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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尾

2021-05-20 20:18 作者:泠文启  | 我要投稿

“有烟吗?”

她清了清嗓子,仿佛缓解尴尬一样的向我发话。

“你说呢?”

“好吧,你不在自己的宝贝车里抽烟,当然。”

已经开了三十分钟的路程,我瞟了一眼侧窗向后飞过的树林,透过玻璃的反光看到了她揉着头发不耐烦的表情,下意识地稍微加了些油门。

“希望下一次接你不是在警察局。”

“好吧,好吧,”她叹了口气,没有做任何辩白,“是我的不对,卡洛。”

我看向她那边,她低着头,两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皱着眉头。

“不想谈谈这次你的壮举吗?”

“上次那个混蛋,为了报复我,往我包里塞大麻,我甚至没碰过它的包装,该死的警察不去验指纹就要关我进去,我能怎么办呢。”

“如果你没有我这个靠山,那就在那关上个几年吧。”我活动了一下颈椎,“然后再在牢里好好学会提防他人,不惹上仇家,还有从麻烦里面脱身的办法。”

她叹了口气,把头靠在她那边的车窗上。

就这样在沉默之中又经过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家。

停好车,打开大门,走进客厅,直到我在沙发上坐下之前,她始终一言不发地跟在我的身后。我拿起茶几上的MS烟盒,拿出了两支,递给她一支,从上衣口袋里取出打火机,顺势脱掉了外套盖在腿上。

她叼着那支烟,跨坐在沙发扶手上,看了两秒我手里的打火机,又站起身把嘴里的烟还给我。

“我不要这个,我房间里有。”

我接过她的那支,尾巴上已经有了清晰的牙印,于是我只好把自己的那支又放回烟盒里。我知道她特别喜欢咬烟嘴,而她经常抽那种烟的烟尾是甜的。

很快她就从房间里出来,嘴里叼着她自己的烟,拿着那个去年我送给她的打火机,坐回刚刚的位置,摸了一下身上的口袋,又抬起头问我:

“我的手机呢?”

“在车里,后座上,你的东西都在,我忘记告诉你了。”

我一边掏出车钥匙递给她,一边回答。

她接了过来,站起身往门口踱了两步,又停住了。

“算了。”

她把钥匙放在茶几上,这次仰面躺在了侧面的沙发上,始终没有点燃的烟头那边直直地指着天花板。

我笑了起来。她困惑地看着我。

“既然你只喜欢烟嘴的甜味,为什么要抽烟,棒棒糖更适合你。”

她翻了个白眼,随后自己也笑了。

“不是因为烟瘾,也不只是因为甜味,我在抽烟的时候,摆弄打火机,咬烟嘴,吸上两口,弹掉烟灰,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是一种乐趣。”她手里转着打火机,把盖子打开,又合上。

“反正你都是觉得我只想耍酷装不良才抽烟吧,随便你怎么想。”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不会送你那个打火机了。”我吐出烟雾,用烟指了指她手里的打火机。

她被我说服了,没有再讲话。我便拿起车钥匙,打算把她的东西取回来。

“晚饭吃什么?想要出门吃吗?”

“不了,吃你做的意面。”

“是吗,我倒是不想自己做啊,开了一天的车。”

“那就不要问我,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就好了。”

“今天听你的。”我走出房子,远远地回答。


今年是领养她的第三年。


我在车库里看不到她的样子的时候,突然就回想起刚刚领养她的那个时候的事情了。曾经的一个搭档在某天雨夜打电话给我,神神秘秘的说着莫名其妙的话,什么克隆人计划,什么处理品之类的,最后就问我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为此还特地飞了一趟撒丁岛。终于搞明白了景城的斯科皮恩工业公司出于某种原因在做人体克隆实验,他们把已经拿到实验数据但不符合要求的个体样本交给附近的欧洲各国处理,和几个国家都签了协议,如果有人领养就能保证这些孩子的公民身份。可能大半都是出于好奇心里,以独善其身为人生座右铭的我竟然把她领养了过来。

他们看中我的原因很简单,作为一个独身的私家侦探,无论是时间还是经济都相当宽裕,老搭档现在不知怎么就负责起这些孩子的安置工作,碰巧认识我这样的熟人真是再合适不过。这件事很快就决定了下来。

那天在搭档的办公室,我第一次见到她,穿着白色的连帽衫,黑色的短发刚刚超过脖颈,一副亚洲的面孔,皮肤却很白皙,鼻尖红红的,用黑色的眸子紧盯着我。

“给她取个名字吧。”搭档说。

“她没有名字吗?”

