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洪荒叹

2023-02-28 18:02 作者:吾本江左布衣  | 我要投稿

太古洪荒,混沌初开,天地始生,万物蕃息。南有大泽,方圆千里,气候温润,百草繁盛。泽中有幽谷,芝兰生其间,沐风霖雨露,引日月光华。其后不知凡几万载,仙芝化生白鹿。白鹿者,天地之至清,日月之菁华也。其鸣也,昆冈玉振,九霄风吟;其纵也,关山飞度,倏尔万里;其静也,听风感气,周知邈远;其动也,出真入幻,虚实难知。

白鹿朝沐于泽,暮宿于谷,服食芝兰,寿数绵长。间或观海于南溟,亦复踏雪于北荒,如是悠游天地,繁衍生息,复不知凡几万载。其后人族始生,其力微渺,风雷驱之,寒暑迫之,疾疫苦之,族类零落凋敝。白鹿温良仁厚,深悯其苦,故常入梦中,为之驱疾祛病,导其趋吉避凶,是以人族少得蕃息。其后数千载,人族生民日众,散居四方。有医者慕芝兰灵药而至,结庐而居,开坛授业,广结门众,悬壶济世。门人四方行医,广济世人,历山川险阻而不畏其苦,虽奸邪迫害而不改其志,每岁多亡故,后人犹起而继之。白鹿感其至诚,悯其劳苦,遂现身相见,授其祛敌护身之法,衔枝飞籽,成其飞针破穴之神功,鹿鸣呦呦,成其异曲穿心之奇术。门人得白鹿传功,勤修不怠,周行天下,行医除恶,声名日显。四海生民,咸相称颂,广南士民,争相归依。

宗门地居幽谷,世人以其芝兰遍生,百花争妍,呼为“百花谷”。门人感念白鹿恩德,尊白鹿为祖师,名大泽为“白鹿泽”。

 

“弟子拜见太师公。”

又是熟悉的声音,或者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

医者大多率性自在,不拘俗礼。故吾所历谷主,大多谋面寥寥,其中几人更是不过一面之缘。唯独这个谷主小子,执掌宗门不过二十六年,前后已经跑来了一百六十八次,委实有些恼人。

“谷主小子,又来扰吾清梦”,吾人实在是懒得睁眼。

以衣裾摩挲与呼吸吐纳判断,来人六名,除却谷主小子,另有四人应是谷中呼作“掌匣人”的长老。剩下一个,呼吸急缓不定,但中气还算充实,当是轻伤在身,吐纳似清实浊,修为亦是有限,大概是个初入宗门的少年弟子吧。

“弟子有要事禀告太师公。”

存心仁厚,心性平和,不气不恼。这小子大概也只有这一个长处了。

“吾不插手宗门事务,也不在乎那些凡俗礼数,无需事事禀告”,吾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如是告知这小子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并没有什么“世受恩德”“尊师重道”“垂范后学”之类的长篇大论,只有一句“弟子偕贵客特来拜见太师公”。

带外人前来,似乎还是头一次。

吾缓缓睁开双眼,只见谷主小子和四个或老态龙钟、或风华正盛的“长老”正恭恭敬敬地交手而立,一个粗衣短褐、背挎药篓的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长揖到地,轻声说道,“太吾氏传人拜见太……师公。相枢复归,祸乱世间,生民被害深重。晚辈拜访贵派,一为告知此间始末,提醒诸位前辈同道及太师公留心提防,如遇失心入邪之人,还请传召晚辈处置。再者……”,年轻人不易察觉地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晚辈身为太吾传人,灭除相枢,救济万民,乃分内之责。然晚辈本领低微,自保尚且勉强,更何谈驱灭相枢。故只得忝颜求助贵派,请教功法,乞请太师公与贵派前辈顾念先祖之约,成全一二”。

相枢,太吾,熟悉又陌生的名号。

“若是为了传功授艺这等小事,不必特来相询于吾”,吾看着眼前这个弱冠之年的瘦弱少年,“既有前人遗命,谷中这些个小顽固自会倾囊相授,自去向谷主小子讨教便是”。

“弟子斗胆启禀太师公”,方才呆杵在一边的谷主小子突然抬起头,“太吾传人年岁尚轻,修为仍浅,却不辞劳苦,甘冒危难,四方奔走,救济世人,此情此志,实令弟子汗颜。故弟子斗胆,特为太吾传人乞请太师公庇护,上解生民倒悬,下护其身周全”。

