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梦幻间 【阮籍】
这天的风格外凉,父亲刚刚入土,母亲一旁恸哭。现在年仅三岁的他还不理解为什么要伤心,或许是在他什么都不明白的年纪,已将泪哭尽。
“爹爹为什么要走?”等到一行身着华丽的人终于离开后,阮籍拉着母亲的衣角询问。
“孩子,他也不想啊,可总是身不由己。”阮母无奈,自从元瑜(阮瑀,字元瑜)被逼去当那个什么祭酒(司空军谋祭酒)之后,她也时常为他担忧,乱世草芥而已,只能成日吊胆提心。“叶落凄凄兮日颓,妾徒劳劳兮自怜。”虽有白头愿,但无偕老缘。阮母遥望阮瑀埋葬的地方,留下了怅怅的叹息。
就算时代再晚些,阮母也不过是感慨一声“时也命也”,最终还是将一切时间精力都毫无保留地倾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读得经书也得有命把自己的想法留下来。”阮武前来探望,见阮籍正在习剑,便稍加指导,“这些是……”他知道阮籍向来手不释卷,等到翻开后才发现居然是王粲写的诗赋。
“不对,那这地上的——”阮武这才发现,阮籍是把曹氏曾写来纪念自己父亲的诗赋全烧了。
“这是为何啊!”
“不过取暖计时而已。”父亲的形象早已模糊,母亲的悲影却是日渐清晰。阮籍见烧的差不多了,将叔父手中最后的一卷也丢了进去,拍了石头上的灰请文业(阮武,字文业)坐下。
“嗣宗啊,姑且不说他们写得如何,好歹是为你父亲而作的,若是就这样弃入火堆——”
“或清淡无味,或情虚气弱,家父有灵亦耻之。”
阮武没想到阮籍小小年纪会如此讥讽当代文坛名家,或许也算是应了曹丕说的“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吧。
“嗣宗啊,听说你每日弹琴长啸,隔着一二里闻者尚彰。”既然已经烧成灰了,阮武也没多说什么,更何况他也不在乎这些,“你族祖父和叔文(阮武父阮谌,字士信,其弟阮炳,字叔文)也经常夸你,天资如此,将来有什么打算?”
“若是能够找个清净地方呆上一辈子就好了。”阮籍感叹,火渐渐熄灭,风也只觉变凉了几点。
“哈哈哈,文瑜(阮咸)和仲容(阮熙)呢?”
“估计是被兄长不知道带去哪玩去了,记不得时辰。”
“先前你不也带着仲容跑去竹林?天快黑了才回来,把大家急的。”阮武无奈,阮籍剑术确实有所小成,但还带着稍小的阮咸总是不令人放心的。
“这不是想着假若恰好抓到野鸡什么的,也好让母亲好好享受一刹。”
阮武看着远方的斜阳,这才发现这大如车盖的太阳沧沧凉凉,耳畔似乎还能听到竹叶的摩擦声,他尽所能将自己的知识传授给阮籍,自以为从未兼济天下,能齐这一家也算不枉此生。
“阮籍,天色如何?”
“天浊地清。”看着远方的晚霞,阮籍说出了这四个字。
阮武心里自然是兴奋的,此时的阮嗣宗已经逐渐从书中迈出,他会书写自己的世界。
…………
“叔父,这么晚了偷跑出来被抓到了咋办啊。”阮咸紧握着剑柄,好似只要一受惊便会直接拔出。
“有什么可担心的,兄长不早睡了吗。”阮籍领着阮咸前进,警觉地查看周围,胸前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阮咸尚且年幼,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吓得不轻。
“人生天地间,早晚都得死。”阮籍安慰道,“谁说早死不是福,晚死不是祸?”
