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沃契克博士陪着爱琳进了另一个会议室，老头子几乎乐开了花。他没完没了地又是鼓励又是安慰，几乎就没停过。爱琳勉强听着这些，她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正在做白日梦，所有的一切感觉上都这么……虚幻。

　　现在爱琳只觉得这太离奇了，居然就坐在这里，平静地讨论着该怎么把她的身体拆了再重新组装成一只……小马。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打算这么做，在她心中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尖叫着阻止她，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那声音真的传出来。

　　“很好，”当大家都入座之后，他开了口。“现在我们可以更加深化这个项目了，这个项目的代号嘛……我们叫它……嵌入项目？真的，这就是我们能想出来的最佳代号？”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那好吧，我们就各自都给你仔细讲解一下，好让你能简单了解我们会怎么做。首先最重要的，玛姬？”

　　“谢谢你，保罗。”她转向爱琳，递给她一台平板电脑。爱琳接过来，但没急着把它打开。这似乎是一台相当普通的平板电脑，带触摸屏的那种，就跟世界上每个人都在用的一样，没什么差别。

　　“这台平板里记录了所有我们从小马世界收集到的各种数据。所有的视频，所有的图像，所有的科学数据，以及我们关于小马世界的应有社会形态的最佳推测。请仔细地研究一下，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到它。它是和你的指纹关联的，现在请打开它。”

　　爱琳把她的大拇指按在屏幕上，它立刻亮了起来。屏幕上浮现出一个徽标“嵌入项目”，下面还标着一行红色字体“绝密资料，只有授权人员可阅读。”

　　“谢谢你，汉森博士。”她说着按下那个徽标，然后它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目录。目录大约分为几部分，包括视频栏，数据栏，分析栏，以及小马的各种纹身截图，等等。

　　“哦，拜托，”她微笑着说，“现在我们可是一起工作的同事，直接叫我玛姬就可以了。”

　　爱琳回之以微笑。“谢谢你，玛姬。”

　　“不用客气，亲爱的！”

　　“你就继续叫我博士好了。”爱德华博士直截了当地说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把我这部分赶快说完就好。我还得尽快回实验室呢。关于这次小小实地考察所需要的各种植入装置现在我们还正在制造。为了按时完工，我可忙得很。”

　　“当然，爱德华博士。”沃契克博士答道，稍微尴尬地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请继续。”

　　“非常好。小姑娘，把你平板上索引里标着‘控制系统’的那部分点开。我会带你稍微过一遍，让你能简略了解我们打算实现什么目标。”

　　爱琳顺从地照做了，她有点怕这个坏脾气的科学家。

　　“你会发现，大部分的植入装置都是各种各样的化学分析仪器。有一部分将会植入你的消化系统，从你吃下的食物中分析其化学及营养成分。在你的鼻孔和肺脏里还有更进一步的传感器，将会分析你呼吸的空气中的一切，从空气成分，到花粉和粉尘的成分一应俱全。”

　　“你的视力将会得到大幅度提升，眼睛里会内置频谱分析仪，这样你就可以测量各种各样的光辐射，甚至包括超出可见光范围的波长。别担心，你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干扰，分析是在无形中进行的，你会觉得自己看到的都是正常的东西，和你现在眼睛看到的没什么差别。”

　　“不过我们还得到要求，要尽我们所能让你的身体具备全面优势。所以你将会同时拥有夜视能力和红外视觉。而且你的眼睛还能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任何肉眼都无法和你的眼睛相提并论。你可以看清距离一英里之外的一张邮票上的字。当然，如果你需要这么做的话。不过请记住，这会让你变成超级远视眼，你的眼睛得过一会儿才能恢复正常视力。”

　　“你的耳朵基本上也是一样。它们可以听到远超出正常听力范围内的超声波和次声波，并记录下来。虽然声音如果离得太远的话也无能为力，不过再次提醒你，你只要集中精神去听，就能听得很远很远，地球上的任何动物的听力都比不上你。”

　　“还有信息存储与检索系统，以及通讯系统。在你的身体中将会植入数据存储设备，只要我们有机会打开窗口，就可以下载你收集到的数据，以便马上进行分析。”

　　“另外，在你的下颌内还有内置的麦克风，你的耳朵里也会植入微型耳机。这是为了让我们和你进行即时交流，好在需要的时候对你进行指导。”