太吾小子闻言似是颇为不解,却并未出言询问,仍是毕恭毕敬地立在原处。

“呵”,吾看向一边的谷主小子,“原来你们打得是这等主意”。

“弟子斗胆,甘受太师公责罚”,谷主小子闻言,当即拜倒在地,“此议乃弟子一己之心,冒犯太师公尊颜,弟子其罪难宥,无论何种罪责,弟子甘愿承受。唯愿太师公悯恤太吾诚意,赐施恩典”。

身后的四个小子闻言亦是齐齐拜倒,“乞请太师公恩典,弟子等甘受责罚”。

“碍眼”,吾不由冷哼一声,“爬起来说话。吾没有这许多闲情来处置你们”。

谷中的小子们站了起来,仍是恭恭敬敬地交手站在原地。

“于吾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吾看向呆立在原地的太吾小子,“白鹿之息,世人或知其有强身健体、辟毒驱邪、化神养气之效,于习武一途,确有些许助益。然其真正效用,乃是世间无匹的疗伤祛病之能,以之疗愈伤患,纵是筋脉寸断、病入膏肓,只要一息尚存,必能复原如初。但凡人之躯,终归有其极限,身负此息,必然侵蚀根本。其中代价吾亦尚未全知,只知若以凡人修为妄加催动,一念之间,轻则疯癫残废,重则毁身坏命”。

此言一出,无论是谷主小子,还是太吾传人,俱是惊愕万分。谷主小子不由一声长叹,眉宇神情间尽是懊悔之色。

“凡身负白鹿之息者,自古以降,从无例外。吾族先辈不忍见此惨事,故久已不授外人。小子们不知此中缘由,倒当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吾只得无奈摇头,“如此机缘,你也想要吗?”

却见太吾小子一揖到地,“晚辈乞请太师公恩典”。

呵,当真有趣。一日之内,竟有这许多出乎意料之事。

“世人为求伤人害命之法而不惜身命者,数不胜数,为求医人治病之能而甘受代价者,却是寥寥无几,以此法医人,更无异于以命换命。纵使如此你却依然想要”,吾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这个清瘦、苍白、面无血色的人族少年,“告诉吾,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

“我想救人”,太吾小子缓缓抬起了头,这是吾第一次对上他的视线。

这个答案,确实单纯得近乎愚蠢,但少年的语气,却坚定万分,毫无动摇。少年的眼底,坚毅而澄澈,安静地回应着吾之目光。

“你要救人,却要断送自己性命。你一命,换得别人一命,你的命便比别人的卑贱么?”

“有相皆痴苦,无人脱网罗。既是众生皆苦,命又何来贵贱。晚辈见识低微,堪不破其中许多道理,只是不愿见任何一人受苦,更无法对深陷痛苦之人袖手旁观,纵使以身犯险,也总要试他一试。助人救命的本事,能多一分,便是一分。”

“天地何其广袤,人族散居其间,为数又何其众多。纵使你有心解救世人,以你一人之力,又能救得几何?”

“晚辈一路走来,已经经历过太多力所不及之事,辜负了太多无力救助之人。而无论见过多少、经历过多少,随之而来的痛苦与歉疚,都无法减轻分毫。此中滋味,晚辈亦已有所体悟”,少年忆起所历种种,纵是强作镇定,眉宇间仍是升起一份不易察觉的恸色。却见少年静静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纵是如此,晚辈依然不愿就此袖手旁观。纵是人力微渺、事难周全,也总能救得一些。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呵,好个“能多一分,便是一分”,好个“能救一个,便救一个”。

当真愚不可及。

但若非如此愚不可及之人,又如何能承担伏虞之重。

“好罢,今日便依你所求,往后好自为之”。

 

清辉凛凛,皓月当空。烟雾渐渐升起,夹杂着芝草与兰花的香气,缓缓飞向天际。

丝竹渐起,琴箫合奏,空灵渺远,如梦如幻。这是谷中的弟子正在送别逝去的白鹿。

山崖上,素衣粉衫的少女轻抚着瑶琴。伏虞剑柄挽着丝绦,轻轻地垂在身侧。

百年光阴,转瞬而过,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吾缓缓步上山崖,望着山下的点点星火。

