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色团子

红日西沉，烟霞黯淡，茫茫夜色很快便铺满了浩瀚的天穹，引一轮皎洁空灵的明月悠游行于其中。当晚，稻妻城内，纵横交错的街区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盏盏明灯，将繁华热闹的气氛逐渐烘托到了顶点。人们或行或止，喝酒饮茶，闲聊嬉戏，同往日比起来，他们的生活除了又多出几样饶有趣味的新鲜谈资以外，其实也没有多大的区别。

“你的东西，我带来了。”

在一名便衣武士的带领下，走过隔壁歌舞升平的房间，关上门，耳根子便一下清净了不少。

“呵，阁下果然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坐在叠席上的男子立刻放下酒杯，接住来访客人抛出的一枚闪着金属光泽的纹章，接着略显轻蔑地笑了笑。

“我要的东西呢？”

“最基本的诚信我们还是有的，喏，就在这里，看清楚了吗？”男人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份印花文件，一点点地展开给对方查看，“我替你烧了，怎么样？”

客人没有说话，也没给男人什么好脸色，亲眼看着他把那份文件放在烛焰上点燃，随即扔进了一只铁盆化作一堆灰烬。

“其实，小次郎先生完全可以留下这份礼物，毕竟你应当清楚，我们呢是非常希望能够和阁下这般年轻有为的人才交朋友的。”

“朋友？你是指充当棋子受你们摆布，不惜代价为你们所用？”

“哦，何出此言啊？”

“那日剑道大赛上出现的惊险一幕，那名陷入癫狂的少年，难道不正是你们这些人躲在幕后一手操纵的吗？”小次郎握紧了拳头，神情显得有些激动。

“慢着，慢着慢着……”那人脸色一沉，接着慢悠悠地站起身踱步走来，“阁下的意思是，我们给了那小子一样不得了的东西，并且指使他去全国剑道大赛上为非作歹？哎呀呀，难道就是这个？这小小的一枚纹章，果真会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呵呵呵，空口无凭，可不能乱说哟！”

一阵突如其来的装傻充愣，摆明了此人已经打算翻脸不认账，而他最后笑眯眯吐出的那句话，则完全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和讽刺。看着眼前这个令人感到浑身不适的外国佬，小次郎只想大步冲上去将他一把擒住扭送官府，但，他还是没能说服自己那么做，而是花了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冷静了下来。且不论他在这里动手能否全身而退，即便能够顺利做成，只要男子接着使出那一套训练有素的演技，一口咬定什么都不知道，未必能得到什么结果。更重要的是，小次郎下意识地判断出，此人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傀儡而已，甚至目前为止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都还不曾与真正的幕后主使成员具备直接的联系。他若动手，不仅要承担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而且势必会给自己乃至身边亲近的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从一开始，这场一明一暗的交易注定就是不公平的，与其说他面对的是一只狡猾的狐狸，倒不如说是一群隐藏在黑夜中目露凶光的恶狼，这些家伙随时都有可能纷纷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来狠狠地咬下一块肉。

“不管你们拥有多么强大的实力，也不管你们能将自身伪装得多么干净，别忘了，这里是稻妻，容不得你们肆意撒野，告辞！”

说完，小次郎拂袖转身欲走，男子忽然高声道：

“被神明抛弃的子民居然还能向外人说出这种话来，该说你是勇气可嘉，还是愚昧无知呢？等着吧，总有一天，阁下会认识到自己今天犯下的错误。”

“或许，你们也有必要认清一点，世人除了讴歌神明的护佑以外，亦不忘称颂英雄的功绩。不管你们在谋划什么，最好不要小瞧了人类的力量。”

“英雄？阁下是指自己，还是那位了不起的剑客泷村武藏？”男子露出一副不怀好意的笑脸。

“抱歉，对于你这种只会玩弄阴谋诡计的家伙，我没有必要再解释什么。”

