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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风中古卷》(25)

2021-08-13 14:23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西北方向的残霞,今日显现出令人惊艳的异红。楚王景韶负手远望,感受着夕风拂面,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享受。

       白鹿称是一座精巧低调,古意盎然的小城,伫立在丰茂的草野,每到傍晚之时,整座城池被霞光染色,每条砖缝满溢起无方的怀古幽思,空中漂浮着淳美的边野味道。根据楚国客卿---“乱世帝玺”素文纯公子秘密建议,本次抗击夏国的大战,楚军的屯粮基地设在此处。楚王亲征监粮,已在这里停驻数日,这座规模还不及清江里王宫大的小城所独具的旷放气质,让王者着实有些着迷。

       方才他作成了一首诗,在最末的一句,将彤云比喻作沙场烈士的鲜血。这无疑是他有生以来写的最好的一首作品。他从未曾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有才华,此刻心胸畅快之极。

       第一次来到远野边地,看莽莽河山过眼,金戈铁马的军队倥偬来去,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国家,是这样的辽阔,雄豪,美不胜收。某一时刻,他甚至鼓起冲动想要将自己的王旗高高张挂在城头,让来往调粮的楚军将士都看到,让吹过这里的风与云,沿着天轨缓缓不息周转着的好似无数碎晶般的星辰都看到。不过素文纯公子叮嘱过为了确保安全,驻地只能虚张将旗,对于他的献策,楚王还必须谨慎地照办。

       景韶此时对素文纯很有些感激。若非他当日不惜冲犯王驾,逼迫自己决意亲征,只怕自己有生之日,都不会见到这里的这种美。这种江山之妖娆,霸业之妩媚,意气叱咤之缠绵,理想飞扬之艳美,令人沉醉尽一腔肺腑,仿佛犹胜世上任何角色而温柔的女子,或风姿逍遥的少年。

       “这大概,就是天下第一风流吧......”当世文采最佳的国君无声地念叨,指甲纤长的手不觉间触摸着自己微颤的嘴唇,“就算是那个女人,也会喜欢的。”

       “此番回去,她就是孤王的人了。”他忽然想起一件极开心的事,不由得说道,“他也是。他说过要来做楚国的臣子---做孤王的臣子。”他说着哈哈笑了起来,迎着晚风披展开双袖,开怀道:“你说!天下间除了我泱泱楚国,尚有何邦何国,配得上拥有他们?!”

       一直跟在他身后随扈的武官听得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连忙躬身附和道:“正是,正是......恭喜王上,恭喜王上!”

       景韶连连地笑,眼望着夕照,见嫣红的光芒向微呈弧线状的大地隐去,这一场黄昏又要谢幕了。他留恋又感慨,微笑着遐想:“待打完仗,命蔷薇女与素文纯大人伴驾,孤王要巡游疆土。带他们一起来看看这里,你说可好?”

       这话问出,片时却未闻答言。楚王微怔,负着手回身看去---却见他的几名随扈武官竟都背对着他,一齐在望着后面的远处,呆愣僵直,像是被什么吓住了。楚王眯着眼,扬首望去,只见百步余开外,一队雄健的军人骑跨骏马,踏着城中马道而来,立在那里鬃髯飞扬,也正望着他;那为首的一个男人,乌衣黑发,甲胄上金蛇盘绕,峻拔伟岸,烈烈的神采与英气,如同钢铁或是火焰,扑面逼人而来。

       “......这也是我楚军的战士么?何其壮伟!”楚王负着手,颇有些惊喜地感叹了一句。

       而后他听见铁蹄力重,直将要踏碎铺道的青石,眼见着那一队骑兵飞跃而来,转瞬之间战马的骚气已喷到尊贵的王驾,为首的那乌衣的男人骤然挥起一柄巨大的刀。

       视线随即被斩断,斑斓世界堕入一片乌黑。楚王的头颅离开身体,滚落到地上。

       “......大王!”随扈武官们惊恐地大声嘶叫。

       “你们,叫他什么?”伟岸的男人回手收了巨刀,带起一声鸣鸣的腥风,胯下激昂的黑马原地转了一圈,背对残阳,居高临下。

       武官们浑身颤抖,呆愣了好久,慢慢抬起头看向他。周遭被一整队骑兵包围,利刃在交错的马刺上偶尔擦出锐响。

       “大,大......不,不不,不是叫他,小的们是叫您。”领头的武官猛醒,趴在地上扭转过身子,在男人的马下匍匐叩首:“大王,拜见大王,大......大夏王!”

       天彻底黑了下来,霞光不见,风鼓阴寒。星辰冷色之下,那个人精美而严酷的脸,有如神魔般骇人,不可仰视。他运刀挑起滚在地上的人头,慢慢地举高。

       “你们叫他......王?”

