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禁/蔡琰】托命于新人(番外)

正文详见《托命于新人》
蔡琰一身缟素,枯坐在堂上,周围摆满了魏王赐下的抚恤品。
左将军于禁,已于今年八月在樊城外就义。战火尚在焚烧,他的谥号还没定下来。
记忆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无数的竹简却从水中浮上来,墨迹陆续溶化逸脱,留下苍白的尺牍。
那一年,他们在一起读了许多史传,又打开了太史公的《报任安书》。蔡琰认为,此书名义上写给待戮的朋友,实则剖开心头血,示与芸芸众生,是不可不读的佳作。
信中的举例,有些是于禁知道的,有些还不了解。他只是凝视着那个著名的比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将军喃喃自语:“死亡也有轻重之分吗?”
阻塞了泗水的白骨,乌巢火中的焦尸,赤壁沉埋的折戟,如果一一置入天平,升起的将是哪一端呢?
蔡琰及时纠正:“将军,这句话并不是在评判死亡本身的价值,而是在强调面对死亡的态度,讲生死关头的抉择。如果死重于义,就把赴死看得比泰山还重;反之,义重于死,就把赴死看得比鸿毛还轻。
“就比如伍子胥,父兄双双遇害时,他没有一起死,那不是不孝。忍辱负重,他年率领吴师,灭楚复仇,那才是真正的大孝,也是个人价值的实现。”
“我好像有点懂了……那么韩信也是一样。胯下之辱不值得他年纪轻轻就放弃生命。”
蔡琰的眼中流淌着激赏:“太史公以一生的遭遇去渡那些亡魂,总结出一个道理:贤者诚重其死,非死之难,处死之难也。”
“国事千钧重,头颅一掷轻,对吗?”
“可以这么说。有的时候,忍死须臾是为了更大的利益,非其义则不死。”
于禁紧抿的嘴唇边,溢出了一丝讽刺的淡笑。蔡琰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个变化:“将军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了一个近世的例子,可能夫人也有所耳闻?”
“谁?”
“关羽。”
事隔多年,蔡琰依然记得于禁那时的眼神:毫不掩饰的厌恶之下,又藏着丝丝缕缕的不甘。
“……他可真是满口忠义啊!被我们抓到时不死;领着明公给的高官厚禄,又口口声声说,与刘备生死相约,愿从之于地下。越是这样,越哄得明公爱不释手。后来他得了大耳贼的消息,毫不犹豫地跑了。明公不许我们去追,说这是各为其主,要成人之美。”
于禁从来不在背后议论曹操,这已经是极限了:
“就这样,放走了一个危险的敌人。以至于荆州年年受其祸害。”
蔡琰低下了头,这件事情她不便发表意见。但她似乎能理解曹操对关羽的钟爱。那是超越了阵营的惺惺相惜。
于禁最终死于关羽之手。
这已是她四十多年的生命中,第二次为一个男人戴孝了。
于圭身着斩衰来到蔡琰对面,行了大礼:
“母亲。”
年轻的益寿亭侯一脸沉痛,语气却是平静的:
“父亲并不是轻生之人。当年淯水之战,大王先败了,众军乱作一团。只有父亲约束着手下几百人,且战且走,虽有死伤不相离。”
这也正是蔡琰从曹操那里听到的,对于禁的第一印象。
“……后来先妣不幸去世,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把自己毫不吝惜地扔到战场上。偶尔回家,我觑着他那些伤痕都后怕。他只是呵斥,不许我多嘴。”
那几年,于禁父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蔡琰完全可以将心比心。
“幸亏您来了,让他重新又有了人之常情。不然,父亲很可能就像大王麾下的许多将军一样,早早地杀身报国了。”
于禁多次对儿子说,蔡琰对他们是有再造之恩的。只是这句话,他从未告诉夫人。
“……我曾向父亲许诺,奉养您终生。若您还有什么心愿,我也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蔡琰久久注视着她的学生,只说了声:“好。”
但愿青史昭彰,韦编赓续。
就算是,告慰我们失去的亲人。
首发于2023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