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二十)
64,陈守备
四川姓陈的守备被派去防守西藏地区,三年后换防归来。在西藏时得到一面镜子,如茶盆一般大,放在黑暗的屋里,光芒四射,像秋月一样明亮皎洁,陈守备非常珍爱。提督岳钟琪听说后向陈索讨,陈不肯给他,岳钟琪想要陷害他。陈守备因忧愤成疾,两眼都瞎了。最终镜子被他的女婿偷去,不知最后到什么地方去了。
65,青衣女鬼
姑苏人颜勿三字图怜,说他家乡有位姓管的青年人,因为邻居家有个少妇长得漂亮,千方百计想要见见。一天,他又到墙头上偷看,只那少妇正在屋檐下缠丝【将纺织用的丝线缠起来】,双眉紧锁,眼泪汪汪,满面愁容。她的婆婆在屋里唠唠叨叨地数落她,管某于是同情少妇而痛恨她的婆婆。正在这时,有一个身着青衣的妇人,从厅堂的侧门出来,满脸笑容,径直走进佛堂,向佛礼拜,无论是下拜还是起立,身子都笔直生硬,如同僵尸。管见状大惊,知道她不是活人,更加注意地观察。妇人拜完佛,就转身到屋檐下,向少妇用两手比划圈圈的形状,还用手屡屡指点厕所的方向。少妇停止缠丝,像是在思索什么。随即泪下如雨,很快就起身往厕所去。矮墙只及肩高,管某从高处往下看,看得一清二楚。少妇进了厕所后,就解开缠足布,把它系在横梁上。那个青衣妇人又出现在她旁边,洋洋得意。管某知道少妇要寻死,情不自禁大叫救人,随即翻越墙头跳了下去。邻居们听到呼救声,都赶来询问,管某带着众人冲进厕所,见少妇已经上吊了。大家争相解救,她不久就苏醒过来。再看那青衣妇人,已不见踪影。少妇的婆婆也惊呆了,不再絮叨。
过了一会,少妇的丈夫回家来,众人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对管某十分感激。他问:“管兄怎么会得知对此怪事?”管某借口说:“偶然上屋顶拔草,正好看见此事。”众人感叹道:“人命关天,尊夫人大难不死是命中注定,正碰上管君在拔草,想必是神佛在冥冥中差遣他来相救。”丈夫要赠财物酬谢管某,管某推辞不受回了家。从此以后,他收住邪念,不再去作那种“壁上观”的事情了。
66,汪越
云南太学生汪琦,决心不顾路途遥远去京城,以一展自己安民济邦的报负。走到湖南,不幸死在溆浦路上。过了三年,家里人还不知道他的消息。他的儿子汪越,才五六岁,生性孝顺。稍年长后,每日思念父亲,想要北上循着父亲的路线去寻找。母亲因他年少,不同意他远行。长到十七岁时,他极力恳求母亲让他出行。母亲料想丈夫已死,而尸骨却迄今未能安葬故土,悲痛感伤,昼夜哭泣。看到汪越主意坚决,无法阻止,收拾了几十两银子给他作盘缠,流泪嘱咐他说:“你年纪轻轻却要行万里路,我做母亲的真要伤心断肠!为了母亲,你一定要多加珍重!假若能见到你父亲,赶紧一起回来,免得我苦苦等候,泪眼望穿!”汪越哭着接受了母亲的嘱托。汪越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彼此年龄相近,一向有爱情笃,此时都伤感落泪,恨不得携手同行。邻居们都来劝慰,汪越最终告别了家人启程远行。
汪越北上途经溆浦辰龙关时,也病倒在旅店里。勉强去街上取药,遇到一位清瘦长须的老人,端详他的脸说:“年轻人,你气色灰喑,不久会死。如果愿意照我的指示去做,不但能免除祸患,而且有喜庆之事。”汪越一向聪敏,听到老人这话,知道他不是寻常人,向他跪拜求教。老人说:“先要问你如何会来这里?”汪越告诉他来此的原因,以及父亲和自己的姓名。老人叹息道:“真是天赐的缘份,令尊十年前也在这里过世,这事只有我知道。”汪越听说父亲已死,失声痛哭,倒地不起。老人说:“父死尚未安葬,你哭什么呢?你父亲死时,县令用棺木入殓安放在山顶的土地庙中。你尽快去那儿,与庙里主持商量,筹措点钱买一小块地安葬好。死者总得人土为安。安葬完事,你不要忘记我的话,一定要去山西边五里路外,见到树林中有一间挂着芦苇帘子的茅屋,我就在那儿等候你,到那时我自有话告诉你。”说完,慢慢地走了。
