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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Old Forest 第六章 老林子

2023-01-08 23:09 作者:岁月翩跹知人否  | 我要投稿

弗罗多猛然醒了过来。屋里还很黑,梅里一手拿着蜡烛站在那儿,另一
手梆梆地敲着门。“好啦好啦!什么事?”弗罗多问,仍没摆脱梦里的震
惊和迷惑。
“还什么事呢!”梅里喊道,“起床时间到啦!现在四点半,外面起了大
雾。快点!山姆已经快备好早餐了,就连皮平都起来了。我正要去备
马,再把那匹用来驮行李的小马牵来。去叫醒那个懒小胖!他至少也得
起床给我们送行吧。”
六点过了不久,五个霍比特人便准备好上路了。小胖博尔杰还呵欠连
连。他们悄然摸出屋子,梅里走在前面,牵着那匹驮行李的小马,取道
屋后的小路穿过灌木林,接着又过了几片田野。树叶湿漉漉地闪着光,
每根树枝都滴着水;草地布满冰冷的露珠,灰蒙蒙的。万籁俱寂,遥远
的嘈杂显得又近又清晰:鸡在院子里咕咕叫,远处一栋房子有人关门。
他们在马厩里找到了小马。它们是那种霍比特人喜欢的强壮小牲口,速
度不快,但能干一整天的活。他们上了马,很快就骑马走进雾里,浓雾
似乎在他们面前勉强分开,又在他们背后冷峻闭拢。他们缓慢无言地骑
马走了大约一个钟头后,突然看见那道树篱耸立在前,它很高,缠着许
多银色的蜘蛛网。
“你们要怎么穿过树篱?”弗雷德加问。
“跟我来!”梅里说,“然后你就知道了。”他沿着树篱转向左走,不久便
来到一处地方,这里树篱沿着一块洼地的边缘朝内弯曲。在离开树篱一
段距离的地方,开出了一条狭道,缓缓倾斜着通往地下。这条狭道两边
都用砖砌了墙,一路稳步升高,直到突然合拢,形成一条深深扎进树篱
底下的隧道,出口就在另一边的洼地。
小胖博尔杰在此停了下来。“再见,弗罗多!”他说,“但愿你们不要进
老林子,只盼你们不会今天没完就需要救援。总之,祝你们今天,还有
往后每一天,都走运。”
“如果前方最糟的事儿就是老林子,那我肯定是走了运。”弗罗多
说,“告诉甘道夫沿东大道赶上来。我们很快就会回到东大道,并且尽
快赶路。”“再见!”他们喊道,骑下斜坡进入隧道,出了弗雷德加的视
野。
隧道又潮又黑,另一端的出口封着一道很粗的铁栅门。梅里下马开了
锁,等他们全通过后,又把门关上。铁门咣当一声关紧,门锁喀哒一声
锁上。那声音颇为不祥。
“好啦!”梅里说,“你们现在已经离开夏尔,到了外面,就在老林子边
上了。”
“它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皮平问。
“我不知道你指哪些故事。”梅里回答,“如果你是指小胖的保姆给他讲
的老掉牙的妖怪故事,说到半兽人啊狼啊诸如此类,那我得说,没那回
事。我反正是不信。但这老林子确实很古怪。林子里每样东西都要活跃
得多,对周遭发生的事儿更敏感—这是说,跟夏尔那些东西比的话。而
且树木不喜欢陌生人。它们监视你。一般来说,只要天还亮着,它们只
监视就满足了,也不干什么。有时候,那些最不友善的树会落下一根树
枝打你,伸出一条树根绊你,或者拿长长的藤蔓缠住你。但到了晚上,
情况就有可能会变得极其吓人了,我是这么听说的。我天黑后只来过这
儿一两次,而且也只是在靠近树篱的地方而已。我当时感觉所有的树都
在互相窃窃私语,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传递消息,策划密谋;那些树
枝无风自动,摇来晃去地摸索。他们确实说过,那些树真会移动,会包
围陌生人,把他们困住。事实上,它们很久以前攻击过树篱:它们前来
紧贴着树篱扎根,再倾斜压上去。但是霍比特人去砍倒了成百棵树,在
老林子里燃起好大一堆篝火,把树篱东边一长条土地全都烧成了白地。
之后,那些树木放弃了进攻,但是也变得非常不友善。进了林子不远,
至今还有很大一片地方光秃不毛,那就是当初烧篝火的地方。”
“只有树危险吗?”皮平问。
“老林子深处,还有另一头,有着各种各样古怪的东西。”梅里说,“至
少我是这么听说的,不过这些我还一样都没见识过。但是,某种东西会
