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十五章 声声慢 第十六章 西江月)
第十五章 声声慢
一九一七年 夏
自打那日仲甫先生邀我独自陪他买点心,延年一连几天看我的眼神儿都怪怪的,我知道他心里惦记着那晚发生的事,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又对那晚的事闭口不言,看他那欲言又止,好奇又死憋着的样子,心里又好笑又暗爽。
乔年私下也偷偷来问我:“姐,我爸跟你说什么了?”他啃着一颗红苹果,笑嘻嘻的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放心,我不告诉我哥!”
“你们怎么这么好奇啊。”我合上手中的书,转过身看着乔年。
“当然好奇。”乔年对着小苹果又咬了一口,嚼了两下,眨巴眨巴眼睛,“你不知道,我爸刚回上海的第二天,特意找我哥问过你俩的事!”
“什么事?快告诉姐姐!”我立马警觉,眯起眼睛审视着乔年,心想着,竟还有意外收获。
“你俩鸳鸯蝴蝶的事!”乔年嘟囔着。
“……”
乔年爽快的说出来,却轮到我语塞了。
“所以我哥就特别想知道,我爸跟你说什么了!”乔年伸长了脖子看向外面,确认延年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又故作神秘的悄声道,“姐,你别理我哥,在我哥眼里,全世界就他不世俗!可我看啊,他一天天,世俗的事儿也没少干!”
“小心你哥听见,教训你一顿!”我红了脸,笔画了个嘘的手势,乔年这么一说,我也算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咳……”
身后响起陈延年的清咳声,我和乔年赶紧各自坐好,假装看书。
“说什么悄悄话呢!”陈延年绕到我俩对面,目光扫过,一脸严肃。
“没什么,乔年说苹果好吃!”我一脸无辜。
“是挺好吃的,哥你也吃!”乔年笑嘻嘻的,恰到好处的递过去一个苹果!
延年知道我俩在搪塞他,气的无处发泄,只能拿起书敲了敲桌子。
天气热的很,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我实在没有兴致做饭,去街边买了三碗馄饨,简单炒了盘鸡蛋,凑合了事。
“延年、乔年吃饭了!”我端过馄饨,放在小桌上,高声招呼兄弟俩。
乔年还是少年心性,我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流落上海到底受了多少苦,把这个弟弟弄的,一说吃的就两眼冒光,像个小狼崽儿。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噔噔噔的跑出来,抄起筷子,准备开吃。
“你哥呢!”我从小厨房拿了瓶米醋,递给乔年,往屋里望去。
“吃饭啦!”我又冲着屋里嚷了一嗓子,等待片刻,还是没有回应。
我转头看看乔年,不明就里。
乔年冲我噘噘嘴,又摇了摇头。
生气了?我心下纳闷,怎么也没想到延年生气的点在哪儿,谁招惹他了?想到这,气不打一出来,我将一把围裙解开,摔到凳子上,把乔年吓了个激灵!
“姐……”乔年站起来,呆呆的看着我。
“本小姐,不伺候了!”我翻了个白眼,拿起随身的布口袋,转身离去。
离开亚东图书馆,我直奔经正女校。因为刘明瑜的事,我下定决心要将新文化在女性当中传播到底,凭借父亲的关系,经正女校同意让我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的下午,以读书会的方式,共同学习《新青年》中的文章。
两个小时的读书会结束,时间还尚早,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在教学楼的连廊上发呆。操场上,女孩子们结伴经过,每个人都笑意嫣然,目光里尽是无忧的快乐,她们漂亮,青春,有修养,她们不关心时政,聚在一起讨论的是时下最潮流的衣着搭配以及社会名流们的八卦。
我有些怅然,曾几何时,我也是她们其中的一员啊。可自从和他相识,我的人生似乎在朝着另外一个我看不清终点的方向奔走。
震旦一直停课,我的闺蜜们,有的订婚,有的远赴美国。不知从何时起,她们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甚至逐渐在我的记忆中消散。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占满了我所有的生活,和他一起读书,拉下自己高傲的脸面,在马路边吆喝叫卖,甚至为了他尝试下厨,熬汤,做一切我从未做过的事。而这些事都是作为曾经的我,无法想象的。
“姐,在我哥心里全世界只有他不世俗……”我回想着乔年的那句话,心中呐喊,“陈延年啊,你这个呆瓜,你真的相信这世界上有纯洁友爱的男女之情吗?”想到这,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一身学生装,满脸坚毅,清冷如月辉青年。我有些凄然,“既然你是个呆瓜,那我只好陪你一起呆下去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了多久,坐在连廊上久了,屁股被咯的有些痛。站起身,走出经正的校门,却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下课了!”延年看着我,神色带着几分歉然。