汪越这时又惊又急,早忘记了自己身体带病,一路走一路向打柴的山民打听,果然在土地庙里找到了父亲的灵柩,上有朱笔题字:“云南监生汪君琦之柩”,汪越见了大哭,昏倒过去,很久才恢复过来,和庙里主持商议,主持欺负他年轻,贪图他的钱,设法敲榨他。汪越傾囊而出筹办丧事,甚至把行李衣服也都变卖了,才买得一丈见方的一块地,将父亲的棺木安葬入土。然后砍伐竹子和芦苇,在墓侧搭了一个小棚,自己住在里面。
住了段时间,无法维持生计。忽然记起了老人嘱咐的话,又想到还没有好好谢他,赶紧去寻访他。按着老人的指点,往山的西方向走了七八里,果然看见树丛中有数间茅屋,门上悬挂着芦苇编的帘子,屋的周围有篱笆围绕。刚准备敲门,老人已经拄着拐杖出来了。看见汪越衣衫褴褛的样子,叹息道:“你这么穷困潦倒啊!”汪越哭着下拜说:“晚辈流落到此,举目无亲。幸亏遇到老伯怜悯我这个失去父亲的人。先父得以安葬,全是老伯的恩德。”老人把他搀扶起来说:“年轻人能尽孝道,是能成器的表现。你如能听从我的指点,不愁没有好处。只怕你拿不定主意。”汪越暗想:“我现在进退两难,不如暂且按他说的去做。把父亲的遗骸送回去交给母亲一事,只有待来日寻找机会了。”于是再次下拜说:“我父死母老,如无根的野草,死了都有遗恨,又怎会拿不定主意?”老人点头说:“你既然这样说,我就可以和你商量了。”带着他进了房间,让他吃饱了饭,换了身衣服,先向他祝贺,随即又表示哀悼。汪越大惑不解,问道:“老伯为什么祝贺和哀悼相随如此之快?”老人说:“向你祝贺,是祝贺你今天有缘遇到我。只是从你的表情可以察知你的心思,毕竟不是个执着不移的人。既已相识,又担心你最终坚守不住,所以又表示哀悼。”汪越哭着说:“老伯真是太小看我了,请您考验我。如果经受不住,我心甘情愿被您驱逐出门。”老人拍手说:“你若经不住考验,连性命都保不住,还谈什么驱逐出门!请你三思而行,莫吃后悔药!”汪越说:“我志坚如石,无须再考虑了!”老人听了,只是点头。
说话间,天色已黑。老人领着汪越绕到茅屋后面,进入一个土洞里,里面一片漆黑,土洞的正中间放着一个蒲团,老人让他在蒲团上打坐,说:“古与今并无不同,只有与天地合德的大人物才能真正不朽。耕地而不除草,野草会长满田间;到了秋天不去收获,禽鸟就会去食用。雄鸡自断其尾,是因为害怕被人用作祭祀的牺牲。你记住这些话,好好领会,明天我再来看你。”汪越叩头接受老人的教谕。
老人走了之后,汪越屏除思虑,静坐参禅。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渐渐入境。又过了许久,觉得自己独自行走在旷野中,迎面来了一个人,戴着红头巾穿着白衣服,脸型瘦削,两眼大如灯,颊边长满蜷曲的红胡子,骑着一匹雪白的骏马,见到汪越,恭恭敬敬地行礼,站立在道旁,自称说:“仁圣帝君派来使节接您赴任。"汪越惊讶地问:“赴什么任?”说:“您已被授予本地城隍一职。”汪越说:“我老母健在,尚须奉养,此事实在不能从命。”使节说:“您已加入仙人行列,可立即去蓬莱仙山,享无疆之乐。”汪越凄然说:“老父客死外乡,老母在家乡盼望,这时做神仙有什么快乐的?”来人笑道:“您真是孝顺人,念念不忘父母双亲。在下怎敢再欺哄您?在下其实是您家里的仆役,奉主人之命来接您回去,请快走莫要迟缓!”汪越吃惊道:“我与你素昧平生,怎会是我家仆役?你一定是搞错了!”来人说:“没有错,快走吧,主人想马上见您,所以用马来接您。”汪越还在疑惑不定,来人不耐烦,走上前把他扶上马,连连挥鞭驱马。马嘶叫着飞快奔驰,轻捷迅疾,转眼间就到了一个地方。马一跃就消失了,那人也不知去向。
