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华盖集续编》 马上支日记 马上日记 谈发薪 上海通话
《鲁迅全集》 —华盖集续编
目录
23、马上支日记
24、马上日记之二
25、记“发薪”
26、记谈话
27、上海通信
23、马上支日记
前几天会见小峰,谈到自己要在半农所编的副刊上投点稿,那名目是《马上日记》。小峰怃然曰,回忆归在《旧事重提》(2)中,目下的杂感就写进这日记里面去……。
意思之间,似乎是说:你在《语丝》上做什么呢?——
但这也许是我自己的疑心病。我那时可暗暗地想:生长在敢于吃河豚的地方的人,怎么也会这样拘泥?政党会设支部,银行会开支店,我就不会写支日记的么?因为《语丝》上须投稿,而这暗想马上就实行了,于是乎作支日记。
六月二十九日晴。
早晨被一个小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赶开,又来;赶开,又来;而且一定要在脸上的一定的地方爬。打了一回,打它不死,只得改变方针:自己起来。
记得前年夏天路过S州(3),那客店里的蝇群却着实使人惊心动魄。饭菜搬来时,它们先追逐着赏鉴;夜间就停得满屋,我们就枕,必须慢慢地,小心地放下头去,倘若猛然一躺,惊动了它们,便轰的一声,飞得你头昏眼花,一败涂地。
到黎明,青年们所希望的黎明,那自然就照例地到你脸上来爬来爬去了。但我经过街上,看见一个孩子睡着,五六个蝇子在他脸上爬,他却睡得甜甜的,连皮肤也不牵动一下。在中国过活,这样的训练和涵养工夫是万不可少的。与其鼓吹什么“捕蝇”(4),倒不如练习这一种本领来得切实。
什么事都不想做。不知道是胃病没有全好呢,还是缺少了睡眠时间。仍旧懒懒地翻翻废纸,又看见几条《茶香室丛钞》(5)式的东西。已经团入字纸篓里的了,又觉得“弃之不甘”,挑一点关于《水浒传》(6)的,移录在这里罢——
宋洪迈《夷坚甲志》(7)十四云:“绍兴二十五年,吴傅朋说除守安丰军,自番阳遣一卒往呼吏士,行至舒州境,见村民穰穰,十百相聚,因弛担观之。其人曰,吾村有妇人为虎衔去,其夫不胜愤,独携刀往探虎穴,移时不反,今谋往救也。久之,民负死妻归,云,初寻迹至穴,虎牝牡皆不在,有二子戏岩窦下,即杀之,而隐其中以俟。少顷,望牝者衔一人至,倒身入穴,不知人藏其中也。吾急持尾,断其一足。虎弃所衔人,踉蹡而窜;徐出视之,果吾妻也,死矣。虎曳足行数十步,堕涧中。吾复入窦伺,牡者俄咆跃而至,亦以尾先入,又如前法杀之。妻冤已报,无憾矣。乃邀邻里往视,舆四虎以归,分烹之。”案《水浒传》叙李逵沂岭杀四虎事,情状极相类,疑即本此等传说作之。《夷坚甲志》成于乾道初(1165),此条题云《舒民杀四虎》。
宋庄季裕《鸡肋编》(8)中云:“浙人以鸭儿为大讳。北人但知鸭羹虽甚热,亦无气。后至南方,乃始知鸭若只一雄,则虽合而无卵,须二三始有子,其以为讳者,盖为是耳,不在于无气也。”案《水浒传》叙郓哥向武大索麦稃,“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武大道:‘含鸟猢狲!
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鸭必多雄始孕,盖宋时浙中俗说,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浒传》确为旧本,其著者则浙人;虽庄季裕,亦仅知鸭羹无气而已。《鸡肋编》有绍兴三年(1133)序,去今已将八百年。
元陈泰《所安遗集》《江南曲序》云:“余童AEH时,闻长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详。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日,过梁山泊,舟遥见一峰,嵲雄跨,问之篙师,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处,绝湖为池,阔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传以为宋妻所植。宋之为人,勇悍狂侠,其党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赃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谓‘去时三十六,归时十八双’,意者其自誓之辞也。始予过此,荷花弥望,今无复存者,惟残香相送耳。因记王荆公诗云:‘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味其词,作《江南曲》以叙游历,且以慰宋妻种荷之意云。(原注:
曲因囊损无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泺中,且植芰荷,仅见于此;而谓江勇悍狂侠,亦与今所传性格绝殊,知《水浒》故事,宋元来异说多矣。泰字志同,号所安,茶陵人,延襱甲寅(1314),以《天马赋》中省试第十二名,会试赐乙卯科张起岩榜进士第,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龙南令,卒官。至曾孙朴,始集其遗文为一卷。成化丁未,来孙(9)铨等又并补遗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补遗中,而失其诗。近《涵芬楼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手写本,则并序失之矣。“舟遥见一峰”及“昔宋江事处”二句,当有脱误,未见别本,无以正之。
七月一日晴。
上午,空六(11)来谈;全谈些报纸上所载的事,真伪莫辨。
许多工夫之后,他走了,他所谈的我几乎都忘记了,等于不谈。只记得一件:据说吴佩孚大帅在一处宴会的席上发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
(12)说毕,合座为之“欢然”云。
太阳很烈,几盆小草花的叶子有些垂下来了,浇了一点水。田妈忠告我:浇花的时候是每天必须一定的,不能乱;一乱,就有害。我觉得有理,便踌躇起来;但又想,没有人在一定的时候来浇花,我又没有一定的浇花的时候,如果遵照她的学说,那些小花可只好晒死罢了。即使乱浇,总胜于不浇;即使有害,总胜于晒死罢。便继续浇下去,但心里自然也不大踊跃。下午,叶子都直起来了,似乎不甚有害,这才放了心。
灯下太热,夜间便在暗中呆坐着,凉风微动,不觉也有些“欢然”。人倘能够“超然象外”(13),看看报章,倒也是一种清福。我对于报章,向来就不是博览家,然而这半年来,已经很遇见了些铭心绝品。远之,则如段祺瑞执政的《二感篇》,张之江督办的《整顿学风电》(14),陈源教授的《闲话》;
近之,则如丁文江督办(?)的自称“书呆子”演说(15),胡适之博士的英国庚款答问(16),牛荣声先生的“开倒车”论(见《现代评论》七十八期)
(17),孙传芳督军的与刘海粟先生论美术书(18)。但这些比起赤化源流考来,却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计。
今年春天,张之江督办明明有电报来赞成枪毙赤化嫌疑的学生,而弄到底自己还是逃不出赤化。这很使我莫明其妙;现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师,那疑团可就冰释了。蚩尤曾打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不就是首领么?所以三一八惨案,即等于以赤讨赤,无论那一面,都还是逃不脱赤化的名称。
这样巧妙的考证天地间委实不很多,只记得先前在日本东京时,看见《读卖新闻》上逐日登载着一种大著作,其中有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19)。大意是日本称油为“阿蒲拉”(Abura),油的颜色大概是黄的,所以“亚伯拉”就是“黄”。
至于“帝”,是与“罕”形近,还是与“可汗”音近呢,我现在可记不真确了,总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黄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现在也都忘却,只记得后来还印成一本书,而且还只是上卷。但这考据究竟还过于弯曲,不深究也好。
七月二日晴。
午后,在前门外买药后,绕到东单牌楼的东亚公司闲看。
这虽然不过是带便贩卖一点日本书,可是关于研究中国的就已经很不少。因为或种限制,只买了一本安冈秀夫所作的《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书,用大红深黄做装饰的,价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灯下,就看看那本书,他所引用的小说有三十四种,但其中也有其实并非小说和分一部为几种的。蚊子来叮了好几口,虽然似乎不过一两个,但是坐不住了,点起蚊烟香来,这才总算渐渐太平下去。
安冈氏虽然很客气,在绪言上说,“这样的也不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难于漏网的。”但是,“一测那程度的高下和范围的广狭,则即使夸称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无应该顾忌的处所,”所以从支那人的我看来,的确不免汗流浃背。只要看目录就明白了:一,总说;二,过度置重于体面和仪容;三,安运命而肯罢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残忍性;六,个人主义和事大主义;七,过度的俭省和不正的贪财;八,泥虚礼而尚虚文;九,迷信深;十,耽享乐而淫风炽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Characteristies》(21),常常引为典据。这书在他们,二十年前就有译本,叫作《支那人气质》;但是支那人的我们却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说,以为支那人是颇有点做戏气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奋,就成了戏子样,一字一句,一举手一投足,都装模装样,出于本心的分量,倒还是撑场面的分量多。这就是因为太重体面了,总想将自己的体面弄得十足,所以敢于做出这样的言语动作来。总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国民性所成的复合关键,便是这“体面”。