　　这时候沃契克博士插了嘴，“此外，我们要你留个记录。只要正常说话就行了，麦克风会把你的话录下来。包括你对你遇到的小马们，你接触到的那个社会的任何想法，以及感想或者直觉等等，如果有的话。”

　　“对，对！”爱德华博士不耐烦地说道，听起来有些恼火了。“只要是我们无法通过记录来识别和辨识的什么煽情肥皂剧情节都行。现在，要是你话说完了，那我就继续往下讲了。”

　　“啊，对了，实际上……我也有个问题。”爱琳说道，努力不去理会爱德华博士的抱怨。“有没有可能……我可以把记录仪器关闭那么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爱德华博士瞪着她的那表情活像是她刚刚叫他上演帽子戏法。

　　“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块。“看在老天爷份上，为什么我们会让记录仪器可以被关闭？”

　　“这个……有时候……女生是需要一点隐私的，您明白吗？”爱琳的脸红了。

　　“我亲爱的大小姐，”他故作谦卑地反唇相讥，“要是您想跟那边的当地公马逗乐子滚床单什么的，我相信那是您自己的问题，但是别……”

　　“不！不不不！天，才不是！你在开玩笑吗？”爱琳现在脸都红得发烧了。她又羞又窘，几乎抬不起头来。“我在说的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了，比如去洗澡或者上厕所什么的！我不希望你们那时候还盯着看！老天，你觉得我说的是……是……那个？！你到底在想什么？！”

　　在爱琳爆发之后，房间里响起了一阵温和的笑声。只有她和爱德华博士没有笑。爱琳是因为又羞又气，爱德华博士则是因为把这当成了冒犯和侮辱。

　　“亲爱的，”当笑声平息之后他就开了口，“如果你认为我会-”

　　“哦，得了吧，汤姆。就照她的意思办吧，好吗？”汉森博士打断了他的话。“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吧？就给记录仪器加个她能控制的暂停功能，二十分钟吧。如果她那时候忘了把它重新打开，那就设定成可以定时自动重启好了。”

　　“我们真的要因为这女孩子一时害羞的冲动就修改我们的研究和设计？”爱德华博士反驳道。

　　“汤姆，拜托。”沃契克博士开了口，他声音很通情达理，但非常坚定。“她可是同意接受了有史以来最激进的人体改造手术，而且还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发送到一个陌生世界的人类。照顾她的情感，接受她的意见，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为她做的，至少可以让她感觉好受点儿。”

　　爱德华博士瞪着眼睛在整个会议室里张望了一圈，发现他孤立无援。

　　“好！”他气哼哼地咬着牙，“我会做的，现在，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这些修改得花更多时间还有我更多的精力。各位日安了。”

　　硬邦邦地扔下这几句话，爱德华博士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房间。爱琳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她真心不喜欢这个人。片刻后，沃契克博士又说话了。

　　“他实际上真的不是个坏人，爱琳。”他声音很轻。“他就和我们之中很多人一样，承受的压力实在是大到了糟糕的地步。要是往常，你肯定也会喜欢和他交流的，他可以算得上我们之中脾气最好的人了。”

　　爱琳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还是因为刚才的冲突而心中愤愤不平。下一个作介绍的是费舍尔博士，爱琳稍微有点艰难地把注意力转向了他。当奥地利人用阴阳顿挫的腔调开始发言时，她很快就把爱德华博士忘到脑后去了。

　　“和汉森博士一样，爱琳，我也希望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们得在一起工作好一阵子呢，毕竟接下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咱们之间熟一点可以让很多事情都容易不少。所以，请叫我赫尔曼就行了，谢谢。”

　　爱琳勉强笑了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动摇，“谢谢你，赫尔曼。”

　　“当然了，”他笑了起来。“说到我嘛，我的团队是专门负责设计和构建躯体的，用来植入爱德华博士的那些可爱的小玩意儿。设计原本基于一个原始基础，也就是基于我们自己世界的小马。不过我们马上就遇到了问题。”

　　“当你看那些视频的时候，你会发现那个世界的小马灵巧程度简直有如梦幻，不管是它们的四肢和蹄子，还是它们的下巴和嘴。虽然平地小马和长翅膀的小马一样都没有可以移动物体的念动能力，但它们携带和建造物品的时候都一样，我们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费了好大力气才设计出合适的关节、肌肉和筋脉，使得我们设计的身体不但可以模仿小马世界的小马的行动，而且外形看起来也和它们没什么区别。”

