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口镇第四话 放风筝的少年郎
河出伏流，一泻汪洋。
在汪洋里，一块块破碎的木板漂浮着。
水位正在下降，在中央的大漩涡里，镇石正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它底下的暗流吞噬着一切。
当水位完全退去后，整个镇子已经面目全非了。
镇石的旁边，明儿含着泪，不停地敲打着镇石的表面，全然没注意到一旁的反光之物。
“明儿！”
背着书包的明儿正看着镇石发呆，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小，小育老师？”
小育跑了过来，牵起他的手。
“我刚从先生家过来，正好就碰到你了，一起走吧。”
明儿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明儿一边走，一边看着周围的同龄人，他们牵着父母的手，满脸的灿烂阳光。
“明儿，你家长今儿不会送你吗？”
明儿眨了眨眼。
“明儿会的。”
小育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的孩子。
“至少现在，你可以拉着我的手。”
明儿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小育。
“老师......”
小育嘴角随即一扬。
“就像我第一次把你拉出泳池的时候。”
明儿瞬间斜了眼，一把甩开小育的手，独自往前走，小育连忙跟了上去。
“我跟你说笑呢，明儿。”
明儿嘟着嘴巴，把头扭到一边。
“你干嘛还提那件事啊？”
小育挠了挠头。
“我就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进步啊。”
“当然有，上次明儿在爸爸厨房的水槽里憋气，大概有四十多秒的样子。”
“可你上次也最多憋四十多秒啊。”
“还不是明儿那笨蛋老爸，看都没看就把鱼往水槽里倒，不然第一次就破纪录了。”
“这么说有第二次啊，讲来听听。”
“就是，明儿跟萌儿姐姐一起到家里冲水的时候。”
听到这儿，小育瞄了明儿一眼。
“她在门外帮明儿数数......”
“四一，四二，四三，四四......”
萌儿听到了浴室里传来水花溅地的声音，明儿冒出了头，在装满水的木桶里喘着气。
“明儿，你憋完了么？我进来看了啊。”
边说着，萌儿准备推开门。
“不要啊，我光着身子的诶！”
明儿心里想着，一头又扎进了水里，溅出的水花刚好又被萌儿看到了。
“那我继续喽。”
萌儿便关上了门。
“五十，五一，五二，五三......”
“呃，所以她数了多久？”
见小育斜了眼，明儿红着脸，嘟起了嘴巴。
“明儿又没说第二次就破记录了。”
“呵呵，也是啊。”
小育尬笑了一下，看了看前面。
“走吧，咱已经到了。”
明儿抬起头来，望着学校的大门。
“早安啊，老文。”
“早安小育，话说你啥时候出的学校啊？”
小育眨了眨眼。
“您以前不也有类似的经历嘛。”
明儿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老师，你说的是啥啊？”
老文想了想，看着小育。
“怎么，西木他带你们几个摸黑去啦？”
小育连忙推搡明儿。
“你还在这儿干嘛呢？快去教室上早自习。”
“嗯。”
见明儿走远，老文挠了挠头。
“哎哟，瞧我这老眼昏花的。”
小育无奈地笑了。
“老文，咱在小孩面前提摸黑这个词不太好吧。”
“叫你摸黑！叫你摸黑！”
萌三看着西木一边念叨，一边拆船。
草丛里的六毛已经咬牙切齿，他一拳砸在地上。
那个男孩一拳砸在了明儿的书桌上，与此同时几个跟班迅速围了上来，明儿则看着他们。
“早安，你们有什么事吗？”
男孩核善地盯着他的眼睛。
“你今儿把风筝带来了么？”
“明儿会带的。”
“又是明儿？”
大男孩又一拳砸在了明儿的课桌上。
“之前咱可是顾及你的感受，毕竟是个没娘的可怜虫嘛。”
“哈哈哈......”