汪越从马背上坠落草间,昏昏沉沉,只见周围尽是些恶兽毒蛇出没来往,十分恐怖,暗想:“我平生多灾多难,出生入死,遇到这样的危险也不足怪。只是父亲遗骸未归还本土,母亲年老不能侍奉,姐姐和弟弟尚未婚嫁,我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天公真是不长眼:”正痛心疾首时,那些恶兽毒蛇却纷纷散开而去。忽然间,一群人从西南方向来,簇拥着一辆四驾马车,车饰华贵,气派显赫。汪越匍匐前行躲到树后面,观看了好久,马车渐渐临近,车身宽大犹如一间屋子,车内坐了四五个人,其中有一位女子,突然惊奇地说道:“路边的小子不就是汪越吗?”汪越乍听这话,连忙站了起来。仔细看车中的人,不觉大吃一惊,原来车中坐着的,正是他母亲、姐姐、弟弟和老奶妈。这时顾不得详细询问,跪在车边哭泣不已。母亲也停住车哭道:“果真是我的越儿!你莫要悲伤,今天我们总算碰巧团圆了。你父亲在世时,忠义正直,襟怀坦白。现在天帝命他为辰龙关的土地神。他派人接我和你姐姐、弟弟同去那儿共享祭祀。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看你蓬头乱发,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快上车来一起去见你父亲吧!”汪越欣喜异常,拉着绳索登上了车,与姐姐弟弟执手互诉思念之情,说个不停。汪越问母亲:“老奶妈也随同前来吗?”母亲说:“家中只有这位奶娘了,她能同患难共甘苦,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所以能一起来。”老奶妈叹息道:“我年纪已大,还能有什么用?掌厨煮夹生饭,补衣遗忘针线,刚刚做过的事,一下就忘个精光。上次为大小姐拆洗白绫衫,竟失手把衣衫错浸入粥盆中,惹得大小姐笑得直打嗝。少爷还记得你在家的时候吗?那时候事无巨细,我哪样都做不好!无论是估称斤两,还是切菜杀鸡,这些我份内的粗活,也是老夫人帮我分担。直到今天还舍不下我,携带我一起升天。前些日子刚出发时,看见书札上大字写着‘义媪’却不提姓名,我实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修来这样的福份!”姐姐笑道:“奶妈纯朴敦厚,理应得此厚报,今等到你到任后,所有仓库厨房的钱物进出,任你克扣聚敛,谁还敢说个‘不’字?”奶妈吐舌头说:“要是如此,猪狗都会唾弃,哪会还有今天。”
正说话间,有人骑着快马来报告说:“到了。”一会儿进入一座山中,来迎接的人接连不断,有长寿的老人,有佩带头盔箭袋像是将军的,有穿着近臣制服似人实虎的,也有夜叉而手里挥舞着蛇的,千奇百怪,都拥聚在路旁。汪越母子几人起初十分害怕,见多了也就不以为怪了。后来又走到一个宅院门前,门卫有十几个人,都跪拜迎接。母子几人才下车,就听到里面高声传话。随即奏起音乐,好几队女子像宫女的装束,在夹道欢迎。有一人从里面出来,头戴丝绸制成的头巾,身披道服,汪越仔细看去,原来正是先前所遇见的那位清瘦长须的老人。汪越还在疑惑时,母亲已经和老人相扶痛哭。姐姐流泪对汪越说:“弟弟不认识这位老人家吗?他就是父亲啊!”汪越哭着向父亲叩头下拜,父亲抚摸着他说:“儿能尽孝。连梦中的神仙也不愿去做,只想念父母双亲,所以为父我能显灵来安慰你。你已尽了孝心,可以回去了。