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词之评价与传播略论
前几年,刮起了一股纳兰词热,因其过度传播,文艺青年借此而无病呻吟,而遭到许多人的厌恶。
最初人们反感,跟纳兰词被过度追捧,以及刷屏式的传播有关。
同时期火爆的还有仓央嘉措的情诗,制霸07年~15年的文艺圈。
两人之诗词泛滥成灾,其中一些诗句,几乎成了当时文艺青年的口头禅。
我们知道,任何美好的事物,当传播泛滥,都会造成审美疲劳。
赵翼不是说了:“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仙圣之诗都会腻,何况尔等。
审美疲劳后,当其中的某一部分被反复提及,自然造成厌恶之情绪了。
针对两人的脑残粉,有人以“清新兰公子,俊逸措活佛”进行反讽。
时至今日,无论是兰公子,还是措活佛,其诗词早已不新鲜,热度也成了过去式。
当尘埃落定,我们有必要正视一下纳兰其人其词。
客观而言,纳兰词其实并不差。
无论是历来之评价,还是后世的传播,都足见纳兰词是有独到之处的。
纳兰性德(1655—1685)乃清初之人,生于康熙之世。
他的词火其实不是第一次了。在当时,就有“家家争唱饮水词”的现象出现。
其后的雍正、乾隆两朝,一度沉寂,及至晚清又迎来了第二次研读热潮。最终其经典化的确立是在民国。
对纳兰的评语,很多人最先想到的可能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其评曰:
“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这段话历来被人断章取义,其实说的是纳兰词写景抒情,都能做到真实自然。而没有汉人重典实、辞藻之习气。而王静安这一评语,又是建立在其个人的词之评价理论体系之上的,即写景真实不隔,写情真情蕴藉。
其实在王静安之前,晚清许多学者,都有对纳兰词的认识与评价。
如陈维崧称之为“得南唐二主之遗”。
周子琦在自己选编的《饮水词跋》中说:
“容若长调多不协律,小令则格高韵远,极缠绵婉约之致,能使残唐坠绪绝而复续”。
周之琦推崇晚唐五代北宋小令,他认为纳兰词的小令与自己的审美相通,因此肯定其在这方面的成就。
丁绍仪评之曰:
“国朝词人辈出,然工为南唐五季语者,无若纳兰相国(明珠)子容若侍卫。所著《饮水词》,于迦陵、小长芦二家外,别立一帜。”
迦陵就是陈维崧,小长芦则是朱彝尊。丁绍仪将纳兰与陈、朱二人并列。但周、丁二人论述的只是纳兰词之风格,而非成就地位。


谭献则第一个谈及到纳兰词的地位,其《復堂词话》云:“有明以来,词家断推湘真第一,饮水次之。”而在《篋中词》中,谭献将纳兰与项鸿祚、蒋春霖并列,谓蒋春霖“与成容若、项莲生二百年中分鼎三足”。


谢章铤则评之曰:“长短调并工者,难矣哉。国朝其惟竹垞、迦陵、容若乎。竹坨以学胜,迦陵以才胜,容若以情胜。”
将纳兰与陈、朱二人并列,且认为纳兰词在情感上胜于他人。
以上诸家,都普遍认识到了纳兰词的艺术价值,将其视为清代优秀词人之一。但这一时期,学界对其批评之音也挺多。
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意境不深厚,措词亦浅显”,又云“容若《饮水词》,才力不足,合者得五代人凄婉之意”。说纳兰词意境不深,措词浅显,只有五代词之凄婉,而无之风神辞采。
李慈铭则谓曰:“容若词,天分殊胜而学力甚歉···故所作不及伽陵竹垞之半,才力亦相去远甚。”说纳兰有天分,但学力不够,所以其词连陈维崧、朱彝尊一半都不如,才华更是相去甚远。
陈锐更是全盘否定:“本朝词人,盛称纳兰成德,余读之,但觉千篇一律,无所取裁。”客观而言,纳兰词在题材方面并非千篇一律,但陈锐这样觉得,大概是因为纳兰词其在意象方面、语言形式方面,乃至凄凉哀婉的风格给人造成的感觉。
有清一代,对纳兰词评价最高的是王国维,1907年他在《人间词乙稿序》中说:
“其所为词,悲凉顽艳,独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谓豪杰之士,奋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时朱陈,既非劲敌;后世项蒋,尤难鼎足”
这评语直接将纳兰性德推为清词第一。
1909年王国维又在《人间词话》中盛赞: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他认为纳兰是自北宋以来,唯一做到词之抒情写景能够自然真切的人。
但王静安的此番评语,在晚清词学界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综上,有清一代,对纳兰词的评价褒贬不一,其誉之者如王静安所称“北宋以来,一人而已”,贬之者如陈锐所言“千篇一律”。但无论褒贬,其对纳兰词的认识都不够深入全面。这一阶段的总结而言:纳兰词深于情,抒情写景真切自然,格调缠绵幽怨,有五代之风,而无之骨力。
清亡后,《人间词话》被广泛接受,在继承王静安对纳兰词推崇的基础上,许多学者逐渐将纳兰词拔高到无以为加的地步。
先是周太玄谓纳兰词曰“继响南唐,齐名陈朱”,其后,1917年徐珂称纳兰“其品格在晏叔原、贺方回间”。晏叔原即晏几道,贺方回即贺铸。当然,这些论调仍未超出晚清范畴。只不过将纳兰词之比较范围,扩大至北宋而已。