“可是,如果冒出个大虫什么的,咬上来很疼的。”
“不是,这里怎么可能有——”阮籍其实也拿不准会不会出现老虎,世事易变,他哪敢下定论。而且就算回答了这个问题,仲容还是会继续发问,“来,帮我拿好这个。”
阮咸松开了拉着阮籍的手,抱住了递来的剑。阮籍随手摘下了一片竹叶,吹奏了起来。
阮咸沉浸于此,不再发问。
“哎呀,终于到了。”随手丢掉竹叶,阮籍翻开一处落叶,“真有!”他也没想到,先前随手挖的陷阱还真抓住了一只野鸡。
“仲容,快去整出一块地方!好生火。”
直到阮籍将鸡放上去烧,阮咸终于有机会观察这片地方:这里竹林稀疏了些,零散地有些许石头,尽管小溪在不远处,但在这是看不见的,若是细听,倒是能有微小的水流声,
“发什么呆?快来吃。”
“可是叔父,您先前不是说要给——”
“哎呀,带回去了不就知道我们溜出来了?”阮籍才刚咬下一口,没想到阮咸会说出这么令他尴尬的话,“下次,下次挑个白天出来,抓到了再说。”
阮籍从怀里掏出一小罐酒:“怎么样?要不要试试?”
“我还小……”阮咸虽然很想尝试,但父亲阮熙严令禁止他在这个年纪饮酒。
“没事,就一口。”阮籍用手指弹了弹酒罐,“不然也不好下咽不是?”
翌日清晨,阮籍正早起舞剑,却总感觉身后发凉。
“呃……怎么了兄长?”阮籍有些心虚,不敢直视阮熙。
“怎么了?!”阮熙拿起一旁的剑鞘直接拍向阮籍的大腿,“那孩子到现在还没醒,嘴里还有酒气,你还问我怎么了!”
“肯定是那孩子偷摸喝了呗,怎么可能是我。”
阮咸从门探出个头来,阮籍这才知道,阮熙早已问清楚了才动手的。
“我会不讲理?”阮熙把剑鞘丢到柴火堆,“罚你把这些全砍了。”
“啊?”阮籍自知理亏,只好答应下来。
阮熙回头:“哦对了,娘已经把你出行的干粮准备好了,到时候记得拿。”转身正准备离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还有啊,你不要老是弄些奇怪的动静,平时也稍微注意一点自己的言行,我都听到有人说你是不是不太聪明,得亏族兄说你超过了他,不然还指不定别人咋说。”
“咋说?不知道咋说就不说了,最近我在练习翻白眼。你看,遇到这种人我直接翻——”阮熙做势要打他,“别别别。”
“反正自己注意一下吧。”阮熙无奈,不过也没过分要求些什么。
阮籍随声应和,不过看样子完全没听进去。
或许阮籍也没想到,后来的书上说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长得好看,有志向,独立自主,气场强大,可惜是个“面瘫”。这当然是玩笑话,不过这次的他遇到了叔父,与他一起来到了东郡。
“这便是兖州?”阮籍看了看周围,有些吵闹,“就这样吧。”
“哈哈哈,前面一个酒馆——”
“好地方!”阮籍一拍手,“走走走,去看看。”
进了酒馆,还没闻明白酒香便有人发出邀请。“王大人久闻先生志才高雅,特请小的来——”
“不去。”阮籍此刻像是被抽去了魂灵,只觉无语,自己哪里来的名声?
“害,王文舒曾也是当朝宰相,结交一下没坏处的。”
宰相?还是曾经?那算什么?妨碍我清闲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阮籍心想,不过怎么说也得卖叔父一个面子,况且因为这点事就交恶也不值得。
王昶一见到阮籍便惊为天人,气若谪仙,这也是为什么不会将叔父错认为阮籍,文舒非常高兴地邀请他坐下。
“久闻大名。”
阮籍点头。
“不知道今天两位过来是游玩还是……”
“刺史大人,嗣宗他听闻兖州治理有方,安居乐业,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特来见识见识。”阮籍走神并没注意叔父说了什么,反正负责点头就对了。
就这样,整整一天阮籍没再开过口,直到王昶送别阮籍,一旁的门客才壮着胆子开口:“这阮籍一句话也不说,怕不是……”
“真是看不透啊。”王昶看着阮籍离去的背影,感慨道。
“啊?”门客只是觉得阮籍可能是单纯地不想和王昶说话,但是他算个什么,迎着王昶说就对了,“是啊,这阮籍虽终日不开一言,但举止有度,仪态大方,若不是知道,还以为是哪个神仙下来游历了呢。”
“嗯。”王昶点点头,天色也不早了,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阮籍在这里没玩多久,便拜别叔父自己到处游历去了。
某日,砍柴的樵夫下山准备回家,却听到一阵阵哭声,樵夫拿起刀,生怕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却没想到是一个人披着头发抱着酒坛在那,气度不凡,旁边还有几坛裂开的酒罐。
“兄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哭呢?”