造出路来。无论何时走进森林,你都会发现一些敞开的小径,可是它们
不时会以一种古怪的方式变换位置。离这隧道出口不远处,有—或者说
很长一段时间都曾有—一条相当宽阔的小道,它从那儿开始,通往焚林
地,接着继续大致沿着我们要走的方向延伸,一路往东,稍微偏北。那
就是我打算要找的路。”
此时几个霍比特人离开隧道栅门,骑马穿过了宽阔的洼地。对面有条隐
约可见的小径通往老林子脚下,离树篱有一百多码远,但是,当他们顺
着小径来到树下,小径便消失了。回顾来路,透过四周已经很密的枝
干,他们可以看见那道深色的树篱。但往前看,他们只能看见无数大大
小小、形状各异的树干:直的、弯的、扭曲的、倾斜的、矮胖的、瘦高
的、光滑的,以及多枝多节的;所有的树干都呈青或灰色,上面长着苔
藓和黏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只有梅里还显得兴致勃勃。“你最好继续带路,找到那条小径。”弗罗多
对他说,“我们彼此不要走散了,也别忘了树篱在哪个方向!”
他们在树木之间择一条路走,小马稳步前进,小心地避开众多扭曲交缠
的树根。林中没有灌木。地表逐步上升,他们越往前走,树木就越显得
高大、黑暗和粗壮。偶尔有潮湿水气凝成的水滴从静止的树叶上滴落,
除此之外,整片森林寂静无声,此刻也不闻树枝间互相低语,不见它们
移动。但他们都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觉得自己正被监视着,那眼光起
初充满了不赞成,接着不赞成的程度加深,变成了厌恶,乃至敌视。这
种感觉不断增长,到头来他们发现自己不断迅速抬头仰视或回头扫视,
仿佛随时可能飞来突然一击。
他们依然不见任何小径的迹象,而树木似乎不断阻住去路。皮平忽然觉
得自己再也忍受不了了,没打招呼就大声嚷起来。“喂!喂!”他喊
道,“我什么都不会做,你们能不能行行好,就让我过去吧!”
其他人大吃一惊,停了下来。但他的喊声仿佛被厚重的帘幕蒙住,低落
消失了。既没有回声,也没有回答,但是树林似乎变得比之前更稠密,
也更警戒了。
“我要是你,就不会大吼大叫。”梅里说,“那么做,弊大于利。”
弗罗多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可能找到穿过森林的路,还有,他让大家走
进这座令人恐惧厌恶的森林到底对不对。梅里不停张望着两旁,好像已
经不确定该朝哪儿走。皮平注意到了,说:“这还没多久,你就把我们
带迷路啦。”但就在这时,梅里如释重负地吹了声口哨,指着前面。
“看吧,看吧!”他说,“这些树的确会移动。我们面前就是焚林地(我
希望啦),但是通往空地的小径似乎被挪走了!”
随着他们前行,光线越来越亮。突然间,他们出了树林,发现自己置身
在一片宽阔的圆形空地上。头顶的天空大出意料,是蔚蓝晴朗的,因为
他们走在老林子的浓荫下,没能见到旭日东升、浓雾消散。不过,太阳
还升得不够高,阳光只照亮了树梢,还照不到这片林间空地。空地边缘
的树木,树叶都更绿更密,几乎就像一堵包围着它的结实的墙。空地上
没长树,只有杂乱的野草和大片高高的草本植物:长茎的野芹,浅色的
西芹,种子播撒进松软灰烬里的火后杂草,四处蔓延疯长的荨麻和野
蓟。这是个阴沉的地方,但在走过那片封闭的老林子之后,这里就像个
欢乐迷人的花园。
四个霍比特人感到精神一振,满怀希望地仰望空中正在变亮的日光。空
地对面的树墙上有个缺口,后面是一条平整的小径。他们可以看见小径
延伸进树林里,有些地方挺宽,上方也是开敞的,不过偶有树木逼近,
伸出黝黑的枝干遮蔽它。他们骑马走上了这条小径,仍在爬着缓坡,不
过现在他们走得快多了,心情也好起来。在他们看来,老林子终于发了
慈悲,肯让他们畅行无阻地通过了。
但是,过了一阵,天气开始变得又闷又热。两边的树木又围拢上来,他
们看不见前面稍远的地方了。现在,他们再次感到树林的恶意压迫上
来,那感觉空前强烈。四周静得出奇,小马踏在枯叶上的响声,马蹄偶
尔绊到隐蔽树根的声音,听在耳中都砰砰作响。弗罗多试图唱首歌来鼓
励大家,但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像在咕哝。
噢!阴影里的流浪者,
你们不要绝望!