　　“除此之外，就像爱德华博士提到的，我们也得到要求，要尽我们所能让你具备身体机能方面的优势，以便保护你的安全。所以你将会比任何同等体型的动物都要强壮，可以轻松举起几倍于自己体重的物体，而且你将会拥有远超出你平常水平的耐力和速度。另外，你的骨架结构也会被强化，以便能负担得起你所需要的力量和速度。”

　　“另外，你的反应速度，协调机能，还有条件反射能力都会尽可能最大幅度强化。应该过不了多久，你就能适应你的新身体了，很快你就可以掌握所有那些技巧。当你真正到达小马世界之后，你可以轻松应付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况。”

　　“最后还有件事。我们都知道我们这里的小马是吃草的，而且还可以吃面包之类的东西。但是，我们可不知道那边的小马吃什么。因此我们并没有把你设计成纯粹的素食主义者，而是让你的消化系统可以处理几乎任何有机物。你不会轻易中毒，只要周围存在你可以咀嚼和吞咽的有机物，你就不用担心饿肚子的问题。”

　　“那……那个屁股上的纹身呢？”爱琳问道，“那个要怎么办？”

　　“就我所知，爱琳，你可以在预先遴选的图案列表上随意挑选你喜欢的。列表就在玛姬给你的平板电脑上。”

　　“哦……”爱琳朝平板瞟了一眼，她萌生了一种马上把列表打开好好看一遍的冲动，不过把它压了下来。

　　“总而言之，这就是我们最后希望达成的结果。你有什么问题吗？”

　　“嗯，是的。”仔细想了想，爱琳问道，“你们能告诉我具体是怎么做吗？你们打算对我做什么？”

　　“哦，好吧。基本上，我们要做的就是给纳米机器编程，把最终结果输入程序。然后我们会把你放入一个充满了这些纳米机器的培养液槽里。它们会进入你的身体，从细胞等级对你进行重塑。”

　　“另外，实际的手术将是自动化的，不过全过程有我们最好的医学博士和医生进行监督。一旦你的全身骨骼呈现出可塑性，培养槽内的多种高精密机械臂就可以开始进行人工重塑手术了。”

　　爱琳瞪着他，简直有些难以置信。这家伙刚刚说……她的全身骨骼会呈现出“可塑性”？听起来倒是挺合理的，可……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有点反胃了。她使出浑身解数把这些想法压了下去，听着博士继续往下解释。

　　“这改造手术是阶段性进行的，每过一个阶段，你都会更加失去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小马。总而言之，全过程大约需要两个礼拜。”

　　“两个礼拜？！”尖叫，逃跑，冲出房间门口落荒而逃，这些冲动越来越难以遏制了。“还有……会疼吗？”

　　“哦，不，我亲爱的，当然不！”费舍尔博士连连摇头。“对你而言，这段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整个过程中你都会处于完全无意识的状态，而这过程的长短也会在实际操作中进行必要的调整，你只是简单地睡一觉，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变成一只小马了。逆转过程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次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完全可参照的模板，所以会比变过去的时候要顺利得多。只要再睡一个礼拜左右你就又变回来了。”

　　“而且，如果你喜欢的话，”沃契克说道，“我们还可以给你加点儿小马时候的身体机能升级。比如反射速度或者力量什么的，如果你想的话就把这当成改造的附带大礼包好了。”

　　爱琳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样子，当她凯旋归来的时候变成了超级英雄，好像还真有点酷……

　　“我……我考虑考虑。”她说道。

　　“嗯，基本上就是这样了。”沃契克博士说道，“你还有什么其它问题吗？”

　　事实证明，她确实还有。这谈话又持续了大约一个钟头，因为爱琳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冒。

　　她要在小马世界呆多久？越久越好，不过最长也不超过几个月。

　　要是他们没法带她回来呢？这根本不可能，他们向她反复保证这一点。只要设备和谐波调频的频段在，他们就可以调频至小马世界，最终通过在她新的小马身体里的植入物来找到她。

　　要是发生了万一，或者情况超出了预期，她最后死了或者比死了还糟糕呢？如果是这样的话，她的父母会得到报告。而且，只要她还活着，他们就会尽一切力量让她的余生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另外，她依然会被当做英雄来铭记。

　　她可以和小马们说些什么呢？她可以提起人类的事吗？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能提起人类，或者人类迁移到小马世界的计划。她的任务并不是外交，而是收集信息。当然他们告诉她，这任务也可能会改变。不过未经许可，她不能越权行事。

