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当代哲学】伯纳德·威廉斯论尼采:《真理与真诚》选译

2022-01-30 04:00 作者:真紅様  | 我要投稿

    尼采最引人注目的品质之一是固执。他固执地持守这样一个真诚(Truthfulness)的理想典范(ideal),它不允许我们歪曲或遗忘世界中的那些可怖之事,以及“它们的存在对于我们所珍视的一切都是必要的”这一事实,又或是为“上帝已死”这一口号所概括的更深层的事实——那些曾帮助我们理解世界、特别是承受其中的可怖之事的传统的形而上学概念观(conceptions)业已彻底崩溃。他常常呼吁诚实和理智良知,赞扬那些“务必同潜藏于内心的怀疑论者争论一番”的人——“伟大的不自满者”【译者注:《快乐的科学》第284节,译文引自黄明嘉译本】。在《敌基督者》一书中,他写道:

一个人必须在每一步都要竭尽全力地获取真理,必须为真理几乎牺牲一切,牺牲我们的心、我们的爱、我们对生命的信任所依赖的东西。这需要灵魂的伟大:为真理服务是最艰辛的服务。——那么,对理智事物保持诚实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个人必须严格地抗拒自己的心,必须蔑视“美好的情感”,必须将每一个“是”与“否”都变成一个良知上的问题。【译者注:第50节,译文引自吴增定、李猛译本,有改动】

(那些认为尼采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彻底放弃真理的价值”的“否定分子”们(deniers)有必要考虑一下,这段话是尼采在他充满活力的生命行将结束之时写下的。)真诚的价值包含了发现真理、持守真理和(尤其是对自己)讲出真理的需要。但是,尼采自己对这一价值的投身,正如他所看到的,立即向他提出了“它究竟是什么”这一问题。他认为,我们已将它视为理所当然,并且严重地误解了它:正如他在《善恶的彼岸》中所说,“关于‘真诚’是什么,大概还从来没有谁足够真诚。”【译者注:第177节,译文引自魏育青译本,有改动】

    尼采对这个问题做出的最具启发性的陈述之一出现在《快乐的科学》一书中:

这种无条件的追求真理的意志究竟是什么呢?是不让自己受骗的意志吗?是不骗人的意志吗?追求真理的意志也可解释为“不骗人”的意志,如果“我不想骗人”这个一般法则包括了“我不想骗自己”这个特殊情形的话。可是,人为何不骗人呢?又为何不允许自己受骗呢?【译者注:第344节,译文引自黄明嘉译本,有改动】

他接着写道,不想受骗的理由是审慎性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想在理智学科和实际生活中把事情弄对,就是一种功利。但这些考虑因素不可能为真理维系一种无条件的价值:很多时候相信假理反而更有用。我们对无条件的求真意志的信念

必定已经起源,尽管“追求真理的意志”或者说“不惜一切代价地追求真理的意志”的无用性和危险性不断地被证明给它看。噢,当我们把一个又一个信仰扼杀并奉献在科学的祭坛上,我们就清楚地懂得何谓“不惜一切代价”了!

    所以,“追求真理的意志”并非意味着“我不想让自己受骗”,而是“我不会骗人,也不会骗自己”。在这里我们别无选择。由此我们站在了道德的立场上

    ……你们必将明白我的意思,即我们对科学的信仰始终还是基于一种形而上学的信仰。我们,当今的求知者、无神论的反形而上学者,也是从那个有上千年历史的、基督徒的和柏拉图的信仰——“上帝是真理,真理是神圣的”——所点燃的火堆中取自己之火的。【译者注:第344节,译文引自黄明嘉译本,有改动】

    这一节的标题是“我们虔诚到何种程度”【译者注:译文引自黄明嘉译本】。这一想法在《道德的谱系》的第三篇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在那里,尼采对“禁欲主义理想”给出了一种毫不虚美的谱系学解释,发现它乃是求真意志——这一意志为发现这一解释的需要提供了动力——的根本原因。但这并没有将求真意志推翻:“我对禁欲主义理想非常尊重,只要它是诚实的!”【译者注:第26节,译文引自梁锡江译本,有改动】