我们试来博观和内省,便可以知道这话并不过于刻毒。相传为戏台上的好对联,是“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大家本来看得一切事不过是一出戏,有谁认真的,就是蠢物。但这也并非专由积极的体面,心有不平而怯于报复,也便以万事是戏的思想了之。万事既然是戏,则不平也非真,而不报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见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还不失其为一个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见的外国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响,还是自己实验出来的,就很有几个留心研究着中国人之所谓“体面”或“面子”。但我觉得,他们实在是已经早有心得,而且应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圆熟起来,则不但外交上一定胜利,还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好感情。这时须连“支那人”三个字也不说,代以“华人”,因为这也是关于“华人”的体面的。
我还记得民国初年到北京时,邮局门口的扁额是写着“邮政局”的,后来外人不干涉中国内政的叫声高起来,不知道是偶然还是什么,不几天,都一律改了“邮务局”了。外国人管理一点邮“务”,实在和内“政”不相干,这一出戏就一直唱到现在。
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巾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什么保存国故,什么振兴道德,什么维持公理,什么整顿学风……心里可真是这样想?一做戏,则前台的架子,总与在后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虽然明知是戏,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够为它悲喜,于是这出戏就做下去了;有谁来揭穿的,他们反以为扫兴。
中国人先前听到俄国的“虚无党”三个字,便吓得屁滚尿流,不下于现在之所谓“赤化”。其实是何尝有这么一个“党”;只是“虚无主义者”或“虚无思想者”却是有的,是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给创立出来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传统和权威,要复归那出于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这样的人物,从中国人看来也就已经可恶了。然而看看中国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们的对于神,宗教,传统的权威,是“信”和“从”呢,还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们的善于变化,毫无特操,是什么也不信从的,但总要摆出和内心两样的架子来。要寻虚无党,在中国实在很不少;和俄国的不同的处所,只在他们这么想,便这么说,这么做,我们的却虽然这么想,却是那么说,在后台这么做,到前台又那么做……。将这种特别人物,另称为“做戏的虚无党”或“体面的虚无党”以示区别罢,虽然这个形容词和下面的名词万万联不起来。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学校去代借《闾邱辨囿》(24)。
夜半,在决计睡觉之前,从日历上将今天的一张撕去,下面这一张是红印的。我想,明天还是星期六,怎么便用红字了呢?仔细看时,有两行小字道:“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25)。我又想,明天可挂国旗呢?……于是,不想什么,睡下了。
七月三日晴。
热极,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觉。
晚饭后在院子里乘凉,忽而记起万牲园,因此说: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现在进不去了。田妈就谈到那管门的两个长人,说最长的一个是她的邻居,现在已经被美国人雇去,往美国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这话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启示。我先前看见《现代评论》上保举十一种好著作,杨振声先生的小说《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种,理由之一是因为做得“长”。
(26)我于这理由一向总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的晚上这才明白了:“长”,是确有价值的。《现代评论》的以“学理和事实”并重自许,确也说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觉时为止,似乎并没有挂国旗,后半夜补挂与否,我不知道。
七月四日晴。
早晨,仍然被一个蝇子在脸上爬来爬去爬醒,仍然赶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来。品青的回信来了,说孔德学校没有《闾邱辨囿》。
也还是因为那一本《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因为那里面讲到中国的肴馔,所以也就想查一查中国的肴馔。我于此道向来不留心,所见过的旧记,只有《礼记》里的所谓“八珍”(27),《酉阳杂俎》(28)里的一张御赐菜帐和袁枚名士的《随园食单》(29)。元朝有和斯辉的《饮馔正要》(30),只站在旧书店头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买不起。唐朝的呢,有杨煜的《膳夫经手录》(31),就收在《闾邱辨囿》中。现在这书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近年尝听到本国人和外国人颂扬中国菜,说是怎样可口,怎样卫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间第n。但我实在不知道怎样的是中国菜。我们有几处是嚼葱蒜和杂合面饼,有几处是用醋,辣椒,腌菜下饭;还有许多人是只能舐黑盐,还有许多人是连黑盐也没得舐。中外人士以为可口,卫生,第一而第n的,当然不是这些;应该是阔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馔。但我总觉得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吃,便将中国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虽然出了两三位“高等华人”,而别的人们也还是“下等”的一般。
安冈氏的论中国菜,所引据的是威廉士的《中国》(32)(《MiddleKingdombyWilliams》),在最末《耽享乐而淫风炽盛》这一篇中。其中有这么一段——
“这好色的国民,便在寻求食物的原料时,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欲底效能为目的。从国外输入的特殊产物的最多数,就是认为含有这种效能的东西。……在大宴会中,许多菜单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为含有或种特殊的强壮剂底性质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对于外国人的指摘本国的缺失,是不很发生反感的,但看到这里却不能不失笑。筵席上的中国菜诚然大抵浓厚,然而并非国民的常食;中国的阔人诚然很多淫昏,但还不至于将肴馔和壮阳药并合。“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国的外国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这样——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结果。
安冈氏又自己说——
“笋和支那人的关系,也与虾正相同。彼国人的嗜笋,可谓在日本人以上。虽然是可笑的话,也许是因为那挺然翘然的姿势,引起想像来的罢。”
会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宝贵的,所以曾有“会稽竹箭”(34)的话。然而宝贵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于战斗,并非因为它“挺然翘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笋;因为多,那价钱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乡,就吃了十多年笋,现在回想,自省,无论如何,总是丝毫也寻不出吃笋时,爱它“挺然翘然”的思想的影子来。因为姿势而想像它的效能的东西是有一种的,就是肉苁蓉(35),然而那是药,不是菜。总之,笋虽然常见于南边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头的电干和屋里的柱子一般,虽“挺然翘然”,和色欲的大小大概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然而洗刷了这一点,并不足证明中国人是正经的国民。要得结论,还很费周折罢。可是中国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冈氏又说,“去今十余年前,有……称为《留东外史》(36)这一种不知作者的小说,似乎是记事实,大概是以恶意地描写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为目的的。然而通读全篇,较之攻击日本人,倒是不识不知地将支那留学生的不品行,特地费了力招供出来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这是真的,要证明中国人的不正经,倒在自以为正经地禁止男女同学,禁止模特儿这些事件上。
我没有恭逢过奉陪“大宴会”的光荣,只是经历了几回中宴会,吃些燕窝鱼翅。现在回想,宴中宴后,倒也并不特别发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觉得奇怪的,是在燉,蒸,煨的烂熟的肴馔中间,夹着一盘活活的醉虾。据安冈氏说,虾也是与性欲有关系的;不但从他,我在中国也听到过这类话。然而我所以为奇怪的,是在这两极端的错杂,宛如文明烂熟的社会里,忽然分明现出茹毛饮血的蛮风来。而这蛮风,又并非将由蛮野进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蛮野,假如比前者为白纸,将由此开始写字,则后者便是涂满了字的黑纸罢。一面制礼作乐,尊孙读经,“四千年声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处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杀人,奸淫掳掠,做着虽蛮人对于同族也还不肯做的事……全个中国,就是这样的一席大宴会!