“晚辈见过太师公”,少女微微欠身,抚琴的双手却并未停顿。

率真自然,落落大方,这小丫头倒是讨喜。

一曲奏毕,少女站起身来,轻施一礼,说道,“久慕太师公盛名,不意初次得见竟是此种情境,还请太师公节哀”。

“无妨”,吾只是摇了摇头。

吾已经见证了太多族人的离去。第一个千年,吾送走了叔伯先祖;第二个千年,吾送走了兄弟同俦;第三个千年,吾又送走了子侄后辈。其后的记忆,便逐渐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所思所感,也渐渐变得朦胧而难辨。同族的离去,由哀伤、悲切、难舍,逐渐变成了一声声难以言说的叹息,又最终化为了一个个简单的数字。而如今,这个数字是四百一十九。

“那个小药童,后来如何了”,看着眼前的少女,吾蓦然回想起百年前的那一天。

“太师公所说的人,大概便是曾祖吧”,少女扬起了眉毛,抬眼望向孤悬天际的圆月,“那年汴水洪泛,波及甚广。曾祖其时正在嵩山,便同少林寺僧一同去赈济灾民。不意空桑山上那群毒虫觊觎曾祖身携的医典秘笈,竟伙同界青门、血犼教伺机劫夺。那日曾祖正协助一批灾民北上避难,眼见三派来人手段狠辣、杀伤无辜,更想掳掠平民以迫人就范,曾祖为保灾民逃生,据守险要孤身对敌。等到少林寺僧众闻讯赶去接应,只见地上横七竖地躺着五十多具三派门人的尸首,却没有一人能越过谷口一步,那是曾祖一生唯一一次杀人。而曾祖本人早已不知去向,众僧只在一块大石后找到了昏迷不醒、怀抱伏虞剑柄的姑祖母,想来曾祖已经罹难”。

这样的结果,吾并不算意外。

“曾祖身故后,姑祖母为除祸世异人,与之同归于尽,殁于鬼神霞。小叔为驱荆南时疫,动用了白鹿之息,虽然解了疫病之苦,但自己也送了性命。这伏虞剑柄,传到我这里,已经是第四代”,少女眨眨眼睛,转头看向吾。

吾无声地点了点头。这伏虞剑柄,这太吾之名,对于人族而言,委实太过沉重。

“凡人一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无论驱灭相枢还是救济世人,面对如此宏愿,难免被深重的无力与无望压垮。而你太吾一系,却不畏生死,前仆后继地走到了今日,倒也是难得”。

“驱灭相枢,救济世人,我太吾氏本就责无旁贷。天下受相枢所苦的人那么多,可以解救他们的却唯有我太吾一系,又哪里能怨天尤人,裹足不前呢”,少女笑嘻嘻地看着吾,“若是太师公心疼晚辈,那要不要传晚辈一点延年益寿的长生之法,让晚辈这一代便驱了那相枢,也让后来的人过上几天逍遥日子”。

吾不由轻笑一声,这丫头,倒是当真有趣。

“你这小娃娃也是个妙人,倒敢拿吾来打趣”,吾轻轻地摇了摇头,“只可惜吾怕是爱莫能助了,吾族个个早夭,又哪来什么长生之法能传授于你”。

“咦?可我听谷中前辈讲,白鹿寿逾千载,更有享寿两千岁者,如何能说是早夭”,少女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吾。

“千载之数,于人族而言或可称长久。但上古之时,吾族寿数以万年计,与之相较,享寿千载,不是早夭却又是什么”,吾不觉哑然失笑。

“这……为何会是这样”,少女疑惑更甚。

其中秘辛,是否应该告诉眼前这个孩子?吾一时之间竟也犹豫不决。但凝视着她的眼睛,吾不由心想,能消化此间种种的,这世间,怕也只有这太吾一系了。

“夜梦白鹿的传说,人族应是非常熟悉。而白鹿之息的种种,你身为太吾传人,想必亦是了然于心”,见少女点了点头,吾继续说道,“运使白鹿之息,于吾一族虽非难事,但若是频繁施为,经年累月之下亦会逐渐蚕食根本。而凡人寿命,本有其定数,强行延寿,更是有乖天理。吾族生性温厚,不乐见众生受苦,总是忍不住去出手助人,而其间代价,自然只能自己承担。是以经年累月之下,吾族寿数越来越短,大多千岁早夭。而吾除却应日月异相而生、天赋本异于寻常外,兼之避居幽谷、罕少入世,方勉强度过了这八千个春秋”。

