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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到》

2023-05-20 17:39 作者:小熊为难  | 我要投稿

没有想到

陆文夫

真的,彭克清没有想到竟会当上工具间的管理员!临离开宏大机器厂时,车间主任叫着他的绰号:“彭革新呀,农具厂需要好手,去吧,帮他们多弄几样灵巧的东西,多产几部呱呱叫的农业机器!”

彭克清二话没说,捕上铺盖卷就奔农具厂来了,一来就分配到工具间。这工具间是厂里有名的在职疗养所,它象座孤岛,整日价冷冷清清。不管车间里起了什么风暴,生产上掀起多高的浪涛,工具间总是平平静静。工具间也有不平静的时刻,那就是上班前后的一小时。这时间,每个工人都要准备一天的工具,一齐涌到工具间去借,工具间的门前变成了闹市。领完工具,人们就把它忘个干净。工具管理员洗净了双手,坐在高脚皮椅子上,抽烟、喝茶、看报……直到下班。偶然有人忘了什么、坏了什么,才有人来补借。

彭克清刚接受工具间管理员的任务,就耽心尝这种闲味道。他拉正鸭舌帽,挺了挺腰,从后门进入工具间有三堵厚墙,两扇半门,挡住了来自车间的喧闹声音。它到处干干净净的,工具架象中药铺里的大药橱,方格格里的工具放得井井有条。漆过的地板,包着铅皮的桌子,给天窗里透进来的阳光一照,更显得明亮而舒畅。

彭克清一走进工具间,就感到很不习惯。在宏大机器厂的这些年,彭克清亲身参加了车间自动化革新的全部过程。他和同志们在一起,设计、争论、跑技术室、催翻砂间、扒废料堆,成天在困难里行走、在风浪里翻滚。革新碰上困难了,凝神苦思的有他;机器开始制造了,挥汗切削的有他;试车时有他;敲起报喜的锣鼓,燃放庆祝的花炮更是少不了他。他喜爱那种沸腾的生活,害怕这种难堪的安静。他总觉得安静是在公园里的事情,在车间里,安静和磨洋工是一个意思。他到农具厂,不是求安静来的;可是,这里却为他预备了一张高脚皮椅。

彭克清仔细打量着这张皮椅子:油光光的黄皮靠背,坐垫的皮子却磨得折绉四起,裂了一个口子,弹簧和棕丝从那个口子探出头来。彭克清心里发毛:磨破这张皮椅子,要耗费多少工夫啊!他使劲一推,把皮椅子推在边上,伸手打开两扇半门,“哗!”一阵巨大的轰鸣从半门里涌进来,跟着轰鸣而来的,是人的叫喊:“开啦,开啦!”“快点,快点!”

彭克清向门外一看,呵,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个个手拿工具牌,焦急的眼睛盯着工具间的两扇小门。彭克清象老虎听到风起,顿时来了精神,把鸭否帽向桌上一损,高声喊道:“来吧,同志们,快点!”

人们一阵欢叫:“好呀,新管理员有苗头!”

彭克清不顾一切,耳朵听住各种工具的名称,眼睛看着方格格上的标签,各种工具哗啦哗啦地送|

出去,工具牌叮叮当当地收进来。门口的人一个去了一个来,彭克清没看清他们的脸是什么模样,只顾把工具塞到一只只粗大的手掌里。一会儿工夫,他就累得满身大汗,这身汗出得舒畅,把他原有的一点焦愁全赶跑了。

上班铃响了,彭克清抬头一看,还有四分之一的人没借到工具。

人们听到上班铃响,更念了:“加油呀,管理员!”

“别催啦,你看人家忙的!”有人说。

彭克清明白,这一阵铃响之后,时间就得用分秒计算,用切削的速度计算,他恨不得自己的手能和车床一样,一推排档就加快到三千转。可是手到底不是机器,再快也有个限度,上班二十分钟以后,工具间门口才剩下最后一个人。

最后的是个精种矍铄的老人,眼睛明晃晃,两条长眉毛已经花白了。他噙着烟,手里没拿工具牌,也不说要什么东西,只是眼睁睁地盯住彭克清。彭克清抬头一看,见是车间主任蔡中光,便笑着说:

“主任,你要啥家什!”