我以为中国人的食物,应该去掉煮得烂熟,萎靡不振的;
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应该吃些虽然熟,然而还有些生的带着鲜血的肉类……。
正午,照例要吃午饭了,讨论中止。菜是:干菜,已不“挺然翘然”的笋干,粉丝,腌菜。对于绍兴,陈源教授所憎恶的是“师爷”和“刀笔吏的笔尖”,我所憎恶的是饭菜。
《嘉泰会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还未出版,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听说探险北极的人,因为只吃罐头食物,得不到新东西,常常要生坏血病;倘若绍兴人肯带了干菜之类去探险,恐怕可以走得更远一点罢。
晚,得乔峰(38)信并丛芜所译的布宁(39)的短篇《轻微的欷歔》稿,在上海的一个书店里默默地躺了半年,这回总算设法讨回来了。
中国人总不肯研究自己。从小说来看民族性,也就是一个好题目。此外,则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与历史上大事件的关系,在现今社会上的势力;孔教徒怎样使“圣道”变得和自己的无所不为相宜;战国游士说动人主的所谓“利”“害”是怎样的,和现今的政客有无不同;中国从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狱;历来“流言”的制造散布法和效验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实在多。
七月五日晴。
晨,景宋将《小说旧闻钞》的一部分理清送来。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毕,寄给小峰付印。天气实在热得可以。
觉得疲劳。晚上,眼睛怕见灯光,熄了灯躺着,仿佛在享福。听得有人打门,连忙出去开,却是谁也没有,跨出门去根究,一个小孩子已在暗中逃远了。
关了门,回来,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个行人唱着戏文走过去,余音袅袅,道,“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过的《小说旧闻钞》里的强汝询(40)老先生的议论来。这位先生的书斋就叫作求有益斋,则在那斋中写出来的文章的内容,也就可想而知。他自己说,诚不解一个人何以无聊到要做小说,看小说。但于古小说的判决却从宽,因为他古,而且昔人已经著录了。
憎恶小说的也不只是这位强先生,诸如此类的高论,随在可以闻见。但我们国民的学问,大多数却实在靠着小说,甚至于还靠着从小说编出来的戏文。虽是崇奉关岳(41)的大人先生们,倘问他心目中的这两位“武圣”的仪表,怕总不免是细着眼睛的红脸大汉和五绺长须的白面书生,或者还穿着绣金的缎甲,脊梁上还插着四张尖角旗。
近来确是上下同心,提倡着忠孝节义了,新年到庙市上去看年画,便可以看见许多新制的关于这类美德的图。然而所画的古人,却没有一个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花旦……。
七月六日晴。
午后,到前门外去买药。配好之后,付过钱,就站在柜台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经停了一天了,应该早喝;二,尝尝味道,是否不错的;三,天气太热,实在有点口渴了。
不料有一个买客却看得奇怪起来。我不解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来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烟药水罢?”
“不是的!”店伙替我维持名誉。
“这是戒大烟的罢?”他于是直接地问我了。
我觉得倘不将这药认作“戒烟药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几何,何必固执,我便似点非点的将头一动,同时请出我那“介乎两可之间”的好回答来:
“唔唔……。”
这既不伤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热烈的期望,该是一帖妙药。果然,从此万籁无声,天下太平,我在安静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园(42),径向约定的一个僻静处所,寿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开手对译《小约翰》(44)。这是一本好书,然而得来却是偶然的事。大约二十年前,我在日本东京的旧书店头买到几十本旧的德文文学杂志,内中有着这书的绍介和作者的评传,因为那时刚译成德文。觉得有趣,便托丸善书店去买来了;想译,没有这力。后来也常常想到,但总为别的事情岔开;直到去年,才决计在暑假中将它译好,并且登出广告去,而不料那一暑假过得比别的时候还艰难。今年又记得起来,翻检一过,疑难之处很不少,还是没有这力。问寿山可肯同译,他答应了,于是开手;并且约定,必须在这暑假期中译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点饭,就坐在院子里乘凉。田妈告诉我,今天下午,斜对门的谁家的婆婆和儿媳大吵了一通嘴。据她看来,婆婆自然有些错,但究竟是儿媳妇太不合道理了。问我的意思,以为何如。我先就没有听清吵嘴的是谁家,也不知道是怎样的两个婆媳,更没有听到她们的来言去语,明白她们的旧恨新仇。现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实有点不敢自信,况且我又向来并不是批评家。我于是只得说:这事我无从断定。
但是这句话的结果很坏。在昏暗中,虽然看不见脸色,耳朵中却听到:一切声音都寂然了。静,沉闷的静;后来还有人站起,走开。
我也无聊地慢慢地站起,走进自己的屋子里,点了灯,躺在床上看晚报;看了几行,又无聊起来了,便碰到东壁下去写日记,就是这《马上支日记》。
院子里又渐渐地有了谈笑声,谠论声。
今天的运气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烟药水”,田妈说我……。她怎么说,我不知道。但愿从明天起,不再这样。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语丝》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
(2)《旧事重提》鲁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发表时的总名。
(3)S州指河南陕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间,鲁迅曾应陕西教育厅和西北大学的邀请到西安讲学,往返都经过这里。
(4)鼓吹什么“捕蝇”当时北京有些团体和学校提倡捕蝇活动,有的举办捕蝇比赛会,有的出资以发动贫苦小孩捕蝇出卖。
(5)《茶香室丛钞》俞樾所著笔记,共四集,一○六卷。俞樾(1821—1907),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清代学者。
(6)《水浒传》长篇小说,明代施耐庵著。
(7)洪迈(1123—1202)字景庐,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宋代文学家。《夷坚甲志》,是他所著的笔记小说,原为正集、支案、三集、四集,共四二○卷;现在留传下来的,以张元济校辑本二○六卷为较完善。这里所引的一条,出正集甲志第十四卷。
(8)庄季裕名绰,字季裕,宋代山西清源(今属清徐)人。
《鸡肋编》,是他所著的笔记,内容多述轶闻旧事,凡三卷。这里所引的一条,出于该书卷中。
(9)来孙玄孙的儿子。自本身下数为第六代。
(10)《涵芬楼秘笈》商务印书馆编印的一套丛书,共出十集。
涵芬楼,商务印书馆存放善本图书的藏书楼名。金侃,字亦陶,苏州人,清代藏书家。
(11)空六即陈廷璠,陕西雩阝县(今户县)人,北京大学毕业。当时任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教务主任。
(12)蚩尤我国古代传说中的九黎族酋长。《史记·五帝本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一九二六年六月,北洋军阀吴佩孚为了宣传“讨赤”,曾经在北京怀仁堂的一次宴会上发表谬论说:“赤化之源,为黄帝时之蚩尤,以蚩赤同音,蚩尤即赤化之祖。”(据《向导》周报第一六一期“寸铁”栏)
(13)“超然象外”语出唐代司空图《诗品》:“超以象外,得其环中。”原意是形容诗歌的“雄浑”的风格,这里是对人生社会漠不关心的意思。
(14)张之江河北盐山人,国民军将领之一,当时任西北边防督办。
(15)丁文江(1887—1936)字在君,江苏泰兴人,地质学家,政学系政客。一九二六年四月,孙传芳任命他为淞沪商埠总办;五月二十八日,他在上海各团体欢迎会上发表演说,其中有“鄙人为一书呆子,一大傻子,决不以做官而改变其面目”等语。(见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九日上海《新闻报》)
(16)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九日,复旦通信社记者访问英国庚款委员会华方委员胡适,就英国退还庚款用途提出问题。记者问:“庚款用途已否决定?”胡答:“已经决定。”又问:“决定系作何项用途?”胡答:
“此时不能宣布。”又问:“究竟于中国有无利益?”胡答:“以余个人之观察,甚觉满意。”等等。(见一九二六年六月二十日北京《晨报》)
(17)牛荣声事迹不详。他在《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八期(一九二六年六月五日)发表《“开倒车”》一文,为反动派的言行作辩护,其中说:“今人说某人是‘开倒车’,某事是‘开倒车’,并不见得某人便真腐败,守旧,某事便真不合现代的潮流。也许是因为说话的人有了主观的偏见,也许是他太急进,也许是他的见解根本错误。即如现在急进派骂稳健派为‘开倒车’,照他们的主张,必须把知识阶级打倒,把一切社会制度根本推翻,方不是‘开倒车’。”