少女闻言,一时间亦是语塞。眼底的神色,似悲悯,似歉疚,又似是崇敬,一时却也难以明了其心情。

良久,少女回到瑶琴之后,双手轻抚,再次奏出了先前的曲调,其中意境却又更加深沉。吾明白,此曲乃是为吾之先辈,为吾之同俦与子侄后辈,为吾族千千万万而奏。

“小娃娃有心了”,吾微微颔首致意,“这曲《葬鹿兰》,本为吾族在送别逝者时所吟唱。先祖传功之时,也一并传授给了谷中的小子。然吾族无论寿数与行事,本就异于人族,对生死的体悟,更是大相径庭。故而此曲虽非谷中至高之学,却是最为难练的。你能练到这层,除却天赋异禀,想必心性也已达超凡之境”。

一曲奏毕,少女起身,盈盈施礼,“晚辈谢过太师公指点”。

不知为何,吾竟也变得如今日这般多话。吾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身影竟恍惚间与无数人重合。凡人寿数,或许短暂,但人人相因,代代相传之下,却也凭着微渺的人力跨过了凡人难以逾越的时光藩篱。太吾,当真有趣。

“长生之法是传不了你了”,吾不觉一笑,“但吾却还有一曲,以酬小娃娃赠曲之情”。

吾轻轻哼唱起另一首曲调。这是久已铭刻在吾族记忆中的曲调。太古洪荒,转瞬而逝;沧海桑田,过眼云烟;天地万物,生灭往复,轮回不息。悠悠岁月,直如大江浩荡东去,天地万物,不过这无边波涛中卷起的一水一砂。然一滴水,一粒砂,纵是微渺,又何者不可爱,何者不可悯,何者不可恤。

一曲毕,吾看向枯坐琴后的少女。方才至少有三次,少女试图奏出曲调,汇入吾之一曲,却每每因无从入手而作罢。

“昔年先祖传功之际,曾以十曲相授,以合人族十全之数。然纵是谷中初代天赋非凡,终其一生却也仅止于第七曲,是为谷中相传之《天地笑》。其后三曲之意境,以凡人心境,终究难以领悟。今日机缘至此,吾便将这第十曲传授于你。若是太吾传人,或许终有一日能解曲中精妙”。

“晚辈谢过太师公提点,不知此曲可有名目?”

“本来是没有的。若非要起一个,便姑且叫做‘洪荒叹’吧”。

 

一声爆响,桐木制成的瑶琴拦腰断作两段。

一声叹息,一袭青衫的男子推开了断开的瑶琴。

这一日之内,地上已不知多了几具崩裂的瑶琴。而这样的日子,又不知已过去了多少。

世人皆言,当世的太吾老爷惊才绝艳,学究天人,允文允武,旷世绝伦。

凡人多好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但对此人的评价,倒还大体算是中肯。

吾曾希冀,太吾氏或能在此一代习得此曲精妙,修成这绝世之能。

而现在,吾却每每怀疑,当初传授此曲,于太吾氏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以你资质,假以时日,终会有所进境。一味求全躁进,反会伤及自身”,吾回忆起多年前与男子的会面。

“假以时日吗”,男子当时却只是怆然一笑,“我却不想再虚掷这许多时日”。

“世人多羡太吾氏身负绝世武艺,通晓世间百艺,号令天下诸派,谓之天赐机缘。但若以这机缘相赠,天下人却只怕是无一肯受。翦灭凶患,对抗相枢,生生世世,虽死不已。多少前人如飞蛾扑火般殒命,若是相枢不除,又会有多少人步上后尘。太吾之传承,虽是异能,更是附骨吸髓的诅咒”,吾依然还记得男子坚毅决绝的神情,“自昔年外祖母蒙太师公传授神功,已历三代,至今依然进境寥寥。我已不想再将这名为‘太吾’的诅咒留予后人,纵使狂妄,我这一生,誓要修成神功,翦除相枢,将这孽缘就此根绝”。

