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吹花郎·残雪春花章


玄色风幔下,来者自蓑衣里伸出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指节微屈,在絮絮的冬雨里,扣在身前朱红大门上。
夜已极深, 渺渺得可以听见更夫时断时续的梆子声,咚咚作响,其声硬质而钝,倘是闭目随想,便似乎见了将军浴血,残盔败甲,于朗然长笑中勒马独驰敌阵三千人。
“真是决绝的声音啊。”不知如何勾起来者思绪,男人低低发出感喟。
门开得缓,开合之间,卷荡起顿挫沉闷的枯音,让风幔下的来者无端忆起夏蝉遗蜕被母亲纳得饱满的鞋底踩碎的细微响动。
容色枯槁的老仆自内行步而出,手掌青灯,肩上是沉沉的雪,想来等了许久。他上下裹过几层狐裘御寒,眼里却仍有无法驱离的冷意,干瘪瘦小的身子瑟缩发颤,只若是大旱年间路边刚死的饿殍。
“阁下便是吹花郎?”老者语气恭敬,眉头到底还是弯折几下,透过来客蓑衣,看了看其人身下麻衣褐袍,竹杖芒鞋,带着分明的疑惑。
“身外之物。”来者注意到他的目光,语气清冷,“简离符,有礼了。”
“是我浅薄了,先生叫我守意便是。”老者躬身行礼,一举一动里有并不掩饰的疏离。他以为众人高呼神异,交口而赞的吹花郎亦不过是个夺人眼目,会些江湖把式的鄙陋俗人。
简离符取过风幔,恰是对上老仆审视。
虽已垂垂老矣,却有个俏丽名字的守意如见天人羽落,只觉眸光神俊,清雅生趣,若一池秋水,中有明月,回转流淌间,清辉微漾可见风华百年。
那是超脱了性别与隔阂的,纯粹自然的道性之美。让守意不由自主生出不识天地高远的愧怍嫌恶。
“皮裘取暖,本是好物。可惜猎户剥皮时为求完好无缺,卖得个好价钱,生擒狐狸后,往往通常将其塞入大缸,生生溺毙。万物有灵,此等虐杀之法不取仁道,让裘绒里生了怨隙,披挂作美尚可,难有生气。”老人侧身请吹花郎入府时,名为简离符的异人轻轻说道。守意闻言一怔,院中风雪骤然惊起,针刺之寒浸入心内,漫深无间。犹疑之中,吹花郎穿廊入栋,径直往后院行去。
“……这边请。”老人呆立原地,对着空无一人处说着迟来的邀请,手中所执青灯幽幽,孤火明灭。他这时才看到门外还有一个披了大氅的黄裳少女,撑着一把纸伞乖巧巧站在墙边,看到老者望过来,眼眸弯弯若月牙,露出明媚的笑,“先生说让我等在这里,就不进去啦。”
老奴颔首,将少女关在门外。再回过头,吹花郎简离符早已轻车熟路往院中深行,不多时已隐在了檐牙高啄的暗色下。
雨势愈疾,混着微尘的珠水坠下,旋即掩埋在雪中,点点滴滴,余下斑驳的污迹。
老者加快步子,终于追上吹花郎,却见得简离符停在寒亭当中,凝望廊外黑白交织的离乱。
“实在是嘈杂残酷的美。”他像是说与老者听,又像只是在自问。
守意正欲开口,吹花郎却已回转身子,面色闲淡,嘴角有礼貌的笑,“大人呢?”
“大人他……他不想见你。”老奴再躬了躬身,露出羞赧的神色。
“也难怪。”简离符了然,又问:“夫人如何?”