“我的酒啊,这都没了!”
“害,这才多大点事,路还长着呢。”
“去去去,你还小,不懂别乱说。”
“得了吧,兄弟看你比我小得多了。”樵夫找了个石头坐在他身旁,“这附近有个广武涧,听说是内刘什么……”樵夫一时间忘记了名字,挠着头想了一会,“刘邦和项羽!对对对,这俩那什么,相争的地方。”
“哦?是吗?”阮籍清醒了许多,凭着酒坛站了起来,准备往山顶走去。
“诶——”樵夫怕这家伙出点什么事,赶紧背上木柴跟上。
登上山顶,俯瞰这条“鸿沟”,阮籍饮下最后一口酒便将酒罐丢出:“呵呵,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看不上他们,刘季项羽推翻所谓“暴秦”,结果最后二者反倒为了天下相争,再次席卷起战火,先前的约定全成笑话。项羽身上背负着八千子弟,无数江东父老的愿望,结果自己走的潇洒。望着眼前的鸿沟,阮籍看到了长烟落日,看见了千百年来的无数纷争,今人尚不如古人,还想着当天下王!阮籍瞧不上这个时代,也瞧不上这个“徒有虚名”的自己。
“哎呀大兄弟,果真有豪情大志啊!”樵夫赶紧拉他下来,就怕他没站稳摔下去,“怎么称呼?”
阮籍瞥了他一眼,甩开搀扶的手离去:“阮籍!”
就这样,阮籍常常游历名山大川,或泛舟湖上,或醉卧深山,偶尔还会传出神仙临世这种谣言,不过他并不在乎,若是哪里出了坛好酒,他可能也会凑个热闹。
阮家人大多喜欢喝酒,能喝酒,一听到要聚会喝酒,阮籍立马就带着阮咸来了。
“这不行啊,喝起来太难受了,一点也不痛快。”阮家人拿着个小碗,越喝越难受。
“来来来,扛个大盆来。”阮谌也有些酣醉,大手一挥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好。这样才爽!”几个阮家人不顾什么礼仪,趴在地上直接喝了起来,还惹来了几头家猪。
众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下嘴,阮咸倒是觉得诧异:“喝啊!为什么不喝啊?!”
阮咸摆摆手:“都什么样啊,还嫌弃起猪来了。”也不管别人啥反应,直接就趴下去喝了起来。
“仲容的境界我等不及啊。”阮武赞叹道。
“是啊,明明是和我们一起享受,平日里寻知音愁来愁去的,一遇到反而犹豫了,这怎么行!”
阮家人于是将这种旷达放任为德行,但阮籍听着他们的赞许,只觉得无语:“奇了怪了,人家单纯喝个酒还能扯这么多。”阮籍白了一眼,靠在角落的酒坛旁边舀起酒喝了起来。
这件事无疑让一些人很不爽,当时阮籍和阮咸住在南边,比较贫困,而富有的大多住在道北,有些看不起阮籍阮咸的故意在七月七日晒衣这天拿出各种绫罗绸缎,锦衣华服,故意晒在阮籍家眼前,当时阮籍正巧又不在家,其他阮家人就更嚣张,越挂越多。
“那些是什么,平时也没怎么见啊。”阮咸可终于朝远处看了一眼,觉得很奇怪,问了问邻居。
“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啊,都快挂到家门口了。”这邻居倒是乐意凑热闹,“都晒好久了。”
而道北的阮家人见阮咸朝这里张望,得意了起来:“这小子天天和阮籍到处跑,发些奇怪的声音,也不觉得丢人。”
“就是。”
“这小子怎么回去了?”