眼前的男子,形销骨立,仪容不修,全无昔日的风采。形如枯柴的双手飞快地拨弄着琴弦,双眼中的神色已几近狂热。

骤然间一声爆响,手中的瑶琴再次崩裂。

吾默默地转身离去。此人心魔早已深种,失心疯癫,已成定局,而吾却无能为力。这一曲《洪荒叹》,这太吾氏之传承,终究成了囚禁这旷世奇才的囹圄。

 

微风簌簌,细雨霏霏。清明时节,乃是人族洒扫坟茔、凭吊逝者的日子。

这是吾第一次凭吊人族的逝者。

那一代的太吾传人,终究迎来了失心疯癫的命运。虽得谷中弟子悉心医治,却是收效甚微。三年后,那人终于过世,被谷中弟子葬于后山。

坟冢孤独地掩映在花草丛中,飘落的花瓣簌簌拍打着墓碑。及笄之年的女娃背负瑶琴,静静站在墓碑前,轻轻地放下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吾看到了女娃身侧的伏虞剑柄。

那一代的太吾传人身故后,伏虞剑柄又在同族间辗转多次。然后来的几代太吾传人接连横遭不幸,或遭人算计,或走火入魔,或暴病早夭,短短十年间,伏虞剑柄五易其主,最终传到了那人的小女手中。

女娃感知到吾的到来,转头看向吾,却并不言语,只是轻轻一笑。

吾尝听闻,女娃行事,与常人并无二致,唯独与人对处之际,从不开口,且无论对方作何言语,或疾声厉色,或出言折辱,女娃皆视若无睹,只是笑脸相迎。

世人皆传言,太吾传人先天失慧,口不能言,痴傻愚笨。

却见女娃仍是带着笑意,缓缓举起一朵白色的小花,递到吾的面前。

吾衔过女娃递来的白花,轻轻放在了墓碑前。新生的根系扎进土壤,两朵白色的小花依偎在雨中,随着微风缓缓摇曳。

身后轻轻地响起了琴声,竟是熟悉的韵律。吾回头看去,女娃端坐在瑶琴之后,双手轻轻拨动琴弦,奏出的却是那曲《洪荒叹》的曲调。

太吾之传承,究竟是什么?是通天彻地之异能?是驱邪安良的责任?是挥之不去的诅咒?抑或,只是难以言说的宿命?

“澎”的一声,琴弦崩断,曲声戛然而止。

女娃抬起头来,依旧没有言语,却又露出了微笑。

吾静静地看着女娃的笑靥。那一抹笑意,似是亲近,似是悲悯,又似是赤子之诚,似是对吾而发,似是对己而发,又似是只是随心而发。

却无论如何,不似世人口中的痴傻之态。

吾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女娃收起来瑶琴,静静地站在墓碑前,依旧带着笑容。

吾恍然觉得,属于太吾氏的宿命之日,或许已经近了。而这女娃,或许就是太吾一系累世传承的宿命之人。

 

月余之前,谷中突然安静了下来。除却几个高阶弟子和初入宗门的少年,谷中门人尽数离谷,倾巢而出。

这一日,南方的天际升起了诡异的红光,赤红如血,耀目夺日。

这一刻,终究是来了。

人族的恩怨祸福,向来于吾族无涉。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使吾躲过了短寿早夭的诅咒,度过了这八千个春秋。这一次,本也并无不同。

