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叫素莎的女孩
太阳高悬，却下起了大雨。阿三正在打猎，一只兔子从他面前跑过。阿三拉紧了弓弦，跟随着兔子跳动的脚步，恍惚间他又想起了末日来临前的生活。
尽管同样贫穷，但那时候每个月，他们一家人总要挑一个晴朗的午后，一起来这片草地晒晒太阳。那时候啊，两个女儿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总喜欢在这里追逐兔子。喜欢它那雪白的毛发和受惊后矫捷的身姿，喜欢看它被吓得一蹦一跳地逃走。大女儿素芭古灵精怪，总喜欢欺负自己的小妹妹，经常把她弄得哭着来找父母，而他和妻子，要笑着安慰好久……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松开弓弦，一箭射了出去，将兔子钉在了被雨水打湿的土地上。
那种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一家人团聚的画面已经再也不可能出现。他想起了素芭死前那消瘦而又苍白的脸，他想起那张小脸是怎样慢慢失去了活力，更让他心疼的是，即使在疾病与饥饿的双重摧残之下，素芭看见了他，仍旧在努力地挤出笑容。她不想让他担心，所以忍着痛苦强装镇定，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即使知道，他又能怎么做呢？他倒甘愿孩子向他抱怨，哭喊，可是孩子只是挤出笑容，只是那勉强的笑容……大概穷人家的孩子都要被生活逼着早早成熟，不配拥有那份本该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兔子被弓箭钉在了地上，在挣扎中浑浊了自己雪白的毛发，在断断续续的抽搐中，逐渐丧失了生机。他曾想方设法鼓励素芭坚持下去，挣扎着也要活下去。可是看到这只兔子痛苦的模样，他还是走上前去，一刀结束了它的生命。有时候没有希望的挣扎，比死亡更加痛苦。
然后他拔出那支箭，擦拭干净后又放回了箭袋，提着两只耷拉的耳朵，他走上了回家的路。
以前住在那小小的木板房的时候，妻子常对孩子们说，富裕与否并不关键，只有一家人彼此相爱，才能算得上是幸福的家庭。可现在，他们连自己简陋的屋子也没有了，灾害过后，他们就寄人篱下，为了生存，受着别人的支配。阿三厌恶那群家伙，那简直是一群无赖，人渣，靠着吸穷人们的血，竟在这末世中还过着安逸的生活。
阿三刚到门口，有几个家伙就手持棍棒，笑嘻嘻地迎了上来，“哟，阿三打到兔子了啊，不错不错。”说着，就向阿三伸出了手，阿三面色铁青地将猎物递了出去，却并不离开，站在那里半天，又憋出一句话，“请……给我两只兔腿吧。”
那伙人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说，“阿三，你可别忘了这里的规矩，你打猎，我们才保护你，想要肉吃，没问题，带着你们一家离开这里，你想吃什么都没人管。”
离开这里……这是阿三考虑过无数次的问题，也是一家人谈论过无数次的问题，多少次出现在他们对美好明天的畅想中。可是他们不能离开，外面是一个更为残酷的世界，他们的确需要保护，哪怕保护他们的也是一群人渣。
“求求你们了，”阿三低下了头，“我的妻子正生着重病……”
那人却笑着答道，“放心吧阿三，你老婆不会有事的。”阿三阴沉了脸，他记得这群人几个星期前说过同样的话，“放心吧阿三，你女儿不会有事的。”然后……
阿三明白，自己家人的性命，在他们眼里也许连一只兔子都不如。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反而是消耗食物的累赘，留着也没用。可是对于阿三来说，她们就是他的全部意义，为了她们阿三愿意付出一切。可是大女儿已经走了，妻子也已卧床，对于发生着的一切，他深感着无能为力。
“请给我分一点肉吧，大人，下次我一定尽力打猎回报您。”
最后在阿三的苦苦哀求之下，那群家伙割下了两块薄薄的肉，丢给了阿三。阿三捡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他曾教育女儿要有骨气，但这种东西现在对他毫无意义，如果作践自己能换来温饱，他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一千次，一万次，也毫不犹豫。如果那时有人愿意给她治女儿病的药，他愿意遭受世间所有的羞辱。但现在想这个也没用了……
说实话，在灾难刚刚爆发的时候，在世界正急剧动荡的时候，阿三还幻想过，幻想着经历了这一轮的大洗牌，自己再也不会因为与生俱来的种姓而被别人瞧不起了。的确，那些原先养尊处优的人，很快在灾难中沦为了凡人。但阿三没有想到的是，人在末日之后还是能分出三六九等的，从前靠的是金钱、权利，现在靠的是武器、力量。到头来，只不过是统治者们洗了次牌，而阿三，却仍是那个卑微的阿三。
但卑微如阿三，也还是有他珍惜的东西。
肮脏的大厅中，人挨着人躺在地上。这些都是在灾难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却很难说比起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看到阿三回来，他们有的轻轻点头示意，有的盯着阿三手中的肉，但更多人，只是麻木地睁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在望向何方。
走到一个角落，阿三将两块兔肉放在火上烤了起来，然后他轻轻走到一张破旧的床前，握住了妻子干枯而又瘦小的手。那女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冲着他笑了。她已经尽力了，然而那笑容仍然是疲惫而又憔悴。这时从床后突然探出了一个小脑袋，是阿三的小女儿，素莎。她满怀期待地问着爸爸，“姐姐回来了吗？”阿三神色一黯，又说起了那个已经说了很多遍的谎言，“快了，素莎，快了，只要你好好听妈妈的话，不给她添麻烦，姐姐很快就会回来了。”听罢，素莎又欢快地跳了起来，她自然是最听妈妈话的。