我冷眼瞧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径直往前走。
“柳眉!”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一脸怒气。
“别生气了!”还没等我开口发作,他抢白道,满脸祈求的看着我。
看他这样子,我的心已软了一多半,可嘴上却不想这么轻松就饶了他,我板着脸冷笑:“生气?我配吗?我大中午的辛苦给你做饭,叫了你好几遍,都没反应,我招谁惹谁了。”
“可是你的确生气了。”陈延年抓住我的话柄,目光一闪,轻轻松开我的手腕,唇角微扬,“你摔了围裙就走了,乔年都被你惊到了,我也在这等了你一下午,向你负荆请罪。”延年看着我,顿了顿,笑道,“该消消气了。”
被他这一顿狡辩,我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
“那你以后不许不吃饭!”我继续板着脸看着他,可语气实在强硬不起来了,“浪费粮食不说,对身体还不好!”
“听你的!”延年温言答应。
我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只觉得夏日的夕阳都变的格外可爱,带着股甜甜的味道。
“延年,其实那天你爸爸……”我侧头看了眼身旁的延年,轻声开口,“仲甫先生,问了我关于对未来的打算……”
“那你怎么说?”延年收起嘴角的笑意,面色瞬间变的有些凝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可能是我爸还不死心,找仲甫先生说了关于去美国的事。我跟你爸爸说,我暂时没有留学的打算,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就这些?”陈延年深呼了口气,神色也轻松了许多。
“就这些!”我坦诚的看着他,表示我并未有半点欺瞒,“我说陈延年,你怎么这么在意这件事啊!”
“没有啊!”陈延年神色悠然。
“你到底紧张什么?”我不甘心,继续追问。
“谁紧张了!”延年满脸的不在乎,死命否认,过了半晌,见我还在笑吟吟的看着他,温和的面容转而平添了几分倔强,“我只是不希望陈独秀干涉我的事。”
“你的事?”我疑惑,心里又泛起一丝涟漪,暗自思忖,“我的事,是他的事?”
“他是你父亲,他关心你是理所应当的!”我藏下心事,顺着他的话回答。
“我不需要他的关心!”延年的语调低沉,面色也倏地冷峻起来。
“陈延年,不管怎么样,他给了你生命,你们之间是无法割舍无法斩断的血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你非要事事和他抬杠呢?”
“我没有抬杠,陈独秀那个人,有大义,却亏了私德。不认同就是不认同,有什么好说的。”延年语调抬高,眼中也有了怒意。
“不认同可以坐下来谈,你呢!”我毫不示弱,迎上他的目光,“你对他视而不见,你太冷漠了,你知不知道这种冷漠,足以伤人!”
“柳眉,你家庭幸福,父母和睦,你不会明白我心里的感受!”陈延年的脸上已经浮起一阵薄红,他冷冷的看着我,眼角已有些泛红。
我一怔,心中暗暗责备自己的莽撞与口不择言。
我明白他心中的疙瘩:原本家境殷实,而父亲却投身革命,对家庭不管不顾,甚至还和自己妻子的妹妹私奔。家破人亡,他心里的痛,怕是没人能够体会。他那么倔强,宁可在外受苦,也不接受父亲给的一分钱。而我这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冷眼旁观的,打着劝说的名义指责他呢。
我望着陈延年单薄瘦削的背影,一瞬间心里涌上一股冲动,我好想抱住他,将他拥在我的怀里,去温暖他那颗受伤的心。
可是,转念想到他的‘六不’,又硬生生的用理智压住了这份冲动,我只能歉然的笑笑,跟在他的身后……
第十六章 西江月
一九二五年 上海
虽说一月已不比三九天,可夜晚的上海还是冷的刺骨,一阵寒风吹来,割的脸颊生疼,我下意识的将半张脸缩在了围巾中,转而看着陈延年。
他穿了一件灰蓝色的西装,外面套了件半旧的深灰大衣,脖子上还挂着一条围巾,那围巾或许因为戴的时间太久的缘故,已经有些起球。
“你这条围巾,只怕装饰大于保暖吧,都磨薄了,换一条吧!”我含笑看着他,打趣道。
“不换!”陈延年拒绝的斩钉截铁,“广州那边用不上,买了新的也是浪费钱。”他停顿了片刻,扬起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继续道,“而且这条围巾,还是你送的,我戴习惯了。”
“我送的?”我一脸惊诧,有些懵,过了半晌,转头又盯着那条围巾仔仔细细的观察了一番,才恍然大悟。这的确是我当年亲手织给他的,为了织这么一条围巾,还缠着群婶,废了好大的劲儿。
“你可真爱惜我送你的东西!”我撇了撇嘴,揶揄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认不出它本来的样子了!”