“嫌丢人呗,还能干嘛。”
阮咸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暂时用不上的犊鼻裈(说法不一,这里就当做短裤),捡起一根竹竿挂在庭院。
“你这干什么呢。”邻居见阮咸没啥反应,忍不住上前询问。
“不是这时候应该晾衣服吗。”阮咸笑了笑,“没办法,我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个凡人,太难免俗,就先这样吧。”
阮咸拍去手上的灰,转身离去。
阮籍在这段时间游山玩水,结识了许多名士,有时他也想,要不混个官当当?所谓的修齐治平到底是纸上得来,倒是未曾躬行过。
“怎么样,打算做官吗?”山涛见阮籍颇有志向,倒是很好奇会不会入仕。
“这有什么好的,倒不如来看看我新打的剑。”
“嗯?怎么突然冷了起来。”刘伶喝醉了敞开衣服躺在旁边,睡梦中却感受到了一道寒光,身上的酒气都削了大半。
“罢了罢了,还是在这竹林自在。”阮籍注意到有人靠近。
“诸位!”王戎抱着坛酒一路小跑,“来晚了,实在对不住啊。”王戎未到弱冠就入了竹林,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都算得上“前辈”。
“特意带来了自酿的酒,给各位赔个不是。”说完就要行礼。
“你看你看,庸俗的东西!”阮籍对着山涛说,“又来坏咱的兴致。”
山涛和嵇康对视了一眼,笑而不语,刘伶倒是目的明确,毫不客气地拿起王戎送来的酒给大家倒上。
“嘿嘿,你们几个的兴致还会被败坏?”王戎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刚听到有人说想做官?”
“什么做棺?对啊,在讨论找个做棺材好的。”阮籍伸了伸懒腰,“这不是最近天气多变,得多准备准备。”
“是嘛。”王戎笑了笑,替阮籍满上,他也知道有些话是无法说出的,“不管怎么样,先品品这酒吧。”
“也好,难得见你这么大方。”阮籍一饮而尽,他难得喝到这么痛快的酒。
正是在这段时期,蒋济收到了《奏记》,却误以为阮籍已经答应作自己的掾属。
“哈哈哈。文人都这个脾气,派人送点东西也跟着客套几句不就行了?”蒋济听王默说阮籍“俊而淑悦,为志高”,有些傲气也能理解。
“这样,你去说几句好话,多带些人撑个场面。”王默很不情愿地应了下来,按照阮籍的秉性多半是不愿意,也后悔自己当初被问到阮籍时多嘴。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阮籍不在洛阳城外的都亭,四下打听才知道已经回去了,王默沉默,本想着好歹见下人,这下可怎么交差?
蒋济大怒,只想着阮籍竟然这般无礼,现在的他急需发泄的出口,王默跪在一旁,这怒火只令他觉得冰凉。
“你!”蒋济拽起王默,但是当他愿意低下头去发现有人可以撒气时已经过了生气的极点,他的发泄只会让身边的人离心,要想再招掾属可就难了,“我给你机会,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默送了口气,立马写信给阮籍,为了以防万一,他私下命人散布了这些消息,确保阮籍亲属能知道。
“阮儿啊,我听他们说……”
阮籍不知为何母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是啊,这几天酒钱都贵了些。”
“不是这件事,而且——”
“确实,阮咸这几天老喝,我在他旁边说,他也听烦了。”
阮母也算是听明白了:“好好好,这样,你嫂子准备回娘家看看,送送吧。”
阮籍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下来了。
“阿嫂——”阮籍还没到门口就大喊,生怕没人知道他来了。
“阮籍?!”阮嫂刚刚灭完火,盖上砂锅确保做好的食物等阮熙回来后尚温,却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唤自己,“我还以为你当官去了,这么久没见!”
