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NPC世界(3)
國家領導階層對事態的掌握, 其實比電影和小說要迅速和詳實很多。
從大數據來看,去年以來,各地的犯罪率和惡性事件數量均有下降,政府效率亦有提升。雖然這是在各種內憂外患之中讓人鬆一口氣的好消息,大家也都願意歸功於執政黨長久不懈的勵精圖治,然而反常為妖,真正合格的政治家,都該很清楚人類是什麼德性,至少也要比一般人明白,很多剛開始看上去很美的事,教人上鉤以後,可以把一個國家坑得多慘。
領導階層並不是從網傳的「NPC化」討論才關注到此一現象,而是早有警覺。
最明顯的症候是:從某個時間點開始,在持續進行的大規模反腐工作中,愈來愈多落馬的官員和已被逼入死角的嫌犯,展現了出奇的配合。
辦案人員平日見多了各種高聳心防、死不認罪的老油條,也慣見他們崩潰以後各種或瘋狂叫囂、或萬念俱灰的表現;強一點的還能比較體面地認輸,或試圖運用最後的籌碼來協商,差勁的一言難盡了。而今,辦案人員發現,很多已經崩潰或即將崩潰的人,突然平靜了下來,開始坦白交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連自己有哪些家人作為人質、財產作為抵押由誰掌控著,等等死都不能說的秘密亦供認不諱。
問他們為什麼突然如此「良心發現」了,答案大約也就是「想開了」;再問還有什麼願望,也就是受到應有的審判和制裁。
口供層層彙整上去,查證屬實,中央專案小組先是喜出望外,終於掌握了多年來盤根錯節的各個貪腐集團的命脈,他們再也跑不掉了;但隨著這類「坦白人員」在不同地域成千上百地出現,這就使人深深地疑惑和恐懼了:這種如有神助的奇蹟,到底是怎麼回事?
密會研討之後,高層迅速建立了共識:這種科學尚無法解釋的現象,是遠比貪腐嚴重的威脅,它可以悄無聲息地改變一個人的心智。先不說這樣下去會如何永遠改變人類文明的問題,要是我哪一天也突然被轉變了呢?
各方面的科學研究、情報研究、戰略研究小組很快成立了起來。對於「外國有沒有發生類似的現象」這個必問之題,眾人很快就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同受「內卷化」、老齡化和階層固化所苦的幾個鄰國,犯罪率和自殺率下降,社會衝突有所和緩。
宗教傳統濃厚,還保有數千年前種姓社會形態的南方大國,雖然從來沒什麼可信的統計數據,但精英階層吹噓的頻率,和他們各種產業的效率與良率都提高了。
宗教氛圍同樣濃厚,婦女壓迫嚴重的內陸諸國,近來沒再發生什麼讓西方國家抓著人權、女權來抨擊的事件。
而在西方,盛行「精神病經濟學」的資本主義老大哥,近年的趨勢原是極端事件愈發頻繁,而心理醫師及其相關的法律、文化產業相應地成長,運用多媒體手段將人們「精神健康」的危機感、匱乏感,亦即經濟學上的「需求」進一步堆高,然後等待或催發更多極端事件。然而這趨勢從去年開始逆行了,校園槍擊、恐怖襲擊也少了。具體原因不明,但絕不可能是那位老大哥吹噓的什麼我們已再次偉大。
其他各國的情況也差不多,基本都是比預期中更穩定地走在了社會所期望的「正軌」上。
當然,這種情形通常只會讓一般自私又煩心的人們嗤個一句「總算老實了」,善良的人也會慶幸一下,而不會往反常的方面想。但是,明明在去年之前,各國的有識之士,都一致認為社會矛盾和國際矛盾是愈趨深重,早晚要出大事的。
那麼,「轉變者」(彼時民間「NPC化」的說法尚未流傳開來,就算已傳開,官方也不會馬上沿用)除了變得平靜、溫順、本份,還有沒有可能變成別的樣子?
