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年——遥远的秋日
这几年来,小院的面貌改变了许多——运来的一车车黄土将中部的坑洼填平;倾倒的水泥如岩浆般漫散,仅留块用来种菜的泥土地;旧墙被推倒,崩裂的记录岁月沧桑的砖头流落到角落里,新筑的墙体高耸焕然。墙角的那株枇杷猛长,枝干粗壮、枝叶繁茂,不再是我伸手能够着树冠的那棵小树苗了。地上堆满落叶,风一吹,“沙沙”地响,旷远细长的声音总能将我带回那段遥远的时光。
时间如流水般洗涤旧迹,夺走回忆。有些事情不能忘,它们烙在心底,挥之不去。
乘上时光机,回到十年前。
那时的天空明朗澄清,又时常挂着几丝阴云,正如当时充满稚气又任性的我。天幕之下是个宁静祥和的村落,在那里我度过了童年的大半时光。
父母在外务工,祖母操持家务。我和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祖母做饭时会多做点,几餐之后就会留些剩饭;我常在吃饭时突然鼻子发痒,然后猛吸气,一个喷嚏把含着的饭食喷得满地都是。这样的浪费实在可惜,于是祖母说着要养几只鸡来捡食,一想到可以跟在老屋时一样饶有兴致地盯着鸡群的一举一动,追逐鸡群嬉戏,我忙拍手叫好。
祖母上街回来时,她带回了一个红网兜,里面三只小鸡挤成一团,小爪子从缝里伸出,一下一下地蹬着网沿。它们互相挤着,“叽叽”地叫着。
天正热,端上一碗水,再撒一把米,我们将它们安顿在客厅。起初它们缩在墙角,后来才渐渐绕着餐桌转,不时啄食米粒,跳上桌角栖息。
在它们熟悉环境后,我们扬起扫帚,将它们驱赶到院子里;又将旧门板靠在墙角上,用砖固定好,这就是它们的新家了。
它们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张,从前院到后门,从树荫下到草丛里,都能看见它们的身影。它们一天天成长,羽毛变得丰满,鸡冠如笋般从头顶冒出,鲜红惹眼。经祖母介绍,我和弟弟才知道这三只是母鸡,因为还没到下蛋的母鸡在这里叫法不同,我们差点作了误判。
我和弟弟蹲坪上,静静地看着它们进食。注视着它们一副副可爱活泼的模样,于是出了个主意,每人挑一只来当宠物。弟弟争着先选,他当即看中了那只顶着大红帽,走起来大摇大摆的母鸡,给它取名为“大冠鸡”。我挑了毛色花白的那只。它羽毛整洁,白而雪亮,于是给它取名叫“雪白鸡”。说实话,我们这样起名的方式实在太土了,即便相互之间叫着好听,却不便向外人提起。于是,在表姐提议为它们更名为“大白”“小白”时,我和弟弟都赞同,但时常在不同的场合用多个名字来称它们。
其实取这些名字也是有用意的。“小白”源于“雪白鸡”长得娇小,毛色白;对弟弟来说,他也喜欢白色,可“大冠鸡”却是身黄毛,又有些瘦小,他希望它能长得壮些,也能跟小白一样白,于是给它安“大白”这个名字。我和弟弟对这都非常满意,互相逗乐着。
盛夏的午后,我叫醒弟弟,在楼梯口听见了祖母的鼾声,于是悄悄推开门,溜了出去。拎起一个牛奶盒(这可不是多高端的盒子,只是把牛奶喝尽后往盒里吹足气,放地上,再猛地跃起,将它踩爆后得到的,封底的那端总会裂个口,平滑工整,这是个很好的简易容器),拿着一根木棒,我们顶着艳阳,去往墙外围的草丛里。
我用木棒来回击打草丛,受惊吓的蚂蚱就会跳起,这让我们得以在一片繁绿中找出它们。锁定目标后,我绕到它的后方,悄悄潜过去,再把双手持空心状,缓缓挪到它的两侧,然后猛地合掌,发出“噗”的一声,再把手臂一弯,扯断草茎,蚂蚱和草就被困在手里了。随后,我把那抔青草移到另一只手,从指缝间小心地把草叶抽出,到最后感觉手心痒酥酥的就知道有了收获。便把那只蚂蚱抽出,放进牛奶盒里。
这样的“专业操作”是我们摸索出来的,这需要足够沉稳,一着急就会把攥在手里的蚂蚱放跑;有时不走运,抓了一把草叶也耐心挑拣,最后有些失落,但又很潇洒地把那一抓草叶甩在风中,看着它们飞舞一阵也乐此不疲。