小跟班们纷纷笑了，坐在他身后的两个女生也抿了抿嘴。
见明儿微微低头，男孩以为他占了上风。
“那也没啥好说的了，检查他的书包。”
“是！”
两个跟班立马把手伸向明儿的书包。
就在这时，明儿双手抓紧桌沿，迅速从桌子下面划过，从
前面的空座位探出头来。
“我又没说不给，你们干嘛这样啊？”
男孩皱了皱眉。
“你躲得了初一，就躲得了十五吗？”
就这样，明儿在教室里跟他们玩耍着，打成了一片。
“不行，这样迟早会被抓住的。”
这么想着，他迅速指向窗外。
“西木老师！”
其他几人迅速朝窗外看去，明儿趁机跑出了教室。
“能被这种话唬住，你不够他机灵啊。”
西林放下了书本，嘲弄似的说了一句。
“切，你个书呆子。”
男孩愤愤不平地瞪了他一眼。
明儿来到大门口，悄悄从书包里取出风筝。
“不是说了嘛，明儿会带啊。”
男孩和跟班已经追了过来。
“他在那儿！”
“别让他跑了！”
他们将明儿围了起来，明儿连忙护着风筝。
一个跟班想动手抢，男孩制止了他，随后看着明儿。
“别说咱不顾及你的感受啊，既然你今天带了，不如就跟咱一起去放吧。”
明儿想想后点了点头，男孩便会心一笑。
“这才像话嘛，走吧。”
正巧老文给几个孩子开了门，他们就簇拥着明儿和风筝，在老文的眼皮子底下过去了。
“咱到哪儿去放呢？”
“去沙滩。”
一路上，明儿紧紧抱着怀里的风筝。
“别紧张嘛，我们不会抢。”
明儿看了看簇拥在他周围的“小伙伴”。
“你们为啥偏要玩明儿的风筝呢？”
“就你有，我们不找你找谁啊？”
“你们爸爸妈妈不给买吗？”
男孩摇了摇头。
“不是不给买，是买不到啊。”
“买不到？”
明儿正疑惑着，突然惊呼一声。
“西木老师！”
他转身就跑，却被男孩扯住了书包。
“同样的把戏耍两次就不灵了，老弟。”
“领哥，老师真在那儿诶！”
“什么？”
领哥回头一看，果真见西木站在早餐铺前。
他们连忙躲进了一个胡同，悄悄探出小脑袋。
“领导，难得你来光顾我的生意呐。”
“当然，你这生意还好吧？”
“好是好，不过我还想要个像样的店铺，这样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都有活干嘞。”
“跟那个违规的便利店一样？”
“没错！”
俩人相视一笑，全然没注意到胡同中偷听的小孩。
“违规的便利店？那是啥啊？”
见明儿心生疑惑，领哥摇了摇头。
“你不造吗？在镇中心市场里，一个叫匕双的抠脚大汉开了一家老大的店子，里面什么都有，他却啥也不肯卖嘞。”
明儿眨眨眼。
“那里有你们想要的风筝吗？”
“肯定有呐，我们都缠过他好几次了。”
“那你们怎么不再去试试呢？万一他想通了。”
“就他啊，西木老师出面都没用的。”
“那个匕双真的答应送货了？”
听店铺主这一说，他们又探出头来。
“当然，我也是第一次见他变通了点。”
“这样啊。”
店铺主边说，边将早餐包好。
“两袋早点请拿好，欢迎下次光临。”
见西木提着早餐远去，领哥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不会吧？那个匕双真的肯卖东西了？”
他们把目光转向明儿。
“你，你们这样看着明儿干嘛啊？”
“那你先去吧，我们随后就到。”
说完，他们就兴奋地朝镇中心市场奔去。
“从另一个角度看，他们也蛮可爱的嘛。”
明儿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阳光洒向了细沙，海水漫过了明儿的脚丫。
他怀揣着风筝，慢慢地在海岸边走着。
“他们怎么还没来呢？”
他不时地回头看看，没有看到领哥和那群跟班的身影。
“没跟他们说，这个风筝不是买的，是西木老师送的。”
“小朋友，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打交道啊？”
见小明儿躲在阿界的背后，嘟着嘴探出头来，初到镇上的西木无奈地笑了笑。
阿界也跟着苦笑起来。
“自打这孩子没了娘后，就天天哭着要找娘，还说谁帮他找着娘，他就跟谁玩儿。”
西木想了想，蹲了下来，跟明儿凑近了些。
“小朋友，你的妈妈是什么颜色的啊？”
明儿依然嘟着嘴，不肯说话。
“也许，我能帮你找到妈妈哦。”
明儿一听，马上松开了阿界的腿，凑到西木面前。
“真的吗，叔叔？”
西木会心一笑。
“当然，不过你得告诉我啊。”
明儿低着头想了想，脑海里模糊地显示出母亲的身影。
“妈妈......她是红色的......”