深林纵幽暗,
依旧有尽头。
看那太阳运行,
沉坠又高升,
一日复一日,
无论在东还在西,
深林终究必退让……
就在唱到“退让”时,他的声音低落消失了。空气似乎沉重到连说话都吃
力。而就在他们背后,一根粗大的树枝从头顶一棵老树上坠落下来,重
重地砸在小径上。那些树似乎在封锁他们的去路。
“它们不喜欢你唱的那些‘尽头’和‘退让’之类的。”梅里说,“我现在最好
什么都别唱了。等我们到了森林边缘,再回头给它们来个充满活力的大
合唱吧!”
他说得轻松愉快,即便其实十分焦虑,他也没表现出来。余人都没回
话,垂头丧气。弗罗多心头着实沉甸甸的,每前进一步都后悔自己压根
不该打算来挑战这些怀着恶意的树。而正当他真要停下来,建议往回走
(如果还可能的话)的时候,事情却出现了新的转机。小径不再上升,
有一段差不多成了平路。那些阴森的树往两边退开,他们可以看见前头
的路几乎是笔直向前。而在前方一段距离之外,有一座青翠的山岗,上
头无树,活像个从周围的林木中冒出来的光头。小径看来直通到山顶。
这一来他们又开始往前赶路,开心地想着可以暂时脱身,爬到老林子的
上方去。小径下倾了一段,然后又开始往上爬,终于把他们领到陡峭山
岗的脚下。在那里,它脱离了树林,湮没在草丛中。森林环绕着整座山
丘,如同浓密的头发长到一圈剃光的冠顶时戛然而止。
几个霍比特人牵着小马,绕着山一圈圈蜿蜒往上爬,直到山顶。他们在
那里停步,举目四顾。空气饱含水气和阳光,但是雾蒙蒙的,他们看不
到太远的地方。近处的雾气此时几乎都已消散,只有森林的凹处还零星
残留着一点。在南边,有一道正好切过森林的深陷洼地,浓雾仍从那里
如蒸汽、如缕缕白烟般往上冒。
“那边,”梅里伸手指着说,“那就是柳条河的河道。它从古冢岗发源而
下,朝西南流过老林子中央,在篱尾下方注入白兰地河。我们可不要朝
那里走!据说,柳条河谷是整座森林里最古怪的地方—可以说,那儿是
出产所有怪事的中心。”
余人看着梅里所指的方向,但是除了从深陷的潮湿河谷里冒起的雾气,
几乎什么也辨不出。而河谷过去的另一边,也就是老林子的南边一半,
更是迷茫不可见。
这会儿太阳照射的山岗顶上越来越热,一定有十一点了;但这秋天的迷
雾仍旧让他们看不清其他方向的景物。朝西望,他们既辨不出那一线树
篱,也看不清位于树篱那边的白兰地河谷。他们抱有最大希望的北边,
则完全看不见要去的东大道的痕迹。他们站在一片树海中央的孤岛上,
地平线云遮雾罩。
山岗的东南面,地势非常陡峭,仿佛山坡降到树林底下还继续延伸出很
深,就像一座岛屿实为自深海中升起的山峦,岛岸实为山坡。他们坐在
绿色山岗的边缘,边吃午餐,边远眺着下方的森林。随着太阳上升越过
中天,他们在遥远的东边瞥见了古冢岗的灰绿色轮廓,它就位于老林子
另一侧外边。他们为之大感振奋,因为能看见森林外面的任何景象都是
好事,尽管他们只要办得到,就不打算朝那边走—在霍比特人的传说
中,古冢岗的名声跟老林子本身一样凶险。
最后,他们下定决心继续往前。那条引他们爬上山岗的小径在北边重新
冒了出来。但是他们顺着它没走多久,就察觉它渐渐朝右弯去。没一会
儿小径就开始快速下行,他们猜这路肯定是朝柳条河谷去的,完全不是
他们想走的方向。经过一番讨论,他们决定离开这条误导人的小径,直
接朝北走。虽说他们从山岗顶上没看见大道,但大道一定在那边,并且
也不会离得太远。此外,这条小径左边,也就是朝北的方向,地面看起