“你送我不就是为了戴的嘛!我物尽其用你还不高兴,难不成我还得供着?”陈延年笑着反问,一脸无辜。
我被他噎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咬着嘴唇,干瞪眼。
“织的挺好的,所以才不舍的扔掉!”陈延年又轻声补了一句。
我心中微颤,立马仰头看向他,又惊又气:“你早就知道是我织的?”
“是啊!”他依旧挂着笑。
“合着你一直逗我玩!”我有些气急,想起当年我沉浸在以为骗过他的洋洋自得中,顿时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记得那时候看你得意的样子,还挺有趣的。”延年脸上难得的浮现出孩子气的笑。
我刚想“反击”,只听路口旁似有哀嚎声传来。
我和他对望了一眼,寻声赶去。
路口围了一堆人,我们并肩走近,只看见一位衣着破烂的女人跪在那里哭泣,而在她的身旁躺着一个孩子。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那女人看见我,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裙摆,身体不住地颤抖。
我目光移向那躺在地上的孩子,看模样,大概只有十岁,面色已经发青,嘴角、鼻孔、耳朵都已经渗出血水。
“快叫黄包车,我们送他去医院。”我转身准备叫车,却被围观的一位工人打扮的男子拦住。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只冲我摇摇头。
“柳眉,不用叫车了!”陈延年轻声将我唤回来。
我回过神,看着陈延年。只见他蹲在那孩子身边,轻轻掀开他的衣衫。
那一瞬间,我的脑袋嗡了一下,只觉得脸麻麻的,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那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上赫然有数十条淤青的伤痕,胸骨向下凹着,好像已经断了。
陈延年的双手也有些颤抖,他缓缓将孩子的衣衫盖回,轻声叹道:“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我心下凛然,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一个生命的死亡,而且还是一个孩子,就这样被人用残忍的手段活生生的打死了。
那女人依然不愿相信自己儿子已经死亡的事实,只是不停的哭泣,不断地乞求有人能够救她的孩子。
我俯身试图将孩子的母亲从地上扶起:“这位大嫂,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带你去警察局,咱们报案!”
“没用的,没用的……”女人哭泣着,声音尖利而嘶哑,“他是被日本人用铁棍打成这个样子的。”
“日本人?”我下意识的看向离这不远的日本棉纱厂。
“这位小姐,你走吧,她的事你管不了!”那个之前拦住我的工人叹道,“这孩子是内外棉纱厂的童工,他是让日本人活活打死在推纱间的,那些日本人打死了人,就像丢弃垃圾一样,把尸体仍在大街上。这样的世道,您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能为了我们这些穷苦人去得罪日本人吗?”
他的话,字字扎在我的心底。是啊,那些争权夺利的政客们,披着文明外衣做着最肮脏无耻的勾当,会为了这些如蝼蚁一般的庶民,与日本人作对吗。
柳眉,你忘了五四运动学生们流过的血了吗?忘了仲甫先生和守常先生当年的呐喊了吗?在美国四年的太平岁月,竟让你天真到如此境地吗?
“我们帮大嫂把这孩子的后事好好料理了吧。”延年直起身,走到我身边。
我点点头,看着孩子已经冰冷的尸身,心中已有了主意。
我再一次扶起孩子的母亲:“大嫂,您家在哪儿,我们帮你送孩子回家!”