(18)孙传芳(1885—1935)字馨远,山东历城人,北洋直系军阀。曾任浙江督军,一九二六年夏他盘踞苏浙等地时,曾下令禁止上海美术专门学校西洋画系用模特儿,并一再写信给该校校长刘海粟,以为模特儿有违中国的“衣冠礼教”,必须严禁。如他在六月三日的一封信中说:“生人模型,东西洋固有此式,惟中国则素重礼教,四千年前,轩辕衣裳而治,即以裸裎袒裼为鄙野。……模特儿止为西洋画这一端,是西洋画之范围必不以缺此一端而有所不足,……亦何必求全召毁,俾淫画淫剧易于附会。”(见一九二六年六月十日上海《新闻报》)
(19)亚伯拉罕(Abraham)犹太族的始祖,约当公元前二千年自迦勒底迁居迦南(见《旧约·创世记》)。这里所说黄帝即亚伯拉罕的考据,是日本佐佐木照山在一篇关于《穆天子传》的文章中所发的怪论。
(20)《从小说看来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东京聚芳阁出版,是一本诬蔑中国民族的书。
(21)Smith斯密斯(1845—1932),美国传教士,曾居留中国五十余年。他所著的《中国人气质》一书,有日本澁江保译本,一八九六年东京博文馆出版。
(22)都介涅夫(W.c.TypKSZST,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这里是指他的长篇小说《父与子》中的巴扎洛夫类型的人物。
(28)品青即王品青。
(24)《闾邱辨囿》丛书名。清代顾嗣立辑,共收书十种。
(25)“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扶持溥仪复辟,事前曾得到段祺瑞的默契。段祺瑞原想利用张勋来解散国会,推倒总统黎元洪;但复辟事起,全国人民一致反对,他便转而以拥护共和为名,于七月三日在天津西南面的马厂誓师,出兵讨伐张勋。张勋失败后,北洋政府曾规定这天为“马厂誓师再造共和纪念日”。
(26)《现代评论》第三卷第七十一、七十二期(一九二六年四月十七日、二十四日)刊载陈西滢所作《闲话》,列举他认为是“中国新出有价值的书”共十一种,其中举《玉君》为长篇小说的代表说:
“要是没有杨振声先生的《玉君》,我们简直可以说没有长篇小说。”
《玉君》,现代社文艺丛书之一,一九二五年出版。
(27)“八珍”用八种烹调方法制成的食品。据《礼记·内则》,“八珍”的名目是:“淳熬、淳母、炮、擣珍、渍、熬、糁、肝膋。”
(28)《酉阳杂俎》段成式著,二十卷,续集十卷。内容多记秘书异事,为唐代笔记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种;御赐菜帐见卷一《忠志》篇。段成式(?—863),字柯古,齐州临淄(今山东临淄)人,唐代文学家。
(29)《随园食单》袁枚著,四卷。袁权(1716—1798),字子才,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曾任江苏溧水、江浦、江宁等县知县,退职后筑随园于江宁城西小仓山,故又号随园。
(30)《饮馔正要》应作《饥膳正要》,元代和斯辉著,三卷。
和斯辉在元仁宗延襱间(1314—1320)曾任饮膳太医,该书的内容便是记载关于饮膳卫生和育婴妊娠等的知识。
(31)《膳夫经手录》唐代杨煜著,四卷。书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1056)。杨煜(《新唐书》作阳晔),曾任巢县县令。
(32)威廉士(S.W.Williams,1812—1884)美国传教士,曾在美国驻华领事馆任职。《中国》一书出版于一八七九年。
(33)“纣虽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语出《论语·子张》:(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纣,商代最后一个君主。
(34)“会稽竹箭”语出《尔雅·释地》:“东南之美者,有会稽之竹箭焉。”
(35)肉苁蓉一年生寄生草本植物,茎肉质,高尺余,形如短柱。李时珍《本草纲目》说:“此物补而不峻,故有从容之号,从容,和缓之貌。”
(36)《留东外史》不肖生(向恺然)著。是一部描写清末我国留日学生生活的类似“黑幕小说”的作品。
(37)《嘉泰会稽志》宋代施宿著,二十卷。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完成,故名。一九二六年夏绍兴周肇祥等据清嘉庆间采鞠轩刊本影印。施宿,字武子,浙江吴兴人,曾任绍兴府通判。
(38)乔峰周建人,字乔峰,鲁迅的三弟,生物学家。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辑。译有达尔文《种的起源》、生物学论文选集《进化与退化》;著有《生物进化浅说》、《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等。
(39)丛芜韦丛芜(1905—1978),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
布宁(W..UdZPZ,1870—1953),又译蒲宁,俄国小说家。十月革命后侨居国外,后死于巴黎。
(40)强汝询(1824—1894)字荛叔,江苏溧阳人,清咸丰举人。著有《求益斋文集》。他在《佩雅堂书目小说类序》中说,做小说是“敝神劳思,取媚流俗,甘为识者所耻笑,甚矣其不自重也!……
魏晋以来小说,传世既久,余家亦间有之,其辞或稍雅驯,姑列于目;
而论其失,以为后戒焉。”参看《小说旧闻钞·禁黜》。
(41)关岳指关羽和岳飞。过去封建统治者把他们作为忠义的化身,建立专祠奉祀。民国三年(1914),袁世凯政府下令以关羽、岳飞合祀。以后,北洋政府也不断地祭祀关岳。
(42)中央公园今北京中山公园。
(43)寿山齐寿山(1881—1965),名宗颐,河北高阳人,德国柏林大学毕业,曾任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视学。
(44)《小约翰》长篇童话,荷兰望·蔼覃著。鲁迅译本收入《未名丛刊》,一九二八年一月出版。
24、马上日记之二
七月七日晴。
每日的阴晴,实在写得自己也有些不耐烦了,从此想不写。好在北京的天气,大概总是晴的时候多;如果是梅雨期内,那就上午晴,午后阴,下午大雨一阵,听到泥墙倒塌声。
不写也罢,又好在我这日记,将来决不会有气象学家拿去做参考资料的。
上午访素园(2),谈谈闲天,他说俄国有名的文学者毕力涅克(3)(BorisPiliniak)上月已经到过北京,现在是走了。
我单知道他曾到日本,却不知道他也到中国来。
这两年中,就我所听到的而言,有名的文学家来到中国的有四个。第一个自然是那最有名的泰戈尔即“竺震旦”(4),可惜被戴印度帽子的震旦人弄得一榻胡涂,终于莫名其妙而去;
后来病倒在意大利,还电召震旦“诗哲”前往,然而也不知道“后事如何”。现在听说又有人要将甘地(5)扛到中国来了,这坚苦卓绝的伟人,只在印度能生,在英国治下的印度能活的伟人,又要在震旦印下他伟大的足迹。但当他精光的脚还未踏着华土时,恐怕乌云已在出岫了。
其次是西班牙的伊本纳兹(6),中国倒也早有人绍介过;但他当欧战时,是高唱人类爱和世界主义的,从今年全国教育联合会的议案看来,他实在很不适宜于中国,当然谁也不理他,因为我们的教育家要提倡民族主义了(7)。
还有两个都是俄国人。一个是斯吉泰烈支(8)(Skitalez),一个就是毕力涅克。两个都是假名字。斯吉泰烈支是流亡在外的。毕力涅克却是苏联的作家,但据他自传,从革命的第一年起,就为着买面包粉忙了一年多。以后,便做小说,还吸过鱼油,这种生活,在中国大概便是整日叫穷的文学家也未必梦想到。
他的名字,任国桢君辑译的《苏俄的文艺论战》(9)里是出现过的,作品的译本却一点也没有。日本有一本《伊凡和马理》(《IvanandMaria》),格式很特别,单是这一点,在中国的眼睛——中庸的眼睛——里就看不惯。文法有些欧化,有些人尚且如同眼睛里著了玻璃粉,何况体式更奇于欧化。悄悄地自来自去,实在要算是造化的。
还有,在中国,姓名仅仅一见于《苏俄的文艺论战》里的里培进司基(U.Libedinsky),日本却也有他的小说译出了,名曰《一周间》(10)。他们的介绍之速而且多实在可骇。我们的武人以他们的武人为祖师,我们的文人却毫不学他们文人的榜样,这就可预卜中国将来一定比日本太平。
但据《伊凡和马理》的译者尾濑敬止(11)氏说,则作者的意思,是以为“频果的花,在旧院落中也开放,大地存在间,总是开放”的。那么,他还是不免于念旧。然而他眼见,身历了革命了,知道这里面有破坏,有流血,有矛盾,但也并非无创造,所以他决没有绝望之心。这正是革命时代的活着的人的心。诗人勃洛克(12)(AlexanderBlock)也如此。他们自然是苏联的诗人,但若用了纯马克斯流的眼光来批评,当然也还是很有可议的处所。不过我觉得托罗兹基(13)(Trotsky)的文艺批评,倒还不至于如此森严。
可惜我还没有看过他们最新的作者的作品《一周间》。
革命时代总要有许多文艺家萎黄,有许多文艺家向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冲进去,乃仍被吞没,或者受伤。被吞没的消灭了;受伤的生活着,开拓着自己的生活,唱着苦痛和愉悦之歌。待到这些逝去了,于是现出一个较新的新时代,产出更新的文艺来。
中国自民元革命以来,所谓文艺家,没有萎黄的,也没有受伤的,自然更没有消灭,也没有苦痛和愉悦之歌。这就是因为没有新的山崩地塌般的大波,也就是因为没有革命。
七月八日上午,往伊东医士寓去补牙,等在客厅里,有些无聊。四壁只挂着一幅织出的画和两副对,一副是江朝宗的,一副是王芝祥的。署名之下,各有两颗印,一颗是姓名,一颗是头衔;江的是“迪威将军”,王的是“佛门弟子”。
(14)午后,密斯高来,适值毫无点心,只得将宝藏着的搽嘴角生疮有效的柿霜糖装在碟子里拿出去。我时常有点心,有客来便请他吃点心;最初是“密斯”和“密斯得”(15)一视同仁,但密斯得有时委实利害,往往吃得很彻底,一个不留,我自己倒反有“向隅”(16)之感。如果想吃,又须出去买来。于是很有戒心了,只得改变方针,有万不得已时,则以落花生代之。
这一著很有效,总是吃得不多,既然吃不多,我便开始敦劝了,有时竟劝得怕吃落花生如织芳之流,至于因此逡巡逃走。
从去年夏天发明了这一种花生政策以后,至今还在继续厉行。
但密斯们却不在此限,她们的胃似乎比他们要小五分之四,或者消化力要弱到十分之八,很小的一个点心,也大抵要留下一半,倘是一片糖,就剩下一角。拿出来陈列片时,吃去一点,于我的损失是极微的,“何必改作”(17)?