“哎呀呀，没想到，我居然被一个年轻人教训了一顿，实在是让人心里不痛快啊。也难怪，初生牛犊不怕虎嘛。”男子回到矮桌边坐下，端起小酒杯在眼前晃了晃，“阁下口中的英雄，他究竟能代表多少人的意志呢？几万？几十万？上百万？呵，充其量不过是坐井观天而已。至于我们呢，大家的眼睛看到的只有神秘、阴谋与危险，对于行走在世界边缘线上的战士而言，他们的孤独、勇敢和高尚，像阁下这类从未谛听过神之旨意的普通人，又怎能轻易理解呢？”

小次郎的确不明白此人在自顾自地讲着什么鬼话，一心只想与这帮胡作非为的家伙彻底划清界限、断绝联系，索性一声不响地推门而去。

“慢走，不送。”

小次郎离开了热闹的乌有亭，快步回到「剑心馆」，一路上并未察觉出任何异样。

与此同时，天领奉行所一间小小的讯问室内，一位自称侦探的少年开启了对话。

“来得挺快嘛！今天之所以临时传唤你们，是出于人之常情的考虑，有两件事情要告知二位。”

“是和那孩子有关的对不对？快、小官爷快请讲！”

来者是一对中年夫妇，其中，女人的神情显得比较激动，男人则板着一张灰脸一言未发。

“别心急，我还没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坐在审讯桌后的少年拿出一份事先拟好的官文递了过去，“在说之前，麻烦二位在这上面签个字，承诺对今晚的谈话内容守口如瓶，这是必要的机密保障工作。”

“没问题。”

“好，那我们就正式开始吧。失踪者名叫幸村凉介，「剑心馆」学艺弟子，在本次「极之意」全国剑道大赛上做出危险举动，后因体力不支陷入昏迷，当晚被身份不明的神秘人劫走，至今仍下落不明。”

“这……”

“既然人没找到，那你叫我们来干什么？”

“你对人态度好一点……”

少年从椅子上站起身，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人跟前，接着一撑手坐在身后的桌子上。

“因为这就是我要告知的第一件事情，此后，无论是二位还是想了解本案件的普通民众，你们能得到的答复仅限于‘下落不明’。”

“小子，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故意戏耍我们？”男人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冒犯，睁圆了眼睛质问道。

“想知道为什么？”少年瞥了他一眼，并未理睬。

“小官爷，您说吧，可把我急死了！”

“二位应该亲眼目睹了那天的场面，对吧？能够使出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即便不参加全国剑道大赛，说不定天领奉行也会向他抛出橄榄枝呢。”少年故意停顿了几秒，这时夫妇二人的脸色看上去都有些不轻松，“我呢对剑道大赛并不是很了解，所以找人问了问，原来——这是严重违反比赛规则的呀？幸好现场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损毁和人员的伤亡，不然，恐怕是要罪加一等啊。”

“小官爷，你说的我们都懂，只是……可怜了那孩子……”女人从袖子里掏出一块丝巾，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哼，事到如今，哭有什么用，犯了罪就治罪，犯了法就受罚！”男人义正辞严，毫不念情。

“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居然还说出这种话！要不是你成天逼着他练习什么剑术，三天两头说他这儿不行、那儿比不过人家，每次全国大赛过后指定得挨一顿臭骂，现在孩子出了事，人也不见了，你满意了吧？！”

“我那是为他好，他自个儿不争气可赖不着我啊。”

“你……”

几句话下来，女人哭得更伤心了。少年闭着眼睛听了一阵工夫，终于不耐烦地开口打断了夫妇二人的争吵。

“到此为止吧，我让二位来可不是听你们吵架的，有什么话请回家再说。真是的，难道就不觉得羞耻么？”他小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再次将引入正题，“这第二件事，便和那种奇怪的力量有关。起初，我们以为会和「神之眼」有关，但经过仔细的比对，以及从当事人身上表现出的异常症状来看，事情远比这个要复杂、严重得多。鉴于二位普通老百姓的身份，我呢不便向你们透露过多的信息，简单来说，幸村凉介——二位的亲生儿子，触及了某种非正道的力量和势力，就目前的情况分析，这或许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所以，无论是今后的调查还是案件的裁决，天领奉行宣布全权接管。没什么意见的话，二位就请回吧，在家里等消息或者什么都不做——总之，保持沉默就是好事。”