来也更干燥开敞,爬升变成山坡后,长在上面的树木也更稀疏,松树和
冷杉取代了橡树和白蜡树,以及这片浓密森林中其他陌生又不知名的树
木。
一开始,这个选择似乎很不错。他们前进得相当快,但每当在林间空地
瞥见太阳时,他们似乎都在莫名其妙地朝东偏行。过了一阵子,树木又
开始围拢上来,这恰好就是他们从远处看时树林显得更稀疏、也不那么
纠结的地方。接着,地面不期然出现了一道道的深沟,既像巨大车轮碾
过的车辙,又像宽阔的护城壕沟,更像弃置已久、密布荆棘的深陷马
路。这些深沟通常都正好横在他们行进的路上,想要越过的话,只能先
爬下去再爬上来,非常麻烦,而牵着马就更加困难。每次他们爬下去,
都发现沟中长满浓密的灌木和纠结的植物,这些东西不知为何不容他们
左转,只会在他们右转时才让出路来。而且他们必须沿着沟走上一段,
才能找到爬上对面的路。每次他们爬出来,树木都显得更稠密、更幽
暗;并且,只要是往左或往上走,就极难找到路,他们被迫朝右和朝下
走。
一两个钟头后,他们彻底失去了明确的方向,不过他们很明白,自己早
就不是朝北走了。他们不断遭到拦截,只能按照一条为他们选定的路
走:朝东、朝南,进入而非远离老林子的腹地。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下到一道比之前所遇的都更宽也更深的地沟时,已近
黄昏。这沟又深又陡,事实证明无论往前还是往后,他们若不抛弃小马
和行李,就根本爬不出去。他们惟一能做的,是沿着深沟往下走。地面
变软了,有些地方出现了泥沼;沟壁上开始冒出泉水。不久,他们便发
现自己正沿着一条水声潺潺、河床杂草丛生的小溪在走。接着,地势急
遽下降,小溪的水流变得喧闹汹涌,飞快地朝山下奔跃。他们置身在一
道昏暗幽深的溪谷中,头顶都被高处的树木遮蔽了。
沿着溪流又磕磕绊绊地走了一程之后,他们仿佛穿过了一扇大门,突然
摆脱了阴暗,面前再度阳光灿烂。等来到露天的空地上,他们才发现自
己是沿着一道裂罅走下来的,那裂罅位于一堵高耸陡峭、近乎悬崖的坡
壁当中。坡壁脚下是一片长着青草和芦苇的开阔地,他们能瞥见对面远
处还有另一道坡壁,几乎同样陡峭。傍晚的金色阳光照在这片隐藏在两
岸间的低地上,暖洋洋的,叫人昏昏欲睡。低地中央慵懒地蜿蜒着一条
幽深的河,水流棕褐。河岸由古老的柳树界定,河上由柳树形成拱顶遮
蔽,河水被倒下的柳树阻截,河面漂着无数枯黄的柳叶。空中到处都是
柳叶,它们在树枝上闪着点点金黄。河谷中徐徐吹着温暖的微风,芦苇
沙沙作响,柳树的枝干咿呀有声。
“哎呀,这下我终于知道我们在哪里了!”梅里说,“我们走的方向,跟
原来打算的差不多完全相反。这就是柳条河啊!让我先往前去探查一
下。”
他走进阳光中,消失在长草丛里。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报告说悬崖
脚下和河流之间的土地都相当结实,有些地方结实的草地一路长到水
边。“还有,”他说,“沿着河这一边,似乎有条人走出来的曲折小径。
如果我们左转沿着它走,最后应该可以从老林子的东边走出去。”
“我敢说可以!”皮平说,“那是说,如果那条小径真能通到那么远,而
不会仅仅把我们领进沼泽陷进去的话。你以为是谁开的小路,又为什么
开?我敢肯定那绝不是为了我们方便。我对这老林子,还有它里面的每
样东西,都越来越怀疑啦。我开始相信所有那些跟它有关的故事了。你
知道我们还得往东走多远才出得去吗?”