　　那这个……马体化——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词儿——改造工程，什么时候真正开始呢？大约在这周末，也就是说还有四天时间。

　　最后会议终于结束了。沃契克博士叮嘱她一定要好好研读给她的平板电脑里的信息，而且也再次提醒她，除了参与这次会议的人，不要和任何外人透露这些情报，以及爱德华博士，她可别以为他会对她客气。

　　沃契克博士再一次把她亲自送到了她现在的宿舍门口。这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地对她大加赞赏，毫不吝啬地表扬她的英勇和胆量，告诉她只要人类存活下来，那她将是人类历史上永远的英雄。

　　“所以，重要的是我们要确保人类的生存，对吧？”当他们走近门口的时候，他笑着说道。爱琳也跟着一起笑了，只是有些无力。她现在完全不知所措，只觉得自己都快休克了。

　　沃契克博士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双手之中，郑重地上下晃了晃。

　　“这是无比重大的任务，爱琳。你会发现的，你为人类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我为此向你致以最真诚的谢意。”

　　爱琳凑凑合合哼唧了些她自己都没听明白的东西回答，然后跌跌撞撞地通过警卫把守的大门，回到了宿舍里。理查德和亚当仍然坐在沙发上，不过他们正在房间里的一面大屏幕上看足球比赛。亚当抓起遥控器，把电视调成了静音。

　　“哇哦！”他叫道，“真没想到又见到你啦！至少还是个人样嘛。你现在不是应该已经变成一只小马了吗？难不成你当逃兵啦？”

　　“我才没当逃兵！”她愤愤地叫道，理查德窃笑不已。说真的，他们都应该是大学生，预备科学家才对，怎么跟她弟弟似的？“他们还得花几天时间来做好准备，而在这期间我还得好好学习呢！”

　　“好，好，好啦。”他站起身朝她走了过去，“爱琳，抱歉拿你开玩笑。我真的认为，你的行为简直是勇敢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也许有些疯狂，但是真的很勇敢。”他伸出了手，稍微犹豫了一下，爱琳也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

　　“这里大概有八个房间，都挺宽敞，而且设备和装修也都特别好。毫无疑问，他们本来做好了准备迎接更多的志愿者，可结果就只有我们几个。去看看你的房间吧，之前我们吃蛋糕的那阵子，他们就把所有的个人用品什么的全都搬进去了。而且如果你不喜欢他们给你的房间，那就再随便选一间空的好了。”

　　“听起来不错。呃……谢谢，亚当。”

　　“没问题。”他挥了挥手，回沙发那边去了。爱琳去找她的房间，听到足球比赛的音量又重新响了起来。走了第三个门的时候，她找到了她的那间，之前有扇门被锁上了，她猜那不是亚当的就是理查德的。房间就像是亚当说的那样非常宽敞，里面足足有四张单人床，一面墙上安装了一台大屏幕电视，每张床的床头还放了一张桌子。她的行李和东西都被堆在其中一张床下，于是爱琳一时兴起就把那张床据为己有了。忽然之间，这一整天所有超出理性思维的压力全都化作了疲劳一股脑地压到了她身上，她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床上，打算稍微休息几分钟。

　　还没过一分钟，她就睡熟了。

* *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过得比她想的还快。爱琳尽力把她的精力集中在平板的资料里。每个视频她都看了很多遍，尽力去感受小马们是如何互相交流的。这似乎很轻松，而且很悠闲。她读了报告，并且对小马世界的大气成分与地球惊人的相似而非常感兴趣。重力要稍微弱一点，不过，这可能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那些长翅膀的小马能飞。

　　她听了一段被无人机录制下来的小马之间对话的音频片段，听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它们说的是一口完美的英语，连明显的口音都没有。一只小马走在另一只的身边，说了一句：“而她做过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美味的马芬！”

　　好吧，所以小马们会烤蛋糕什么的，而且很明显它们会做马芬。小马面包师，谁知道呢？这绝对是她迫不及待想去搞明白的一件事！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费舍尔博士和沃契克博士偶尔会来缠着她，问她选好了自己想要的纹身图案没有。不过她把那个列表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找不到哪个特别喜欢的。她现在正在考虑干脆随便选一个算了，于是打算先去正常休息一下，稍微上会儿网放松放松。

　　她没有发电邮或上社交网站的权限。自从她加入谐波项目中心实验室起，这就是严重违规行为。不过，有几个经过批准的新闻网站的还是可以浏览的。因为这可能是她最近一段时间里能了解重大事件和新闻的最后机会，她点进了网站，开始浏览起来。