陈延年抱起孩子,和大嫂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快到弄堂口时,我到路口的电话亭,拨下一串电话号码……
走进里弄,狭窄的过道聚满了人,努力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来到低矮的小屋中。
那孩子就这样安静的躺在床上,他不会再醒过来了,或许离开这艰难的世道,不再遭受冷眼,毒打,对他来说算是一种解脱。
我幽幽的开口:“只希望他来生可以无忧无虑,不再为生计奔波,可以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有尊严的活着。”
“来生?”陈延年冷笑,坚毅的面庞在昏黄灯光的映衬下愈发深邃,“若都寄托于来生,那我们的国家还有什么救,还有什么希望?”
我有些惭愧,却也理解他。
年少起,他便立志改变国家现状,自从他与无政府主义决裂,信奉马克思主义,成为一名真真正正的革命者,对他来说,就是要打破这旧世界的铁牢笼,建立他理想中没有压迫没有疾苦的新国度。而我这种消极言论,换来的必然是他的嗤之以鼻。
我无力辩白,只有沉默。
“柳眉!”门外传来一声呼喊。
“崔浩,在这!”我听的出是他的声音,回声应道。
“柳眉,你一个电话,我就赶过来了!”崔浩走进小屋,他的目光掠过那躺在床上的男孩儿,转而停留在陈延年的身上。
陈延年站起身,和崔浩点头算是打招呼。
“按照你的吩咐,棺木以及安葬的事儿我已经安排好了。”
“辛苦了!”我轻声道谢,随即吩咐道,“崔浩,如果可以的话,你去外面招呼一下,让围观的人都散了吧。”
“延年,我刚刚打了电话叫我在哥伦比亚大学新闻学的同学周敬飞过来,他现在是《民国日报》的编辑,我想这次的事件他可以帮忙!”我平静的看着陈延年,“我不知道你会对这次的事情有怎样的安排与打算,可我心里的打算,要老老实实的告诉你。”我缓缓走近他,迎上他深沉如水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靠近他的耳边轻声道,“我要将这次的事件扩大化,曝光日本人压榨工人的恶行,进而利用舆论,和日本人‘宣战’。”
话说完,我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应。
在这样的时刻,面对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的伤痛,我所要做的不仅仅是同情,我必须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运用手段,打压日本工厂,进而扩大柳氏的生意。我不知道此时陈延年的心里在想什么,会不会看不起我这满心的商人算计。
他只是看着我,浓墨般的眉头微微凝着,没有做声,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我越发的不自在,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
过的良久,他才开口:“无论你的盘算如何,短期来看,我们有着一致的目标。既决定了,便放手做吧!”
“你去哪儿?”我见他起身离开,心有些慌乱,急忙叫住他。
“我去找顾正红,有些事情。”
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我心下了然,没有再说什么,就这样目送他离去。
周敬飞到来后,我和他简单说了情况,他明白我的意思,拍了照片后便寻找今日在工厂中的目击者进行采访。
待我同崔浩将这孩子的后事安排妥当,已是凌晨三点。
“柳眉,我送你回家吧!”崔浩看了眼手表。
“不用了,我还有别的事,你先回吧!”我心里放不下陈延年,打定主意去顾正红那你找他,便拒绝了崔浩。
崔浩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那你注意安全!”
我来到顾正红家,陈延年住的那间屋子灯还亮着。
我放轻脚步,看见屋门虚掩着,轻轻推开门走进去。陈延年坐在小凳上,伏在床边睡着了。床上放着他尚未完成的文稿。
我不自觉的瞄了一眼,隐约看见里面的内容是关于工人建立纠察队等内容,便不再多看。目光扫过,发现在最底下的文稿上,还有个“林木”的署名。
还记得在上海的时候,延年曾以“人”字作为笔名在《进化》杂志上发表过分析无政府主义与互助论的文章,他速写极好,亲自为设计了杂志封面,只可惜《进化》杂志只发刊了三期便被政府查封,后来又因为我们再次北上,便与黄凌霜断了联络。
我起身拿起衣架上的大衣,那条已经破旧的灰色毛线围巾也安静地挂在衣架上。我愣了良久,鼻子微酸,回身将大衣轻轻地披在延年的身上。
一九一七年 十二月
不到两年的时间,《新青年》已成为了全国最有影响力的杂志之一,随着发行量的激增,我和延年兄弟每天都忙的不亦乐乎。
这天,汪孟邹伯伯很激动的告诉我们,吴稚晖同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创办了法文进修馆,建议延年兄弟转去北京学习。一来北京是全国思想潮流交汇之地,去那里可以增长见闻,得到历练;二来也是仲甫先生的一番苦心。
我在一旁假装着自己专心致志的包书皮,对汪伯伯和延年的对话漠不关心,可这心里却早已思绪万千。
“行,我们去。”延年的话语一出,我有些慌神,微微侧头看向他,原本手中的动作也停滞了一下。
他要去北京了……我的心像是被抽了一下,呆愣在那里。他要去北京了……我该怎么办?