       他眉梢一纵,良久,唇角翘了起来。


       七月十八日,夏国正式对楚开战整整半月。布局在楚国北疆防线以外的数万夏国雄狮停止了频繁的调动,全员集中扎营修整,除了丰足的肉食犒军,还演起美妙的中州列国歌舞。

       丝竹欢笑漂浮在连营上空,金装锦绣的中军大帐里,是唯一安静的地方。夏王秦婴举酒独酌,双眼斜斜望着座旁一只巨大的锦匣,似留意又似无心,听他的属下汇报着千里之外的战况。

       “臣等暗度璃石岭,依陛下钦定之策,即时击破玉刃关,未有兵员折损。关内孤城原有大股敌军龟缩,数不满九千,后皆出城接战。臣等于玉刃关内克之,交战约及三个时辰,全歼残虏。”满身风尘的军人半跪在地,清晰地说完。

       秦婴眼眸都未曾稍转,对于刚刚听到的辉煌战绩毫无表示,只衔杯淡淡问道:“关内接战,折损多少?”

       军人略略一哽,抿了嘴唇,垂首答道:“亦颇有些折损。萧都统命臣上禀:阵容大部尚好,不会耽搁嗣后的军机,请陛下放心。臣离开时,萧都统已整饬军马,昼夜南下楚国腹地去了。”

       秦婴合了眼睛,杯中酒一饮而尽。须臾,他沉声言道:“告诉萧鹰,原定战策有变,不必急于进取楚都了,叫他改道。”他说着,拈起一只火漆密封着的文铁简,丢到面前军使的怀里,“这是新的军令,照令行事,不得稍误。”

       那军使接住军令,连忙叩首答了声“是”,便起身奔出帐来。他才去,贴身听令的参军便又进帐来。

       “还有何事?”秦婴又斟满了酒杯。冷然问道。

       “陛下,杨疾长史到了。”参军恭敬禀告,转而便向着帐外挥手。

       腾腾腾的急切脚步,冒了烟似的嗓音。整个夏国,也只有那个老头子会在王驾前如此无状,“陛下!陛下!臣都听说了,陛下好战略!哈哈哈哈!”

       他一路喊着冲了进来,两脚泥土,满头汗气,一手狂乱地摇着把乡下老农才会用的破蒲扇。一进帐草草行了个礼,便一屁股坐下招手要水,咕咚咕咚举颈灌下。

       一口气干了半桶的水,他抹了嘴,这才摇着扇子冲秦婴说道:“后方之事大大麻烦,拖累老臣今日才到军前。陛下率军出阳关后,那洛国的旧部不甘国祚被我军所灭,意图起兵谋逆;另有两城伙同贼寇,乘势叛乱;又有七座兵镇因饥荒缺粮起了兵变,人畜相食......”

       秦婴的手一举,止住了杨老大人的话头。“后方事有你料理,孤不关心。”

       杨疾咽了口唾沫,叹着气点了点头。他抹了一把汗甩到地上,转而举头望着秦婴,眼中满是欣慰与满意:“陛下攻楚之战略铺排,老臣悉已闻之。上策!”他说着连击了两下手掌,深深地颔首。

       “陛下以大部兵马佯动于楚军防线正面,引而不发,令楚人猜测不出我军真正的进击方向;暗中却分两万精兵偷度玉刃关,直下楚国腹地,袭取清江里都城。此策实为上佳!楚国这样地广兵多,粮秣充足的大国,并非我军以往所遇的零散敌虏可比,一旦开战,旷日持久,纵使我军出尽全力也难以尽灭其国,这正是臣早先最担心的事。陛下如今出奇策直捣楚都,若能控制都城,擒得楚王,挟持于他迫令楚国纳降,则是极好的结果!以如今楚国朝野之疲弱腐败,楚王俯首投诚,军民必然无心再战。届时楚王便是陛下掌中傀儡,偌大的楚国自然归附我夏国霸权之下,就如同第二个晋国——不损兵马,不耗国力,得以略定如此广大疆域,大大的划算!”杨疾说着兴奋异常,这笔漂亮账让他雀跃得年轻了二十岁,好像捡到了整个东陆那么大块的馅饼。

       秦婴听着,慢慢一合眼睛。自己心中谋略,这个老头子却都看得明白,虽是慢了一步,却实已可算是倾世英才了。他举酒饮了一口,没有言语。

       杨疾扇了几下蒲扇,唇角惬意地一笑,又言道:“陛下分兵之下,另有分兵。命萧鹰虚张陛下的王旗攻玉刃关,陛下自己却同时率鹰击骑兵,疾速偷袭楚军粮秣总囤。楚军大部皆在边防,远离都城,纵使楚王投降,这支大军也仍是我军威胁,难以收服。然而一旦失去军粮供应,楚人军心必散,到时再闻都城失陷、楚王纳降的消息,想必也只得是立地缴械。我军便可不费一战,尽取楚国险要,彻底控制此邦。”说到此,他笑着看向秦婴,“老臣识人之目,果然半无错漏。陛下兵略,当世无双。”

       “呵......”秦婴扬首,笑了一笑。“已然都叫你看透了。还叫做‘无双’么。”他轻轻捻转着手中的酒杯,眼角仰瞥着座旁的大锦匣,微醺的目光中,忽然寒色一凛,“孤已下令,尽改前策。”

       “什么?为何?”杨疾一惊,瞪大了眼睛。

       秦婴却不理他,只自闭目,品着美酒。杨疾皱了眉,往帐中四下扫看,忽而目光在那只大锦匣上凝住,愣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问道:“这匣中......是何物?”