“不,我不知道。”梅里说,“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们沿柳条河而下走了多
远,也不知道谁会常来这儿,居然沿河踏出一条小路。不过,我看不出
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可以出去的路。”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鱼贯而行,跟着梅里走向他发现的小径。到处都是
茂盛高挑的芦苇和青草,有些地方甚至远远高过他们的头。不过一旦找
到小径,顺着走很容易,它曲折盘转,挑选相对结实的地面前进,避开
泥沼和水塘。它不时经过另外一些流下森林高地、注入柳条河的小溪,
而在这样的地方,会有树干或成捆的灌木小心架在溪上让人走过。
几个霍比特人开始觉得很热。各种虫子成群结队,在他们耳边嗡嗡飞
舞,午后的太阳烧烤着他们的背脊。最后,他们突然进了一片浅荫,粗
大的灰色树枝在小径上方交叉相会。他们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勉
强。睡意似乎从地底爬出来,攀上他们的腿,又从空中轻柔地落下,落
在他们的头上和眼皮上。
弗罗多感觉自己下巴低垂,开始点头。就在他前面,皮平往前一跌,跪
倒在地。弗罗多停了下来。“这很不妙。”他听见梅里在说,“再不休息
的话,就一步都没法走了。我必须打个盹。柳树下很凉快,虫子也很
少!”
弗罗多不喜欢他这话。“拜托!”他喊,“我们还不能打盹啊,得先走出
这片老林子再说。”但是其他人已经困得什么也不在乎了。山姆站在他
们旁边,打着呵欠,迟钝地眨着眼睛。
蓦然间,弗罗多觉得自己也被睡意压倒了。他的脑袋昏昏沉沉,此刻空
气中几乎一片死寂。虫鸣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若有若无的温柔声音,一
种轻柔的震颤似乎从上方的树枝当中萌动,好像一首半是耳语的歌。他
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见一棵巨大的柳树向他倾斜过来,它古老灰白,看
起来硕大无朋,朝天伸展的树枝就像长着众多细长手指的手,节瘤密布
的扭曲树干上有着宽阔的裂缝,随着树枝的移动,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翻飞的柳叶衬着明亮的天空,让他觉得头昏眼花,他一个不稳就跌倒
了,躺在跌倒处的草地上。
梅里和皮平勉强拖着步子向前走,背靠着柳树干躺了下来。树摇摆着,
吱嘎作响,他们背后那些巨大的裂缝也张得更大,接纳了他们。他们抬
头看着灰色和黄色的树叶,它们背着光轻摇浅唱。他们闭上了眼睛,接
着,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说话的声音,词句凉爽宜人,提到了河水
和睡眠。他们顺从了咒语,在这棵巨大的灰柳树下沉沉睡去。
弗罗多躺了一会儿,抵抗着这股难以抵抗的睡意。随后,他吃力地挣扎
着又起了身,感到有种强烈的渴望,想要冰凉的溪水。“等等我,山
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得泡一会儿脚。”
他半梦半醒地晃到老树临河的一面,那些巨大、弯曲的树根从那儿长进
水里,像一条条疙疙瘩瘩的小龙伸展入溪饮水。他叉开腿坐在其中一条
树根上,把燥热的双脚伸进冰凉的褐色水流中拍打。就在那里,他也忽
然背靠着树睡着了。
山姆坐下来挠挠头,打哈欠时嘴巴张得像个大洞。他很担心,天色越来
越晚,他觉得这突如其来的睡意很离奇。“这背后有古怪,绝不光是太
阳和暖风的作用。”他自言自语嘀咕道,“我不喜欢这棵庞大的树。我信
不过它。听听吧,它正唱催眠曲哪!这可不行!”