密斯高是很少来的客人,有点难于执行花生政策。恰巧又没有别的点心,只好献出柿霜糖去了。这是远道携来的名糖,当然可以见得郑重。
我想,这糖不大普通,应该先说明来源和功用。但是,密斯高却已经一目了然了。她说:这是出在河南汜水县的;用柿霜做成。颜色最好是深黄;倘是淡黄,那便不是纯柿霜。这很凉,如果嘴角这些地方生疮的时候,便含着,使它渐渐从嘴角流出,疮就好了。
她比我耳食所得的知道得更清楚,我只好不作声,而且这时才记起她是河南人。请河南人吃几片柿霜糖,正如请我喝一小杯黄酒一样,真可谓“其愚不可及也”。
茭白的心里有黑点的,我们那里称为灰茭,虽是乡下人也不愿意吃,北京却用在大酒席上。卷心白菜在北京论斤论车地卖,一到南边,便根上系着绳,倒挂在水果铺子的门前了,买时论两,或者半株,用处是放在阔气的火锅中,或者给鱼翅垫底。但假如有谁在北京特地请我吃灰茭,或北京人到南边时请他吃煮白菜,则即使不至于称为“笨伯”,也未免有些乖张罢。
但密斯高居然吃了一片,也许是聊以敷衍主人的面子的。
到晚上我空口坐着,想:这应该请河南以外的别省人吃的,一面想,一面吃,不料这样就吃完了。
凡物总是以希为贵。假如在欧美留学,毕业论文最好是讲李太白,杨朱(18),张三;研究萧伯讷,威尔士(19)就不大妥当,何况但丁(20)之类。《但丁传》的作者跋忒莱尔(21)(A.J.Butler)就说关于但丁的文献实在看不完。待到回了中国,可就可以讲讲萧伯讷,威尔士,甚而至于莎士比亚了。(22)何年何月自己曾在曼殊斐儿(23)墓前痛哭,何月何日何时曾在何处和法兰斯点头,他还拍着自己的肩头说道:你将来要有些像我的,至于“四书”“五经”之类,在本地似乎究以少谈为是。
虽然夹些“流言”在内,也未必便于“学理和事实”有妨。
本篇最初连续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二十三日《世界日报副刊》。
(2)素园韦素园(1902—1932),安徽霍丘人,未名社成员。
北京大学毕业。译有果戈理小说《外套》、俄国短篇小说集《最后的光芒》、北欧诗歌小品集《黄花集》等。参看《且介亭杂文·忆韦素园君》。
(3)毕力涅克(U..]PLMZfO,1894—1941)又译皮涅克,俄国十月革命后的“同路人”作家。一九二六年夏曾来我国,在北京、上海等地作短期游历。
(4)泰戈尔(R.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一九二四年四月间曾来我国。“竺震旦”是他在中国度六十四岁生日时梁启超给他起的中国名字。我国古代称印度为天竺,简称竺国;那时印度一带僧人初入中国,多用“竺”字冠其名。震旦是古代印度人对中国的称呼。
(5)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
他主张“非暴力抵抗”。在领导印度独立运动中,屡被英国殖民主义者监禁,他在狱中便以绝食作为斗争的手段。
(6)伊本纳兹(1867—1928)通译伊巴涅兹,西班牙作家、共和党的领导人……一九二四年春曾随美国的一个世界游历团来我国游历。
(7)据上海《教育杂志》第十七卷第十二号(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和第十八卷第一号(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日)记载,第十一届全国省教育会联合会于一九二五年十月在湖南长沙召开。会上通过“今后教育官注意民族主义案”,其办法是:“(一)历史教科书,应多采取吾国民族光荣历史,及说明今日民族衰弱之原因。(二)公民教育应以民族自决为对外唯一目的。(三)社会教育,宜对于一般平民提倡民族主义,以养成独立自主之公民。(四)儿童教育多采用国耻图画国耻故事,以引起其爱国家爱种族之观念。”
(8)斯吉泰烈支(C.J.cOPHRLS_,1868—1941)俄国小说家。
十月革命时逃亡国外,一九三○年回国。著有《契尔诺夫一家》等。
(9)任国桢(1898—1931)字子卿,辽宁安东(今丹东)人,北京大学俄文专修科毕业。《苏俄的文艺论战》,是他选译当时苏俄杂志中的不同派别的四篇文艺论文编辑而成;为鲁迅主编的《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五年八月北京北新书局出版。
(10)里培进司基(g.C.BPhSFPZGOPI,1898—1959)苏联作家。《一周间》,是他描写苏联内战的中篇小说。
(11)尾濑敬止(1889—1952)日本翻译家。曾任东京《朝日新闻》和《俄罗斯新闻》的记者,生平致力于介绍、翻译俄国文学。
(12)勃洛克(A.A.ULEO,1880—1921)苏联诗人。早期为俄国象征派诗人;后受一九○五年革命影响,开始接触现实。十月革命时倾向革命。著有《俄罗斯颂》、《十二个》等。
(13)托罗兹基(B.i.DNEFOPI,1879—1940)通译托洛茨基,早年参加过俄国革命运动。在十月革命中和苏俄初期曾参加领导机关。一九二七年因反对苏维埃政权被联共(布)开除出党,一九二九年被驱逐出国,一九四○年死于墨西哥。
(14)江朝宗、王芝祥都是当时的军阀、官僚。江朝宗曾参加一九一七年张勋复辟活动;失败后,他在同一年内却得到北洋政府“迪威将军”的头衔。王芝祥曾用佛教慈善团体名义组织世界红卍字会,自任会长。
(15)“密斯”英语Miss的音译,意为小姐。“密斯得”,英语Mister的音译,意为先生。
(16)“向隅”见汉代刘向《说苑·贵德》:“古人于天下,臂一堂之上;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后来用以比喻得不到平等的待遇。
(17)“何必改作”语见《论语·先进》:“仍旧贯,如之何?
何必改作?”