“只有编号,她作为实验样本的编号是062。”他递给我一张纸,指了指上面的一栏。“你想好了,就写在这里。”

我拿起纸笔,发了一会儿呆,转头问她:“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摇摇头,“随便。”

我不擅长取名字,苦思冥想了很久,不想让这个名字太过常见,也不希望让人觉得特别奇怪,最后在纸上写下了“Claretta”。

随后又花了漫长的数小时终于办好了手续,我对她说,“走吧。”

如今我才发觉,自己几乎从没用这个名字叫过她,或许还是觉得有些滑稽,或许是我从来都没有去亲切的称呼别人的习惯。

我从车后座取了她的东西,看了一眼油表,随手检查了一下车胎的胎压和引擎盖的温度,然后锁上车门往回走。

回想起过去两年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特别值得写进回忆的事情发生,最初的一段日子里还会相互聊聊各自的事情,她在实际地步入社会时的新鲜感,我的日常工作之类。再后来就是各自过各自的生活了,这算是我和人相处的一贯作风,就算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有多亲昵。她没有父母,但我并不能扮演这样的角色,我只是像朋友一样,陪她谈天说地,一起生活,她的事情我不会插手,除非需要我的帮助。我像对待每一位朋友一样对待她,毕竟这是我唯一习惯的待人方式了。

但这种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奇妙,她并非真的只是一位朋友,她的生活开支要靠我承担,她的许多常识也需要我来指引。虽然当时的她在证件上的年龄(搭档说这就是她的生理年龄)是16岁,可对于社会来说她还是一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儿,从未用双眼双手去认真地感受过这个世界。我对她的帮助,确是像父母那样的性质了。

应该没有哪个父母会在孩子17岁的时候纵容她吸烟,在她18岁生日的时候送她打火机,就这一点来说我的教育似乎是彻头彻尾失败的。


我这样想着,回到了房子里。


“谢啦。”她接过自己的东西,向我点头致谢。嘴里的那支烟已经点燃了。

我把外套挂起来,将烟头丢在垃圾桶里。

“为什么不训斥我呢。”

身后冷不防传来她的疑问。

“嗯?”

“我做过很多坏事了吧,每次你都什么也不说。”

“谁的少年时代不是在错误之中度过的呢。”

我去厨房倒了两杯水,给了她一杯,坐了下来。

“我没有训斥你的立场,毕竟我曾经也算是个问题少年,可你看,如今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了。人生并非是一错就不能再回头的,反而是各种痛苦在还来得及回头的年龄去尝过以后,才明白今后如何不再受伤。不如说,我希望你能在青春这个挡箭牌还在的时候,尽管去莽撞,去任性,去作恶,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留下自己的伤口,不在乎伤害了谁,然后再长大成为一个无聊的大人。”

“真是恶劣啊……你我都是。”

我不置可否地一笑,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

“面,要加培根吗?”

“可以的话,我还是不想吃肉制品。”

听到她的回答,我才意识到和她已经很久没一起在家里吃晚饭了。前年她接受了教育辅导,去年是她读大学的第一年,因为我的住处太过偏僻,她就住在了学校的公寓里,很少会回这边来。我也不知道她每天过得怎么样,交了些什么样的朋友,只能等她某个周末突然地提着瓶酒回来,和我抱怨一通大学里的烦心事,然后睡一整天。

每一次她回来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她的每一处都在不断地成长。当然,除了酒量以外。

大学以后她就不再需要我了,我常常会这样想。

晚餐的时候,我们又闲聊了一些事情,争执着vsop白兰地的味道,分享着最近彼此的经历,探讨着我遇到的案子,猜测着她以后的工作……接着收拾了盘子,在电视机前抽烟吐槽,又是像朋友一样度过的一个晚上。

凌晨一点左右,我在书房收拾手里案子的材料,吹风机的声音好不容易停下,她从浴室走了出来,像往常一样告诉我“早点洗澡休息了”,随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

我伸了个懒腰,熄灭了台灯。

过去的一年里,很少有这样的生活,我竟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怀念起这种感觉来。本以为早已适应了三十年的独居生活在三年前被打破,如今反而不习惯能独占的客厅沙发,只有一份要洗的餐具,还有凌晨一点没有吹风机的噪音。我清楚地记得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做一名自由职业者,买一栋这样的独栋别墅,远离城市,就这样独自生活下去。我已经实现了自己全部的梦想了,这样的人生对我而言本应圆满,可她的出现还是在无意间悄悄地改变了一切,成为了我没有办法再洒脱地孤独下去的“障碍”。曾经我认为我对待她是和朋友一样若即若离,平淡如水,可等到她一去不回的那天,我还能像往常那样若无其事地开始下一段生活吗。