他勉强起身,蹒跚走去察看小马的情况,发现有两匹小马已经沿着小径
跑得相当远了。他赶上去,牵着它们回到其他小马旁边,就在这时,他
听见了两个声音:一个声音很响亮,另一个很微弱,但非常清晰。响亮
的是重物落水的哗啦一响,微弱的则像有扇门悄然关紧时落锁的喀哒一
声。
他急忙冲回了岸边。弗罗多倒在靠近岸边的水里,一条巨大的树根似乎
正压着他按住,他却没有挣扎。山姆一把抓住弗罗多的外套,将他从树
根下拖出来,使尽力气把他拖回了岸上。他几乎立刻醒来,呛得又咳又
吐。
“山姆!你知道吗?”他好一阵才说,“那棵野蛮的树把我扔进了水里!
我感觉到了!那巨大的树根就那么缠住了我,把我拖进去!”
“弗罗多先生,我想你在做梦。”山姆说,“你要是觉得困,就不该坐在
那样的地方。”
“别人呢?”弗罗多问,“我好奇他们都做了什么样的梦。”
他们绕到树另一边,山姆这才明白他听见的喀哒声是怎么回事。皮平不
见了。他躺卧的那道裂缝已经合拢,连一丝缝都看不见。梅里则被夹住
了:另一道裂缝钳住了他的腰,他的双腿还在外面,但身体别处都陷入
了一个漆黑的开口,而那开口的边缘好像钳子一样钳住了他。
弗罗多和山姆先是猛捶原本皮平躺卧处的树干,接着又拼命去扳夹住可
怜的梅里的裂缝两侧。但是这一点用都没有。
“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事!”弗罗多狂乱地喊道,“我们当初为啥要进这
可怕的森林啊?我巴不得我们全回到克里克洼!”他使尽全力去踹树
干,一点不顾自己的脚会受伤。一阵几乎察觉不出的颤抖传过树干,直
上树枝;树叶沙沙作响并耳语着,这会儿那声音好似一种遥远而微弱的
笑声。
“弗罗多先生,我估计我们行李中没带斧头吧?”山姆问。
“我带了一柄劈柴的短柄小斧子。”弗罗多说,“恐怕没什么用。”
“等一下!”山姆喊道,说到劈柴,他想到个主意。“我们也许可以用火
烤!”
“也许。”弗罗多怀疑地说,“但我们也许会成功地把里面的皮平活活烤
熟了。”
“我们也许可以先试着弄疼这棵树,或吓吓它。”山姆恶狠狠地说,“它
要是不放他们出来,我就算用嘴啃也要放倒它!”他奔向小马,不一会
儿便带回两个火绒盒和一柄小斧子。
他们迅速收集干草、树叶及一块块树皮,堆起了一堆小树枝和劈好的
柴。他们将这堆东西堆到树干另一边,避开两个受困的伙伴。山姆刚用
火绒盒打出火花,干草便点燃了,火苗窜起,烟往上升。细枝烧得噼啪
响。一条条小火舌舔上老树结疤的树皮,烧焦了它。一阵颤抖传遍了整
棵柳树。他们头上的树叶似乎发出了疼痛和愤怒的嘶嘶声。梅里大声惨

叫。他们听见树干内部深处也传来皮平模糊不清的叫喊。
“把火灭掉!把火灭掉!”梅里喊道,“如果你们不灭火,他就会把我夹
成两半!他就是这么说的!”
“谁?什么?”弗罗多喊着,赶紧奔到大树的另一边。
“把火灭掉!把火灭掉!”梅里哀求道。柳树的树枝开始狂暴地摇动。有
个好似风声的声音扬了起来,朝外扩散到周围所有树木的树枝上,就像
他们在安静熟睡的河谷扔下一块石头,激起了愤怒的涟漪,朝整座老林
子扩散开去。山姆踢散小火堆,踩灭了火花。但是弗罗多沿着小径奔跑
起来,边喊着:救命!救命!救命!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
不知道自己期待着什么结果。他似乎压根就听不见自己那尖锐的呼声:
他喊的话一出口,立刻就被柳树的风刮走了,淹没在树叶的喧嚣中。他
满腔绝望,感到智枯力竭,束手无策。
突然间,他停了下来。有人回应—也许只是他这么感觉—不过那似乎是
来自他的背后,远在老林子深处,小径的来路那边。他转身聆听,很快
就打消了疑虑:确实有人在唱歌。那是一个浑厚快乐的声音,唱得随心
所欲、无忧无虑,歌词却毫无意义:
嘿嘿咚!欢乐咚!敲响叮叮咚!
响叮咚!跳叮咚!柳树倒叮咚!
汤姆砰!开心砰!邦巴迪尔砰!