“红色的？”
西木眉头一锁，随即舒展开来。
“这样啊，我到车上找找看哈。”
说完，他重新钻进了那个洞里，不见了。
明儿仰头看着阿界。
“爸爸，叔叔他不会像妈妈一样走了吧？”
“说什么呢傻孩子，叔叔他就是从这儿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西木带着一个东西走出了山洞。
“看，这像不像你妈妈啊？”
明儿定睛一看，一个大红风筝牵在他的手中。
“真的好像诶。”
见阿界点了点头，明儿缓缓地走了过去，西木便蹲下身来，将风筝递给了他。
“这个叫风筝，一般是纪念亲人朋友时放的，也是小孩子的好玩伴哦。”
明儿点了点头。
“那叔叔，这个怎么放啊？”
“很简单的，你拉着这根线，然后往前跑，跑着跑着，就飞起来啦。”
明儿接过了线，然后兴奋地朝着坡下跑去，身后则传来两个大人的惊呼声。
“明儿，快回来！危险！”
明儿回过神来，又看了看天空。
他看了看手里的线，紧紧地握着它。
一阵风迎面吹来，似乎在告诉着他——
“是时候了。”
他缓缓举起风筝，捏住连在纸片一端的线，脚步逐渐加快，捏线的手也在慢慢松开。
渐渐地，风也越来越大了，它将风筝带至了高空。
他抬头望着越飞越高的风筝，脸上的笑容逐渐灿烂起来。
不久后，线完全绷直了，明儿扯着线的一端，在狭长的沙滩上飞奔着。
风筝也跟随着他，翱翔在蓝蓝的天空，与洁白的云朵相互映衬着，逐渐融为了一体。
明儿抬头看着风筝，它的表面逐渐浮现出母亲的面容，冲他笑着。
这一刻，明儿感觉身心得到了真正的解放，他索性敞开了胸怀，与迎面而来的风儿相拥。
“芜湖——”
沙滩上回荡着他清脆的喊叫声，或许着就是一个懵懂少年发自内心的情感流露吧。
他就这样，从这儿，到那儿，一次又一次，一圈又一圈，永不厌倦，永不停歇......
“明儿！”
明儿听到领哥的声音，猛然停下了脚步，风筝随即飘飘摇摇地落在他的身边。
领哥跟几个跟班跑了过来，明儿见他们手里并没有风筝。
“你们没有买到吗？”
“别提了，那家伙还是一个匕样子。”
“幸好一路上没撞见老师，不然就惨了。”
明儿指了指他们身后。
“领哥，老师他来了，你信不？”
“你信不？明儿居然说是他带咱逃的课，真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啥啊，我们之前可没少欺负他呢。”
教室里，领哥跟坐在后面的西林搭话。
西林把放下了课本，抬起头来。
“我收回之前的那句话。”
“嗯？那句话？”
西林嘴角一扬。
“应该说，他不够你机灵吧。”
此时，明儿正坐在镇石上面，俯瞰着整个小镇。
“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去照翘辫子。”
此时，萌三闷闷不乐地从镇石下方走过，她感觉眼睛一刺，抬头一看，明儿正拿着手电照她。
“翘辫子姐姐，找到你喽！”
见明儿嬉皮笑脸的，萌三便伸长触手吓唬他。
“再这么喊我，我就把你扯下来，摔个跟头。”
“别别别，明儿自己下来。”
明儿站起身，将风筝线绑在了身上，随即拿起了风筝。
“不会吧，你真要这样啊？”
见萌三难以置信的表情，明儿双手叉腰。
“别小看哦，明儿可是风筝少年郎！”
说完，他便将风筝抛至空中，随即跳了下来。
“碰！”
明儿摸了摸脸上的擦伤，眼角含着泪。
萌三在一旁暗自发笑。
“什么风筝少年郎？我看是疯整少年郎吧。”