但吾却不知为何,迈开了南下的脚步。

山川险阻,于吾族眼中,不过咫尺沟壑。关山飞渡,不过须臾。

吾站在高崖之上,俯瞰着山下的血雨腥风。

吾看到相枢的爪牙,满山遍野,势如惊涛,席卷而至。

吾看到粗衣短衫的剑者与刀客,迎着席卷而来的猩红潮水,大呼酣战,虽死不退。

吾看到白色衣裙的女子,以飘忽的身法穿行于血海之中,如花间翻飞的白色蝴蝶,直到兵刃穿过身体,飞溅的血花如落英般散落。

吾看到锦衣华服的老者,愤怒地挥动着铁拳,率领着赤膊纹身的海盗,如搏浪的飞舰,冲进血色的汪洋。

吾看到衣冠齐整的僧道尼姑,与花臂赤足的南疆异士,背身而立,互为犄角,在一片血潮中殊死相争。

吾看到黑衣蒙面的杀手,与皂袍方冠的道人,结成阵势,以血肉之躯,拼死抵挡着猩红的骇浪。

漫天血雨中,女娃端坐于矮丘之上,运使太吾一系累世积聚的深厚功力,鼓动琴弦,直与相枢相抗。

慈眉善目的耄耋老僧,狰狞怒目的中年喇嘛,青衣皂巾的少年医者,寸步不离地护卫身侧,不断击退着汹涌而至的来敌。

呵,这貌似痴傻的女娃,竟能号令、凝聚这行事不一、存心各异的天下诸派,怕是会让那些个凡俗庸人惊掉下巴。

在吾视线的远方,身长十丈、青面獠牙的妖异怒睁着十只血目,挥动着十只粗壮的臂膊,驱使着满山遍野的仆从爪牙蜂拥而上。

望着那凶暴狰狞的妖邪异物,吾竟也不禁心神惊颤。那冲天蔽日的妖邪之气,非是它物,正是世间诸般恶相之化身,世人诸般恶念之枢核。

呵,人族,如斯可怖,竟饱含如此深重之恶念,蕴化出如此恐怖之妖邪。

人族,竟也如斯可悯,可敬,可爱。纵使万般皆苦,却总能从这无边苦海中掬起一丝善念。纵使世间诸恶如斯庞大可怖,却总有人凭借着微渺之力,奋起相争,蹈死不顾,代代无穷。

呵,吾之一生中,竟能目睹此番奇景。当真,有趣。

吾生八千载,寿数早已远介族人。吾曾无数次的思索,吾这漫长的一生,究竟所为何事,而吾之终局,又会是何种光景。

吾为何而生,恐怕终究也不会有答案。但冥冥之中,却似有什么在告诉吾,吾之终局的大幕已然拉开。

呵,如此,倒也不坏。

吾飞身跃过山下的厮杀,跃上矮丘,站在女娃的身前。

女娃抬起头,仍是熟悉的微笑。

恍然间,小药童那清澈而稚嫩的眼神,小丫头那精灵活泼的笑容,青衣男子那坚毅决绝的目光,许许多多素未谋面的人们那或喜或怒、或悲或忧的神情,尽数与女娃的微笑重叠在一起。

吾看向她的双眼,报以淡然一笑,“汝可愿与吾共赴这最后一程,吾友”。

女娃的笑容,如斯深沉,又如斯澄澈。

“走吧,吾友”。

天地化蕴的至清之气,八千载岁月的深厚修为,缓缓离开吾之躯体,驱散漫天的血腥之气,袭向至秽至浊之枢核。

吾纵身冲向那狰狞骇异的妖邪异物。关山万里,于吾不过一纵。但如今这百步之遥,却漫长地似要耗尽吾之一生。

五十步。男女老幼,贫富贵贱,王侯将相,百工伶人,贩夫走卒,豪商大贾,吾仿佛看到无数人自吾身边经过而过。无数双手握上同一支剑柄,凛然刺向眼前的妖邪。

二十步。素白如雪,飞纵如电,吾仿佛看到无数的族人正与吾并肩而行。族中先贤,兄弟同俦,子侄后进,无数曾经逝去的同族,正与吾一同踏破这漫漫血途。

十步。日升日落,月盈月亏,天地翻覆,沧海桑田。吾仿佛看到了太古洪荒,混沌初开,仿佛看遍了万物消长,生灭轮回,又仿佛望见了深邃难治的遥远未来。

身后蓦然响起熟悉的旋律,却正是那一曲《洪荒叹》。浑厚无边的内劲伴着曲调澎湃而发,驱散这漫天妖氛,直逼相枢而去。

吾之神识,正随着这一身的真气与修为,缓缓抽离吾之躯体。然在这一片似真似幻的朦胧之中,吾犹要纵声长笑。

临别赠曲,不胜感怀。谢了,吾友。


洪荒叹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