在我们的努力之下,牛奶盒渐渐鼓了起来,不时能听见蚂蚱用后腿上的锯齿摩擦纸盒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咕咕,咕咕……”我们兴高采烈地奔回去,唤着鸡群。它们扑打着翅膀从树荫下火速赶来。我们将蚂蚱几只几只地从盒里倒出,它们将蚂蚱衔起,然后猛地在地上来回碰撞,直到蚂蚱不再动弹并变得酥软才把它咽下。在倒蚂蚱时,一只还很活跃的蚂蚱跳到了大白背上,大白没能发现,任它在背上爬来爬去,这时小白冲过来,一下就把蚂蚱送进嘴里,但“下嘴”太重,大白还吃得津津有味就“咯”地叫了声,还茫然地转了转头,这样滑稽的动作让我们不由地笑了。
鸡群饱餐一顿,我们蹲着看得入迷。
随后滑过一阵拖鞋声,祖母开了门,然后抬高音调说:“赶紧回来,你们啊,天这么热还总往外面跑,可别中暑了。”我们不好意思地笑了,挠着头,互相看了下,有些不情愿地进了家门。
天虽热,但外出探险的渴望是无休止的。
只要暑气稍有缓和,我们又拎着挂在木柴上的牛奶盒去冒险了。
来到水塘边,看无数蜻蜓加入的盛会,有在点水的,有停在木桩上的,有在空中悬停的。
我们的到来打破了这一平静。我们拿着分枝多的竹条迅速向它们扫去,被击中的蜻蜓纷纷落水,在水里扑腾着,我们用竹枝把它们挑起,装进盒里。
要是在下雨前,这可就壮观了。大片的蚊虫像黑布条一样垂下来,“嗡嗡”地响。蜻蜓也在此聚集,数量多得惊人,个个都是出色的飞行员,在如扬尘的蚊虫中穿梭,搅出小段短暂的通路来。这时我们会拖来晒干的竹梢,上面的竹枝越多越好,然后双手紧握竹梢,往空中横扫。一挥舞,像罗网般繁密的竹枝直压下来,纵使蜻蜓反应再敏捷也难逃过。我们一边挥,一边忙捡击落的蜻蜓。不过这种捕捉方式太粗暴了,捕获的蜻蜓中有残翅的,有断尾的,甚至还有被砍头的。它们还在盒里奋力挣扎,不停地振翅,盒子像个小型电动机,震得直叫人发麻。
别看蜻蜓体态软乎乎的,没有一身坚硬的铠甲,但它们如圆珠般的脑袋下面藏着双像镰刀一样锋利的大颚,我尝过这苦头,算是伤害益虫得的惩罚了。
每次的捕猎我们总能把盒子装满,然后跑回院子,很自得地把盒子举高,唤着鸡群来争食。擦着汗水看它们专注地吃着,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闲暇之时,我们还会给它们找些别样的“野味”。
或是黄肚褐背,腹面糙如砂纸的蟾蜍,或是搬砖时从砖堆里清出来的小老鼠,经过我们的“精心加工”,这都能成为它们口中的“美味”。记忆中最深的一次是在打过水的后院水沟里像捡肉球一样捉了好几只蟾蜍,然后掏了把生锈无用的钝刀把它们肢解,好让鸡群摄食。那场面,血肉模糊,血染木砧,现在想来浑身打颤,不知那时哪来的勇气让我敢这么干,只是有些自私,不想饿着那几只母鸡罢了。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忧是多余的。给它们喂的多,排得也多,房前屋后,常有一坨坨鸡屎散乱分布着,我们经过时总要谨防“触雷”。
在我们的照料下,它们快速成长,现在,也到它们来报答我们了。
“咯——,哦哦哦哦……”它们一天天地重复这一美妙的曲调,终于下蛋了。
大白比小白先下蛋,第一回还坐在柴堆上,把上面晾着的玉米须收集起来,踩成一个窝。它第一次下的蛋上面还带着血丝。
小白就有讲究了,它“咯咯”地叫着,一会钻进鸡窝,一会又穿过虚掩的门,一级一级地跳着台阶要跑楼上去。最终,它挑了个“好地方”——厨房。它跳到灶台上,把祖母的手套用来做窝。随后它轻轻蹲下,头竖得笔直,耐心地盯着周围,颇有气势。到后来,它站了起来,努力地挺起,背部挺成个斜;它紧缩着头,憋红了脸,发出“咕咕”的声响,像是呼气声,但又不是。随后它后面的羽毛像孔雀开屏一样舒展开,露出粉红的屁股,一个白花花的鸡蛋从里面滚了出来,与下面的瓷砖轻微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忙接过来,蛋壳上还有层黏液,摸上去热乎乎的,还有些粘手。就在这时,小白猛地啄我一口,我忙缩手,鸡蛋滚开了一点。小白伸着脖子像手臂一样轻轻地把鸡蛋勾到自己脚下,然后端正地坐下。坐了一会,它突然站了起来,从灶台上飞下来,然后“咯哒咯哒”地绕着房子边走边叫,向全世界宣布它的劳动成果。
我们捡蛋时不忘留一个引窝,这样,厨房就成了它们下蛋的地方。
