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意识

当意识落入浑浊的漩涡无声翻滚，上天开始有意无意地往那泥潭里洒进几抹明媚的光亮。

它好奇地浸入，想探索其中的奥秘，又宛若游魂般地徘徊在圈外，行踪不曾安定。

当泥潭因为它泛起了一丝光泽时，正是它的疑惑得到解答时，答既已解，何以驻足，故抽身而去，不再停留。

那浸入泥水中的意识，似乎又一次选择了沉睡，它不再期盼天使的降临，只愿当下的一切，舒适而安宁。

可身在此处，便离不了风波，离不了混浊。

毫无征兆地，这个意识，前所未有地，剧烈挣扎起来，它变得清醒，目标单一而坚定。

它得先，出去。

似乎是上天的有意逗弄，似乎是它的坚韧不屈，这之前难以脱身的泥潭，竟忽然拦不住它，只待它一动。

一下，两下，三下。

这先前无懈可击，缠绕紧密的泥水，竟自觉为它打开了一条通道，只是态度，仍是那么傲慢轻视。

你且去闯罢。然这一切，终是个死胡同，你总会回来。

它才不管这高高在上的泥潭好像将一切掌控于手中的轻慢言辞。

它只是内心一阵雀跃，急于看看脱离已久的天地，急于呼吸那新鲜的空气，急于感受浩渺无边的世界。

这只刚从谭中跳出的井底之蛙，第一时间总是想要享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

它曾属于这天地。

虽然不曾记得过去一切，然而总是无意识地感觉亲切和友好。

很快它找到了能让它感觉快乐的地方，并寄居在那里，由衷地希望这是它的归宿。

这个地方是如此地熟悉，它好像来过无数次，它清楚这里的好多不易引人留神的细节。

这是一处有人居住的庭园，正值夏季，树木丛生，绿茵盎然，身处其中，悠然自乐。

它喜欢阳光下难以测明距离的粗壮高枝上荡下的秋千，它喜欢不经意吹过的风中携卷的缕缕花香，它喜欢那个庭院的主人天天想方设法为了自家小孩准备惊喜的愁容，它喜欢小孩清脆悦耳的笑声，喜欢之中那从不遮掩，畅快淋漓的情感。

它就在这里待了很久，久到，它几乎觉得，过了人世的一辈子。

久到庭院主人的头上染上了白丝，久到那碰破了点皮也会哇哇大哭的小孩上了大学，久到，那之后，他已经十年没回过家。

忽然，庭院的大门被粗鲁地踹开。

一群看着凶神恶煞的粗壮大汉，进了门径直地走向那个步履孱弱的白发老人，把手里的一卷黑字白纸展开到老人面前。

是欠债的单子，那个欠债的人名，签的是小孩的大名。

他们很有经验，对着头发花白，眼睛不好使的老人威逼利诱起来。

老人是受不了的，在大汉缓缓阐述诸多债主疯狂放浪的要债事迹时，在他们不断重复他孩子目前危急的处境和可能遇到的危险时，在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曾在他身上留下血迹斑斑的棍印时。

老人怒了，他挥舞起拐杖，用劲全身力气慢悠悠地一下一下打在大汉们的身上。

大汉们笑了，其中一个直接把手中的纸凝成团扔到老人的脸上，又笑骂一声：“这老不死的，想什么呢。”

老人听不到，他只感觉纸团的到来，下意识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拐杖。

这次，竟意外地准了。

纸团掉在地上，拐杖，打在那个大汉的头上。

他彻底地怒了，身边的人也气了。

一团人蜂拥而上，对这个将快走不动的老人拳打脚踢，没人往下看，那里被不停抬起的脚挡住了视线。

很快，那团身子就不动了。大汉们没劲地走开，开始有人注意到地上断气的老人，抱怨起那个被打的大汉鲁莽的起头，让他们损失了一笔可观的财富。

那个大汉也随之懊恼起来，可随即贪婪地看向四周的庭院，眼珠转动间转换了心思。

这群人，肆无忌惮地搜刮起来，当着地上那位庭院的主人面前，把这干净整洁的院子，搅得不再安宁。

他们搅醒了庭院里，那抹停留在此几十年，此时正休息着的意识。

它醒了，在嘈杂的声响，凌乱的庭院，来来回回又进又出拖拽东西的声音中醒来。

它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意地飘去寻找那庭院的主人，却见那人鼻青脸肿，安静地在庭院一处不起眼的地方，悄悄地睡着。