蔡主任就:“啥也不要,看看。小伙子呀,怎么看起来有点面熟陌生的。”

彭克清说:“住在一个市里的人,早晚都可能碰见,乘公共汽车啦,上电影院啦..…”

蔡主任说:“不对,我好象在一九五七年的先进生产者大会上见过你,你该是宏大机器厂的先进生产者,有名的彭革新吧?”

彭克清红着脸说“这……这,人家叫着好玩。”

蔡主任的长眉毛舞动起来了,眼睛里闪着亮光,轻轻地问:“劳动工资科的黄科长怎么肯放你来的?”

“黄科长说这里的事情要紧。”

蔡主任脖子一仰,哈哈地笑起来:“好啊,老黄到底是个细心人。我以前求过他多少次,要个强悍的管理员,他只肯笑,不肯给,没有想到他存心要挑个好的!怎么,你觉得这个工作如何?”“有意思。”

“什么意思呀?”

彭克清说:“没有想到,这工作也很有讲究。你看,上班已经二十分钟了,这里面浪费了多少工时!

看起来,要解决它还很有点复杂性哪!”

蔡主任说:“对了。任何工作要应付都很容易,要做好就很复杂。”

彭克清就欢喜这个复杂,越复杂越过瘾。他立刻决定向这个复杂捅出第一拳,为缩短时间而斗争!蔡主任一走,他便把茄克衫脱了,袖管向上一捋,双手向腰间一,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口工具橱。这口庞大的工具橱,有二百多个方格格,每格里放着一种工具,虽说也有科学的分类,有标签号码,寻找起来仍然要花不少时间。彭克清下了决心,要在两三天内把它背出来,象排字工人熟悉字盘,象自已熟悉身上的钮扣一样,闭着眼睛可以扣上解下。他吸了口气,把头一偏,眉毛一蹙,周身的精力都汇集到一双眼睛上,使那双深邃的眼睛象要爆出火来。他象被生铁浇铸在地板上似的,纹丝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彭克清活动起来了,一动就是那么快,就象在工具橱前和谁赛跑。他开始了另一种练习:猛然喊出一种工具,头也不抬地奔向工具橱,闭住眼睛把手插入方格,然后再睁开眼睛,检查是否准确。他就这样喊着、奔着,把地板踩得咚咚响,额上的汗珠儿扑扑地掉下来。直到下班,那张高脚皮椅子静静地蹲在一边,不曾有人去磨它一下。

三天以后,车间里出了新事情:上班铃一响,工具间的门口就断了人。工人们个个欢喜,纷纷谈论,都说这个新来的管理员不简单,工具流星似的送出来,厉害!有人说,看样子这人一定在中药铺子里学过徒,要不然哪有这份手艺。大字报、表扬信贴满了工具间的两扇小门。彭克清在两扇小门后面,又找到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人们为什么一定要排队?是的,现在上班后不用排队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把上班前的半小时用来排队借工具?一个车工的准备工作,简直可以开一大堆项目。如今,这份清单上只剩下两个字:“排队”!彭克清觉得管理员必须对这两个字负责。彭克清想起来了,生活中有些事情,开始觉得很有困难,后来感到只好如此,再后来就习惯了,觉得理所当然。工具间门前的排队,恐怕以前就是这样过来的,现在却不能这样过去了!他小心地捧起皮椅子,把它放到僻静的角落里,转身带上门,走进了车间。

彭克清开始在车间里走动,帮人家磨车刀,卸重生活,瞅空子就问:“你看,有什么办法叫大家不去排队借工具?”

回答是各式各样的:有人播摇头,有人答应帮助动脑筋;有人说:“你能叫上班后不排队,就该磕头谢谢了。”后来有人建议去问问杨师傅,这人一等的聪明,点子多。不过……他的话不大好懂,是有名的“两句半”,总得留半句给你自己去想。彭克清心里想:这人一定是个会用脑子的,便去找他。

“两句半”做的是大车床,正在行走刀,他手里夹住一支烟,眼睛盯在刀尖上。彭克清上前招呼

“忙呀,杨师傅。”

闲聊了两句,彭克清又说:“有点事情想请你指点,你看,有什么办法能叫大家不去排队借工具?”