一到中午,它们就守在厨房门口,不愿离去,这时我就会会意地把门打开。它们快步走进去,开始一天的职分。等听到一阵喧哗声后,我们就去取蛋。收集到一些之后,我们就吃上了香喷喷的蛋炒饭。
它们下蛋的时间一般很长,多会错过喂食的时段,产完蛋后又很难找到食物。看着它们一天天地消瘦,我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在它们产完蛋后,我们都会从谷仓里捧出一大抔谷子给它们,但谷子一落地,散养的公鸡就冲了过来,与它们争食,毫不留情地在它们鸡冠上下狠口。公鸡难驱赶,便不想把它们引来。于是,我和弟弟觉得各自捧着谷子来喂自己的母鸡。
在它们下蛋期间,体重增加了几斤,跑不快。一驱赶,它们没走几步就蹲下来,耸起翅膀,微微颤抖着。这在这儿叫“打蹲”。小白来这套时,正因为羽毛是白的,当它把翅膀耸起来时,看上去像是举着两面白旗在求饶。
凭这一点,我们很轻松地把它们捉住,然后把它们抱到个隐蔽些的地方。我们一手盛着谷子,一手轻轻地抚摸它们那顺滑光洁的羽毛。小白探过头来,侧着眼睛瞧了瞧,然后不紧不慢地啄了起来。吃到后面,只剩些夹在指缝里的谷子,小白有些难辨,就猛地下口,直接衔了下我手指上的肉。小白看我缩了几回手,像是懂了什么一样,啄得更轻了。它的喙轻轻地点着我的手掌,鸡冠挠着我的手心,痒得直让我笑出声来。
待它们吃完后,它们哼着歌儿,在我们跟前转悠着。它们离得很近,近得稍一弯腰就可以碰触到它们。
一大清早,就传来一阵敲门声,敲得还很轻,像有些胆怯的样子。那会是谁呢?我匆忙打开门,四下张望,没人呀。当我把头一低时,发现它们正守在门边,伸长脖子盯着大门看。不锈钢大门的外侧镶了层玻璃,像一面镜子一样。它们看着镜中的自己,显得有些诧异。它们好奇地啄上几口,以为对面的同类要跟自己干架,便继续还击,门一直“咚咚”地响着。虚惊一场,原来这就是前来问候的客人啊。
祖母用葫芦瓢挖满谷子,往外走。它们迎了出来,欢快地叫着。祖母把谷子均匀地撒开,它们各占一边,边啄着,边慢慢地向前迈步,朝上的尾巴随着它们的转动而扭动。
它们吃得差不多饱后就在院子里漫步。
背离房舍,小白走出浓荫,清朗的阳光洒在它身上,一身洁白的羽毛白得耀眼,透着生命的活力,让人舒心。它轻轻地踩在草地上,小草被压弯了腰。它像一条游动的白绢,在翠绿的芳草中穿梭,又止步观望飞舞的蝴蝶,它与蝴蝶有着相似的梦。
到了下午,李树枝条萎蔫,墙头热浪翻滚,大地热得像个大火炉。它们躲在树荫下,耷拉着翅膀,张着嘴不停地喘气,小巧的舌头跟着一翘一翘的。
见此情形,我和弟弟把它们抓来,打了一整盆清凉的井水,把它们放了进去。它们有些怕水,站在盆中央不动。我们把水浇到它们背上,水浸透了它们的羽毛,没几下它们就成了“落汤鸡”。片刻,我们把它们捧了出来。它们身上往下滴着水,停止了大喘气,看来降温效果很明显。谁知道它们膨起羽毛,麻利地甩了几下,我们还蹲着看它们,水溅得我们满脸都是。我们有些狼狈,起身追了几步,它们一溜烟地跑了。
晚饭期间,年纪尚小的堂弟边跑还要边喂饭,他时而晃脑,时而下蹲,很淘气地把饭粒弄得到处都是。说着我们便把它们请来。我蹲在鸡窝前,把手伸进去,摸着了一只翅膀,就直接牵了出来,再抱进屋里。它们“叮叮咚咚”地啄了起来,真是高效的清理工。随后,它们想出去,可偏偏对着白花花的墙壁欲前又止,时不时顶上去,扑打着翅膀蹭着墙往上跳,想要穿过这屏障。我这才知道,鸡在晚上视力不太好,墙壁反光,它们看不清时习惯往亮堂的地方钻。既然把它们请来了,那就要正儿八经地送回去。我们把它们抱回了窝,轻轻地抚摸了它们的羽翼,顺便道了声“晚安”,它们“咯咯”地应了几声。
后来,母亲说在院子里养鸡太脏了,给人的感觉不好。她在电话里头提了几次,祖母先不愿,后面算被说服,便认同了。我们有些无奈,一大早就把它们装进竹笼,抬进阴暗的老屋,解开封口把它们放出,再塞上狗洞,锁上大门,它们就这样被关在了这个陈旧又有些恐怖的屋子里。
它们搬走后,整个院子都安静了。太阳越过屋顶,残留的谷子被麻雀啄食,盆里的清水被蒸得在壁上留下痕迹。我和弟弟时常守在门口发呆,没有它们的日子,总觉少了什么。
一天下午,我和弟弟取下了挂在木柴上的牛奶盒,它被晒得干瘪,还蒙上了层灰尘。
