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来调 第11章
时属仲夏(注:按照鹏来历法,五月中到八月中为夏,则仲夏即六月底七月初),石龙镇江畔清风吹去酷暑炎炎。镇上的街巷已是渐次挂上了花灯,所有的江边店家都在争抢着购进最新鲜的好货,大小的戏台纷纷搭建了起来。这一切,都是为了几天后镇上的七夕灯会能够顺利举办。
“所谓琴人合一,要求在演奏之时,无论周边环境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心境都平静如常,一切精神贯注于琴声。持琴而忘物忘我,收琴而谈吐行止有道,这乃是音乐的张弛之道。”青枫寒说完这句话,环顾眼前。石龙江岸崖边的宝龙台上,众学生听得聚精会神,纷纷作出欲实现所谓“琴人合一”之状;惟有前排正中的那张筝琴之后,小小的淡粉色身影缩作一团,像是入睡已久。
这实在是怪不得袖子。为了七夕灯会的表演,近一个月青枫寒都将她带在身边,每日亲自指导她练习五六个时辰。据称,这次新编排的琴曲袖子要单独演奏十几首,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即使是在不练琴的间隙里,她也是被青枫寒带着去各个镇子上的琴馆拜访、表演,还要配合青枫寒与琴师、伙计们说很多的客套话——这是最要命的,以青枫寒的话来说,作为他所最看重、用心培养的琴娘,与不同的人交流是必备的基础技能。但这几番折腾,本就不善说话的袖子早已吃不消,每日都是双眼朦胧的样子;而这次她终于坚持不住了,伏在筝琴上陷入沉睡。
青枫寒见状,总结了几句,遣散众学生回镇上的琴馆继续练习。他持琴在宝龙台前踌躇片刻时间,轻拨了几下琴弦。不一会儿,两个个子矮小的青衣人佝偻着腰登上峰来,依着青枫寒的指挥将他的琴与袖子的筝琴背下山去。青枫寒则将睡梦中的袖子背在自己肩上,远远走在后面。
当袖子睁开眼睛时,她已然躺在琴馆内院的竹床上,夕阳透过窗棂照在床边的桌台。青枫寒徐徐走来,伸手抚摸她的额头。
“还是有一点烧,可能因为练琴时着了凉,加上心神上有些焦虑,就容易得病了。我刚去姜医师那里帮你拿了些药,稍凉一下就可以喝了。”
袖子打个滚,朝着青枫寒指的方向望过去,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放在桌上的筝琴旁。
“我明日带你的师兄师姐们去临近的镇子有些事情,日落前应该会回来。离演出还有七天,你在这屋里好好休息调养好身体,切勿到处去走动,以免加重病情,影响之后的练琴。”
青枫寒微笑着说完,又帮袖子掖了掖被子,就自屋外反锁上门,离开了琴馆。
青枫寒刚离开不久,袖子就坐起身来,赤脚走到桌前,伸手端过汤药喝了两小口,皱了皱眉头。她从门缝确认了下周围没有人,于是将筝琴端在身前,思索了片刻, 一段清灵的琴声响起在指间。
琴音消散后,袖子已然身处青峰岭间的小屋前了。自从了解到筝琴与灵力之间存在的某种关系以来,她也独自摸索出了一些能够触发灵力效果的琴曲,比如通过弹奏不同的曲子去到各种地方。当然,因为筝琴的灵力是有限的,她必须尽量减少触发灵力效果的次数;加上最近的日程安排得特别紧,她始终没有找到机会通过弹琴偷偷“溜”回自己的小屋。这次青枫寒将自己留在琴馆,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呼吸着山间没有一丝杂质的空气,袖子感觉身体舒服了好多。青峰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总能在她疲惫的时候让她重新变得精力充沛起来。袖子唱起熟悉的山歌,在溪边的草地上踩出俏皮的节奏;又慢慢坐在溪边弹起筝琴,随着琴声幻想自己所身处的奇异的世界。
姚亦瑶拨开一丛灌木来到溪边时,草地上的琴声好似还没有散去。那一团淡粉色的小小身影伏在树下,在筝琴旁均匀地起伏着。他只是略走近一点点,就认出了那个小身影是谁。