察觉到自己这样的心理,不由得狠狠地嘲弄了自己一番,曾经的人生观和信条在现在看来仿佛是过家家一般,未免太过狼狈。向来警觉的我从未被他人所伤,这几年我应该已经把自己的处世态度教给了她:克制,尊重,距离感。正因如此,我想等到道别的时候彼此也不会太过难过才对。无非当作做了几年室友,像人生中常见的那样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带着几分苦笑,关掉了淋浴器。

打开我房间的门,她却在房间里。

“怎么,自己的屋子睡不习惯吗。”

如今已经可以搭在背上的黑发披散着,她解开浴袍,大腿遮掩着私处,袒露着半身。昏暗的灯光下,只看清她微微低垂的黑瞳恍惚中倒映着幽潭,胸前仿佛洒下一片洁白的月光,在溪谷之间缓缓流淌着,跃动中不禁令人感到刺眼。

“喂,又喝糊涂了?睡觉回自己房间去睡。”

“只有这样我才能报答你了。”她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表情,清楚地对我讲着。

“就这样,用身体报答?你把自己当成我的情妇吗?”

“但你也不是我爸。”

“不错,我只是你的监护人,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尽了一个监护人应有的义务罢了。”

“不,我是说,父母有义务养育孩子,那是因为是父母强迫了孩子的出生,那是他们自己的骨肉,但你不一样,我们没有血缘,你也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这几年,你给了我足够为之付出一生的东西。”

我渐渐恢复了镇定,慢慢走到床前。

“今天在警察局,受了刺激吧。”

“我只是想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是谁。”

“这种事情不是谁对你好就能做的吧。”

“在车里,我有认真地去想你的话,你赋予了我人生的全部意义,又容忍了我的全部错误,没有你,就没有我。”她说着,将身体转过去,露出肩头上闪着银光的时钟体数字“062”。“没有你,我只是62号实验体,是你让我拥有了作为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的权利。”

她并没有理会我在说什么,从以前她就是这样的性格,执着的有些顽固,一旦她说服了自己,也就没有人再能将她说服了。

“只是碰巧你遇上了我而已,始终会有人领养你,别说的像是我是你的救世主一样,今后依然会有人去爱你,去善待你,想开一点吧。”

“我明白的,即便是巧合也好,我能够像如今一样幸福,那也是只有你能够给我的东西。这些年我接触到了许多的人,但我越是和他人相处,越是清楚这样的事实:再没有人能纵容我的任性,没人会毫无索取地给予我施舍,没人会将什么都教给我。卡洛,我清楚的,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我感激的不是谁带给我生活的温饱,日常的快乐,而是那颗待我像对待自己一样的心。”

她抱住坐在床边的我,我感受着她的心跳同我一同地加速着。三年来我从没和她这样亲密地接触过,或者说三十年来我从未被人这样依靠着,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

“就算你这么说,但我也不会接受你这样的报答,你应该懂的,一旦你做了这种事情,我们就不能像之前那样相处了。”

她没有放手。

“还记得你下午的话吗,卡洛。我决定要爱自己想爱的人了,请像过去那样,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以及最后一次的作恶吧。”

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着,便骑在我的右腿上,接下来的事情,已经由不得我去决定了。

中午的时候,我被她用柔软的双唇吻醒,这种反常感令我不由得心中升起一阵惶恐。可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她微微向上扬起的眼角浅浅的两道泪痕。

“怎么了?”

我小心翼翼地用食指的关节抚着她的脸颊,避免粗糙的指尖将她的肌肤划疼。

“没什么,”她把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只是想起昨天马上要被关进监狱,有些后怕。”

“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想到你来了,就得救了,放松下来以后突然眼睛酸酸的,一直忍到刚刚。”她又补充道。

“是你救了自己,如果你没有一直以来都对我说出真实的原委,那就不会这么简单了。”我从床上起身,“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谎,或许这就是我能一直放心地放任你的理由。”

她笑了,比云后的阳光更加令人心情舒畅。

“你看,什么都没有变,卡洛还是像从前那样,是世界上待我最温柔的人。”

“不,你当然没有注意到,因为变化的是你自己啊。从前的你,可不会讲这样的话。”

“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你口中的那个无聊的大人吧,然后不再任性,也不再受伤,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她说着,把自己的烟分了一支给我。

“那一天,迟一点也好。”

我叼着烟尾,轻轻咬着,淡淡的甜味在口腔中慢慢扩散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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