“太好了,哥,我们可以去北京了。”
看着乔年那一脸的雀跃,我有些酸涩,悄悄转身走进堂屋,继续帮忙干活。
“柳眉。”耳畔响起延年的呼唤。
我的心微微一动,起身将一摞杂志抱在怀里,走出了堂屋。
“你怎么办?”延年追问道。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像是在我耳边细语。
我有些惆怅,我该怎么办?就在刚刚,我在内心已经反反复复无数次问过自己该怎么办?
我当然想一直跟着他,一直在他身边。可是,我的父母会答应吗?
我并不确定。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当然想跟着你们一块儿去北京。”我顿了顿,继续向庭院走去,低声道,“可我还要跟我家里商量一下。”
我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去和母亲商量和延年去北京的事儿,在和她正式开口前,我心里已经想了一万个可以说服母亲的理由。
“你是不是和陈延年谈了时髦的恋爱了?”
“陈延年是不谈恋爱的,他是个苦行僧,他制定了一个‘六不’的原则,还贴在床头,让大家监督他呢。”我满脸欢喜的向母亲介绍陈延年的事情,就像是推荐一本好书、一部精彩的电影,恨不得母亲也能像我一样欣赏他,喜欢他。
“人家男孩子床头贴着什么,你怎么晓得。”母亲皱着眉头,一脸审视的看着我。
“我听同学们说的呀。”我睁大双眼,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妈,你就让我去吧。”我拉长了语调,使出了撒娇的本事,自小到大,对待母亲,我这一招一直是百试百灵的。
“囡囡,不是妈妈不让你去,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就这么不清不楚的跟着他去,这算怎么回事儿?而且,你爸爸也不会同意的。”
“我们是志同道合的同学啊,妈……”我再次开口恳求。
母亲还想继续反对,却不料父亲笑着走进客厅,表示他同意跟着陈延年一起北上。
我有些意外,而这意外随即又化为兴奋与喜悦,让我恨不得立刻冲出家门,立马告诉陈延年这个好消息。
“妈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也会好好追寻我的理想的。”
“理想,我看你的理想就是陈延年吧。”母亲摇摇头,一脸无奈。
我不再理会爸妈,蹦蹦跳跳的离开家,直奔南京路。
我买了灰色毛线,哼着歌儿,满心欢喜的回家。央求群婶教我织围巾。这是我心中早就酝酿好的事,当时想着若是自己去不成北京,这条围巾送给延年,算是留个念想。听说那里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风也很大,这羊毛围巾正合用。
从下午就开始坐在屋里织,一直织到了后半夜,这条围巾才算织成。
第二天,我打着哈欠,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来到学校。
可能是昨天熬的实在太晚了,上午强撑着听完了课,到了吃午饭时,整个人都是懵的,饭也不想吃,趴在桌子上,就想睡觉。
“柳眉,吃饭了。”延年在我身边,轻唤道。
我懒洋洋的抬起头,眼睛微闭,一脸的生无可恋:“我困着呢,你们去吃吧!”
“不吃饭怎么成,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随便吧!”我又趴回到了桌子上,向陈延年摆摆手。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睡好了没,给你买饭回来了,赶紧吃吧!”