怕打扰到袖子的休息,他不敢走得太近,只好远远地看着。可这样子不行的呀,虽然青峰岭是夏季,临近傍晚之时还是会吹来一阵阵凉风,袖子身上穿得单薄,是很容易着凉的。
这样想着姚亦瑶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虽说之前从未试过,但自我感觉把握还是很大。于是他选了一处与袖子距离合适的平地,取下胡琴,闭上双眼奏出一段轻缓的旋律。睁开眼睛时,自己还是在原地,不过树下已经没有了袖子和筝琴的影子。
姚亦瑶快走几步来到山道旁的“望乡居”前,透过窗户往里看,筝琴端正地放在桌上,金色的小鸟落在上面蹦蹦跳跳;袖子盖着绣花的毯子,在小床上睡得正香。他舒了一口气,看来完全不用担心会把袖子给变没或者变到什么危险的地方去。当然,如果不是有足够的把握,他也不会这样做的。
接下来,趁着袖子熟睡的时间,姚亦瑶突然想试着为她准备一顿晚饭——因为之前他吃过袖子亲手做的点心,这次也想为袖子做一些好吃的,虽然除了弹琴得来的“盐雪烧”之外他没有任何做饭的经验。
他摸了摸口袋里,还好,上次跟袖子卖“盐雪烧”赚到的铜钱还剩三十来个。虽说买不到什么贵重的食材,准备一顿晚饭还是问题不大的。
略犹豫了一下,姚亦瑶凭着记忆奏响胡琴,来到了盘龙镇上。
第一次独自走在半陌生的镇子,虽说对于自己来说前天刚刚来过这里,却恍若隔世。
身边没有熟悉的人陪伴,姚亦瑶有种渺小、恐慌的感觉,手持胡琴想要赶快离开这里。但“为袖子准备晚饭”的愿望,还是支撑他镇定下来。
临近七夕,江边的夜市比平时白天更加热闹,姚亦瑶需要挤过重重人群,才能够看到摊边摆的商品。“请问这个怎么卖”,一句简单的话小声嘟哝了好多次,却始终不敢面对店主问出口来,一连路过了几家店,还是手中空空。
就这样不知道转了多久,姚亦瑶拐进了一条人稍少的胡同。在一家年糕摊前,他徘徊了五六圈,犹豫着不敢上前。直到摊主都看不下去了,用姚亦瑶听不大懂的口音招呼他要不要买些来尝尝,他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掏出两个铜钱买下两块年糕。
第一次成功买到食材的经历给姚亦瑶增加了信心,当然这信心也十分有限。筋疲力尽地花完三十枚铜钱、离开盘龙镇时,夜已渐深,江畔行人相比来时已少了许多。
回到望乡居,还好,袖子仍然躺在小床上睡着。姚亦瑶动用胡琴的灵力取回他早已藏好的两块年糕、两条鱼、一只烧鸡、一些大米与一棵叫做“菘”的菜,接下来需要研究该怎么做菜了。烧鸡是熟的,可以直接拿刀切一切;至于米饭、鱼和蔬菜,姚亦瑶也没有想到有什么好的烹饪法,那就在锅里加些水煮一煮好了。
姚亦瑶从屋里找了只水桶,直到第三次才成功从溪边打水回来——因为外面天黑看不清,他一次在半道摔跤把水洒了一身,另一次差点连人带桶摔进溪水中。虽然不会给灶台生火,但姚亦瑶大概摸索出了通过胡琴的灵力生火煮菜的谱子,所以这个环节倒是成为了最容易的一环。只是架子上金色的小鸟大概睡醒了,不时飞到姚亦瑶身边捣乱,打断他给灶台点火,这使得他相当恼火,想要起身赶走它,结果弄得房间里锅碗瓢盆乒乓一阵乱响。
当姚亦瑶在外面房间准备饭菜的时候,袖子其实早已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听胡琴的声音就大概分辨出了外面是谁,以及他在做什么。久别重逢的期待让她心里甜甜的,忍不住想从小床上跳起身。但生怕打搅了姚亦瑶准备饭菜,她还是暂时装作在屋中熟睡。
用胡琴来煮饭并不是件轻松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灶台边太热还是因为心情过于急切,不一会儿姚亦瑶就全身冒汗。好不容易煮好了米饭盛出来,在煮菜的时候却因为加的水太少把菜烤焦了;将鱼放进锅里煮了一会儿才想起忘记收拾内脏,赶忙用手从锅里捞出来,又把手烫得通红。一番折腾结束,将饭菜摆到桌上,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与此同时,袖子也终于按捺不住心情,推开房门冲出来,欢叫一声“乐乐”,抱住正坐在灶台前烧火等鱼煮熟的姚亦瑶。姚亦瑶发出“哎呀”的惊叫,随着胡琴声停歇,灶台下的火苗倏地熄灭了,房间里顿时一片漆黑。