我们从附近搜寻了几番,抓了些它们爱吃的作为薄礼。
绕过大樟树,爬上一个陡坡,穿过一片竹林,我们来到了旧时生活的老屋。
它们听见了脚步声,开始活跃起来。我们把塞住狗洞的石头搬开,透过一个小口看见了它们。它们也看见了我们,情绪高涨,跳跃着拍打了几下翅膀,扬起一阵灰尘。我们伸进手去把给它们的食物倒出,它们依旧津津有味地吃着,哼着从前的那支歌儿。只是,关在这里,它们的活动范围小了,难见回阳光;在昏暗的屋子里,它们的羽毛凌乱了,还沾上一股怪味。
等它们吃完,我们刚起身,它们就扑了过来,从狗洞里探出头,奋力往外钻。我把它们轻轻推回去,一松手,它们又直挺挺地冲上来。它们几次扑上来,又被推了回去。到后来,我感觉双手发软,再也无力推它们了。它们也休止了,站在原地不动,一眼一眼地看着我们。我伸出略有发颤的手抚顺它们的羽毛,边抚边说:“外面可危险了,可别乱跑。乖,在这好好待着,我们会来看你们的,给你们带吃的来。”话音很低,倒像是喃喃自语。它们歪着头,有些诧异,但终究安分了。
我迅速缩手,把石头塞上,再起身,脚有些发麻。刚迈出几步,我就挺住了,转身,看着满是沧桑的老屋,我沉默了许久。终于,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叫声,不高不低,我恰能听得清楚。
蹑着脚,我悄悄离去了。
接连几周,我们常说着去老屋看看,还跟祖母争着去喂鸡。
有天早上,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一阵叫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洪亮。我晃了晃头,清晰地听着这声音,但又觉得是幻听。没多想,我从床上跳起来,俯在阳台上努力往下搜寻。在如牛毛细雨般下沉的雾气里,我找到了声音来源。是它们,它们回来了。我兴奋地击了下掌,它们听到后侧着头往上看,甩着头,朝我使着眼神。弄清情况后,它们装出副从容的样子,随后悠闲地漫步,还放声高歌。整个寂静的院子活了起来。
祖母告诉我们说,她好几天都没捡到蛋,不知道是被老鼠滚走了还是怎么了,在那边养什么都得不到,不如搬过来好了。我们连连点头。
我和弟弟把供鸡饮水的盆刷干净,再用瓢加满水。它们围了过来,一个劲地喝着。
要说鸡在什么时候最可爱呢?我想是在喝水的时候。它们慢步走到水盆边,把身体往前倾,伸着脖子斜斜地够着水面,微张开嘴,再把头昂起,附在喙上的水顺势往下流,它们的小嘴快速磨合,“嗒嗒”地响。它们的下冠跟着抽动,少许残留的水挂在上面,泛着柔光。它们取完一次水还保持头部上昂这个动作时,颈部呈弓状弯曲,但脖子被浓密的羽毛遮住,看上去粗短;它们饱食后圆滚滚的肚子在这时挺了出来,丰满有形,给人一种舒缓的观感。
到了收获花生的时节,我们坐在院子里,一个个地将花生摘下。日移影动,略带灼热感的阳光由墙角挪到了脚跟,我感到百无聊赖。恍惚间,它们靠近了。在它们眼中,我们个个都是庞然大物,可混熟之后,它们就不怕了。它们很自然地引颈啄食那一捆花生,尽管怎么费力都尝不到,我干脆给它们剥了几颗。
我和弟弟把它们抱到腿上,挡灰的围裙正好将它们裹住,它们性情温顺,安静地窝在那里。我觉得这有趣极了。歇息一会后我们就继续摘,还比着谁摘得快。花生苗在我们手上飞转,抖落的土块滚到了围裙上,它们沾上了灰,但还是很乖巧地躺在那,看上去是跟我们赖上了。等到我们觉得腿被孵热时,便把它们抱开。它们刚想走,但抚摸几下就蹲下了。我们把摘完的花生苗横一根,竖一根,给它们搭起了房子。摞得高了,手一放,轰的一声倒向一侧,它们从里面跳出来。
它们是有灵性的。我站在那不动,注视着它们时,它们就在面前转悠,一下一下地把头侧过来,眨着水汪汪的小眼睛。它们时而不动,就那样横在面前,像在发愣一样,靠近些,它们就迈开几步来。当我接近的距离正合适时,它们看着我,轻轻地往外呼气,气流带动声带发出“哼”的一声,声音很是微弱,像是欲言又止;不必探求这其中的蕴意,语言这东西含而不露,即便不通,也似懂非懂地领会到了。