老者转身看向雨幕,默然许久,再开口时却已声音哽咽:“今日这般凄寒,雪却不再下,只是落雨纷纷。这苦冬是要结束了。春日,想来也该到了。”
“前些日子已立春,只是这北地不如南泽优渥,此刻仍是凄神寒骨,不得春阳。” 吹花郎握住腰间竹笛。
“今年风雪是较往常大了一些 ,可连我这把老骨头都安然无恙地撑过来了。”老者淌下浑浊的泪,“可夫人却病了……分明在暖春不远时……夫人本兴致高昂要在春天出游赏花的,如今却只有劳烦简先生。”
“大夫说还有多久?” 吹花郎古井无波,听不出喜怒,老奴却未曾见到衣袖下简离符细弱的震颤。
老者自嘲一笑,拭去眼角浮泪,涩声道:“或不过今晚。”
“那就快些。免得误了时辰。”吹花郎回身疾走,“你便在此地等候吧。”
“果真一如传言,不近人情。”守意独自站在幽径冷雨中,泪光涌动,”夫人,您究竟……是为了什么……“
吹花郎步履再快了些,衣袍翻动之间,有几点晶莹斜斜落下,没在亭中,晕染出浅痕。
后院廊腰缦回,楼阁繁多。百转千回间,吹花郎像是来过千百次般熟稔,无有滞留。步伐迅疾,隐然有风雷激越之声。袖口鼓动吞吐,变幻如神。下一刹便已穿越三湖两河,重重亭台,来到一处暖阁。
小阁不过两层,题“息心”二字,笔迹娟秀,灵动非常。阁楼多饰以飞花流莺,彩蝶啼娟。檐角圆润饱满,少有大气焕然之锐,而多闺秀清雅之气。有朱红纱幔层叠而下,结成繁复纹饰,如凤如凰,妩媚非常。遥遥眼中,便已然可想平日如何妍丽,又会有怎样绝色的歌姬妙衣旋舞,风姿绰约,媚眼如丝里,吐气香兰。
只是吹花郎赶到时已人去楼空,留甘草蒲团一,镂空五蝶捧寿手炉一,长生香三,烟气袅袅,不绝如缕。
“任性不改。”吹花郎面泛苦笑,摇首顿足,想起三两闲碎回忆。
却有曼妙歌声自渺渺而来,洞破雪雨悲残,带花魂鸟魄,洗黄昏,濯醉痕。
“浅盏满茗茶,蝶翼残羽化。菊语芳心寡,莫悲韶华。
玲珑缕碧纱,白玉珠有瑕。可叹红颜老,一曲琵琶。
风雨绕云楼,絮萍也生愁。祭春觥筹酒,花醉萧篌。
犹记天涯游,唯一诺无久。存雨恨云愁,纷乱难休。”(注:歌词来自古风歌手心然歌曲《凭栏顾》)
尾音初结,吹花郎已循音越过息心孤亭,至初融雪湖。湖心小岛有香榻柔帐,女子端坐其中,琵琶弦断,在青葱玉指上勒出血色。
“当年便是同样一曲《凭栏顾》夺了京城花魁,今日听起来,仍是不绝如缕。”吹花郎立在湖边,朗声称赞。
“你喜欢便好。”衰弱的声音在雨里若冷烛摇晃,有着难言的幽怨。
“可明明是受了那么重的风寒,却怎么还要到这雪岛之地受雪雨凄凄。”吹花郎道,听不清是薄怒还是嗔怪。
“如何撑不过今夜的。”女子起身,非是记忆里明眸皓齿,风华绝代,岁月剥蚀下只能依稀辨出四十年前女子的颜色姿容。或许是气数将尽,女子洗净了面上的所有脂粉,素面勾勒出皱纹与斑点,却没来由让人生出怜惜。
宛若一朵在秋夜中瑟瑟的残菊。
“你还是没变,简直同四十年前一模一样。” 女子的话语中听不出是羡艳还是无奈,勉强推起的微笑让她心口一痛,咳出几缕飘荡血色。
简离符一眼望过去像是生趣盎然的少年郎,再看刮得湛青的下颌,又觉已是弱冠初成,可加上眉目鬓角的痕迹,分明是不惑之姿。
“可得长生否?”吹花郎笑着,“如若连这都做不到,罔论道法自然,神人合一?”
“真是神异呀……”女子泫然欲泣,泪光点点若星。
“你早知道这些的,妙衣。”吹花郎神色不忍,微微侧过头颅。
“妙衣?好像便只你会如此唤我。”女子想起旧事,先是娇面含笑,再黯然凝噎,虽是容颜枯老,神伤之际亦惊心动魄,“此处皆唤我夫人,私下也都叫贱人。”
“侍郎大人是真心喜欢你。”吹花郎说得艰涩,生硬得若是浪下顽石。
“我自是知道的,他若是不偏爱我,又哪里会在人老珠黄后还当宝哄着。”妙衣面色凄然更甚,“我不过一介歌姬,哪里值得他这般欢喜。”
“一舞黄裳动京城的妙衣值得。”吹花郎还能想起那个时候女人眼中清亮的光彩,眼神里也就透出一般无二的明朗,“你的时间不多,想吹什么花?”
