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险境
黄土飞扬的山路上，一支商队正缓慢行进。
道路旁成排的杂交杨叶子早早落尽，已起不到挡风沙的作用。赶车夫戴上防沙斗笠，领着商队十几辆马车返回溪骨城。
七世落雨拉起帷布一角，避风侧不会有沙尘通过缝隙灌入车厢。反倒有阳光照在身上，生出一片暖意。
从上次遇见那个奇怪的女人到现在，已经过了差不多两周时间。在微光镇外，她表现出的善意和天真既让七世落雨感到可疑，也同样让他摸不着头脑。
不可轻易相信，不可轻举妄动。
七世落雨在心底默念一遍，这些天来，他一直在以这句话告诫自己。
自称是外星人而不受魔王的洗脑影响，可从始至终不曾自证。面对小鬼时表现弱势，却敢直接出现在我面前。难道她背后倚仗着什么？否则又怎会这么急切地邀请我？
车厢外吹着寒冷呼啸的风。于狭小的空间里沐浴阳光，七世落雨猛然发现，越是在这种舒服的环境中越容易走神。于是拉回思绪，不再想那个自称上官宛凝的女人。
车厢里挤着八个互不相识的人。七世落雨看向其他人，他们都与这个商队无关，是在半途中付钱搭车的路人——他自己也是如此。
这支商队已经连续行进四天，按照领头商人孟紫怡的说法，距离终点溪骨城只剩半天路程。等商队进城，他们这群挤在一个车厢里的人也都要各自散了。七世落雨上车是为了去溪骨城，去那里之后，要做什么、要找谁他都没想好。溪骨城也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如今他会出现在这支商队中，只是因为他想弄清一个疑问。
一个从他得到地球给予的力量时，就诞生的疑问。
帷布窗外紫色一闪而过，再次将游离的思路拉回，七世落雨注意到马车已经在原地停了段时间。
“外面发生什么了？”
车厢里的一名乘客忽然问道。
七世落雨仔细辨认着外面的声音，能听出有人在交谈，却又只能听到“村子”“命令”“商队”几个零零散散的词。不一会儿，车厢门被人打开，领头商人孟紫怡站在门口对八人招了招手：“下来吧。”
随其他人一同下车，七世落雨这才发现，守在车外的除了那些商人，还有许多身穿铁甲的溪骨城卫兵，正引导着商队向城外的另一条路走去。
“怎么不进城？”他问道。
“大伙听我说，这些卫兵是溪骨城的人。按他们的说法，我们可能要先去城外的延荣村过一夜，明天就能进城了。”
领头商人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少女，身材高挑，面相朴实，青色长发瀑布般在身后垂下。她严肃地看着八位搭乘者，语气却更多是温和的叙述。
“那我们岂不是要延后一天才能进城？”搭乘客中有人发出了不满的嘟囔。
“没办法，各位也要和我们商队一起进村。”孟紫怡的动作没有犹豫，指出商队拐向的岔路，招呼一声便跟着马车继续前进，“不能进城的原因我会在进村后解释，如果你们等不及想知道，也可以去问问那些卫兵。”
随商队环绕山脚走出十几分钟，由数栋小房组成的建筑群出现在七世落雨视野里。只是越靠近村庄，路旁的杂草越长得肆无忌惮。走到离村口百米，路旁忽然传来阵霉味。七世落雨向路旁看去，原来是不远的水沟里翻着辆断裂半截，木板发黑的推车。
村口只站着几个卫兵。七世落雨倒也没期望过自己这帮人的到来会受到村民欢迎。可在全商队人马入村之后，仍见不到有陌生面孔在村里走动。他看见孟紫怡几次对那些卫兵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放弃了沟通，问清楚空屋后便将商队的人一一安排好，顾得每个人都有屋子住。
七世落雨也被安排在一间空房里，和他同住的还有四个人。所幸房子不算小，还分屋。空间虽然不比在行商路上时宽裕多少，却也不至于挤在一起挨得尴尬。不过屋子老旧，陈年的脏污黏在墙壁地板上，散发着恶心的气味。七世落雨受不了这地方，便和“舍友”们草草打扫了下灰尘，便出门打算去村里散散步。
从村大门口看，延荣村可以大致分为东西两部分。两侧的建筑在村中心腾出一片空地，七世落雨走过去时，那里已经围了十几人。孟紫怡正站在那片广场大小的空地中心，向人们解释着不能入城的原因。
“大家放心，溪骨城城主并没有肯定翠鹃山上出现小魔王的说法，下令封城也一定有其他原因。”她的声音很有穿透力，虽然不算洪亮，却带着一股令人沉稳下来的安心感。
七世落雨凑近过去，这才听明白：原来他们刚刚绕开的山名叫翠鹃山，曾经山上只有些对人威胁不大的野兽。可近几天，山里突然出现了不少狂化的凶恶猛兽袭击路人，而且那些猛兽皮肤上都会呈现一块不正常的紫色。
事情发展至此，已经人心惶惶。百姓里有人联想起圣战棋的传说，又把这些狂化的猛兽与几百年前掌握魔鬼力量的人联系起来。以讹传讹，最终传成：这翠鹃山上，也出了个可以用邪术操纵动物的魔鬼。
为了安抚百姓情绪，也是为了遏制这个谣言的生长。溪骨城城主声称这是一伙药剂师在城外作乱，也因此派卫兵围守翠鹃山，并把进城的人拦截在延荣村，确认安全后再放行。
若是从前听到这事，七世落雨会很自然地认同城主的解释。可如今他亲身经历过魔法带来的奇迹，就无法在了解这些奇异见闻时，丝毫不考虑魔法的因素。
七世落雨挤过人群，发现孟紫怡已经结束了那番解释，正向东侧的楼屋间走去。有几个人缠在她身边，似是不甘地继续追问着什么。“孟紫怡小姐恐怕暂时得不到清净了，还是去其他地方转转吧。”他想着，转身走向村子西方。离开前，他留意到身后的人群已经安静了许多，少数的喧闹质疑声也逐渐归入众人平静的议论。