    “无条件的求真意志”并不意味着我们想要相信一切真理。它实际上意味着我们想要理解我们是谁,想要纠正谬误,想要避免欺骗自己,想要超越令人舒适的假理。真诚的价值,如此来理解,就不可能仅仅在于它的后果。有各种信念可能对我们的生活是必要的,但这并不表明它们是真的:“生活不是论据”【译者注:《快乐的科学》第121节,译文引自黄明嘉译本】。早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书中,尼采就已指出:“基本见识——真理的促进和人类的福祉之间不存在预定和谐。”【译者注:第517节,译文引自魏育青译本】当他强调各种训育人们的思想、提供理性上的安全感的虚假的概念观在历史上的(实际上是持续的)重要性之时,他将它们与真理作比,并想要知道,从它们与对真理的不断增长的觉察之间的斗争中,会暴露出什么来:“真理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容忍被吞并?”【译者注:《快乐的科学》第110节】

    虽然尼采持守真诚的价值,但他也很清楚,真理可能不仅仅是无益的,而且是破坏性的。特别是尼采自己的哲学中所包含的那些败坏形而上学世界的声誉的真理,如果它们为人所接受,就可能为一种破坏性的虚无主义助一臂之力。在他的遗稿中,有一条发人深省的笔记,其中提到真诚的观念是如何转而与生养它的道德相对抗的。它以如下评论作结:“这一敌意——尊敬我们所知道的东西,以及不再被允许尊敬我们想要说给自己听的谎言——导致了一种瓦解的过程。”【译者注:《权力意志》第5部分第71节】我们是如何“不被允许”尊敬那些谎言的呢?在某种程度上,尼采认为,这在他的时代已经是一种历史或社会的必然:至少在深思熟虑的人中,这些信念根本没法再站住脚多久,或是再有多少生命力。这个说法是否正确,是一个很好的问题,特别是当我们回忆起那些为(按照尼采的看法)同样一些假象所采取的世俗的、政治领域的表面形式之时。可以确定为真的是,尼采认为,对于他自己和任何他愿意尊重的人来说,“不尊敬这些假象”是一个伦理上的必然要求。这需要勇气:“一个心灵能够承受多少真理,能够多少真理的风险呢?这对我来说越来越成为真正的价值尺度了。谬误(——对理想的信仰——)并不是盲目。谬误乃是怯懦。”【译者注:《瞧,这个人》序言第3节,译文引自孙周兴译本,有改动】

    关于尼采究竟如何理解真理,一直存在着复杂的争论。非常确定的是,他并不认为,基于实用主义的精神,只要某些信念有利于我们的利益或福祉,那么它们就是真的:他反反复复地否认这一看法,我们刚刚才见过这些否认中的一些。更晚近的流行看法是,他是历史上第一个“否定分子”,即认为不存在所谓的真理,或者真理就是任何人都认为是真理的东西,或者它是一个无聊的、我们用不着的范畴。这个看法也是错误的,而且错得更深。尼采并不认为真诚的理想典范在它的形而上学起源被发现之后就退场了,他也不认为可以把真诚和对真理的关心分离开来。真诚作为一个理想保持着自身的力量,而且,尼采非但没有把真理看作是可有可无的或者可轻易摆弄的,他主要关心的问题还是我们如何能让真理成为可承受的东西。尼采,这位(正如他所自称的那样)“老古典学家”,反反复复地提醒我们,在哲学解释方面的问题(包括他自己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些事实需要尊重。他称赞古代世界发明了“无与伦比的精读艺术,一切系统性知识的前提”,进而“事实感,一切感觉中最根本、最有价值的感觉”【译者注:《敌基督者》第59节,译文引自吴增定、李猛译本,有改动】。在《道德的谱系》的开头,他告诉我们,“英国心理学家们”不应被斥为古板、冷漠、无聊的青蛙;相反,他们是勇敢的生物,“业已被培养成了能够为真理而牺牲一切心愿的人——为了任何真理,甚至是为了朴素的、苦涩的、丑陋的、令人厌恶的、非基督教的、道德的真理……因为确实存在着这样的真理。”【译者注:第一章第1节,译文引自梁锡江译本,有改动】