阿三从床下拿出一块盐，敲下一小块，拿去撒在了肉片上，尽管两片肉实在是小之又小，但泛出的香味却让他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肉片在火上滋啦滋啦地响着，这香味也引来了许多人羡慕的目光。平常打到的猎物是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只能吃一些糟米、稀饭，还有一种连名字也叫不上的灰色糊状物。即使是这猪食一般的饭，他们也常常吃不饱，谁还妄想着吃肉呢？
烤好了肉，阿三先递给素莎一块，小姑娘早就等不及了。他又对素莎说，“去床底下拿块饼，一起吃了吧。”那张床，可以说是他们在这间屋子里唯一的私人空间。
素莎拿着肉，高兴地走了。而他自己，则拿着烤肉和一碗稀粥，坐到了床边，喂他的妻子。他一勺一勺舀着粥，吹得凉了些，才送入妻子的口中。然后他又撕下一小块烤肉，喂着妻子吃了。她在嘴中嚼了很久，艰难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阿三忐忑地问。
“当然。”她脸上满是幸福。
“那就好。”他又继续喂妻子吃着烤肉，“多吃点，不吃肉哪里有力气养病呢？肉比其他东西有营养多了……”
一个对妻子的病毫无办法的男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了让她吃得更好一些，哪怕只是稍微好一些……
“我吃饱了，”妻子说，“剩下的你吃了吧。”
“我也吃饱了，”他说，“你得把这些吃完，然后好好养病，懂吗？”
“可是你还得出去打猎。”她担心地说。
“不用担心我，就是因为我还得打猎，所以那些家伙不会饿着我的。”
喂着妻子吃完了饭，他们又聊了一会儿未来，聊了聊今后有了自己的家，会是多么的幸福。他们一天的生活，正是在这对未来的小小期盼中结束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三又早早起了床。背上了他的弓箭，亲吻了熟睡中妻子的额头，准备出发，进行新一天的狩猎。这时候，素莎却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问他，“姐姐今天会回来吗？”阿三数着袋中的弓箭，“快了，素莎，快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太阳高悬，雨依然下，阴暗的天空仅在太阳的旁边有一轮金黄。他在田野中四处寻觅，今天却再也没有动物从他面前跑过。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射出一支箭，天色渐黑，最后他不得不收起了弓，空着手向家里走去。
还没进屋，他就听到了女儿的哭声。虽然哭喊声在这里是常有的事，可是女儿却不是会随便哭泣的人，这让他心头一震，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几个看门的人又迎了出来，见阿三两手空空，嘲笑道，“我刚刚怎么说的，这么晚还没回来，肯定什么都没打到，这个废物。”阿三却不想搭理他们，着急地往里面走，想尽快看到他的妻子，“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他在心中祈祷。一个娇小的身躯突然从屋子中跑了出来，扑在了他的怀里，正是他的小女儿素莎。她红着眼眶，指着那几个人，带着哭腔喊到，“是他们，就是他们……”
“难道说……”
阿三摸了摸素莎的头，转过身，阴冷地盯着那几个人，将他们看得浑身发毛。
“阿三，你，你想干什么？你好大的胆子……”几个人举起棍子，颤抖着说。
“要是我的家人有什么事，我一定让你们好看。”
“反了你了……”那几个人平常嚣张跋扈，现在却被背着弓箭的阿三吓得够呛。
阿三转过身去，抱起素莎，心绪不宁地走到了屋子的那个角落，走到了妻子熟睡的床前，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你……没事吧？”妻子睁开了眼睛，笑了笑，“我没事啊。”
他于是放下心来，转身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素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女儿抹了抹眼泪，说，“他们，他们把爸爸昨天给我的肉抢走了。”
哦，肉，仅仅是昨天的一块肉，可他却为了一块肉狠狠地骂了那些家伙，他们肯定会找他的麻烦的，肯定会回来羞辱他的，就因为这一块肉？为什么他刚刚要那样做！
阿三突然感到一阵愤怒，愤怒这发生着的一切，愤怒着自己的无能。他蹲了下来，握着素莎的肩膀问道，“为什么不把它吃掉呢？啊？爸爸明明昨天就给你了啊！”
素莎被这样的爸爸吓到了，哇哇地哭了起来，平常的爸爸对她是那么温柔……
阿三仍抓着她小小的肩膀，“说啊？为什么？”
于是素莎抹着眼泪，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地回答，“因为……因为姐姐快回来了……我……我想要留给她吃啊……”
素莎想把自己不舍得吃掉的东西，留给她最最喜欢的姐姐，可她不知道的是，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素莎没有听到爸爸的回应，她抬起了头，看见爸爸黝黑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珠。
这样的爸爸，她也从来没有见过。
学着爸爸平常安慰她的方式，她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爸爸。父女二人，就这样哽咽了许久。所有的悲伤，一直以来的痛苦，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宣泄。
许久许久。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呢？”素莎小声地问道。
爸爸紧紧抱住了她。
“快了，素莎，姐姐很快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