“哈哈哈,大嫂都很少出门,当然不常见。”阮籍就这样站在门口和阮嫂说话,“而且我可从未听说自己的事。”
“哎,我也不懂这些东西,只是听说你被叫去做些什么,加上一直没见你,这才以为……”阮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没事,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要不进来歇歇?”
“不了嫂嫂,娘叫我来送送你,行李准备怎么样了?”
“早就收拾好了,给你哥弄吃的耽搁了一会儿。”阮嫂立马取来自己的行李,转身将门关上,再不出发就晚了,况且阮籍都这么说了也不好让他等着,“行了,你也快回去吧,别被人说闲话。”
“哎,他们算什么,先送一程。”阮籍夺过行李,走在阮嫂前头。
阮嫂见着有些远了,赶紧催着阮籍离开:“行了行了,差不多了,你也赶快回去吧。”阮籍也觉着送到这也行,点了点头看着阮嫂渐行渐远。
往回走的过程中,见到有人拦路,阮籍只觉得无语,下意识翻了个白眼:“何事?”
“送自己嫂子送这么远?不太合规矩吧?”
“礼法是约束小人的,又不是为了我这种人才设的。”
“你——”那人被示意不必再说,躲在后面的上前责备道,“听说你好大的排场,蒋太尉让你当官都不去?”
“实在不行你去认认字吧,这样不会别人说是什么自己就觉着是什么。”
阮籍抽出佩剑,没想到这就把这俩人吓了一跳,便不再理会二人直接回去。
“阮儿啊,有一封信是给你的。”
阮籍打开一看便后悔了,王默的来信确实令他头疼,这些天已经很多人来打听或是劝说被蒋济征辟这件事,但自己实在不愿,王默在信中哭诉自己的老母家小这种太常见的话术也是不想理会,可耐不住每天好几次地劝说,最后只好提笔,告诉王默自己愿意出仕。
当然,阮籍出仕后只管吃只顾喝,再谎称自己得病,就这样脱身了。
“后来就和我父亲做了尚书郎?”王戎提起酒缸,却发现是一滴不剩,顿时失了兴趣。
“嗯,后面得病了就没做了。”阮籍说道,“最近曹家准备招我为参军。”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山涛倒是好奇阮籍会不会答应下来,按理阮籍还是比较倾向现今当权的。
“去看看吧。”阮籍一碗酒下肚,“然后说自己好酒,不适合他们,再加个身体不适……”
“反正去看一眼也没坏处。”王戎倒满是无所谓,毕竟也跟他没啥关系。
“也罢也罢。”山涛对着阮籍和嵇康说道,“叔夜刚好准备离开一段时间,嗣宗不是要应付一下事情,要不今晚来我家一起聚聚,就当饯行了。”
“有酒就行。”嵇康大手一挥,攘臂而起,如将倾的玉山,“走!”
“诶诶诶,不急。”王戎倒是想一起,但是俗事缠身,刘伶喝成这样大抵得睡到明天。
看着刘伶的这副醉态,四人心照不宣,先将刘伶送回才各自离去。
“哈哈哈,先敬阮兄!”山涛妻子韩氏准备好了酒菜,先前听丈夫提到与阮籍嵇康二人一见如故,便觉得交情不一般,可谓是契若金兰。山涛甚至说出只有这两位能看成朋友,这便深深勾起了韩氏的好奇心,于是便想效仿僖负羁妻子,哪怕只是窥觑也便知足了。
很快便到夜里,韩氏自然是不能直接观察二人,只好在墙上挖个洞仔细观察二人举止。
“嵇兄一曲《广陵》至今还在脑子回想,曲现戈矛杀伐之气,可谓是慷慨激昂。”山涛感慨,天仙抚琴亦不啻,《广陵》一曲闻恨迟。
“哈哈哈,何来此言?”嵇康笑道,“不过是恣意而为,哪来的兵戈之声?”