弗罗多和山姆这会儿一动不动地站着,半是抱着希望,半是害怕遇到什
么新的危险。在一长串胡言乱语(或者说听着像胡言乱语)的歌词后,
一个嘹亮又清晰的声音骤然扬起,唱出了这样一首歌:
嘿嘿咚!欢乐咚!我的小心肝哟!
微风轻轻吹,小鸟轻轻飞,
远在山坡下,阳光里闪亮,
披泠泠星光,等在门阶上,
就是河婆 [1] 的女儿,我心上的姑娘,
身条细如柳,心地比水清,
老汤姆·邦巴迪尔带着睡莲花
快快乐乐回来啦!你听见他的歌声吗?
嘿嘿咚!欢乐咚!回来啦!
金莓呀金莓,可爱的鲜黄莓果呀!
可怜的柳树老头啊,快把你的绊子收起来!
汤姆赶着要回家,夜晚就要到来,
汤姆带着睡莲回家来!
嘿嘿咚!回来啦!你听见我的歌声吗?
弗罗多和山姆好像被施了定身术。风止枝停,树叶重又安静地悬在了枝
条上。又一阵歌声迸发出来,接着,芦苇上方倏地冒出一顶破旧的帽
子,一蹦一跳舞动着沿小径而来,帽顶高高的,帽带上插着一根长长的
蓝羽毛。然后又是一蹦一跳,一个男人出现在视野里,或者说他看上去
是个男人—他太大太重,无论怎么看都不会是霍比特人,可是又没有高
到像个大种人,尽管他发出的声响是够格了。他粗壮的腿上穿着鲜黄色
的大靴子,就像一头牛赶去饮水那样,踏着重重的步伐闯过草地和灯芯
草丛。他穿着蓝外套,留着长长的棕胡子。他的双眼又蓝又亮,脸颊红
得像熟透的苹果,却皱堆着上百道笑纹。他手里捧着很大一片如同托盘
的叶子,里面有一小堆洁白的睡莲。
“救命!”弗罗多和山姆喊着,两人一同伸开手臂朝他奔去。
“哇啊!哇啊!别动!”老人抬起一只手叫道,他们俩骤然站住,仿佛挨
了一拳僵住。“好啦,我的小朋友们,你们噗噗喘得风箱似的,这是要
上哪去啊?这儿出什么事啦?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汤姆·邦巴迪
尔。告诉我你们遇到了什么麻烦!汤姆现在赶时间。你们可别碰坏了我
的睡莲!”
“我的朋友们陷在一棵柳树里出不来!”弗罗多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梅里少爷正被夹在一道裂缝里!”山姆叫道。
“什么?”汤姆·邦巴迪尔吼道,跳了起来,“是柳树老头?糟透了是吧?
这很快就能解决。我知道他的把戏。白发柳树老头!如果他不规矩点,
我会把他的树髓都冻僵,我会唱到他的根都剥落,我会唱到起大风,把
他的叶子枝条全刮跑。柳树老头!”
他将睡莲小心地放在草地上,然后朝柳树奔去。他看见了梅里还露在外
头的双脚—身体其余的部分已经被吞得更深了。汤姆把嘴凑到裂缝上,
开始冲它低声唱起一首歌。他们听不清楚歌词,但是梅里显然被唤醒
了,他两条腿开始踢踹。汤姆跳开,折了一根垂悬的柳条,抽打起柳树
这一侧。“柳树老头,快放他们出来!”他说,“你在想什么?你不该醒
来。吃泥土!深挖掘!饮河水!睡觉去!邦巴迪尔说了算!”然后他抓
住梅里的脚,将他一把拉出突然变宽了的裂缝。
又一声撕裂的嘎吱响传来,另一道裂缝也张开了,皮平弹了出来,仿佛
被踢了一脚。接着,啪的好大一声,两道裂缝再次紧闭。一股颤抖从树
根传到树梢,遍及全树,然后是彻底的寂静。
“谢谢你!”霍比特人一个接一个说。
汤姆·邦巴迪尔爆出一阵大笑。“哈,我的小朋友们!”他说着,俯下身
来仔细看看他们的脸,“你们该跟我一起回家!餐桌上已经摆满黄油、
蜂蜜、奶油和白面包。金莓正等着呢。晚餐桌上你们有足够的时间问问
题。你们跟着我吧,能走多快就走多快!”说完,他捧起睡莲,手一
招,又一蹦一跳沿着小径朝东而去,同样大声唱着那些听不出意义的东
西。
一来太吃惊,二来极宽慰,四个霍比特人都说不出话,只是尽量紧跟着
他快走。不过,他们走得还是不够快。汤姆很快就消失在前方,他唱歌
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弱,越来越远。蓦地,他的声音随着一声响亮的问
候,又传到了他们耳边:
小个儿朋友呀跟我来,沿着柳条河!