“这般着急?”女子敛容,少了悲凉之色,意外的名艳照人,“现在的花姬叫什么?“
“织罗,也是和你一样不听管教的孩子。“吹花郎语气里多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随即便再冷肃起来,“便说吧,妙衣,告诉我花的名字。”
“已是将死之人,就再对我耐心些。”女子很是在意,复得的出人之姿再度消沉下去,她咬唇深思,惨白的齿刻下三两血色,终于面带解脱道:“我想要春花,可以么?无际无边的春花,在这残冬之际,让我早先一步见到芳华无限。”
”自无不可。“吹花郎抽出竹笛,放在唇边,“此笛唤‘千峰凝翠’,采千山翠竹精华,带先天乙木青气,枯木生芽,亡草逢春,最适合不过。第一曲《风摆翠竹》,赐教了。”
清越声起,天地静默,雨骤停,雪无影,笛声悠扬若清泉叮咚,水击白石,浪越游鱼,只短短几息间妙衣宛然已在芳草鲜美中,满目尽是无垠绿意。
下一息。
岸边枯死的玉兰悄然绽放,腻白的花瓣卷起微渺的香意,一朵复一朵,一树复一树,满树霜袂,满岸缟衣。
妙衣眼中有了笑意:“这一湖一院本极美,湖作珠露,楼作阆苑 ,沿岸多栽玉兰,春开之时,若雪海纷乱,颇有些意境。城中书生有’十里春雪‘之说,倒也是一处盛景。”言至此处,她突生悔意,“只是自从我染了伤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侍弄不得你们。夫君请的花匠尽是些拙手粗心之辈,让你们全数枯败,是我的过错。”
一曲暂歇,吹花郎已立在无边风月之中,大片大片白花坠在身上,镀上薄薄的一层素色。他轻轻掸下肩上零落的花瓣,开口道:“玉兰虽美,怎奈花期短暂,唯独开放之时绚烂无边,有一往无前之孤寒决绝,亦有款款大方之优雅素洁。倒像极了你。”
言罢,吹花郎袖口一抖,手心便多出一个精巧陶埙,用银线勾勒出古奥的字迹。“此埙为‘银落’,以太上精金纹饰,有无中生有之效。第二曲《荫中鸟》,请赐教。”
妙衣在埙曲开始的时候便听见了鸟鸣,有靛颏轻细,燕子清脆,杜鹃婉转。正自神迷,眨眼间红花遍地。粉红,赤红,浅红,暗红,大大小小,层层叠叠,铺满一地,和着玉兰,端是天上人间。
“此为石竹。春归幽谷始成丛,地面芬敷浅浅红,为花中胆大妄为之辈,想来颇合你的性 子。“吹花郎再次奏罢,额上隐隐见了汗珠。
“够了。红花白花,人生不过红白二事,是极喜,也是极悲。”不知如何妙衣被这花海勾起幽思,摆手示意吹花郎停下。
“不,远远不够。“吹花郎并不理会,“你要看尽春花,我便吹尽春花。”
木琴焦尾奏《雨打梨花》,吹铃兰雅态清峻。石筑悲亢激越,奏《寒鸦戏水》,吹风信紫气漫天。金笙烁光,音律雅古,奏《惊鱼水溅桥》,吹桃花夭夭若梦。
吹花郎换过天下应有尽有之乐器,吹出万古有名无名之乐曲,他记忆里所有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春花们宛若银河倒挂,倾泻下流光溢彩的彩色,是天地间穷尽芳华的灿烂。
时序之变动早已失却意义,简离符已是牙关咬紧,两股战战,汗涌如泉,淋漓而下。
他不愿停下。
“简先生,夫人……已去了多时。“ 老人守在简离符身侧许久,直到暮色初没,星月无迹,才满心悲戚地轻轻碰过仍在吹奏的面色苍白的男人,语不成调。
吹花郎有些恍惚,抬眼看,天色微明,妙衣已埋在形貌各异的春花之下,只露出安详的脸,嘴角微微上扬,是很好看的笑。
“那便好。”吹花郎收起怀中琵琶,重新戴上风幔,把鲜血淋淋的双手隐在了宽大的袍服之下。
“这是黄金百两,是先生的报酬。”老者挥手,身后有两个精壮仆役抬起一口沉沉大箱。
“不用了,妙衣她……她给过报酬了。”吹花郎蹙眉,眼中微泄的怒意让三人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老爷吩咐先生一定要收下……”老者还想说什么,吹花郎却径直拱手,作别道:“告辞。”
行至半途,吹花郎停下步子,头也未回,轻轻问道:“再告诉我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老奴守意。”老者躬身行礼,带着十足的感激。
迈出深宅大院,吹花郎看见于院外等候的花姬织罗。
“雨停了啊。”少女迷糊地揉眼,是才睡醒的模样。吹花郎将少女肩上大氅细心解下,抖下薄薄的一层细雪,露出下面明黄的衣裳。
”不是叫你不要偷听?”吹花郎虽然如此说,却不真的生气,“在门外听过一宿,可有很多问题?”