　　然后，它就在这时候出现了。

　　她点击了一个新闻的链接。忽然，一片向日葵花田充满了面前的屏幕。文章的标题是《我们的大地正在消失》，刚刚看了几行字，爱琳就觉得它牵动了自己的心。

　　黑潮仍然以不可阻挡之势在我们的地球上肆虐，而我们的政府似乎根本无力阻止。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期盼逃生之门了。而他们也应该如此，因为保护人类的生存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但是我们的森林和平原呢？我们的湖泊、公园和田野呢？那些已经是注定要消失的了，在我们星球上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大灭绝悲剧中，它们全都要被黑潮无情地吞噬了。

　　为人类种族准备的逃生和疏散方案正在制定，而有没有什么方案可以拯救我们宝贵的植物和动物物种呢？我们今天将和安妮·里希特博士，自然保育委员会的主席谈一谈……

　　停止阅读文章，爱琳重新凝望着那片向日葵。它们看起来如此生机勃勃，充满了希望，充满了阳光，金色的花朵迎着阳光，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连成了一片，仿佛能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而这片田野，和这星球上所有的一切，过不了多久，都要被黑潮无情地淹没了。在理智上，她早在好几年前就明白了这一点。但是望着那片田野，她只觉得内心深处在隐隐作痛，冰一样寒冷，绝望……不管她做什么，也无法拯救这篇花田。它会默默地留在这里，继续不屈地昂首向阳，直到被黑潮所吞噬……就像地球一样。

　　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心，像是一束阳光透过深深的水照进了黑暗的井底。也许她救不了这片原野，救不了这些花朵，但是向日葵依然会再度绽放。她在谐波项目的努力就是为了这个。决意和勇气在她心中冉冉升起，这感觉愈发强劲，愈发火热，有如凯歌一般和她的血脉一起澎湃激荡。

　　忽然之间，她明白自己想要的纹身图案是什么了。这图案不在批准的列表上，不过她不在乎。她的标记将是一朵向日葵。这就是她的最终选择。

　　她离开了宿舍，把那个无时不在的卫兵甩在了身后。她大步流星地穿过谐波实验室明亮的走廊，很快就到了她要去的地方——费舍尔博士的攀升项目实验室。稍微等了片刻，她被送了进去，非常惊讶地看到赫尔曼和沃契克博士都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两位博士热情地向她打着招呼。

　　“哦，我亲爱的！”沃契克博士把她的手握在他的两只手心里，这都成习惯了。“你终于选好你的纹身图案了？你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开始了！”

　　“是的，沃契克博士，我决定了……”

　　“好极了！你选的是哪个？玉米？也许是麦秆？”

　　“不，”她举起了平板电脑，向日葵花田还显示在上面。“我想要这个。”

　　两位科学家互相对视了一眼。

　　“哦，这个不在批准的列表上，亲爱的。”沃契克博士开口说道。爱琳只是坚定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在乎，就是向日葵。我觉得……就是它了。这文章，这图片，当我看到这图片的时候，它触动了我的心。这片花田几年以内可能就会消失了，但是还会有一片新的花田重新成长起来。而且会和原来一样美丽，可能还会更加繁荣。对我而言，这张照片代表着希望，代表着阳光，意味着生生不息。对我而言，这就是谐波项目在我心中的真正意义。你说相信我自己的直觉？好吧，我的直觉告诉我就是这个了。

　　“嗯，看起来也挺合适的。”费舍尔博士评价道，“毕竟这也是种很常见的植物，而且我也不记得看见过哪只小马的图案是向日葵，这是选择纹身的最主要标准。”

　　沃契克博士仔细考虑了一番，然后点点头。

　　“很好，我亲爱的。如果你想要的是向日葵，那就给你向日葵！”

　　“哦，就是这样。”爱琳使劲地点头。“还有，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还有另一个提议，是关于这个特殊项目的代号的。我记得你们好像不喜欢‘嵌入’这个词吧？那么，‘向日葵’如何？为了希望，为了延续，也是为了告诉大家危机中存在的是什么。”

　　沃契克博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真是个绝佳的提议啊。那就是向日葵项目。代号，向日葵！”