商队的人听得进孟紫怡的话，从先前搭乘的几日中，七世落雨就看出了他们的习惯。
不过，纵使他们现在有再多疑问与不服，溪骨城卫兵就守在村外。以七世落雨对他们的了解，这些商人不使些符合他们身份的手段，是无法离开这里的。
一路向西，不见任何路人。但七世落雨能感受到，长时间无人修缮的破路两侧，在那低矮的平房窗后定有一双双焦急又畏惧的眼在盯着自己。
他轻叹一声，没有停下脚步。
倘若自己是村子里的居民，恐怕也很难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对外来人产生抗拒心理。
爬满干枯藤枝的楼屋在这里太常见，七世落雨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块平房后已经废弃的菜园吸引。
二十多平米的菜园，用树枝连栏围起。地面看得出曾经刨出过垄的痕迹，浅浅几道沟壑里插着植物枯掉的梗。
七世落雨感到奇怪，这片小天地似乎并没有被杂草入侵，如果是有人在帮忙打理，那几株枯枝却让它不像是被利用起来的样子。
不过引他注意的不止是这片菜园本身。菜园的围栏外，有两个年轻人从他走过来时就一直站在那里，看着那几道毫无生气的垄。直到他在旁边站停，其中一人才将目光移向他：“你好啊。”
热情的招呼声在这座小村子里实显突兀，七世落雨也因此更好奇起对方的身份：“你们好呀，我叫落雨，二位是这座村子的村民吗？”
打招呼那人摇摇头，自然的行为与表情让七世落雨直觉地在内心给予自己刚刚的问题以否定回答。
“我们是结伴而行的商人和旅行者。昨晚连夜赶路到这儿，却被告知要等一天才能进城。”答者指了指一旁还在观察菜园的另一人，语调随意，“还有比我们更倒霉的人么？不过我们也只能接受了，这不是刚一觉睡醒，起来走走。”
“不过，我听见刚刚的动静了，你是那个商队里的人吗？”他继续说。
七世落雨应付着点了下头，他观察着对方的衣着：头上一顶褐色绒帽，厚重的深蓝色棉服将下肢遮入寒风吹不进的空间。棉服下摆裹着层淡黄的灰土，再看一张衰脸，倒确实是个倒霉商人样。
“哈！那就说明你和我们一样倒霉！”商人的语气有些兴奋，但那股激动劲儿又很快被压下去。他尴尬地动了动嘴，“那，那你也认识孟紫怡咯？”
“嗯，她算是那支商队的头领，我看她好像还是个挺温柔的人，你认识她？”
“呃，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呃，毕竟我们都是在溪骨城附近，呃，做生意的……”商人挠着下巴，“她是个大商人，我确实认识她，不，呃，我的意思是，我还以为你和她很熟呢。”
结结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商人索性放弃了这个话题，他突然作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嗯，你听说了么？我们被困在这的原因。”
“刚听说过，山上闹怪物，可真有点玄乎。”七世落雨倒不在乎商人刚才贱兮兮的样子，在这种气氛下，他反而好奇这商人嘴里能扯出什么瞎话来转移话题。
“那还不是最玄乎的！我在看守的卫兵里有熟人，也是特意问了他我才知道的。”
商人像是把话题拉到了自己擅长的领域，他沉下声音：“我和你说了，你可别不信喔。”
七世落雨没再应他，只是轻轻点头，等商人继续说下去。
“山上有人被野兽袭击，百姓之间传几句谣，城主就下令封城。难道，你不觉得城主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反应很奇怪？”
“其实啊，受影响的不止山间走兽。据我那个卫兵朋友所说，前几天一直有意识不清，行为癫狂的人闯入城中，那些人当街闹了不少动静，被卫兵拿下之后脸色发青发紫，昏迷不醒。我那卫兵朋友也是当事人，亲身经历过滴。”
说到这，商人稍稍抬起些声音，就在七世落雨以为他已经将故事讲完时，商人又说道：“不过更恐怖的还不是这个。我朋友说，那山上袭人的猛兽和城里闹事的人，身上无一例外地都戴着一块木牌。而那木牌上，同样都有拿石头刻下的三个字——小魔王！”
商人拖起长音，像拍惊堂木似的一拍手掌，结束了他的故事。
“啊呀，那这事情里面可真有说道。”七世落雨踢动地上的石子儿，感叹道，“没想到表面之下还有这一层隐情，您真是让我开眼了，不然，我可能就要一直蒙在鼓里了。”
看到对方这副反应，商人满意地笑笑，开口又要说话时，却被身后的另一人喊住。
“石榴，陪我回去上个厕所。”
七世落雨循声看去，那人终于不再盯着菜园子，走远几步正等着商人反应。
被称作石榴的商人歉意地摆摆手：“翡翠就是这么胆小，和小朋友一样，这点事都要人陪着。那我失陪了，落雨兄弟。我说这些你也别太紧张，就当个乐子听，你先自己随便逛逛……”
石榴的声音越来越小，可七世落雨却早已再听不进他半句话。
这人前面的说辞确实有点道理，溪骨城城主反应过激，自然说明事情还有隐情。但是从他后面前口一个熟人，后口一个朋友来看，那些‘疯人闹事’的故事就不具备什么可信度。
这样看来，如果自己没有在初见时捕捉到石榴眼中的一瞬狠厉……
只差一点，就真的把他们当成两个单纯的倒霉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