目光轉投向落後國家與戰亂地區。
世上最混亂的戰區,某個已經打了十幾年內戰、幾乎每個大國和鄰國都有插手的國家,在「轉變」現象開始以後,出現了不少「英雄傳說」,各種就像是真正把身心完全交給了真神的戰士,視死如歸地完成攻堅、死守、奇襲或自殺攻擊任務。很多人壯烈犧牲了,而活下來的,不僅在自己的部隊和組織裡提升了地位,而且還在生活和訓練中保持了嚴謹的自律,絲毫沒有自大自滿或及時行樂的縱慾行徑,這更進一步堆高了他們的人望。
最新的發展是:有幾個互相混戰了十幾年,恩怨更可上溯千百年,幕後資助者也換過不知多少家的勢力,開始了談判,發起者就是一個原已快要瓦解,卻奇蹟般在一小群「英雄」的「覺醒」下恢復了士氣和組織,打出了幾場硬仗,甚至還開始搞內政的集團。一般來說,這些人應該是不可能談成什麼的,因為人都有私心,背後也都有錯綜複雜的勢力,就算你談成了什麼,他們也能再度插手把攪局。
然而談到現在,根據各方線報,這些互為死仇的勢力之間,居然都保持了令人意外的克制,會談雖有基於各方立場而幾乎無法調和的衝突,但也還沒破裂。最近又傳出,政府軍也派員參加了談判,使者也像是一位「英雄」。
更重要的是,各國情報機關接觸這些新興的「英雄」,提出合作邀請時,這些英雄不約而同地持守著底線,感謝援助,答應有限度的合作,而不接受控制。任何威逼利誘都不起效。
換言之,這些人就是不帶引號的,眾所企盼、眾望所歸,但從來都只出現在宣傳裡的,真正站在國家民族立場上的英雄。他們並沒有出現超越常人的智力與武力,相反都還比較木訥愚鈍,但這在已經見多了瘋子、騙子的民眾看來,就更值得信賴。
其他有著內亂的國家地區,也有了類似的「英雄崛起」現象。
而在發達國家,也出現了一些針對利益集團高官聞人的謀殺案,附上對其罪惡的聲討檄文,就像電影、小說裡的俠客。不同的是,犯案者沒有超級英雄的本事,很快落網了,供詞很坦白,說是為了喚回公義,為了理念或信仰。
比起非法手段更多的,是合法途徑的訴訟與抗爭。很多事情,一般人按規則來永遠耗不過大公司大集團,很多人因此選擇放棄,或是耗到一個階段就拿錢接受和解。但「轉變」開始以後,不少人開始死耗了,而且油鹽不進,決不妥協。他們之中大多數的手段也沒有高到哪裡去,有人因此散盡財產流落街頭,也有人直接就被做掉了,但無論碰到什麼狀況,他們都保持著平靜堅定,並且總能有條理地陳述堅持戰鬥的原因,精神正常,太正常了。
發達國家和跨國企業於是差不多在同一時間察覺到了這種「烈士化」現象,開展了研究。到「NPC化」一詞和相關討論在網上大爆發的時候,世界各國的領導階層與研究機構,已初步總結出了這種「症狀」的性質:
一、「轉變」的契機是瀕臨絕境,或者對人生絕望;
二、「轉變者」會呈現社會所期望的各種包括無私奉獻的美德,活成人們想要他活成的樣子;
三、「轉變者」在生理上沒有任何變化,精神上都能正常溝通交流,若給予自由也能從事娛樂或創造性活動,但不會有過度興奮或冒犯他人的表現。
這三條,從第一條開始就有爭議:
首先,這是從已知案例倒推出來的,並不能說沒到絕境、沒有絕望的人就不會「轉變」了,何況「絕望」這種情緒主要是出自個人的主觀。
再來,如何定義「社會的期望」、別人想要他活成的樣子,或如陸玖所說的「社會意志」?是有一種客觀外在的「社會意志」能去「覆寫」轉變者原本的靈魂,還是轉變者會以他們各自對「社會意志」的理解,去指定說「我的身體以後就這樣活下去吧」?
第三,經過實驗,如果下令叫他們實施明顯觸犯他人或法律、習俗的行為,他們會依據本有的智力判斷,有條理或呆滯地拒絕;如果騙過了他們使他犯罪、犯錯,事後說明實情時,「轉變者」也大都能以普通人的心智理解這是在做實驗,判斷是否真的造成了傷害、應該如何反應,並沒有科幻小說裡那種機器人陷入邏輯錯誤後系統崩潰的情狀。
然後更大的問題來了:
四、向「轉變者」說明全世界的「轉變」現象,並且詢問他是不是「轉變者」的時候,「轉變者」會平靜地承認。追問緣由時,「轉變者」可能會先禮貌地要求保有隱私,也不會對誰都講,但只要聲明此問的公共性與重要性,他相信了就會講,答案大概就是「前身」決定了今後就這麼活下去。若再問「轉變者」和「前身」是不是同一個「自我」或靈魂、原本的靈魂跑到哪裡去了,大多數「轉變者」只能說不知道或無法作答,少數智力較發達,受過科學教育者則可指出,人類本來就都還沒搞清楚有沒有靈魂、靈魂是怎麼一會事,我們所知也沒有比以前更多,自然無法作答。
五、「轉變」是否可逆?答:不知道。已知無法使用現有的外力來逆轉,問「轉變者」,則曰不知能否逆轉,他們現在並不想逆轉,就算想也不知怎麼做。研究機構使用了各種藥物和心理暗示方法,目前都沒有成功逆轉的案例。
這個哲學性的謎團,關連著一個危險的現實問題:
「轉變者」有沒有可能假冒?