汤姆来带路,为你举烛照。
太阳西沉啦,快要摸黑啦!
夜影来临时,家门为你开,
晕黄灯火映窗棂。
不怕黑桤木,不怕白头柳!
不怕老树把你绊,汤姆为你开路啦!
嘿嘿咚!开心咚!欢迎到我家!
之后,霍比特人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太阳似乎一下子就沉落到背后的林
子里。他们想到了黄昏时分白兰地河上闪烁的斜阳余晖,还有雄鹿镇的
数百盏灯火逐一开始在窗后闪亮的情景。庞大的阴影横陈在他们面前;
树木黑暗的枝干悬在路的上方,令人生畏。白色的雾气开始升腾,盘旋
在河面上,弥漫到岸边的树根间。就在他们脚下,地面冒出一股阴暗的
蒸汽,融入了迅速降临的暮色。
小径变得模糊难认,他们也非常疲惫,腿跟灌了铅似的。两旁的灌木丛
和芦苇丛中,传出各种奇怪鬼祟的声音。他们只要仰看黯淡的天空,便
会看见一些扭曲多节的怪异面孔衬着昏暗暮色,从高高的坡岸上和树林
边缘睨视着他们。他们开始觉得这一整片乡野都不是真的,他们正跌跌
撞撞走在一个不祥的梦里,永远不会醒来。
正当他们觉得双脚越走越慢,就快停下来时,他们注意到地面在缓慢上
升。河水开始潺潺低喃。他们看见河流在此形成一处低矮的瀑布,白色
水沫在黑暗中泛着微光。突然,树林到了尽头,迷雾也被抛在背后。他
们走出老林子,发现眼前呈现出一片宽阔平整的草地。河流到了这里,
变得狭窄而湍急,欢快地跳跃而下迎接他们,这时已是满天星斗,水面
在星光下到处闪着微光。
他们脚下的草地仿佛有人修剪过,草短而平整。背后老林子的边缘被打
理得很整齐,犹如一道绿篱。现在,面前的小径一清二楚,维护良好,
两边砌着石头。它蜿蜒上到一座青翠山岗顶上,此时那里披着淡淡的星
光,呈灰白色。而在那边一处更远的高坡上,有座灯火闪烁的房屋。小
径再次下行,之后重又上行,爬到长长一片覆盖着草坪的光滑山坡上,
朝着灯光而去。突然间,一扇门打开,一片敞亮的黄光从中流泻而出。
汤姆·邦巴迪尔的房子就在眼前,只需上坡,下坡,到山脚下。房后是
一道灰暗光秃的陡峭山肩,再过去便是古冢岗的黯影,渐渐隐没在东方
的暗夜里。
霍比特人和小马全都急急往前赶,他们的疲惫已消失一半,恐惧则已全
部消退。嘿嘿咚!快来吧!迎接他们的歌声迸涌而出。
嘿嘿咚!快来吧!我的小伙计!
霍比特,小驮马,欢聚一堂吧!
欢欣乐事开始啦,大家一起唱!
接着,另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如春天般既年轻又古老,恰似山间
从明亮的早晨直流到夜晚的流水之歌,它倾落如银,迎接他们:
歌声起,大家一起唱!
唱那太阳、星星、月亮与轻雾、雨水与云天,
唱那新芽上的阳光,羽毛上的露珠,
开旷山头的风,帚石楠的花,
唱那幽池的芦苇,水中的睡莲,
就像老汤姆·邦巴迪尔,与河流的女儿!
踏着歌声,四个霍比特人来到门口,一团金色的光亮笼罩了他们。
[1] 河婆(River-woman),这是中洲世界中一个没有确切解释的存在,
通常认为她是一个水中的神灵。—译者注

The Old Forest 第六章 老林子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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