“嗯,好多好多问题。”少女在半空中比划一个大圆,凝腮鼓得大大的,眼中是藏不住的好奇。
“便问吧。”简离符第一次露出无能为力的神色。
“那老头的狐裘真有问题?”
吹花郎嗤笑出声:“怎么会?我是进去见到他一脸险恶,故意虚张声势吓唬他的。”
“酬金呢?”少女叉腰。
吹花郎白了她一眼,嘀咕道:“明知故问。”
“什么‘妙衣已经付过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消费多高?”少女龇牙,露出晶亮的小虎牙。
“小孩子懂什么……”吹花郎还要争辩什么,又被少女下一句噎住。
“她便是上一个花姬?”简离符看不清少女神色,“有一天,你也会像这样给我吹花吗?”
吹花郎终于不知何所言。
“可那一天还早!”织罗晃晃脑袋,重新露出爽利的笑,“在那一天之前,我要好好向先生学东西!”
“那你平时倒是认真些!”简离符没好气地敲在少女脑门正中,看到她鼓起粉腮忙不迭逃到一边,心里涌动的凄楚似乎也轻快一些。
“先生,早些回去吧,还能在客舍还能睡一会儿。”少女等跑远了,才伸伸懒腰,显露出美好的曲线。
“不问问妙衣的事?”吹花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
”像这种高官为歌姬赎身,为报恩情的花姬不得不以身相许,可她心中还时刻念叨吹花郎放不下的低俗才子小说我一年前就不看了好吗!“少女故作轻松,露出早有所料的神色。
“妙衣是我的花姬。“吹花郎突然这么说,打断了少女的絮叨。”就像你一样。花姬都有各自的宿命,但决计不属于吹花郎。”
“那为什么回来?”织罗终于认真起来,收敛了笑意,端端正正看向吹花郎。
“我需要看到。”吹花郎终于露出没落的神色。
往事如风,就随此句飘散在晨雾中。

四十年前。京城,大雪。
简离符从大宅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屋隙间的陋巷里有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地,身上盖了厚厚的雪。
“你的父母呢?”他慌忙走过去,把身上的蓑衣取下来,给那个面色青白的孩子盖上。
像洗濯过一个热水澡,快要昏厥过去的乞儿面色红润起来,她张张口,如同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显出喑哑的语调。
“爹爹……和阿娘……都死了。”
“肚子饿吗?我带你吃糖葫芦。”吹花郎把她的脸上的污泥擦干净,露出一张皱缩的小脸。
乞儿犹豫地伸出手,却在碰到吹花郎的一瞬间又缩回去。
“你,你会打我吗?之前有个公子也说要带我吃东西,结果把我骗到空处,唤人来毒打了一顿。”她的声音渐渐流利起来,有黄莺一般婉转的清脆。
“女孩子呀!”吹花郎开心地笑着,伏在地上的女孩儿在那一刻像是看到神明。
“女孩子可比男孩子好多了。”吹花郎弯下身子把少女抱起来,她不敢置信自己竟被一双如此温暖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几乎要沉醉般再度昏睡过去。
“愿意当我的花姬吗?”吹花郎问,“想好再回答。”
“我愿意。”少女连花姬两个字都不认得,却一句不问,答应得干脆。于这个小小的生灵而言,仅是紧紧抓住这一刻在她短暂却悲哀的生命里骤然出现的奇迹,已是胜过所有它物的宝贵。
“你有名字吗?”吹花郎又问。
“不……不记得了……”少女别过头去。
“叫妙衣如何?精妙的妙,衣裳的衣。”吹花郎埋下头,在乞儿耳旁轻轻说道。
“嗯。”少女羞红了脸,不敢再看那挂着温润笑容的男子。

侍郎夫人,名姬妙衣入殓的那一日,侍郎府中息心亭骤开无边春花,以玉兰石竹为最,娇艳如火,饱满欲滴。市井坊言说佳人香消,天呼哀哉,赐花以祈,流芳百世,世人皆以为神异。

后记:“吹花郎”三个字来自于很久以前另一位大作家凤歌的长篇作品《震旦》,像是有某种不可知的魔力一般,我瞬间被这三个字吸引住了。过了很久,那部东方玄幻的长篇小说剧情我都已经忘得忘记七七八八,这个名谓却鲜活得宛若昨日幻影。于是我在一个夏天从这三个词出发,创作了一系列短篇,连主角的姓也沿用了《震旦》里原版吹花郎的姓,当做一个微小的致敬。第一篇因为写的时候年纪太小,遣词造句里不免矫揉造作,也化用了不少诗句,甚至整段引用了古风歌词,算是不大不小的“借鉴”或“抄袭”,这里点出来,也是为了避免以后有更多的指责或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