与它们相处的感觉很是微妙。既像在一时间将它们读得彻底入微,又在一瞬间觉得对它们的了解极浅极淡。它们活像个藏在雾中的灵巧的小姑娘,如同入夜可见的遥远的星星,充满亲切和神秘感。
天气转凉,寒风像只咆哮的猛虎,四下奔走,摇曳秃枝,翻扬落叶。
简陋的鸡窝两口贯通,寒风一溜烟就穿过了。它们把头夹进翅膀里,紧紧地靠在一起,微微颤抖着。看来它们难禁住严寒。
天一亮,我们就开工了。剪下硬纸板,堆来土砖,扯来稻草。我们把土砖搁底下,再把纸板插中间,最后往缝里塞满稻草,外面再加盖一层,用枝条压实。很快,我们就把鸡舍封好了。
祖母锹来含着木炭的灰烬。她伸着长柄,把灰烬抖落到鸡舍里。赤红的木炭在里面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的,“哔哔剥剥”地响成一片。祖母说这样一来可以除虱子,二来余下的灰又能保暖。我们觉得这再好不过了。
老母鸡觅食回来,也许是里面暖和的缘故,它跨了进去,拦都拦不住,那可别呀。稍后,它“嗷嗷”地叫着,踮高了脚从里面蹿出来。我们都被逗笑了,笑得欢快。
晚间,它们住进了我们修补好的温暖的小窝。目睹的这一幕让我印象颇深。
大白守着空巢抱窝有一星期了,它盼着能孵出小鸡,但皆成空。经历那次后,它消瘦了许多,脊骨突出,两翼上折;大冠右斜,不知从何时起顶上了红帽。它看不惯强悍的公鸡欺负雏鸡,即便那不是它的,它也奋力还击,把公鸡吓得接连退却。即便它现在其貌不扬,可它的这种善良和博爱令我着迷。
静谧旷远的天空上时有阴云浮动,俄顷雷声大作,暴雨如注。年少轻狂的我们傲岸不羁、任性妄为,并没有好好待它们,如这骤雨,在它们生命中刻下沟壑。
我们将它们当做玩偶,把它们抛进暴雨后涨水的水沟,看它们湿漉漉地翻腾出来;又在沙堆里挖坑,把它们埋得仅剩半截头;发生争执,心情糟透时还拿对方的母鸡来出气……我们就这样无所不为,折腾了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生灵。
我们最对不住的要数大白了。弟弟看大白变得丑陋了,木然得像个滑稽的小丑,便跟我争他要换成小白,我当然不愿,他气怒之下抓起大白就把它撞在门沿上。大白惨叫了一声,我忙喊他停手。大白在我们的注视下跛着脚,惨淡、惊恐地离去了。它的腿好了没多久,我在给堂弟推车时闹着好玩,往它们在的方向推去,不料车轮“咚”的一声从大白的脚趾上轧过。大白对我们有多信任啊,见我们冲得来了还不躲,就这样受了重创。对一只母鸡来说,一辆笨重的婴儿车施加在脚上那是多大的重量啊,但后来奇迹般地,它的脚好了,不然我是不会觉得有些许宽慰的。堂弟吃饭时耍筷子,大白还在专心捡食饭粒,就突然被击中右眼。它叫了起来,双腿腾空,在地上一个翻滚,卖力地扑打翅膀才爬起来。不久,它的右眼眯成了一条缝,变得花白浑浊、黯淡无光,一滴滴晶莹的热泪流出来,打湿了一侧的羽毛,那是它伤心的眼泪呀!还好,我们没有“丧尽天良”,给它抹了眼药膏,它的右眼算是保住了。经历种种磨难,它才会瘦若干柴,变成另一副模样。
我们寻欢作乐,它们受尽折磨。
我们笑了,笑出了眼泪。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我和弟弟在用蚂蚱喂鸡,我仅是随便投放的,可他偏要争:“这不公平,你只喂你的!”我有些不解,只把那团蚂蚱撒去。不久,四下散去,但他有些心不在焉。而后,我看着他蹲在番薯地里不知在做什么,我凑近些,正见他掐住小白的脖子径直把它提了起来,我奔过去,朝他吼道:“别拿它们出气,好吗?!”他甩手把小白扔下,从鼻孔喷出一道闷气,直跺着脚扬长而去。顾不得再计较,我抱起了小白,它的冠涨红,红成一团烈火。它一直“咯咯”地叫着,一促一促地伸长脖子,像被噎着了一样。我再仔细一瞧,它的喙内侧红红的,鲜血从咽喉里渗出来。我心痛不已,却又不知所措。幸运的是,血自然止住了,经过几天小白恢复过来了。但弟弟的恶性如一记猛鞭,让我一直记着。
我和弟弟的矛盾不断激化,我们时常有意去招惹对方,都不退让,吵得很凶,祖母常常被气得直跺脚。弟弟很骄横,来和解时他显露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要真是他做错了,稍加训斥,他赌气跑出去,躲到偏僻的地方,让我和祖母提心吊胆地找。