你母亲和姐姐弟弟,因为阳数已尽,在疫病流行时未能逃脱劫难。只有你前程远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过四十年以后,会来接你到这儿团聚的。”汪越听了这话,拉住父亲的衣服不肯松手。母亲抚摩着他的背说:“只有四十年的别离,儿莫要伤害自己。”姐姐和弟弟也在一旁劝说,汪越还是不肯离开。父亲生气地呵斥他说:“逆子再不快走,我就不客气了,命令左右把汪越拽出去。汪越用手攀住门,仰头望着母亲哭道:“儿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回到父母身边,还要我到哪儿去?”父快步上前,用靴尖踢他。汪越大哭,突然惊醒,恍恍然像是做了一场梦,看着周围,仍在土洞中,看看自己,还坐在蒲团上。身上汗流如注,过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神来。
汪越犹犹豫豫地走出土洞,只见向日所见的茅屋已经杳无踪影,阳光撒满原野。他在这里徘徊了很久,心如刀割。漫步走了几里,走到了土地庙,心想先到庙里吃点东西解饥。进去后见庙里聚集了许多人,神像前供品盛,还有好多位巫师。汪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想找主持打听。到主持的居室,室中有很多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主持已死,僵卧在床上,尸体还散发出臭气。汪越吃了一惊,赶紧退出。忽然有位巫师一把抱住他,丢开鼓跪在地上,叩头碰地,大声说道:“公子来了。”把众人都叫过来,介绍说:“这位就是新任土地神的长子,到这儿寻亲,孝心感动天地。”众人围绕着汪越跪拜。汪越问是怎么回事,巫师说:“前天夜半时,这个庙的主持梦见云南汪太学晋封为此庙的土地神,主持亲持扫帚扫地相迎。土地神因他曾诈骗公子钱财,又无仁爱之心而发怒,施以杖刑。主持苏醒厚臀部肿痛,遇到人就说自己的不是,躺了三天以后,竟不治身亡。村民深感神的灵验,集资发起祭神的活动,请来巫师向神致意,许愿一年四季香火旺盛,供奉不断。神托巫师传话:“有公子名越,十七岁,极有孝心。刚与我相见,近几天就要回到人世。现睡在山西边的土洞里。众人正准备去迎接,不料公子独自前来!”汪越听说此话,不觉愕然。众人争相拥戴,让汪越用香汤沐浴,争先恐后地送给他衣服食物。守关的官吏听说此事,怕惹出是非,把汪越请进官署,给予礼遇,并劝他回云南老家,汪越也想念母亲,于是在深夜乘人不知悄悄出了关。
走了一个多月,回到老家,只见房屋破败倒塌,遍地荒草,禽兽出没,一派凄凉景象。询问邻居,才知道母亲和姐姐、弟弟、老奶妈,都已在两个月前死于疫病。有关官员把四具棺木都下葬在墓地里。汪越闻讯痛哭,几乎昏死过去,邻人也为他感到难过,都来安慰他。汪越倾其所有,护送四人的灵柩到溆浦,和父亲葬在一起。溆浦地方的人们敬重汪越,待他如神明一般,大家合力帮他完成落葬之事,又在墓地种树,很快就连成一片树林。又在墓侧搭了棚子,让汪越住进去守丧。当地有一位富翁,把两个女儿都嫁给汪越,汪越就在溆浦安家入了籍。躬耕务农,不去做官,生有三个儿子,都习儒学。汪越的富有胜过有官爵的人,过了四十多年,一天晚上看见弟弟遵照父母的指示来接自己,于是安排好家事,无疾而终。人们都感叹道:这是孝顺所得的善报。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卷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