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黑域与啼鸣（3）
第三章 老鼠走迷宫
夜阑睁开双眼，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干净整洁的，熟悉的大厅——和她之前待着的，观测宇宙之外的信号发射大厅一模一样。
泛人类、亚人、浮游生命体、电子生命体……从具象的，到抽象的；从与阿特拉斯星人相貌相似的，到远超人类想象极限的生命形式……
来自无数个星球的研究人员，来自宇宙各地的最强大脑，齐聚于此，为了某个共同课题而展开和平互助的研究。科学家的梦中天堂，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夜阑闭上眼睛再睁开，如此重复好几次，这梦一般的景象依然在眼前没有变化。
研究员们的激烈争论声，似乎也随着夜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响亮，仿佛在努力提醒着夜阑，这就是现实——
“本月第三批克隆样品成长状态如何？”
“全部都能保持最高速成长直至成熟，但是自主思维抹除仍不完善，仍能保留相当程度的自主意识，存在反过来对中心蜂巢意识造成污染的风险。”
“这样……大批量地复制的技术果然还不甚完善，还无法大规模制造最完美的，完全服从管理的基层工作者。继续在这方面加强研究。”
“是！”
……
“技术应用部门的人来质问我们了。他们需要更完善的对大脑的控制，所以需要我们脑部意识研究组的人展开更加深入的探索，进而得到更成熟的，洗去自我意识的技术。”
“我们需要更多的样本，这个月的实验素材怎么样了？”
“都已经脑子被挖空研究，彻底消耗殆尽了。剩下的就扔进焚化炉作为能源了。”
“让应用部门把最新的那些样本送过来，就先拿还有相当的自我意识的人开刀吧。”
……
“焚化炉能量转化效率还是不足啊……”
“理所当然的结果。其本质上不过是热力发电的一种形式而已，并且能量来源有一部分受制于应用部门的研究进展。”
“但若要进一步地扩大研究规模，提高产生能量的效率，应用更多的能量，这一点是不可或缺的。”
“要不从基层工作者的工作环境入手？他们全部都在24小时无间断地进行运动，而因此产生的能量是相当大的一部分可应用能源。”
“这会导致工作环境恶化，然后他们的使用寿命也会出现相对应的减少。”
“无妨，让应用部门再加把劲。”
………………
所有的研究人员，都在用同样的语调，同样的语气，说着呆板如老旧机器人的话语——暴躁的奥克斯、胆小的山川智子，以及更多的，夜阑认识的工作人员，均是如此。
这是交流吗？不，一切的决定，早就在“中心蜂巢意识”内部完成了。
研究人员们，只是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活动着，说出临时设计好的话语，维持着基本的，作为生命体的活性而已。
而这些曾经把目光望向宇宙之外的，处于科学最前沿的人们，现在正在讨论的又是什么？
让复制人类如同疯长的杂草一般，以指数增长的级别进行批量制造。
把随便地诞生的人类们当做耗材一般利用，从生到死的一切都彻底吃干抹净。
世界的发展就这样建立在越来越高的，由无数人的骸骨堆成的地基上——不，对现在的新世界来说，作为柴薪的存在，真的是“人”吗？
夜阑想捂住脸，逃避这场“梦”。
明明她想追求的是真理，乃至真理之上的东西。所以她做梦都想看到宇宙之外，因为在目前的可观测宇宙内积累的一切说不定在宇宙之外就毫无意义，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但也就是这样，才能发现出更广泛的，能适用于更多的领域中的真相。
曾经的研究员们，也是出于这样的，共同的理念才追随夜阑的。
哪像现在，他们不再看向未知的世界，只是在已知的领域里使出十二分的力气压榨人力材料，以达成所谓的“世界发展”。
但这么简单的，捂住脸孔这件事对夜阑而言，也是做不到的。
她那斩除四肢，只剩躯干的身体就像蠕虫一样躺在浮空的智能椅子上，动弹不得，如同婴儿一般脆弱。
夜阑早就试过各种各样的义肢了，但全都没用，甚至一安装上去就会出现直接耗尽寿命、意外松脱之类的现象。
她猜测这和“概念剥离·四肢”这个术式里的“概念”二字有关。就像那些幻想小说里设想的一样，被剥离的“概念”无论如何，都无法恢复。
——那个该死的暴露狂女表子……
一团火在夜阑的心底浮现，火中有一个只穿了件带血的白大褂的，狡黠得令人恶心的影子。
——就是她的到来，才让一切变成现在这样……就是她！
曾经，在夜阑刚收到来自那个女孩的存储资料时，有那么一会她还很兴奋，因为这些资料中的大部分内容她都一时无法理解——换句话说，其中的无法理解的内容，或许正是属于宇宙之外的，更加泛用的真理。
至于那个女孩的，让她按照资料内容进行应用的内容，她当然是照做了——既然那个女孩有能耐让她的四肢概念消失，那么举手投足间夺走夜阑的性命，想必也是像呼吸一样容易。
她最开始应用的，便是人体复制相关的内容。这在夜阑所属的阿特拉斯文明中也是在小范围内有所应用的技术，但仍属于小众中的小众，不可外传的东西。
——当然，这些外来的资料里的人体复制技术肯定没那么简单。每个复制出的人体内，都带有一些夜阑完全无法理解的，似乎是代码一样的内容。
理所当然的，夜阑最早开始复制的，也就是她曾经的同僚们。