　　然后他们又稍微谈了谈明天的事。爱琳当然打心眼儿里明白。她会到场，做好准备，十点钟正式开始执行。她还能给自己的父母发最后一封信，当然，忽略掉某些细节。当她进入攀升项目实验室的培养液槽的时候，那封信就会发出去。大约两周之后她会以全新的面貌醒来，并且接受训练去习惯新的身体。当她最终准备就绪之后，她会通过一扇设定完美的传送门，踏上小马世界里的第一步。

　　爱琳觉得现在再想退出已经太晚了，尽管过去的几天内这想法不止一次冒出来纠缠她。最起码，可以自主选择屁股上的纹身，这令她感觉更舒服了一些，就好像在一定程度上她又能再次主宰自己命运了。

　　最后，她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理查德和亚当当然也在那里，他们正在玩电玩，而且还在互相骂个没完。爱琳决定这一晚先放松放松，问他们自己能否一起玩。毕竟，平板电脑上的所有东西现在她基本上都记得滚瓜烂熟了。而且她也尽最大努力做好了准备，以她目前的人类之身尽了最大努力。

　　玩了几个钟头之后，她打算去睡觉了。她相当肯定自己肯定会因为明天的事紧张得睡不好觉。她静静地在床上躺好。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足足花了差不多三个钟头，她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闹钟把她惊醒了。她没好气地关掉了它。她睡眠不足，昏昏欲睡。勉强拖着身子进了卫生间，上完厕所之后洗了个澡，然后穿上了她最舒服的牛仔裤和毛衣，毛衣上还绣着她高中的吉祥物。一匹野马。她以前从来没把自己的命运跟它联系起来，现在想想，她莫名其妙地只觉得好笑。

　　当她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亚当正在厨房里做饭。

　　“啊，早安。”他打招呼，“你喜欢吃什么鸡蛋？”

　　“你给我做了早饭？”她惊讶地问。

　　“看来我最起码可以为你做这件事。今天是你身为人类的最后一天，对吧？至少还有一小会儿……我想在你离开之前给你做点儿好的。”

　　“哦……你不必-”

　　“哦，拜托，好吧？我早饭都已经做上了。另外，给我心中的英雄做顿饭有啥关系。”

　　“好啦！”她有点脸红了。“这顶高帽子也未免高过头了，不是吗？那就炒鸡蛋好了。”

　　“炒鸡蛋！小的遵命！这就炒来！实际上我炒鸡蛋的水平可是大师级别！”

　　当他在炉子旁边忙活的时候，他们一直在闲聊，扯些琐碎的小事。比如他们在哪里出生，在哪里长大，他们家里人喜欢什么，他们在哪里上学，等等等等。最后早饭准备好了。炒鸡蛋，火腿肠，吐司面包和葡萄果酱。爱琳看着摆在面前的早饭，意识到这可能是她身为人类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更有可能是几个月之内的最后一顿饭。

　　“一切都还好吧？”亚当问道，“看起来也没那么糟糕，对吧？”

　　“不，不，看起来好得很，”爱琳说道，从迷茫之中挣脱出来。“你能给我做这顿饭真是太亲切了，谢谢你。”

　　“没问题，我真的很喜欢你……呃……真的很喜欢做饭。”他低头盯着自己的盘子。爱琳只觉得浑身微微一震，他似乎在脸红！这微微的震惊很快又变成了好笑和烦恼。现在他开始表白了？就在她即将变成小马的这个早上？时间真是选得太好了！

　　爱琳笑了笑，然后开始埋头吃饭。鸡蛋炒的有点老，吐司面包也有点焦，不过这是她吃过的最美味的早餐之一。

　　当他们吃完的时候，理查德也张着大嘴哈欠连天地从他房间里钻出来了。“嘿，我的早餐在哪儿？”

　　“自己做你自己的早饭去，你个懒蛋。”亚当语重心长地教训道。

　　理查德开始抱怨连天，用一种夸张过头的戏剧性腔调装腔作势，可能他觉得这样挺搞笑。亚当则高姿态地告诉他要是他也想吃白来的早饭，那他也得去当小马才行。爱琳微笑地看着这俩大小子装模作样地斗嘴斗了好一阵子，能让她分散注意力不去注意时间比什么都好。

　　时钟的指针指到了九点五十，她决定该是时候出发了。她向理查德和亚当道了别，两个男生紧紧地拥抱了她。不过，亚当抱的时间要稍微长了一点。分开的时候，在她耳边轻声叮嘱“注意安全”。爱琳只觉得有点想哭，说再见的感觉真是让她心里难受得要命。互相道了最后一次别，她转过身，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