這可以再分成兩個問題:未轉變的人,有沒有可能假冒成NPC;已轉變的人,有沒有可能謊稱未轉變。
假扮NPC自然是可能的,短期的扮演一點都不難,長期也就是需要比較多的自律。後半個問題就比較嚴峻了。
回到「社會意志」的認定上。在冗官和煉獄中學的情況裡,社會意志是要人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螺絲釘,於是就出現了那樣服從馴順的轉變者;而在動亂國度,社會意志是期待著勇敢無私的英雄,於是就出現了那樣理想的人。
但一個社會往往不會只存在一種意志。常見的情況,是有兩種以上互相衝突的主流意志。例如在發達國家,既有資本主義在發展主義掛帥下所闡述的法治觀念和政治經濟學,也有源遠流長的古典英雄和俠義、宗教傳統。表面上大家都會推崇堅忍、奮鬥這些有助於實現理想的德性,但如果有這些德性的人是要來跟你作對的,那問題就有些不好擺平了。
更極端的情況是一個古老文明所建立的現代國家。幾千年來,它雖然幾乎每個朝代都會努力教人當順民,但主流的學術思想和民間故事,也都說革命有理,皇帝可以換,朝廷可以推翻。現代的這一朝,更引進那說透了階層、權力與資本之鬥爭關係的學說,將「造反學」牢牢刻在了義務教育的課本裡面,想改也改不掉。於是過去幾十年比較討厭的一點,就是總有人拿這真經來批判、諷刺當前歷史進程中一些實驗性的做法、階段性的妥協和局部性的差錯。好在這些人基本還不會與國家民族決裂,去國外更不會有什麼影響力,所以至今也就是東一點西一點地唸一唸,唸的人也不至於真去幹嘛,所以只要不成組織不成氣候,當局也就罷了。
但現在有了「轉變者」,而且,這個文明,自古以來也推崇權謀、隱忍,從士人到民間都傳頌著各種從廟堂到江湖的智鬥故事,現代更多了鋪天蓋地的小說、影劇、專題論著講解著歷史上各等成功與失敗的革命、起到或大或小作用的潛伏,特別是本朝的。此類作品既受推崇也真具廣大市場,令人在對抗外國「文化入侵」時多了不少底氣。
那麼,如果有一些懷抱理想、而對現實失望的人,決定以這經典的「社會意志」來轉變自己呢?
他們的生理狀況仍和先前無異。
他們在表面上仍然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甚至比一般人更能不折不扣地在政府、企業、學校、軍隊等組織裡執行使命。
然而因為「社會意志」和他們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故事裡,充滿著有關潛伏的理論與實踐,那麼,他們可以為了心目中的偉大事業,偽裝成「未轉變」的樣子──這也一點都不難,只要和光同塵,故意鬆懈一點,保持一點陋習就好了。但在暗地裡,誰知道他們會不會結成什麼秘密網絡?不,可以推定他們一定會結,因為小說、影劇和正史都是這麼演的,所以不論「社會意志」是客觀存在還是主觀理解,他們的腦海裡一定都有這個種子。而且既然保有正常人的智能與創造性,他們隨手都能找到千百本教你具體怎麼做的書,其中有很多就是考試都要讀、國家也鼓勵多讀的經典與教科書。你根本無從甄別監控。
然後,如果哪一年,他們就這麼在國家機器裡成為了多數,坐到了關鍵的位置──
「那樣不也挺好嗎?我們就是真正的____了。」
研究小組裡很多人都想到了這一句,但沒有人敢講。
如果是西方國家,還可以拿「自由意志」那一套在反烏托邦小說裡講到爛的新教神學來抗辯,造一批承載自由意志的超級英雄去守護人類「不完美但是多樣所以才有可能性」這種擺爛有理的精神鴉片。
但這裡不興那一套。
所以問題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