(18)李太白(701—762)李白,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杨朱,战国时魏国人,思想家。
(19)威尔士(H.G.Wells,1866—1946)通泽威尔斯,英国著作家。著有《世界史纲》科学幻想小说《时间机器》、《隐身人》等。
(20)但丁(DanteAlighieri,1265—1321)意大利诗人,主要作品有《神曲》等。
(21)跋忒莱尔(1844—1910)英国作家,但丁的研究者。著有《但丁及其时代》等。曾译《神曲》为英文,并加注释。
(22)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十八期(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一日)《中山先生大殡给我的感想》一文里,说他和章士钊于一九二一年夏曾在英国访问威尔士和萧伯纳;章士钊在《甲寅》周刊第一卷第二号(一九二五年七月二十五日)《孤桐杂记》里,又将陈西滢的这一段文字改写为文言。此外,陈西滢在其他文章中还常谈到威尔士、萧伯纳和莎士比亚等以自炫。
(23)曼殊斐儿(K.Mansfield,1888—1923)通译曼斯菲尔德,英国女作家,著有小说《幸福》、《鸽巢》等。徐志摩翻译过她的作品。他在《自剖集·欧游漫记》中,说他上过曼殊斐儿的坟:“我这次到欧洲来倒像是专做清明来的;我不仅上知名的或与我有关系的坟,……在枫丹薄罗上曼殊斐儿的坟……”又陈西滢曾在《现代评论》上一再谈到法朗士,徐志摩也“夸奖”他学法朗士的文章已经“有根”了。
25、记“发薪”
下午,在中央公园里和C君做点小工作(2),突然得到一位好意的老同事的警报,说,部里今天发给薪水了,计三成;
但必须本人亲身去领,而且须在三天以内。
否则?
否则怎样,他却没有说。但这是“洞若观火”的,否则,就不给。
只要有银钱在手里经过,即使并非檀越(3)的布施,人是也总爱逞逞威风的,要不然,他们也许要觉到自己的无聊,渺小。明明有物品去抵押,当铺却用这样的势利脸和高柜台;明明用银元去换铜元,钱摊却帖着“收买现洋”的纸条,隐然以“买主”自命。钱票当然应该可以到负责的地方去换现钱,而有时却规定了极短的时间,还要领签,排班,等候,受气;
军警督压着,手里还有国粹的皮鞭。
不听话么?不但不得钱,而且要打了!
我曾经说过,中华民国的官,都是平民出身,并非特别种族。虽然高尚的文人学士或新闻记者们将他们看作异类,以为比自己格外奇怪,可鄙可嗤;然而从我这几年的经验看来,却委实不很特别,一切脾气,却与普通的同胞差不多,所以一到经手银钱的时候,也还是照例有一点借此威风一下的嗜好。
“亲领”问题的历史,是起源颇古的,中华民国十一年,就因此引起过方玄绰(4)的牢骚,我便将这写了一篇《端午节》。
但历史虽说如同螺旋,却究竟并非印板,所以今之与昔,也还是小有不同。在昔盛世,主张“亲领”的是“索薪会”——
呜呼,这些专门名词,恕我不暇一一解释了,而且纸张也可惜。——的骁将,昼夜奔走,向国务院呼号,向财政部坐讨,一旦到手,对于没有一同去索的人的无功受禄,心有不甘,用此给吃一点小苦头的。其意若曰,这钱是我们讨来的,就同我们的一样;你要,必得到这里来领布施。你看施衣施粥,有施主亲自送到受惠者的家里去的么?
然而那是盛世的事。现在是无论怎么“索”,早已一文也不给了,如果偶然“发薪”,那是意外的上头的嘉惠,和什么“索”丝毫无关。不过临时发布“亲领”命令的施主却还有,只是已非善于索薪的骁将,而是天天“画到”,未曾另谋生活的“不贰之臣”了。所以,先前的“亲领”是对于没有同去索薪的人们的罚,现在的“亲领”是对于不能空着肚子,天天到部的人们的罚。
但这不过是一个大意,此外的事,倘非身临其境,实在有些说不清。譬如一碗酸辣汤,耳闻口讲的,总不如亲自呷一口的明白。近来有几个心怀叵测的名人间接忠告我,说我去年作文,专和几个人闹意见,不再论及文学艺术,天下国家.是可惜的。殊不知我近来倒是明白了,身历其境的小事,尚且参不透,说不清,更何况那些高尚伟大,不甚了然的事业?我现在只能说说较为切己的私事,至于冠冕堂皇如所谓“公理”之类,就让公理专家去消遣罢。
总之,我以为现在的“亲领”主张家,已颇不如先前了,这就是“孤桐先生”之所谓“每况愈下”。而且便是空牢骚如方玄绰者,似乎也已经很寥寥了。
“去!”我一得警报,便走出公园,跳上车,径奔衙门去。
一进门,巡警就给我一个立正举手的敬礼,可见做官要做得较大,虽然阔别多日,他们也还是认识的。到里面,不见什么人,因为办公时间已经改在上午,大概都已亲领了回家了。觅得一位听差,问明了“亲领”的规则,是先到会计科去取得条子,然后拿了这条子,到花厅里去领钱。
就到会计科,一个部员看了一看我的脸,便翻出条子来。
我知道他是老部员,熟识同人,负着“验明正身”的重大责任的;接过条子之后,我便特别多点了两个头,以表示告别和感谢之至意。
其次是花厅了,先经过一个边门,只见上帖纸条道:“丙组”,又有一行小注是“不满百元”。我看自己的条子上,写的是九十九元,心里想,这真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5)。
……”同时便直撞进去。看见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说道这“不满百元”是指全俸而言,我的并不在这里,是在里间。
就到里间,那里有两张大桌子,桌旁坐着几个人,一个熟识的老同事就招呼我了;拿出条子去,签了名,换得钱票,总算一帆风顺。这组的旁边还坐着一位很胖的官,大概是监督者,因为他敢于解开了官纱——也许是纺绸,我不大认识这些东西。——小衫,露着胖得拥成折叠的胸肚,使汗珠雍容地越过了折叠往下流。
这时我无端有些感慨,心里想,大家现在都说“灾官”“灾官”,殊不知“心广体胖”的还不在少呢。便是两三年前教员正嚷索薪的时候,学校的教员豫备室里也还有人因为吃得太饱了,咳的一声,胃中的气体从嘴里反叛出来。
走出外间,那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官还在,便拉住他发牢骚。
“你们怎么又闹这些玩艺儿了?”我说。
“这是他的意思……。”他和气地回答,而且笑嘻嘻的。
“生病的怎么办呢?放在门板上抬来么?”