2013年10月13日,周日。这天是重阳节,节日气氛浓烈,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着青烟。祖母煎了鱼块,我倚在墙上,开心地吃着。过了午前,我觉得院子空空,都没见到小白的影子,那它会在哪了呢?
我绕着院子耐心找,找得久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直涌上来。终于,我在长满杂草的石碓里发现了它。它安静地躺在那儿,脚蹬得僵直,颈长伸却软无力,脱落的羽毛还在光溜的石子上打转,被草茎拦住。我心里一惊,慌乱地喊着:“小白!小白!”可是我冲到它跟前时它不再动弹了。我抱起了它,一股劲地往里跑,将它放在门前的空地上。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它还没走,是吗?”
我掰开它的嘴,隔空吹气,一股腥臭味飘来。没多顾,我继续吹,又学着电视上的一次又一次地按压它的胸腔。我看它的翅膀和腿慢慢地僵硬了,又折腾着拼命让它活动起来。结果,“抢救”无效,谁也无力回天。我的心跌落谷底。
弟弟见了,脸颊上略有红晕。他没敢正眼看我。
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祖母,我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撒谎,我更愿意相信那就是个谎言。
祖母问我们是把它埋了还是吃了,弟弟当即选了后者。我没辙,不语,便想:好好地养了几年了,也不能白白浪费了。
我们跟过节时那样烧水、磨刀,只是这回不再紧些,我觉得自己每一个动作都有些滞后。中途,弟弟离去。随着羽毛被拔尽,我看到了它脖子上有道深色的勒痕。祖母说:“这是被掐死的。”她往后就没多说了。
我心里一震,顿悟,有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将我吞没。祖母把它开了膛,里面有深黑色的淤血,已结块。清完后,它的腹中还有数不尽的大大小小的蛋渣,有成形的,有跟沙粒一般的,它本还有好几年的光景啊!
看到这,我愤然起身,直冲进房间里。祖母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唤我,未有回应。推开房门,弟弟不在。从窗户里,我看到他正站在树下。小白的惨死,定与他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这,我顿时愤懑不已。定要把他提到房间里,踹上门,非叫他给我说清楚不可。
我从后门绕过去,悄悄地向他靠近。我攥紧了拳头,手指“嘎嘎”地响。我的心怦怦直跳,汗水从指缝流出,风一刮,冰凉冰凉的。近了,又近了。我将手往后一拐,准备蓄力。他转身,见了我,面带愧色。他叫了声“哥”,声音很低,有些沙哑。我感觉我的拳头像是打在了钢板上,开始痛了起来,整只手臂变得僵直,浑身肌肉乱塌了。我把手搭在他背上,说道:“弟弟,咱们回去吧。”我拉着他往里走。祖母见了,神色有些舒缓。
我坐上了餐桌,祖母将弟弟唤出。风刮得紧,我竖起耳朵认真听,只听得祖母的一句“粮子欸(éi),不能这么坏,知道么?”我觉得我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怒气散尽,转而被悲痛取代,那颗原本飘忽的心终于崩裂了。
汤端了上来,热气升腾。我从来没想到小白竟是以这种方式告终。汤是祖母辛苦熬制的,她坐在餐桌对面间或地瞥着我,眼睛发亮,满怀期许。我执勺,舀了几勺到碗中。看着那浓郁的金灿灿的汤水,我不由地哽咽,眼泪“哗哗”地落下。我端起汤直往嘴里灌,祖母正搬椅子去门口坐。我“当”地把碗放下,再回味,汤是甜的,眼泪是苦的。
午后,我独自在家照顾堂弟。不知为何,他一个劲地哭个不停,我快要没耐心了。他越来越闹,恍惚间,我觉得自己想到什么了。在他哭声的掩盖下,我号啕痛哭,仿佛可以用泪水洗去所有的忧伤悲痛。须臾,他停了,而我仍在唏嘘。事已至此,不可违认,仍要面对。