“不过我的琴若是配上嗣宗的长啸,那必然是锦上添花。”
“能让叔夜认可,那我也算得上合格?”阮籍与二人相视一笑。
但山涛还有些疑惑:“嵇兄抚琴随性而为,那么每每听闻《广陵散》时总有相似的感觉。”
“哦?那大抵是因为心与心声有所不同吧。”
“众人之心本无不同,却总生个黑来,物发出的声来于物,物无哀乐,哪有感情一说?却依旧认为雨哭风啸,不过是内心之声罢了。或许有共,但亦有差。”
“雨后凄凉才生孤独,心中有亏雷鸣如诫,归根结底情感如何,依旧取决于众人之口,我所做的不过是自然的展现我而已。”
山涛听得一时间忘记了喝酒,阮籍倒是一拍桌子:“好好好!不愧是嵇兄!平日我就爱长啸,山间飞鸟尚不惊,不说都快觉得山中无知音。”
余下的便是放歌纵酒,东方已白才不舍离去。
“难不成看了一晚?”山涛刚送走二人,转眼间韩氏便收拾地差不多了。
“不小心就忘了睡觉。”
山涛看韩氏表情甚至比他还不尽兴:“这二人如何?”
“论才能情趣,恐怕你比不上,若是靠气度见识尚能勉强结交。”
山涛点点头,同意了韩氏的观点:“他们也常常认为我气度略胜。”
将刘伶送回家后,阮籍等人拜托邻居外出务农时顺道看一眼,若是刘伶留灵那便无事,否则只好挑个风水宝地。
“哎呀,刘兄,你这这——”他可不敢看,刘伶脱了个光,若是白净也尚且接受,但到底是“土木形骸”,“你整日醉相,也不见劳作,最起码洗洗总归是要的吧。”
“再不济,衣服总得穿吧!”
“哦?”刘伶没忍住打了个嗝,“天生刘伶,以酒为名。千金自来,不拘形骸。天地为室,屋舍为襣。”说完自己失神了一小会,好似突然酒醒了一般。
“你怎么跑到我裤裆里了?”
邻居收了山涛好处才来这一趟,反正确认人没事也就不想继续待着了,扭头就走,生怕沾上刘伶身上的味道。回想起刚进屋的场景,他甩了甩眼睛,满脸嫌弃。
阮籍就没有此时的刘伶这么自在,他还在为接受曹爽征辟而发愁,去吧,先前的体验还是让他膈应,不去吧,但一想还是蛮想去的,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见见再说。
“哈哈哈,阮兄别来无恙。”曹爽亲自接见阮籍,并邀到府上。
“那些司马的人总感觉有些蠢蠢欲动。”曹爽说道。
“我不比曹大人,这些事实不知啊。”
“哈哈哈,这有何妨,若是阮兄做了参军,不就也都能知道了吗。”
这对阮籍的吸引力不大,曹爽的名声打听一下便知,但毕竟权重,就算不想当他的手下多少也得给个面子:“只怕是阮某不适合这个位置,耽误了大人的好意。”
“这有何妨。”
“可惜老母身体欠佳,这怕是……”
这下曹爽算是明白了,先前隐约觉得有拒绝的意思,但也可当做是客套的推脱,说几句好话就应下了,拿老母身体不好开口,那多半是没戏了,但山雨欲来,曹爽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自己落口舌,只好放弃:
“也罢,阮兄千里迢迢来这么一趟,也辛苦了,在府上住些时日也不迟。”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一想到肯定有美酒,加上曹爽已经让步,阮籍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而曹爽只是心里冷哼一声,如果真的家里老母身体不好,怎么会答应留下?不过阮籍毕竟是阮籍,这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不知了。
当然这几日阮籍在曹爽府上住下的事情也渐渐传开,当人们认为阮籍做了曹爽的参军后,阮籍又离开了,这可让人摸不着头脑。
曹爽在阮籍离去时问了一句:“如果政权更替,你如何看?”
“周与诸国,秦与大汉,天行有常,草民何敢揣测?”