“两句半”回答得爽快:“有,除非你不让人家去排队。”

彭克清把许多事情串连起来,前前后后地想了一下,说:“对了,这是个主动的办法.要做到不排队,只有不让人家去排队,‘送货上门’!不过……这工具怎么个送法?比如说,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些什么工具?”

这一间,可把“两句半”将住了,他没有料到,这个管理员竞能在他的半句后面接上几十句。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想的,他已经想到前面去了。“两句半”只好连连地吸烟,转动着眼珠子,挨摸了半响说:“了解需要倒是容易的,车间办公室里有本簿子,会做生活的人就会看得懂。”

对了!车间办公室里是有本簿子,上面记录着每部机床的工作任务。什么生活该用什么工具,他是知道的,根据任务事先把工具发到车床上,这排队的事情不就消失了?他喜的了不得,握住“两句半”的手,使劲地摇了几下,回身就向车间办公室奔。奔了几步又回头说:“谢谢你,杨师傅,谢谢你的指点!”说完了回头又弃,一时间把“两句半”弄得蒙里蒙憎,不知道管理员在他的半句后面又想了些什么!彭克清一口气奔到车间办公室,找到蔡主任,喘着气说:“你……你这里有本簿子吗?”

蔡主任被弄得莫名其妙:“什么簿子呀?”

“就是那个簿子,嘴,要晓得那部车床明天做啥生活的簿子。”

蔡主任懂了,便从抽屉里拉出一本红漆封皮的记录簿来。彭克清翻开一看,每部车床明天做什么,都写得明明白白。他把簿子一拍说:“主任,请你通知大家,明天不要到工具间排队,所有的工具都送到车床上!”

蔡主任楞住了:“你…….你怎么啦?”

彭克清笑了,发觉自己有点冒失,办法还没有对主任讲呢,便指着簿子说:“你看,明天一号车床要车地轴,对不对?”

蔡主任点点头:“是车地轴。”

“车地轴要用分厘卡、砂皮、油光链对不对?”

“对。”

“好,我保证在明天上班前,把这些工具统统送到一号车床上。”

蔡主任的长眉毛舞动起来,他吸了口气说:“唉呀,我刚刚替你的第一步高兴,你却又跨出了第二步,跨得这么快,又这么大!你呀,真是个‘彭革新’。说实话,工具间的这个包袱,我背着几年了,却被你三拳两脚就砸得稀烂!”

彭克清没有听清蔡主任的讲话,阀着头抄写各个车床的任务。蔡主任握住他的手说:“你抄它做啥?”

“配工具呀。”

蔡主任说:“别忙。”便拉开另一只抽屉,拿出厚厚的一叠图纸,图纸上附着开给某号车床的工作卡片,他说:“把这个拿去,按照图纸的要求配工具,万无一失!”

彭克清接过图纸,很是感激“我保能明天上班前把工具送齐!”

蔡主任笑着说:“不用送了,你把工具配好后交给调度员,让他派生活时一道发下去,他又不麻烦,你又省时间。”

从此以后,工具间更冷清了,人们简直忘记了它的存在。彭克清的事情却越来越复杂,他忙着向车间,向生产科了解任务,配工具。有些工具不是随手可得的,要现做、要改进。有些生活不是放到车床上就做的,要提高工效、提高质量就必须革新。彭克清又和车工们结合起来,划图纸,动脑筋。他的工作更复杂了:设计、争论、跑技术室、催翻砂间、扒废料堆。成天在困难里行走、在风浪里翻滚。革新碰上困难了,凝神苦思的有他,试车时有他,敲起报喜的锣鼓、燃放庆祝的花炮时更是少不了他。他喜爱沸腾的生活,生活就永远是沸腾的。厂里的人都知道了,这个彭克清,就是宏大机器厂有名的“彭革新”。

没歇多久,劳动工资科的黄科长,来向蔡主任打听彭克清的工作情况,看看这个干部分配得可合适。蔡主任又拍肩膀又顿脚,笑着把彭克清的事情前后描述了一遍。黄科长听了,惊讶不已,说:“我当初还耽心他只会生产不会管理,喃,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

蔡主任说:“细心人呀,其实你是应该想到的。这样的同志就象通红的铁块,不管放在哪里,他都能发热、发光、发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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