夜里,祖母还在看着电视剧。我疲惫得很,刚躺下,一侧身就入睡了。在梦中,我见到了一片并不广阔的天地,周围白茫茫的,但很柔和。忽然,小白浮现在眼前,它以左侧对着我,披上了一层阳光。它浑身被照亮,冠体端直,眼里闪着亮光,仿佛在冲我微笑。它轻轻地叫了声,但丝毫未动一下。那声音如天籁,在我耳畔荡漾,越来越轻;戛然平息,我突然惊醒。感受到床铺坚实的支撑,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梦。我的眼角衔着几颗晶莹的泪珠。
电视机叽里呱啦地响着,周围一片空荡。
母鸡会“笑”,也许你会觉得这很荒诞。但我真真切切地经历过,“感觉起来”真是这样的。小白它是有灵性的,我想,它是在跟我道别哩!此后,我的每一个浩瀚的梦境中未曾再有它的身影。或许是在它生前我们没有好好待它,它难过,一去不回了呢。真是惭愧啊。
第二天早上,洒下一抔谷子,鸡群仍旧争食着,丝毫未察觉到少了什么。
狂风扫出一片晴朗无云的天空来,带走了所有。阳光灼烧脸庞,光线强烈炫目,鸟雀叽叽喳喳地多嘴。我守在檐下观望,站成了一棵树。
莲是我当时的同桌,她善良聪慧。她曾痛失爱犬,我想我们是有共同语言的。不知为何,我时常发愣,用食指在手心稍一勾勒小白的相貌,我就看到了它的“笑脸”。此刻它已远去,我心里总会一恸。在下一次的闲谈中,我便鼓起勇气说出,试着找她来分担我的痛苦。
我说:“能听我说段经历吗?”她目视着我,点头允诺。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在我家里有只母鸡,它叫小白,我把它当作宠物来养。它很好,很黏人,跟我经历了很多。可是,就在一周前,它走了,我——”我的嘴唇在发颤,却像是在轻描淡写,也不知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感受,我终究没能坦白弟弟下狠手的事实。短短几句话,却让我心潮起伏。
她点头,略将目光下移,随即说道:“曾经我跟你一样也拥有过这些,只是到后来命运让我与它们相分相离……留意过晚上的星星吗?其实它们呀,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们,都变成了星星,每天晚上都在看着我们呢。”
“真希望是这样。”
“真的,真是这样的,我没骗你,不信来拉勾。”
“那我当真了哦。”
“嗯。不过你是不是忘了件事?”
“呦,那还应该呢。真得好好感谢下我的好同桌了。”
“这还差不多。”
虽然我答得轻快,也试着给自己开解,但很长一段时间都被阴云笼罩着。
向阳是一只跟小白很像的母鸡,只是鸡冠少些血色,尾巴短了一截,不然还真一样了。傍晚时分,天色昏暗,它亮丽的毛色很显眼,它正从稻田里蹿上来,像条游动的白娟。它会停在我面前,向我迎合,眼里泛着陌生而又亲切的光;只是无法言语,这般静待显得意味深长。晚风吹来,我有些战栗。它的羽毛被风掀起,脱落下的一根如絮般的羽毛像蒲公英一样浮升、远去。屋里灯亮了,我忽地转身,也该回去了。
有天下午,弟弟蹦跳着找到我,他说:“小白不在了,我们一起养大白,好吗?”我迟疑了片刻,答道:“那行。”
我们还是跟往常一样东蹿西蹿,捕来很多猎物,耐心地喂大白吃。然而,大白却日益消瘦了。它不再下蛋,总是缩着头,微合眼,站在一处不动。
我们开始担心起来,摸出它腹里干瘪,就从捆扎好的花生苗中挑出未摘尽的花生来,剥给它吃;又觉得它像是消化不良,就用石头把橘皮捣碎来喂给它。我们盼着,盼着它能好转。
2013年11月19日周二凌晨,大白走了。它安然地躺在窝口,羽毛松散,颈变得软瘫,不再如往常一样坚挺。寒风夺走了它最后一丝余热,我们的心同它的身体一样被冻结。
为了方便处理,我们将大白扔进了用土胚砌的茅厕。我们扔得远些,不愿它被四处游荡的饿狗打扰。每天从那里经过就能看到在那安静不动的大白。我们每天看呀看,直到扭动的蠕虫将它毫不保留地蚕食。
这一切都结束了,小院陷入一片死寂。
那年冬天来得早,冷极了。