原本想借此除去阮籍,但曹爽也就此作罢,并没有那个必要。
看着阮籍离去的身影,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会有一种遥望时代之感。幸运的是,与下一次的放弃相比,至少这次尚能掌握。
未曾想这风萧瑟如此。
对阮籍而言,因为父辈与魏室的关系,不由得对其加以同情,而曹魏的所作所为又令他失望,他想超脱于政治,但阮籍所受的教育又令他无法抽身。这段时间,或是出仕,或是游世,总在徘徊之中,不知该何去何从。
“你倒学学刘公荣。”
阮籍正和刘昶聊得高兴,没想到王戎正巧来拜访,见他提了坛酒便说:“这不巧了,我这刚刚好有两斗美酒,正好拿出来和你一起喝,公荣就别瞎掺和了。”
阮籍拉着王戎入座,刘昶也不在意,阮籍和王戎相互举杯对饮,三人照样言语谈戏,与平常无异。
王戎喝地有些发晕,天色渐晚刘昶也不得不拜别。
“你为什么一杯酒也不给他?”王戎说话略有含糊,但不至于听不懂。在他印象中,刘昶怎么也算是嗜酒。
阮籍大笑:“胜公荣者,不可不与饮; 不如公荣者,亦不可不与饮; 唯公荣可不与饮。”阮籍一手搭在王戎肩膀,一手招呼角落的狗,“来,喝!”
“刘公荣喝酒,对方无论是谁,富贵贫贱,孤鸟野兽,都能畅饮。”阮籍好似还没喝够,解开衣服继续说道,“他说过比他厉害的,他佩服,必须和他喝,不如他的,也不会瞧不起,也得喝,跟他一样的,这可是知己!能不喝吗?嘿嘿,我就故意不给他喝。”
王戎一边听着,一边朝阮籍这边靠,倒不是因为对阮籍有什么非分之想,单纯因为阮籍招呼的狗在自己旁边蹭。
“你倒是学学人家。”阮籍晃荡几下手中的酒坛,让最后几滴酒浸润嘴唇后便将它随意放在地上让狗玩弄,“可惜了,没酒。”
“对啊,可惜了美酒。”王戎看着舔着空酒坛的狗,又看了眼阮籍,他并不知道阮籍心里是如何盘算的,或许他就不属于这个时代。
阮籍和王戎经常一起喝酒,四周大大小小的酒垆都喝过了。
“哎呀,别在这睡啊。”王戎实在是拉不动阮籍,卖酒的是阮籍邻居的主妇,姿色尚佳,王戎也是被阮籍直接拉过来的,谁曾想阮籍喝醉了就直接睡在她旁边?看着周围人的目光,王戎在那一瞬间有种想立马走人的冲动。
“你们在干什么?”那妇女的丈夫正做农活,听见外面的人说有人在自己妻子旁边睡觉,便赶紧过来了。
“阮籍?”作为邻居自然是认识的,多多少少也知道他的秉性,“在这睡可不好。”
可没想到,他和王戎两个人都扶不起阮籍,于是只好作罢,醉成这样也出不了什么事,赶紧回去继续干活。
连续好几天,阮籍都直接倒在那个美妇旁,丈夫刚开始也觉得不对劲,观察了好一阵后发现阮籍实在没什么企图,也就不管了,阮籍每次来都几乎喝光卖的酒,这么看来的话还得谢谢他嘞。
政权悄然更替,无数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司马集团需要树立威信方便篡权,拉拢文人是重要的手段,却又怕他们“以口治国”,曾经亲近曹魏的名士难逃九泉。所幸阮籍曾拒绝过曹爽征招,于是勉强保全,但他不愿在司马手下为官,却不得不生计,最终也只好“魂气随风飘”,既然满口仁义道德,以礼维国,如此虚伪,那也便不必再遵循礼法。
阮籍本就不在乎那些莫名之礼,随心而动自在逍遥。
司马昭想和阮籍结成亲家,派人上门。
“阮大人,小的奉司马——”
“嗯?啊?谁妈走了?”阮籍抱着酒缸,酩酊大醉,来人都不想再进一步,只好提声说道:“是司马大人,他派我——”
“行了行了,知道了,下次再来吧。”
来人看着样子是实在是没法沟通,考虑的确没有提前告知,也就回去和司马昭禀报。
“也罢,你既然去过了那么醒来后也就知道了,明日再去便是。”司马昭摆摆手,毕竟这件事也并非一定要成,自然不放在心上。
于是前前后后足足六十次,阮籍整日不省人事,司马昭也就只好作罢:“哎,算了,由他去吧。”
毕竟司马昭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尽管已经路人皆知,但只要不揭开又有谁敢直言。
“哦?那你觉得司马昭如何?”