她随后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照向了明儿。
“萌儿姐姐别闹了，这是老师拜托明儿还给文爷爷的。”
明儿取过了手电，放进了书包袋。
“明儿，你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呢？”
萌三指着镇石顶部。
“为了找姐姐你啊。”
“为了找我？”
“嗯，老师不是说，站得越高望得越远嘛，明儿就想在那能不能找到你。”
萌三微微低头。
“可你说过，你讨厌镇石的。”
明儿愣住了。
那一次，洪灾淹没了整个小镇，他漂浮在一块破碎的木头上，亲眼看着自母亲被卷入漩涡中央，消失不见。
镇石在漩涡中央缓缓浮现，上面并没有她的身影。
水流将他渺小的身躯送到了这个庞然大物的旁边。
他一拳拳地砸在它的身上，眼里闪着泪光。
“你为什么没有接住妈妈？！为什么？！”
回想起这件事，明儿也微微低下了头。
“谢谢你，明儿。”
萌三直接拥抱住他。
“为了找我，你选择原谅了它。”
明儿的眼眶又湿润了。
“萌儿姐姐，其实明儿早就原谅它了。”
他指了指地上的风筝。
“我的妈妈就在这儿，一直跟明儿在一起的，你看。”
萌三仰过身去，见西木搬着一块木头，正盯着他们。
“够了你们俩，害不害臊啊？”
他们连忙放开对方，站成了一排。
西木斜眼看着他俩，捡起地上的风筝。
“明儿，你不好好爱惜它，我就收回去了。”
“不要啊，老师！”
明儿连忙取回风筝，将它塞入了书包袋。
西木抖了抖木头。
“你们俩赶紧去学校吧，早自习都快结束了。”
“是，老师。”
看着西木的背影，明儿挠挠头。
“老师是从哪儿弄的木头啊？”
萌三想起了西木切割船只的情景。
“萌儿姐姐？”
萌三拉着他的书包就走。
“别管了，咱还得去赶第一节课呢。”
明儿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萌三用力扯着他的包，却纹丝不动。
“明儿之前放风筝跑得好累啊。”
“真拿你没办法。”
萌三便从他的包里取出风筝，在他面前晃悠。
“谁是放风筝的少年郎啊？”
明儿立刻站了起来，取过风筝。
“等一下！”
萌三伸出了触手，感受着风的朝向。
当它从学校的方向吹过来时，萌三嘴角一扬。
“明儿，风在说——”
“是时候了。”
明儿回应道，疲惫的双腿注入了动力，他缓缓举起风筝，捏住连在纸片一端的线，脚步逐渐加快，捏线的手也在慢慢松开。
萌三跟在他的身后，跟他一样满脸兴奋。
就这样，在小镇上空翱翔的风筝，又承载了两个孩子的美好前程，一路高歌。
六毛从靠近镇石的一栋房子屋顶上后空翻下来，悄悄躲在镇石后，探出头来跟踪西木。
他的手触碰到镇石表面时，他感觉石头被推动了。
“怎么回事？”
他皱了皱眉，仰头看了看镇石。
这时，那两个镇民路过，他迅速躲起来，偷听他们的对话。
“你说今年的洪灾什么时候会来？”
“就算来了，这镇石也能靠住，除了之前那场特大洪灾，你看哪次洪水能过咱的膝盖？最多是淹淹田地，让房子塌顶而已。”
“也是，这生意早做晚做都一样。”
“镇石？他们指的是这个巨石么......”
六毛还在思索，西木已经走远，他顾不上那么多，飞快靠近另一栋房子，爬上屋顶，飞檐走壁起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