它还是不太懂这人世，遂只觉得那些人太吵的声音会让地上的人睡不安稳，它没有过多地揣测地上鲜明的血迹，没有过多怀疑这群来路不明的人，它只是简单地看着老人，简单地心疼到。

这个年迈的老人，大冬天地躺在地上睡觉，冷吗？

冷吗？

它好奇地转向想问那些还在转移东西的忙碌中的大汉们，想问道。

他冷吗？

他们怎么会顾及到他呢，他们此时太忙了。

这场短暂的闹剧很快就结束了，这抹意识待在老人的身边，似乎在等他醒来，等他再度精细地摆弄庭院中的花花草草，等他再度安排庭院中的布置，等他闲时呆呆地看向窗外，想着那个小时候的小孩的幸福样子。

然而并没有，老人没有醒来，周围的邻舍在串门时发现了沉睡的他，不过一段时间他就被抬走了，然后，再没有回来。

意识继续停留在庭院里，他始终觉得一切会回到开始的时候，那个庭院的主人会回来，那个小孩会回来，主人再绞尽脑汁地准备着惊喜，小孩再毫无顾忌地大声笑。

时间又过去了好久，荒废的庭院在下午迎来了一个人。

一个满身酒气，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

意识一眼认出，他是那个小孩。

但是他这次回来的目的，是卖了这座庭院。

这是他走后第一次回来，但他早已知道了父亲的死讯。

那群人是欺诈的惯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找上他的老父亲。自他上了大学后，为了在大城市的生计，为了自身的前途，宏伟志向，为了让心爱之人获得安全感，为了建立自己的小家，他废寝忘食地学习工作，争分夺秒地与对手搏斗，在日复一日的忙碌工作里迷失了自己，也忘记了那个充满美好回忆的庭院，那个天天为他准备惊喜的老父亲，那份为他带来喜悦的父爱，那份痛快流涕的情感。

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他本不想回来的，这个如今只遗留伤怀的地方。即使他拼命地到处寻找，也找不到那群人的半点踪迹，即使他放下自己的家庭，长途跋涉，四海奔波，这浩瀚天下，仍为那群人留下了避身之所。

世事，何谈公平。世事，何其无常。

但是这所有，是无法逃避的。

那个引领他来到这里的领路人走了，那个寄托他生存希望的导师走了，那个他来到这里第一眼见的人离开了。但他仍停留在这里，他终会找到新的人和事物，寄托生存的希望，他终会找到下一个他所想保护，愿意为之努力的续命稻草紧紧抓住。

人活着，总要有个期盼。

但无端的罪恶，绝不能容忍。

一切，都会等到交待。

中年男人走进了这座庭院，步伐不像少时的莽撞，轻率，然而缓慢，沉重。

意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它这单一的头脑实在难想清什么是人的成长，它只当那孩子简单地换个样貌回来，它只欢快地同他打着招呼，并期待地往他身后看去，等待那个白发的老人一脸慈爱地跟来。

然后，像少时一样，一个逗着，一个笑着。

他只带了些东西，就离开了。

意识没有得到回应，它一直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然而这一刻却是这十几年特有的茫然和失落，它好像，隐隐约约，得到了时间回馈的答案，也好像，悟了。

它该走了，它回过头，这个空旷而杂乱的庭院，没有任何响动。

然而它隐约觉得，它在与它告别，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两个人影，一小一大，嬉笑，打闹。

但是现在是空了，他们都走了。

它笑了，又哭了，又对这两个反应感到迷惑。

它飘出去了，从大门。

最终，它只是个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