梁启超1918年在《绿水亭杂识》中曰:“容若小词,直追李主。”又将纳兰词比较范围扩大到五代了,认为其成就直追李煜。
1920年况周颐谓:
“纳兰容若,为国初第一词人.....其所为词,纯任性灵,纤尘不染,甘受和,白受采,进于沉著浑至何难矣。既自容若而后,数十年间,词格愈趋愈下。”
况周颐直接认定纳兰为清初词坛第一,且说自纳兰后,词的品格就每况愈下了。言外之意是指纳兰词之格调高。
朱祖谋则称“容若小令,直逼北宋,八百年来无此作者”。王静安只是说“北宋以来”,这里直接开始直逼北宋诸公了。此外,朱祖谋在他和张尔田编选的《词前》,选清代词人共十五家,其中收纳兰性德词12首,为全书之首。
1921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论清词“驾元明之上”者,便首推纳兰性德,而对清初大家朱彝尊、陈维崧只字未提。次年,又进一步阐述道:
“清代大词家固然很多,但头两把交椅,却被前后两位旗人——成容若、文叔问占去,也算奇事!容若的词,自然以含蓄蕴藉的小令为最佳。”
文叔问即郑文焯。其词如下:

有了以上诸人力捧,纳兰性德在清词中的地位不断升高,促成民国后期学界和读者对纳兰词的广泛接受与推崇。
胡云翼在《纳兰性德及其词》中称:
“那些所谓著名的词人也者,如朱彝尊,如张惠言,如周济,如项鸿祚,郑文焯之流,虽著名于一世,但拟之于两宋词人,则显然小巫见大巫,诚碌碌不足以名家也。然而,我们却于清代二百年中得着一个意外的发现,不但清代的词人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即拟之于有宋几个伟大的词人柳永,辛弃疾,也决没有愧色,那人是谁?便是···纳兰性德。我们尽可以大胆地说:这是有宋以后数百年中第一大词人。”
其又云:
“性德在清词人中为别树一帜者,其所作词不甚依格律,不重视模拟,不喜用古典,而以俚语写自己情思,纯发乎天籁,语意浑然,像这样的词家,宋以后一人而已。”
胡云翼之所以对纳兰词顶礼膜拜,盖因其词学思想以“情感”为主。他在《宋词研究》中提出“词就是抒情诗”这一论断,认为“情绪是文学的骨髓,抒写情感是文学的目的”, 纳兰词纯任自然、词浅情真的特点自然为胡氏所推崇。
像王国维、梁启超、况周颐等人,也都抱着追求文学情感、真性情的审美理念,纳兰词独抒性灵的品格,自然引起他们的共鸣。
民国后期,对纳兰的推崇基本成为主流了。
如钱基博说:
“论清初词家,当推成德为一把手,朱、陈犹不得为上。”
罗芳洲也说:
“清代是词的复兴时代,也就是词的复古时代,其间能不傍古人,自出机杼者,惟纳兰性德一人而已。”
赵景深《中国文学史新编》也把纳兰性德作为清代第一位词人来论述,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不但以纳兰性德为清词之首,而且称其为“清代词人之冠”。
王亮还认为在清代能真追宋人者,惟纳兰性德一人,可称之为清代二百余年第一大词人。
我觉得那些称赞纳兰词之情深、语自然、真切等的学者,终究是有点经不住推敲的。因为无论从情感,亦或性情方面,都可以在词史中找到同样品质的词人,且不比纳兰性德差。
平心而论,民国及其以后的对纳兰词的高度赞誉,是言过其实的。更准确地说,可以夸纳兰词,但不能一昧拔高至其他人之上。对任何诗人、词人的作品的赞誉,都应建立在对其美学内涵、艺术价值等全面、深入、充分的了解之上,而非排名次。
以传统的、古典的词学批评和审美理论来看,纳兰性德之词,顶多二流。
若比李后主,虽有情韵,却不及李煜之深、之秀、之天成。后主乃天成之语,纳兰乃人间之语。虽语语有情致,然终是凡俗像;若比《花间》,纳兰词则如贫家之女,不够典丽精工,又乏风雅;若比两宋,则不逮贺方回之清婉雅丽,不及晏小山之情深语秀,不如秦淮海之风流蕴藉。应在三人之下。
若以新时代的审美理念来看,纳兰词一个特色是:能将个体生命的悲感,演绎成一种人生普遍的悲感。尤其又体现在某些耳熟能详,广为传播的词句之上。如“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前者用班婕妤被弃之典,后者用荀奉倩卧冰救妻之典,历来用此典者多,但用得这样通晓如话,概化成理,使人顿了的,鲜有。
而且纳兰词的语言很有现代语感,也对其词之传播和接受造成有利影响。
而建立在这种现代语感上,纳兰词能够将一种情感和美感的本质,直接传递给人,使读者无需细想揣摩,便能受到感染触动,这跟南唐冯延巳之词类似,虽没有冯词之内涵层次丰富,引人联想,但这毕竟是纳兰词之优点。
这便是历来学者从纳兰词中感受到所谓“真”或“不隔”的原因所在。试看其《临江仙·寒柳》:

纳兰的真情在他的每一首词中都体现得很明显,特别是在悼亡词中,这种至真至情,可以直接通过文字本身传递给人。即便是那些诗词素养不高的普通读者,都能直接感受到词中的感情。
又如:

此词为悼念亡妻之作。
月色本无情感,因作者之移情,而谓之伤心白。“云鬟香雾成遥隔”化用自杜甫“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指代与妻子天人永隔。
“无语问添衣”实是痴语,一如梦窗“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凝香”。
月色惨白,桐阴西移,兼之西风阵阵,络纬声声,从色觉、听觉等方面,描绘出一片凄凉愁苦之环境,即衬托出内心的痛苦,亦表明了季节属性,为结句的抒情,或者说,前面所有的描写,都仅仅是为了表达一种情感的本质:
只是如往常一样的秋天,却为何让人眼泪欲流呢。
因为那个会在秋天转凉时,问你要不要添衣的人已经不在了。
很多人将纳兰词之火,归功于安意如、白落梅等人的书籍,然而我觉得,这只是一方面的原因,固然也有“唐诗宋词不新鲜”的猎奇感,固然也有那些什么贵族公子情深的背景故事。
最重要的原因是:
他词中之情感是真实的,深切的,也是动人的。
让人可以从文字中看到一颗火热跳动的赤城之心。
尽管他的语言不那么典雅精丽,抒情不那么幽深婉曲,内涵不那么富有深层次,所写之情就只限于文字本身,可不妨碍他感动读者。那些缺点也正成了他的优点,使之词在几百年来,都能无碍地与读者沟通,产生心灵反应。
后言:
我觉得对纳兰词,喜欢也好,反感也罢。
只要这喜欢不源自于盲目追捧,这反感不源于内心的优越感,都是正常的。
因为我们读诗词,不是为了塑造偶像,也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审美高级。
而是能从诗词中学到什么,体悟什么,无法为情、为美。
生来天地间,所爱由心。

附纳兰性德词句精选
01.
月华如水,波纹似练,几簇淡烟衰柳。(《踏莎行》)
02.
斜风细雨正霏霏。画帘拖地垂。屏山几曲篆香微。闲亭柳絮飞。(《醉桃源》)
03.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长相思》)
04.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浣溪沙》)
05.
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采桑子·塞上咏花》)
06.
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 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
07.
急雪咋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梦江南》)
08.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虞美人·其二》)
09.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画堂春》)
10.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浣溪沙》)
11.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如梦令》)
12.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蝶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