可怜人，不幸事，却又无可奈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寒秋的夜色下，看着那夫妇二人辞别离去的落寞身影，少年不禁叹了口气。

话说这边，武藏回到家后便没有再出门。等到夜深人静之时，少年像往常一样熄了灯躺在床上，两眼痴痴地盯着漆黑的天花板，一种沉重的苦涩感悄无声息地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稍微闭上眼睛，他的脑袋便被过往的记忆碎片以及白天所发生的事情挤占，不断地交织摩擦，让人难以入眠。

忽然，没过多久，武藏敏锐地听到从屋顶一侧传来一阵瓦片摩擦的细微动静，紧接着数秒过后又是几下连续轻缓的声响，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移动的脚步声！他立刻警觉地起身离开房间，迅速披上外衣拿上佩刀，小心谨慎地摸到了屋外檐下。此时，那屋顶上的不明声响已经停了下来，周围也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为了一察究竟，武藏纵身一跃，下一秒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瓦片铺就的房顶上。

“喵。”

只见青黑色的瓦顶上，一个蜷缩成团的白色小家伙噌地竖起了脑袋，趴在原地看向方才的声响传来的方向——是的，相隔不过几步远，怀抱长刀的少年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小猫静静地对视着。我打算用一种唯美的基调来描述这个奇妙的场面，因为它切实地让人感受到一种游离于生命形式之外的感通和触动：月光如秋水微凉，洒在那浑身洁白无瑕的小家伙身上，均匀地敷了一层薄薄的、无形的、温润柔和的釉料；它那对黑珍珠般晶莹透亮的眼睛从容地一眨一眨，除了恰如其分的可爱以外，其深处仿佛蕴含着某种纯粹高洁的感情与智慧；一人一猫浸沐在同一片夜色下，谁也没有挪动一步，谁也没有发出一声，只是心有灵犀般互相对望着。

“原来是只猫啊，看样子你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吗？”说出这句话时，武藏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一些往事，当年那个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男孩，和它简直一模一样。

“喵。”小家伙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

“你在回答我说的话？”他笑了笑，“放心吧，我不会赶你走的。但是要记住，下次来的时候可不要再走屋顶了。”

“喵。”这个叫声比之前的拉长了一些，听上去倒确像是认真了不少。

“好吧，那就这样说好了。你随便找个地方睡吧，在下也要休息了。”

“喵。”武藏说完正欲跳下屋顶，这只白色的小猫又轻轻地唤了一声，并且朝着他走了好几步。

“怎么了？”少年蹲下身来，眼含笑意地看着它，“难道说，你想跟着在下？如果我是坏人的话，你可就惨咯！”

这时，小家伙又靠近了几步，在离武藏大约一米远的地方乖巧地坐了下来，它圆圆的眼睛里闪动着渴望的光。少年温柔地看着眼前这只极通人性的猫咪，尝试着伸出右手试探。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尽管从未接触过，陌生的小家伙却对他表现出了充分的信任和依赖。它径直走了过来，一面用脑袋温顺地蹭着少年的手，一面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就像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好主人一样。

“谢谢……既然如此，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喵！”

于是，武藏小心地将和他的巴掌差不多大的白猫抱了起来放在怀中。

“不知道你饿不饿？”

“喵。”

“走，去厨房给你弄点吃的。”

“喵！”

“对了，给你取个名字，如何？你呢，体型小巧，毛色雪白，请容在下想一想——有了，就叫‘团子’，怎么样？”

“喵！”

“你也喜欢，那太好了。”

于是，少年与猫的故事自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