    在尼采最早的那些有关真理与谬误的作品中,他有时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说话:好像我们能够将我们的思想体系的整个结构与诸事物的“实在”本性相比较,并由此发现前者是有缺陷的。“否定分子”们对尼采的诠释往往严重依赖于这种风格的作品,特别是一篇非常早期的论文:《论非道德意义上的真理与谎言》。尼采在该文中写道:

因此,什么是真理?真理即一群运动着的隐喻、转喻和拟人化,简单来说,即一组以诗意的和修辞的方式被提高、转化和修饰了的人类关系,并且这些关系在长久的使用之后被一个民族视为固定的、规范性的和有约束力的:真理是人们已经忘了其为幻觉的幻觉,是被用坏了的、失去感性力量的隐喻,是磨灭了图案的硬币,它不再被视为硬币,而是被视为金属。【译者注:译文引自余明锋译本】

根据他在这篇论文中所概述的说明,情况好像是这样的:对任何概念的使用都歪曲了实在,后者就其本身而言乃是——什么样的呢?也许是无定形的,或者混乱的,或者完全无结构的。后来,他正确地拒绝了这幅图景【原注:详见Maudemarie Clark的《Nietzsche on Truth and Philosophy》一书】,因为它暗示,我们可以以某种方式绕过我们所有概念的边缘,看一看那个我们将这些概念应用于其上的世界,并将它的本性把握为不受任何描述(包括——我们将会被迫承认这点——“无定形的”、“混乱的”等等描述)的影响。在《论真理与谎言》中,他提出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同一”或“相同”的,所有的同一性都是虚构的。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看法分享了那个可疑的形而上学概念观。举例来说,“蛇”这个概念使我们能够把各种各样的个别事物归类为“同一种动物”,也能够把某一个个别事物识别为“同一条蛇”。“蛇”是一个人类的概念、一个文化产物,这是一条琐屑无聊的真理。但是,“蛇”这一概念的使用在某种程度上歪曲了实在——世界“本身”并不包含蛇(事实上,任何你可能会提到的东西它都不包含),则是一个含糊不清得多的命题。

    有一些人认为,尼采后来克服了《论真理与谎言》中的混乱表述,并看到,不存在一种可以将我们对世界的表象作为一个整体与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实际上的样子加以比较的角度。我同意他们的看法。正如尼采在其遗稿中所说的那样:“表观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对立被还原为了‘世界’和‘什么也没有’之间的对立。”在这个意义上,这一世界“本身”的观念,恰恰是尼采想要克服的那种形而上学的遗迹。我们必须说“在这个意义上”,因为在世界“本身”(或者“实际上的样子”)和“世界对我们显现出的样子”之间还存在其他的差异,与我们这里所谈论的图景相反,那些差异给“世界本身”留下了一些为它所实际拥有的性质:根据一些哲学理论,世界实际地拥有某些自然科学赋予它的性质,但它(比如)显现为有颜色,则只是对我们或者对其他感知者而言的【译者注:这说的是颜色反实在论(colour irrealism)】。这样的理论同样有可能是不融贯的,但即使真是如此,也不会是由于我们这里所给出的原因。

    尽管尼采敏锐地意识到了“否定分子”们所关注的问题,但他是他们的反对者。那些人所鼓吹的对真诚的漠不关心,从尼采的角度来看,只是虚无主义的一个面相而已。当他发现真理和真诚的价值,例如对自欺欺人和令人舒适的神话的抵抗,并不是自我辩护的,也不是伴随着真理的概念而简单地被给予的——除非真理的概念本身被夸大到能提供某种关于人类存在的形而上学目的论,就像他所拒斥的柏拉图主义中的那种——之时,他没有满足于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笔下的“反讽主义者”风格的端庄得体的公民对话,也没有自以为是地点点头、表示解构的工作已经干净利落地搞定了,之后便大步离开。他意识到,他自己所做的批评和揭露,无论是动机还是效果,都要归功于真诚的精神。他的目的是想看一看在多大程度上真理的价值能够被重估,以及如何从一个与柏拉图式的和基督教的形而上学——在西方,至今它们仍是那些价值的首要来源——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理解它们。

(选译自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真理与真诚:谱系论(Truth and Truthfulness: An Essay in Genealogy)》第一章第三节)

【当代哲学】伯纳德·威廉斯论尼采:《真理与真诚》选译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