       “景韶的头。”秦婴冷冷一句,扬手扔了酒杯。

       “啊?”杨疾大喊了一声,大张着嘴,半晌没有合上。“陛下你......阵斩楚王?”

       “孤得两路斥候回报,楚军粮囤设于白鹿城,便于昨日黄昏亲自率三百鹰击骑,浮水暗渡清漓江,疾行二百里进袭得手,尽焚楚粮。然孤七十七路斥候,耳目通天,却未探得景韶亲临白鹿城监粮的消息。”秦婴唇角浅浅笑着,话音悠慢,隐着不为人知的情绪,“这个蠢猪,并未在城中挂王旗。就连孤也未料到,他竟会在那里受死。”

       杨疾瞪着眼睛,眼光直直地从大锦匣上移了下来,怔怔出神。半晌,喉中“咕”的一响,干咳两声,双手抱起刚刚被重新灌满水的冰桶,又是牛饮起来。

       帐中很是寂静,只听见他喝水的咕嘟咕嘟。一桶冰水底朝天干,咚的一声放在地上,他直愣着双眼,突然猛力拍了一下大腿。“陛下啊陛下!你此番......可真要颠覆史册了!”

       他蓦地这么喊了这么一句,两三步奔走到秦婴座前,嘴巴和指尖都激动得在发颤:“楚国人心之朽烂,如今大战之际,楚王暴毙,其国体必然崩溃,文武朝臣作鸟兽散,想他那豪富都城必然盗寇丛生陷入大乱,边镇则将各欲叛离,镇国公狄思述必定立地叛国,方今屯驻于前线的大部兵马,也将自行瓦解,分派系自立,甚或自相杀伐、当即内战。陛下斩首景韶这一刀——”他说到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将斩断楚国的国祚,径直致其灭国!”

       秦婴看了看他,另取了一只精致的酒杯,慢慢斟酒。

       杨疾喘着粗气,摇首叹道:“楚王一向胆小,今次却怎么会贸然亲征,踏足战地?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此一来,我军岂非出兵半月,一战而灭天下第一大国?自古以来,一战灭国之例,闻所未闻。似此天威......”他瞪着双眼,转看向他那君王俊美如天人的侧脸,“震古烁今,将慑服天下!”

       夏王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那充满着别样魅力的男性声线,浸着上等琼浆醇美的酒气,令人闻之心折。杨疾与侍立一旁的参军怔怔地听了片时,不禁双双跪倒在地上,向着主上深深地拜下。

       秦婴的笑声延绵片时,蓦地戛然而止。再仰首看时,却见他衔着酒杯,犀利的双眸中哪里有半点笑意,却是切金断铁的冷厉。

       “这件事,当真如你所说,这般值得高兴么?”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瞬间沉下的气息,仿佛在压迫着臣子的脊骨。“孤已传令萧鹰,不再执行攻楚都之策。改道南下,先去略定楚国南方的三处边境。”

       杨疾眨了眨眼,垂首深思,须臾不禁缓缓点头:“是了,楚王死去的消息一旦传出,楚国崩溃,南部三镇恐怕会反叛。倘若他们自立为寇,甚或投效宛州的唐国,楚国军略要地将去除一半,我们攻楚的战略,也就大半失去了价值。这一点确应优先顾及,臣倒是一时未虑及此......”他抬眼望了望夏王,语调低沉了许多,“一战灭楚,情势太过迅猛,确实打乱我军先前的计划,虽则威武,但也带来许多麻烦。嗣后楚国崩解,我军要想略定偌大一国的战局,还须花费不少力量。但......这到底是亘古未有的惊世武勋啊。”

       秦婴听着臣下陈词分析,半垂着眼帘,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杨疾稍待了片刻,悄悄看着君主脸色,自己肃然思虑了半晌,极尽谨慎地开口,探问道:“那么陛下,意欲如何打算?若然,需要暂时隐匿楚王已死的消息,老臣亦有办法。”

       秦婴扬首,静静饮尽了最后一杯酒。张开摄人心魄的双目,他淡然下令:“景韶之头,悬于旗顶,遍示敌军。传告列国:夏王灭楚。”

       “......遵旨!”杨疾闻命,俯身扣首。他的心跳如重锤敲击着胸口---作为一个阅尽兴亡,写史半生的人,此时此刻,他正亲眼,亲手,亲身---跟随着绝世雄主的滚滚红尘,踏过了一页旷古绝今的历史。

       “老头子......”夏王弯曲的一个手指,轻轻搔了搔鼻翼,“你去给孤传一句话。‘不顺大夏者,必碎其国’。传给——天下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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