我坐起身,觉得中午眯了这么一会儿,恢复了些精神,可身上还是乏的很。
我接过延年递给我筷子,一边哈欠,一边打开饭盒。
“冬笋炒肉啊!”我看着延年,笑容忍不住漾在脸上,心里满是感动。
延年过的一向俭朴,平时吃饭也就是大饼、馒头,顶多再加个炒青菜,竟然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菜。
“柳眉!”陈延年敲了敲桌子。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儿来:“干嘛呀!”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陈延年一脸无奈的看着我,“你这是怎么了,一点精神都没有。”
我低着头,心想现在还不能把围巾送给他,有气无力的往嘴里夹了口菜,低声道:“没什么。”
“其实……柳眉,即使你去不了北京,也别难过!”
“你什么意思?”我猛地抬起头,看着陈延年。
他眉目低垂,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我是说,其实你留在上海也挺好的……女孩子,还是留在父母身边好一些。”
看他那目光闪烁的样子,我心里气的够呛,想着自己好不容易说通母亲让我跟他去北京,又熬了一晚上给他织围巾,他竟然说我留在上海也挺好的。
啪的一声,我将筷子摔在桌子上,怒视着他。
“是啊,我留在上海也挺好的。”说罢,从包里将那条织好的围巾摔到他的身上。
“我去不了北京了,这个是给你买的,你好自为之!”
“姐姐,这是什么?”恰巧在这时,乔年走了进来,看着延年手上的围巾,一脸好奇,“我怎么没有啊。”
我一愣,看着乔年无辜又略微委屈的面庞,这才想起来,自己当时就想着延年了,可把这弟弟给忘的一干二净了。
我有些歉然:“乔年,走,姐姐带你买更好的去。”说罢,站起身,一把拉住乔年走出教室。
“眉姐姐,你和我哥吵架了吗?”乔年跟着我出门,一脸不明就里。
“谁跟他吵架了。”我没好气的回道。
“眉姐姐,你到底跟不跟我们去北京啊?”乔年继续追问。
“我去不去又能怎么样。”我气鼓鼓的看着乔年,“你哥说了,我在上海挺好的。”
“你别搭理我哥。”乔年咧着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脾气,他那么说就是怕你不去呢?”
“真的?”我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乔年立马接话,“他昨天一晚上都翻来覆去的,而且我还留意到昨天在汪伯伯那,你说回家问父母的意见的时候,他看了你好久,那眼神儿,全是舍不得。”乔年笑嘻嘻的看着我。
我眼睛看向别处,心里却喜滋滋的。
“姐,你今天迷迷糊糊的,我都发现你不对劲儿了。”乔年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你昨天回家后到底干嘛了,弄得今天没精打采的,是不是花了一晚上的功夫,才让柳叔叔同意你去北京呀。”
我被乔年说中心事,只觉得老大的不好意思,但又不想便宜了陈延年,让他知道我可以去北京的事儿。赶紧拉住乔年:“替姐姐保密。”
乔年眨了眨眼睛,脸上笑开了花,急忙点头答应。
“放心吧,姐,我每天看我哥辗转反侧的样子,也挺有意思的。”
我带着乔年去街上买了棉衣等御寒的衣物以及火车上所用必需品,兴匆匆的回到宿舍。
延年并没有在宿舍,估计是窝在图书馆看书去了。我陪着乔年整理行李,这时延年也回来了。
“去图书馆了?”我看了眼延年,将乔年的衣物叠好,逐一放到行李箱中,漫不经心的问道。
“嗯。”延年走进宿舍,将书放到书桌上,走到我身边。
我不理会他,继续帮乔年整理行李。
延年亦有些不自在,轻轻咳嗽了两声。我转头看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强忍住脸上的笑意,淡淡的道:“我和乔年去街上买了御寒的冬衣,这大冬天的,火车上估计也不好过,我准备了手炉,你们在路上用。干粮我也备齐了,可别把我们乔年弟弟饿着。”
延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我的絮絮叨叨。
“柳眉!”陈延年沉默了良久,轻声唤道。
“陈延年。你去了北京,记得帮我留意有没有带音乐盒的怀表,我中意很久了,今天跑了一趟南京路也没看到。”
“好!”陈延年轻轻点头算是答应了我的请求。
我有些意外,之前和他提过怀表的事,总会被他训斥玩物丧志,今天他竟然就这样答应我了。
“陈延年,你到底想不想让我跟你去北京?”我暗骂自己沉不住气,可看他那期期艾艾、垂头丧气的样子,实在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延年愣了愣,目光看着远处,过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气,收回目光,望着我,认真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