只有他们能勉强跟得上夜阑的步伐，能追随着她前往世界之外。夜阑的眼中虽然只有真理，但少了同行者，似乎也有点寂寞——
但她的幻想很快就破灭了。
复制出的同僚们完全没有继承一丁点的，她记忆中的他们的个性。
甚至，在完成一定量的复制之后，他们便集合在地下，形成了一个类似于肉球的结构——也就是第一个所谓的“中央蜂巢意识”。
然后夜阑就被架空了。
因为中央蜂巢意识取代了夜阑所有的工作。
夜阑现在就像光杆司令——字面意思——一样，坐在这个研究大厅的首席，无助地站在世界最高处，俯瞰着一切的变化……
——那个女孩……那个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女孩，TMD正是一切的……
“‘罪魁祸首’，你想说这个吧？”
甜腻而恶心的声音缠上了夜阑的耳朵。
只穿了一边袜子，身上披着白大褂的女孩出现在夜阑的身边，灿烂地笑着。
夜阑只是用冒着火一般的眼睛瞪着对方，一口牙齿几乎要被咬碎。
“哎呀哎呀，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着我作甚，眼神又不能杀人啦。”她说道，“而且，你之前不是早就想过‘要是自己没有发射信号的话，说不定这个女孩就不会来’这种事嘛，别把锅都甩到别人头上啊。”
“你别TMD……”
“我是没有母亲这个概念的，所以别没事就问候我妈啦，不存在的东西呢。”
“呵，无死角立体防御是吧。”
“不过，夜阑啊小夜阑，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呢？”
“哈？”
“虽然复制人如被成茬地割去的杂草一样死去毫无人性，虽然这个世界建立在无数人的骸骨上……”
“你TM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我心的？！”
“……但是，这个世界，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
夜阑语塞。
只有这个，她是无法反驳这个女孩的。
自从夜阑的工作被“中央蜂巢意识”取代之后，她以观众的视角来看，这个世界的变化她是看得一清二楚——
曾经她无法理解的内容被成片成片地破解，显然中央蜂巢意识在集合了大量克隆人的脑力与可能的代码协助之后，成功地理解了那些科技资料。
电子计算机、交通工具、乃至日常生活用品……一切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迅速地更新换代着。
事实上，现在承载着夜阑的这个悬浮椅子，就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之一。夜阑甚至不理解是什么力让这个椅子悬浮起来的，更别说这个椅子带给夜阑的极致舒适感和上百种服务模式——虽然夜阑心情差得完全不想去用。
与此同时，尽管科技发展应用不再踏入宇宙，仅仅只是局限在星球上，但是星球上的陆地同样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被开发，被利用……现在，星球已经完全没有了星球的模样，更像是被建筑群包围着的，一颗奇怪的飞船。
不仅仅是夜阑的故乡阿特拉斯星，其他有生命存在的星球，均是如此。
但是，这样的“星球”的存在，似乎也已经耗尽了星球存在的根基与资源，甚至周围一定光年范围内的宇宙资源也被消耗殆尽。如今还要继续发展，还能烧什么资源呢？
夜阑知道，消耗人力材料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她……只是已经落后于时代，只能守旧的她……
“‘以反人道的模式发展科技是否是可以被接受的’，这个命题你觉得如何呢？”女孩轻笑着，抛出这个问题。
夜阑沉默以对。
“别太上火了呢，小夜阑。”女孩就像安慰着炸毛的猫一样，抚摸着夜阑的脑袋，“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呢。接下来就这样好好休息也没问题哦。”
“……坐在这个尸位素餐的位置上，坐视这个世界以如此疯狂的方式发展吗？”夜阑睁开眼睛，冷冷地问道。
她那黑色的眼睛不再浑浊，一切千头万绪，化为在瞳仁最深处燃烧着的火焰。
如同虫子一般的夜阑，狠狠地盯着这个如神明一般无所不能的女孩。
女孩的笑容依旧，轻浮，嘲弄，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
“有趣。”
但女孩的声音里似乎少了些什么。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啊，夜阑。”
女孩如同浮云一样飘起，如迷雾一般飘往这个房间之外。
“就让我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吧……哈哈哈哈……”
夜阑看向女孩消失的方向，终于笑了一声：“总是嘲笑着传统反派，结果你丫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她歪了歪脑袋，看向椅子上的一个以她无法理解的技术呈现出来的屏幕。
上面是她经过漫长的学习后，少数能理解的高尖端技术——将人的意识，乃至虚幻的“灵魂”完整地上传至网络中的理论与应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