蒂消失了。
指尖凝固在半途,凯尔希茫然无措地抬起手臂,除了风和雨,手中什么都没有。
最后一刻,她即将触碰的最后一刻,斯卡蒂突兀地消失了,无影无踪。
这种变化显然违背了物理法则,可凯尔希又能向谁检举起诉呢?
在黑夜之中,罗德岛之上,升起了凌晨的太阳,与正午时同样光芒万丈。谁知沸腾的暴风雨是魔术师的幕帘,祂悄悄地将那颗天体搬运到她的头上,就为了一次迎接。斯卡蒂没有被献作祭品,她或许根本没死,她可能真的活着。
天空的雄鹰飞越乌云的孔洞,回归始源的彼岸。
在恍惚中,凯尔希仰望其中一只的背上,有一道拥抱日辉的背影。
她乘着云、架着风,神使载着她,向着高高的、遥不可及的至高天,振翅而去。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是,斯卡蒂?
可能,她最后被深海的侵蚀弄疯了;可能,她确实被持久的思念绑架了;也可能,她总归被重生的仇恨燃烧了。终于,她不顾一切,拔腿奔跑,向着甲板的前方,向着罗德岛高耸的船头,追逐太阳隐没的西方。凯尔希不再维持自己的沉稳——她只想质问端坐苍天的那个家伙,哪怕这份残躯在祂的面前软弱无力,甚至触碰不了那永恒炽烈的太阳——她依旧想呐喊质问,哪怕这份怒吼传达不到云霄的彼岸,甚至渗透不了那超越时空长河的悠远一瞥。
“——为什么!?”
凯尔希徒劳无功、但竭尽全力地向太阳伸出手。她很明白自己的渺小与脆弱。
“为什么作为宇宙太阳的你,不愿照耀卡兹戴尔的太阳?!”
她在恐惧,但她一定要说。
“为什么要将殿下作为祭品,为什么她的心脏……”
乌云间的夕阳下,一位凡人在天问。
哪怕没有答案,哪怕只有断崖,她也要尽情宣泄,徒然而伟大。
“——为什么不认可她的荣耀?!——为什么当初没有拯救她!?”
前方就是船舷,再奔出数米,凯尔希将从甲板坠落,如传说的伊卡洛斯。
“……凯尔希。”
一声遥远的呼唤抽空了全身的力气,凯尔希摔倒在甲板的边缘。此刻,长寿者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一团火云在暴雨中燃烧着,在烈火之间,她发现了一位女性的形象。火云的光焰不停跳动,凯尔希见不分明里边的面容。直至思想拼尽全力,从仇怨的泥淖中挣脱,凯尔希终于明了,那是一位纯白纱衣的少女,她恬静遥望着自己。绰约的丰姿比记忆中更加健康美丽,凯尔希目不转睛,希望瞬间能变成凝滞的永恒,她的两眼、她的全部心灵,都希望能永远记住她全新的形象、她高洁的灵魂!
瘫坐在地,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熟悉的目光极其温柔地扫过凯尔希的面颊,她甚至感到自己已然重生。瞧!这个人从黑暗的噩梦中苏醒,浑身充满力量,心灵的疲惫与苦涩都消融在真诚的注视中了。万年流浪让人格与灵魂都沾满泥土,熔铸铁石,就连情感都在风沙中淡漠了。可是,至少在这一秒,在这个场景里,她变得温柔了,重新光洁干净了,淳朴得像个孩子。
右手的绷带脱落,阳光解开了纱布。
伤口愈合,恢复如初,这又是一次奇迹。祂曾站在自己的身旁,抚平身心的褶皱。
多么简单的事实啊,是什么时候忘记了呢?
风雨消失了,乌云遣散了。
夕阳匆匆落下,朝阳准时升起。
阳光轻拍她的脊背,拭去发梢的水滴。
天使欣然一笑,隐没了身形,将这里的时空都留给她与祂。
祂是太阳之神,是天空之主,是风雨之父,是真理的探求者,是不竭的燃烧者……祂与风一样有许多名字,如同死亡有许多形式。从最初的荣光时代,到深海时代,到泰拉时代,祂被冠以大贤、圣者、先知等诸多称号。当然,祂就是太阳,祂也是博士。

“ 。”
话语传到她的心间,不着外物。
凯尔希重新站了起来,转向祂。
背后空无一物,晴朗的朝阳染红了山与天。
“……人终力有不逮。”
光辉滑过指尖,肌肤逐渐温暖。
“殿下,请继续注视我们吧……”
擦干泪水,无人孑然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