阮籍此时已经清醒,问及大醉六十日的感受后,直言小子有约,按礼法应一诺千金,至于大醉不过是进退维谷,一来不想违背礼法,二来又对无法结亲感到惋惜。这些当然是乡里流传的,真假并不重要。
在这之后的阮籍,做做官,玩玩山,骑着驴四处游走,也算得上自在。
这日司马昭宴请阮籍,饭后自然是少不了闲谈。
“哎,今以礼治国,尽管有所成效,但还是有子杀母这种事发生。”有人提出了前段时间自己处理的案件,感慨道。
还没等周围其他人发表见解,阮籍直接大声说道:“哈哈,杀父亲还说得过去,怎么还杀自己亲妈了。”
满座皆惊,本来还有些人没听清楚刚刚说了些什么,但阮籍的话可是都听明白了。
“不不,阮兄,这可是大逆不道啊。”旁人压低声音说道。
司马昭摆摆手,示意周围人安静:“杀父自然是天下最大的恶行之一,为什么说可以?”
阮籍大笑:“这禽兽啊,知道自己的母亲,但不知道自己父亲,杀父,那自然是禽兽喽,杀母那可是禽兽不如哇。”
司马昭点点头,大家自然也对这个回答满意,阮籍倒是没放在心上,继续喝酒。
“什么?真的假的!”阮籍垂死病中惊坐起,甚至酒也醒了大半。
“这能有加?那步兵厨营有这个数。”那人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
“三百!”
“对喽!整整三百斛!”
阮籍立马穿好衣服,那人回过神来时阮籍已经走出好远。
“不是,去哪儿?”
“去混个官!”
这步兵校尉可是个美差,它是中央政府的属官,但又不与皇帝亲近;虽然是武职,却又不掌管兵权,不会给人威胁,最重要的是,这里的酒是真美。
“怎么样阮兄,这步兵校尉当得可还行?”钟会是司马的心腹,阮籍自然知道来这是做什么。
“对啊,新官上任那可真是如履薄冰啊。”
“我看你也不紧张啊。”钟会说道。
阮籍挥了挥衣袖:“哎,战战兢兢,汗不敢出啊。”
钟会也不再继续询问,之后每次找他,阮籍都在醉酒,什么都不好问,直到司马昭来了这招才不好使。
“怎样?可算是清醒?”
司马昭派人送来解酒汤,甚至出言等他酒醒,阮籍是能装下去,可这旁边一直有人盯着也是难受。
“多谢大人赐药。”
“哈哈,阮步兵有大才,爱酒自然情理之中,想当年汉帝禅位,大汉数百年走向终结,实在是可惜。”
“热极生寒,帝旺后衰。江河奔腾,未见其终。此水非水,此水亦水。我不过一介小官,但读过几卷书,这事的确令人惋惜。”
“哎,淮阴侯帮助汉高祖打下天下,最后身死族灭,你说可不可惜?”
“在下家住穷街陋巷且读书不多,但我也不敢乱言饭值千金。”
“也罢,听闻尊公大才,你也一样文采斐然,我先前让你写文书,挥毫而就,难改半字,当初魏武帝命令尊代笔亦如此。”
“家父走得早,身影模糊啊。”阮籍说道。
“也是,不该提啊,不该提。”
司马昭之后也多次亲自询问政见,却没想到阮籍“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最后也就由他去了。
上文内容主要参考《世说新语》,文中模糊了具体时间,有些记载也不是很详细,多数口语用了现代的习惯表述,见谅。
阮籍的故事尚未结束,但我已经没有精力收尾了,暂且画个句号,能力远远不足,可能损害了阮籍的美名,在此表达歉意,文章就暂时到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