桌上的油灯映照着两张稚气的脸庞,饭菜整齐地摆在了桌上。金色的小鸟扑着翅膀飞过来,啄食着桌上的烧鸡。姚亦瑶尝了两口自己的“手艺”,开始皱眉——虽说不至于是“黑暗料理”,但比自己想要的口味还差了好多,因为没有放盐和调料,鱼的味道淡了很多;更不用说煮焦了一小半的菘菜了。
袖子却吃得非常开心。“吃得好饱呀,谢谢乐乐可以照顾我,如果下次可以做得更好吃就好啦,但这次也很不错呢。”
袖子的嘴角还沾着饭粒,露出格外纯真美丽的微笑。姚亦瑶也跟着傻笑起来,从小时候起,他在群体中不是被忽略就是被各种包办和照顾的角色,但事实上他非常希望能够担起照顾他人的责任,尽管总是把事情搞砸。虽然为了做简单的一顿饭费了不少周折,但得到袖子的认可还是让他信心大增。
星空下,袖子坐在溪边弹起筝琴,琴身在琴声中发出微微光亮,这自然也是灵力的作用。流动的琴音恰似月光映照的溪水,皎洁而剔透。姚亦瑶手持胡琴倚靠在袖子身旁,两人互相诉说着离别的思念。
“还有六天就是七夕灯会了,乐乐的时间算得好准呀。不过说到这次灯会上的表演,我总觉得不是特别想参加……”
“怎……怎么呢?”姚亦瑶并没有见过灯会时琴行的表演,不过想着袖子在舞台上弹琴的样子,应该会是很轰动的场面吧。
“其实,寒哥哥这个人,我总是有一种复杂的感觉。无论是他的琴艺才能,还是在日常照顾我的细心程度上,我都是非常敬佩他的。可我总觉得他身上会有一些东西让我觉得不安,比如他特别擅长与很多人进行打交道,每当他带我和其他哥哥姐姐去演出的时候,都会让我与不同的人说很多的话,还要讲究这样那样的规矩,这会让我非常累……”
姚亦瑶“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在学校中也是被这样教育要学会应付各种社交场合的,尽管这对于他来说难比登天。
“所以,想起灯会上的表演要面对那么多人,可能还需要跟寒哥哥一起去答谢参加表演的那些大户人家,我就觉得好害怕。”袖子说着暂时停下弹琴,双手抱住姚亦瑶的胳膊,“我其实只想镇子上能有一个只有和乐乐两个人的地方,我们在江里放花灯,一起买各种好玩的好吃的,不会有其他人打扰我们,这样就最好了。”
“好的呀,我也想要和袖子一起,就只有我们两个。”姚亦瑶傻傻地回应道,顺势与袖子直接靠得更近了。
“对了乐乐。”袖子像是想起来什么,眼眸中闪烁兴奋的光芒,“这一年里,我自己一个人尝试了很多关于‘灵力’的琴曲,有了好多新的发现。比如说,我也可以跟乐乐一样,弹一首曲子就能够马上去到一个不同的地方了,而且可以选择我从前去过的所有地方。”
“太棒了,不知道袖子都去过什么样的地方呢,好想可以和袖子一起去呀。”
“袖子跟着寒哥哥去好多地方演出过,那些镇子的风景都很美丽,有很大很宏伟的城墙,也有‘雪山’和‘沙丘’,都是镇子附近都没有的呢。可惜每次去都要紧跟着寒哥哥,没有时间多看一看和转一转了。”
“那——我和袖子一起去玩吧,把每个好玩的地方都看一遍。明,明天我们就出发怎么样?”姚亦瑶迫切地问道。
“嗯!明天我们一起去!”袖子像是在等姚亦瑶说出这句话,激动地手舞足蹈起来。
两人约好,晚上在望乡居休息好之后,第二天便动身,利用筝琴的灵力一起去袖子曾经去演出过的城镇。至于青枫寒会不会回到琴馆找不到袖子,还有练琴准备灯会演出的事情,那就暂且放在一边了。
姚亦瑶与袖子躺在溪边草地上,数着满天繁星。他们各自都曾独自面对着星空,漫无边际地畅想;而如今因为有了彼此的陪伴,仰望星空不再是一件孤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