“他说:这些都另法办理……。”
我是一听便了然的,只是在“门——衙门之门——外汉”怕不易懂,最好是再加上一点注解。这所谓“他”者,是指总长或次长而言。此时虽然似乎所指颇蒙胧,但再掘下去,便可以得到指实,但如果再掘下去,也许又要更蒙胧。总而言之,薪水既经到手,这些事便应该“适可而止,毋贪心也”的,否则,怕难免有些危机。即如我的说了这些话,其实就已经不大妥。
于是我退出花厅,却又遇见几个旧同事,闲谈了一回。知道还有“戊组”,是发给已经死了的人的薪水的,这一组大概无须“亲领”。又知道这一回提出“亲领”律者,不但“他”,也有“他们”在内。所谓“他们”者,粗粗一听,很像“索薪会”的头领们,但其实也不然,因为衙门里早就没有什么“索薪会”,所以这一回当然是别一批新人物了。
我们这回“亲领”的薪水,是中华民国十三年二月份的。
因此,事前就有了两种学说。一,即作为十三年二月的薪水发给。然而还有新来的和新近加俸的呢,可就不免有向隅之感。于是第二种新学说自然起来:不管先前,只作为本年六月份的薪水发给。不过这学说也不大妥,只是“不管先前”这一句,就很有些疵病。
这个办法,先前也早有人苦心经营过。去年章士钊将我免职之后,自以为在地位上已经给了一个打击,连有些文人学士们也喜得手舞足蹈。然而他们究竟是聪明人,看过“满床满桌满地”的德文书的,即刻又悟到我单是抛了官,还不至于一败涂地,因为我还可以得欠薪,在北京生活。于是他们的司长刘百昭便在部务会议席上提出,要不发欠薪,何月领来,便作为何月的薪水。这办法如果实行,我的受打击是颇大的,因为就受着经济的迫压。然而终于也没有通过。那致命伤,就在“不管先前”上;而刘百昭们又不肯自称革命党,主张不管什么,都从新来一回。
所以现在每一领到政费,所发的也还是先前的钱;即使有人今年不在北京了,十三年二月间却在,实在也有些难于说是现今不在,连那时的曾经在此也不算了。但是,既然又有新的学说起来,总得采纳一点,这采纳一点,也就是调和一些。因此,我们这回的收条上,年月是十三年二月的,钱的数目是十五年六月的。
这么一来,既然并非“不管先前”,而新近升官或加俸的又可以多得一点钱,可谓比较的周到。于我是无益也无损,只要还在北京,拿得出“正身”来。
翻开我的简单日记一查,我今年已经收了四回俸钱了:第一次三元;第二次六元;第三次八十二元五角,即二成五,端午节的夜里收到的;第四次三成,九十九元,就是这一次。再算欠我的薪水,是大约还有九千二百四十元,七月份还不算。
我觉得已是一个精神上的财主;只可惜这“精神文明”是不很可靠的,刘百昭就来动摇过。将来遇见善于理财的人,怕还要设立一个“欠薪整理会”,里面坐着几个人物,外面挂着一块招牌,使凡有欠薪的人们都到那里去接洽。几天或几月之后,人不见了,接着连招牌也不见了;于是精神上的财主就变了物质上的穷人了。
但现在却还的确收了九十九元,对于生活又较为放心,趁闲空来发一点议论再说。
七月二十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十日《莽原》半月刊第十五期。
(2)C君即齐寿山。“做点小工作”,指翻译《小约翰》。
(3)檀越梵文音译,意为施主。
(4)方玄绰作者一九二二年所作短篇小说《端午节》(后收入《呐喊》)中的人物,并非真有其人;但小说描写的是当时实际情况的一斑。
(5)“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语出《文选·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26、记谈话
鲁迅先生快到厦门去了,虽然他自己说或者因天气之故而不能在那里久住,但至少总有半年或一年不在北京,这实在是我们认为很使人留恋的一件事。八月二十二日,女子师范大学学生会举行毁校周年纪念,鲁迅先生到会,曾有一番演说,我恐怕这是他此次在京最后的一回公开讲演,因此把它记下来,表示我一点微弱的纪念的意思。人们一提到鲁迅先生,或者不免觉得他稍微有一点过于冷静,过于默视的样子,而其实他是无时不充满着热烈的希望,发挥着丰富的感情的。在这一次谈话里,尤其可以显明地看出他的主张;那么,我把他这一次的谈话记下,作为他出京的纪念,也许不是完全没有重大的意义罢。我自己,为免得老实人费心起见,应该声明一下:那天的会,我是以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的资格参加的。
(培良)
(2)我昨晚上在校《工人绥惠略夫》(3),想要另印一回,睡得太迟了,到现在还没有很醒;正在校的时候,忽然想到一些事情,弄得脑子里很混乱,一直到现在还是很混乱,所以今天恐怕不能有什么多的话可说。
提到我翻译《工人绥惠略夫》的历史,倒有点有趣。十二年前,欧洲大混战开始了,后来我们中国也参加战事,就是所谓“对德宣战”;派了许多工人到欧洲去帮忙;以后就打胜了,就是所谓“公理战胜”。中国自然也要分得战利品,——
有一种是在上海的德国商人的俱乐部里的德文书,总数很不少,文学居多,都搬来放在午门的门楼上。教育部得到这些书,便要整理一下,分类一下,——其实是他们本来分类好了的,然而有些人以为分得不好,所以要从新分一下。——
当时派了许多人,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后来,总长要看看那些书是什么书了。怎样看法呢?叫我们用中文将书名译出来,有义译义,无义译音,该撒呀,克来阿派式拉呀,大马色(4)呀……。每人每月有十块钱的车费,我也拿了百来块钱,因为那时还有一点所谓行政费。这样的几里古鲁了一年多,花了几千块钱,对德和约(5)成立了,后来德国来取还,便仍由点收的我们全盘交付,——也许少了几本罢。至于“克来阿派忒拉”之类,总长看了没有,我可不得而知了。
据我所知道的说,“对德宣战”的结果,在中国有一座中央公园里的“公理战胜”的牌坊,在我就只有一篇这《工人绥惠略夫》的译本,因为那底本,就是从那时整理着的德文书里挑出来的。
那一堆书里文学书多得很,为什么那时偏要挑中这一篇呢?那意思,我现在有点记不真切了。大概,觉得民国以前,以后,我们也有许多改革者,境遇和绥惠略夫很相像,所以借借他人的酒杯罢。然而昨晚上一看,岂但那时,譬如其中的改革者的被迫,代表的吃苦,便是现在,——便是将来,便是几十年以后,我想,还要有许多改革者的境遇和他相像的。
所以我打算将它重印一下……。
《工人绥惠略夫》的作者阿尔志跋绥夫是俄国人。现在一提到俄国,似乎就使人心惊胆战。但是,这是大可以不必的,阿尔志跋绥夫并非共产党,他的作品现在在苏俄也并不受人欢迎。听说他已经瞎了眼睛,很在吃苦,那当然更不会送我一个卢布……。总而言之:和苏俄是毫不相干。但奇怪的是有许多事情竟和中国很相像,譬如,改革者,代表者的受苦,不消说了;便是教人要安本分的老婆子,也正如我们的文人学士一般。有一个教员因为不受上司的辱骂而被革职了,她背地里责备他,说他“高傲”得可恶,“你看,我以前被我的主人打过两个嘴巴,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说,忍耐着。究竟后来他们知道我冤枉了,就亲手赏了我一百卢布。”(6)自然,我们的文人学士措辞决不至于如此拙直,文字也还要华赡得多。
然而绥惠略夫临末的思想却太可怕。他先是为社会做事,社会倒迫害他,甚至于要杀害他,他于是一变而为向社会复仇了,一切是仇仇,一切都破坏。中国这样破坏一切的人还不见有,大约也不会有的,我也并不希望其有。但中国向来有别一种破坏的人,所以我们不去破坏的,便常常受破坏。我们一面被破坏,一面修缮着,辛辛苦苦地再过下去。所以我们的生活,便成了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一面受破坏,一面修补的生活了。这个学校,也就是受了杨荫榆章士钊们的破坏之后,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过下去的。
俄国老婆子式的文人学士也许说,这是“高傲”得可恶了,该得惩罚。这话自然很像不错的,但也不尽然。我的家里还住着一个乡下人,因为战事,她的家没有了,只好逃进城里来。她实在并不“高傲”,也没有反对过杨荫榆,然而她的家没有了,受了破坏。战事一完,她一定要回去的,即使屋子破了,器具抛了,田地荒了,她也还要活下去。她大概只好搜集一点剩下的东西,修补修补,整理整理,再来活下去。
中国的文明,就是这样破坏了又修补,破坏了又修补的疲乏伤残可怜的东西。但是很有人夸耀它,甚至于连破坏者也夸耀它。便是破坏本校的人,假如你派他到万国妇女的什么会里去,请他叙述中国女学的情形,他一定说,我们中国有一个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在。
这真是万分可惜的事,我们中国人对于不是自己的东西,或者将不为自己所有的东西,总要破坏了才快活的。杨荫榆知道要做不成这校长,便文事用文士的“流言”,武功用三河的老妈,总非将一班“毛鸦头”(7)赶尽杀绝不可。先前我看见记载上说的张献忠屠戮川民的事,我总想不通他是什么意思;