临近月底,院里的杂物堆得多。我们开始清扫,把杂物积成小山,燃起一簇火。我们将晾干的竹枝投进去,噼里啪啦一阵,竹叶燃尽后羽状的灰随火星一块上升。我们傍着火,把杂物逐个投入。忽然,有样熟悉的东西从手里滑脱,落入火堆。那是给它们盛食的盒子呀——可它已经毫无用处了。火舌朝它舔来,它被这般“厚待”,立即起皱、发黄、变焦,一团火苗从中间破出来,它发出最后一份光,散尽最后一份热,同它们远去……
一年又一年,记忆中的年少时光,总停留在那个遥远的秋日。休戚皆有,一路成长。回过头来,我试图在一张张串起记忆珍珠的相片里寻找它们的影子,哪怕它们不是主角,仅在边角上,可我失败了。它们仅活在记忆中,却日渐暗淡了。
我们时常爬上篱墙,望着凝滞的浮云,就着夕阳,讲起从前的故事,一起欢笑一阵。笑得正兴,周围静了,我们缄默了。
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我们给它们写信。我们用幼嫩的文字给它们写信,写上简单的三言两语。还没完呢,我们还天真地在纸上画上它们爱吃的小动物,有蚂蚱、蜻蜓、青蛙……我们还把米、谷子也画上,想着只要把这纸烧成灰,它们在世界的另一端就能收到,我们眼里充满神往。
那些时光远了,远到海角天涯,远到光年以外,杳无踪迹。
后几年,老屋被推平,小院筑起了高耸的围墙,枝蔓匍匐的葡萄被掩埋,一切的一切都经历了沧海桑田。枇杷树下修了鸡舍,圈了块地。那里芳草及膝,蝶隐花丛,仍保留着小院原来的风貌,是唯一一片净土。然而,好景不长,那片土地被流动的泥浆吞没。隔的栅栏无用,干脆拆去,鸡舍与前庭贯通。煞白的水泥地毫无生气,后来散养的鸡群多奔外面,难得回来。
又是一年秋风起,红枫崭露,落叶纷飞。在庭院里撒下一把带糠的谷子,前来取食的鸡群中,多了两个久违的身影。它们哼着歌儿,披满阳光,徐徐走来……
始草拟于己亥年七月,起笔与庚子年腊月,成篇与辛丑年元月。
后记:日历上醒目的红圈,一次又一次的轮回,那段时光远了。许多美好都止步于成长历程中,无论怎么拉拽都无法再与它们共度往后的每一个日子。于是乎,我们越是成长,抛下的越多,到后面越是孤独。记忆难抵漫长岁月,但文字可以永生,历久弥新。我要写的,不是流水长存的万千风光,不是喋喋不休的诸事纷谈,而是作为少数见证者,目睹的那些鲜有人过问、逝去不再的事物。它们还在,活在纸间,每览,不忍卒读。将它们写进字里行间,以另一种方式存在,是铭记,是念想。与此同时,我想,在与它们挥别后,它们将融入星河;繁星点点,会照亮前行路上的每一个身影。

一段童年往事,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用小说的思维串联起来,或许谈不上是个故事吧。有何感触?请留些痕迹吧。用水笔写也可,我觉得这有留存的价值。
有些地方觉得你表述不太恰当,略作了修改。当然还有错别字,也作了订正。
拖拉式地总算看完了这个故事,想来也在我这放了个把月了。简单说下我的感想吧。首先是描写很细腻,说明那段时光并未远去,记忆永远停驻在你脑中。小鸡争食,你和弟弟筑巢、猎食等等动作都很生动有趣。细心观察过生活嘛,很棒。
其次的话有些段落单独成段,句子虽不长,但给人感触很深。冗长的文字中可见铺垫、照应,思路清晰,比较棒的段落我都打勾了哦。
最最重要的是主体故事啦,大白和小白你写得很鲜活,它们一定很可爱吧。故事情节其实很简单,但你融入了平时的生活,祖母叫你吃饭,叫你摘花生……都很有趣呢。
至于弟弟为何突然虐待曾经一起的玩伴,可能是因为它们逐渐老了,不再似曾经那般可爱,可终究让人心寒。大白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走了。是小白先走了,还是……其背后的原因耐人寻味。
自大白、小白走了,好像日子在加快。庭院变化,你我长大,倏地,那段时光过去多年。可我们应当相信,那些曾经给予了我们美好回忆的事物,不会被忘记,我们怀着感恩、怀念的心理,将让它们在我们心中永生。
——ZQY 辛丑年大年初六评
感谢伟哥的好文章,受益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