后来看到别一本书,这才明白了:他原是想做皇帝的,但是李自成先进北京,做了皇帝了,他便要破坏李自成的帝位。怎样破坏法呢?做皇帝必须有百姓;他杀尽了百姓,皇帝也就谁都做不成了。既无百姓,便无所谓皇帝,于是只剩了一个李自成,在白地上出丑,宛如学校解散后的校长一般。这虽然是一个可笑的极端的例,但有这一类的思想的,实在并不止张献忠一个人。
我们总是中国人,我们总要遇见中国事,但我们不是中国式的破坏者,所以我们是过着受破坏了又修补,受破坏了又修补的生活。我们的许多寿命白费了。我们所可以自慰的,想来想去,也还是所谓对于将来的希望。希望是附丽于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如果历史家的话不是诳话,则世界上的事物可还没有因为黑暗而长存的先例。黑暗只能附丽于渐就灭亡的事物,一灭亡,黑暗也就一同灭亡了,它不永久。然而将来是永远要有的,并且总要光明起来;只要不做黑暗的附着物,为光明而灭亡,则我们一定有悠久的将来,而且一定是光明的将来。
我赴这会的后四日,就出北京了。在上海看见日报,知道女师大已改为女子学院的师范部,教育总长任可澄(8)自做院长,师范部的学长是林素园(9)。后来看见北京九月五日的晚报,有一条道:“今日下午一时半,任可澄特同林氏,并率有警察厅保安队及军督察处兵士共四十左右,驰赴女师大,武装接收。……”原来刚一周年,又看见用兵了。不知明年这日,还是带兵的开得校纪念呢,还是被兵的开毁校纪念?现在姑且将培良君的这一篇转录在这里,先作一个本年的纪念罢。
一九二六年十月十四日,鲁迅附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语丝》周刊第九十四期。原题《记鲁迅先生的谈话》,署名培良。
(2)培良向培良,湖南黔阳人,文学团体狂飙社的主要成员。
曾为《莽原》周刊写稿。后来堕落为国民党反动派的走卒。
(3)《工人绥惠略夫》俄国阿尔志跋绥夫(M.].NFjhRVST,1878—1927)著中篇小说,鲁迅译本于一九二二年五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以后又于一九二七年六月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
(4)该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译恺撒,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克来阿派忒拉(Cleopatra,前69—前30),通译克利奥佩特拉,埃及女王。大马色(Damascus),通译大马士革。世界最古的城市之一;现在是叙利亚的首都。
(5)对德和约指一九二一年五月在北京签订的《中德协约》。
其中规定德国放弃以前在山东攫取的特权,双方声明保护在各自管辖下的对方财产,并决定重建外交关系,互派公使。
(6)这段话见于《工人绥惠略夫》第六章。
(7)“毛鸦头”即毛丫头。吴稚晖对女师大学生的蔑称。参看本卷第121页注(12)。
(8)任可澄(1879—1945)字志清,贵州安顺人。一九二六年六月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八月末,他将女师大与女大合并为北京女子学院,自兼院长。
(9)林素园福建人,研究系小官僚。
27、上海通信
小峰兄:
别后之次日,我便上车,当晚到天津。途中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刚出天津车站,却有一个穿制服的,大概是税吏之流罢,突然将我的提篮拉住,问道“什么?”我刚答说“零用什物”时,他已经将篮摇了两摇,扬长而去了。幸而我的篮里并无人参汤榨菜汤或玻璃器皿,所以毫无损失,请勿念。
从天津向浦口,我坐的是特别快车,所以并不嚣杂,但挤是挤的。我从七年前护送家眷到北京(2)以后,便没有坐过这车;现在似乎男女分坐了,间壁的一室中本是一男三女的一家,这回却将男的逐出,另外请进一个女的去。将近浦口,又发生一点小风潮,因为那四口的一家给茶房的茶资太少了,一个长壮伟大的茶房便到我们这里来演说,“使之闻之”(3)。其略曰:钱是自然要的。一个人不为钱为什么?然而自己只做茶房图几文茶资,是因为良心还在中间,没有到这边(指腋下介)去!自己也还能卖掉田地去买枪,招集了土匪,做个头目;好好地一玩,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然而良心还在这里(指胸骨介),所以甘心做茶房,赚点小钱,给儿女念念书,将来好好过活。……但,如果太给自己下不去了,什么不是人做的事要做也会做出来!我们一堆共有六个人,谁也没有反驳他。听说后来是添了一块钱完事。
我并不想步勇敢的文人学士们的后尘,在北京出版的周刊上斥骂孙传芳大帅。不过一到下关,记起这是投壶(4)的礼义之邦的事来,总不免有些滑稽之感。在我的眼睛里,下关也还是七年前的下关,无非那时是大风雨,这回却是晴天。赶不上特别快车了,只好趁夜车,便在客寓里暂息。挑夫(即本地之所谓“夫子”)和茶房还是照旧地老实;板鸭,插烧,油鸡等类,也依然价廉物美。喝了二两高粱酒,也比北京的好。这当然只是“我以为”;但也并非毫无理由:就因为它有一点生的高粱气味,喝后合上眼,就如身在雨后的田野里一般。
正在田野里的时候,茶房来说有人要我出去说话了。出去看时,是几个人和三四个兵背着枪,究竟几个,我没有细数;总之是一大群。其中的一个说要看我的行李。问他先看那一个呢?他指定了一个麻布套的皮箱。给他解了绳,开了锁,揭开盖,他才蹲下去在衣服中间摸索。摸索了一会,似乎便灰心了,站起来将手一摆,一群兵便都“向后转”,往外走出去了。那指挥的临走时还对我点点头,非常客气。我和现任的“有枪阶级”接洽,民国以来这是第一回。我觉得他们倒并不坏;假使他们也如自称“无枪阶级”(5)的善造“流言”,我就要连路也不能走。
向上海的夜车是十一点钟开的,客很少,大可以躺下睡觉,可惜椅子太短,身子必须弯起来。这车里的茶是好极了,装在玻璃杯里,色香味都好,也许因为我喝了多年井水茶,所以容易大惊小怪了罢,然而大概确是很好的。因此一共喝了两杯,看看窗外的夜的江南,几乎没有睡觉。
在这车上,才通见满口英语的学生,才听到“无线电”“海底电”这类话。也在这车上,才看见弱不胜衣的少爷,绸衫尖头鞋,口嗑南瓜子,手里是一张《消闲录》(6)之类的小报,而且永远看不完。这一类人似乎江浙特别多,恐怕投壶的日子正长久哩。
现在是住在上海的客寓里了;急于想走。走了几天,走得高兴起来了,很想总是走来走去。先前听说欧洲有一种民族,叫作“吉柏希”(7)的,乐于迁徙,不肯安居,私心窃以为他们脾气太古怪,现在才知道他们自有他们的道理,倒是我胡涂。
这里在下雨,不算很热了。
鲁迅。八月三十日,上海。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二日《语丝》周刊第九十九期。
(2)一九一九年十二月,鲁迅回绍兴接母亲等家眷到北京,同住八道湾。
(3)“使之闻之”语见《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4)投壶古代宴会时的一种娱乐。宾主依次投矢壶中,负者饮酒。《礼记·投壶》孔颖达注引郑玄的话,以为投壶是“主人与客燕饮讲论才艺之礼。”孙传芳盘踞东南五省时,曾于一九二六年八月六日在南京举行过这种古礼。
(5)“无枪阶级”涵庐(高一涵)在《现代评论》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的《闲话》中说:“我二十四分的希望一般文人收起互骂的法宝,做我们应该做的和值得做的事业。
万一骂溜了嘴,不能收束,正可以同那实在不敢骂的人们,斗斗法宝,就是到天桥走走,似乎也还值得些!否则既不敢到天桥去,又不肯不骂人,所以专将法宝在开枪阶级的头上乱祭,那末,骂人诚然是骂人,却是高傲也难乎其为高傲罢。”按天桥附近,是当时北京的刑场。
(6)《消闲录》上海出版的一种无聊小报。一八九七年(清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创刊,原名《消闲报》,一九○三年改为《消闲录》。
(7)吉柏希(Gypsy)通译吉卜赛。原居住印度北部的一个民族,十世纪时开始向外迁移,流浪在欧洲、西亚、北非等地,大多靠占卜、歌舞等为生。
后记
这半年我又看见了许多血和许多泪,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泪揩了,血消了;
屠伯们逍遥复逍遥,用钢刀的,用软刀
的。
然而我只有“杂感”而已。
连“杂感”也被“放进了应该去的地方”(2)时,我于是只有“而已”而已!
十月十四夜,校讫记。
软刀语出明朝遗民贾凫西所作的《木皮散人鼓词》:“几年家软刀子割头不觉死,只等得太白旗悬才知道命有差。”这里借用“软刀子”来比喻现代评论派的反动言论。
(2)这是陈西滢在《致志摩》(一九二六年一月三十日《晨报副刊》)中攻击鲁迅的话,参看本书《无花的蔷薇》第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