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自温中文脉寻踪2——水南,水南,温中的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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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图 何勇
水南,水南 ,多少温中学子魂牵梦萦的地方!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1939年4月,温中仓桥校区被日寇轰炸,5月,学校开始了艰苦卓绝的战时迁址,这是第一次。初中部12个班376人迁青田水南,高中部6个班212人迁青田村头。

1939年4月24日和28日,温中仓桥校区被日寇两次轰炸,整个校园一片废墟。这是第二次轰炸后拍摄的照片。来自校史资料 修复/何勇
青田位于瓯江中游,和温州共饮一江之水。青田多山,“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说,山脉之间溪流深切,地形复杂多变,抗战时期成为温州的大后方。
当年的水南村在县城之外,瓯江南岸,一个背山面江、风景如画的小山村。42届校友戴知贤在忆文中写道:宽阔的瓯江从村前流过,江边二三百米茂密的毛竹林,像一道绿色屏障,隐蔽了整个村庄,村后是东西展延的青山。从江边穿过林间的碇步,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通向栖霞寺。校部办公室和部分教室、宿舍以及食堂、 医务室,就设在这个寺院里面……

根据资料照片复原创作的水南风光 后期/何勇
但水南的日子并非和它的景色一样美妙,小小山村,一夜之间涌入六七百号人,吃住的压力可以想象!贫乏的物资,恶劣的卫生条件,导致疟疾流行。疟疾是一种传染性疾病,患者忽冷忽热,冷时瑟瑟发抖,热时大汗淋漓,严重者常常出现昏厥。41届校友严刘祜回忆,患疟疾的同学很多,两名医护人员根本照顾不过来,所以同学们一下课就得去照顾因患病而卧床的同学,而患病的同学病情稍有好转就坚持上课。患上这种可怕的传染性疾病却几乎完全不避讳地和常人共同生活,这种状况,在今天的我们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但在当时却是一种理所当然。由此更可以看出当时生活之艰苦。
从温州前往青田也是一条艰辛的路,据43届校友、数学家谷超豪回忆,前往水南要乘坐一种叫舴艋舟的小船儿,由于是逆流而上,所以先要用小火轮把它拖到温溪,再摇过去,遇浅滩甚至还要人力背上去,全程超过12小时,遇大水还不能走。
2020年11月12日,笔者一行四人,开始了首次寻访温中战时校址之旅。
高速公路大大拉近了温州和青田的距离,12小时的行程缩短为1小时。我们看到的青田,是一个横跨瓯江两岸,高楼鳞次栉比的繁荣之城。汽车驶过一座雄伟的跨江大桥,瞬间便到了水南,八十年的沧桑巨变,几乎改变了一切,但幸运的是栖霞寺仍在,只是淹没于一片茫茫的民房之中。

青田水南栖霞寺 何勇摄影 2020年
一条弯曲小巷的拐角,“棲霞寺”三个金字极为醒目,常见的电脑字体,不常见的“栖”的异体字“棲”。寺门虽设而不开。绕到后方,发现这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场所,和周围的民房几乎完全融为一体。前后两排殿宇,之间一个方形的放生池,池中有太湖石挺立,石上附生一棵茂盛的笔管榕。

栖霞寺旧影 来自校史资料 年代不详 修复/何勇
栖霞寺现状 何勇摄影 2020年
第二排殿宇之后,也有一些耳房,之后就是民居,房屋密密麻麻,依山而建却不见山。
数百名学生显然不可能全部挤在小小的栖霞寺内,所以肯定还要租用大量民房,但从周围的建筑形制看,当年的民房显然荡然无存。
戴知贤校友1992年曾专门回访栖霞寺,他写道:村里新建了不少白粉墙的楼房,惟一保持原样的,是池塘西边的那座莺花亭。
当我们到达时,这些新建的白粉墙的房子也已不见,但莺花亭赫然独立道中。
亭中立一石碑,正面刻北宋大词人秦观《千秋岁》一词,背面篆刻“宋秦淮海(秦观号淮海居士)先生留宿处”九个大字。

莺花亭 何勇摄影 2020年
秦观诗碑 何勇摄影 2020年
据亭碑记载,大词人秦观当年被贬处州酒监,曾留宿栖霞寺,题《千秋岁》词于壁,寺僧刻石记之,后石碑不存。
全词如下: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1895年秦观后人重刻词碑,筑亭于其上,因词中有“花影乱,莺声碎”之句,故亭名莺花。
文化的力量是巨大的,这个小小的莺花亭,后来反反复复出现在水南求学的温中校友的忆文中。在那个特殊的时期,它应该也和中山精舍、怀籀亭一样,是当时温中学生心目中的文化圣地吧?有时,我们需要的就是精神和信仰的力量,不正是精神和信仰的力量支撑着当年的师生,冒着连天的烽火,远涉千山求学他乡吗?

1941年温中学生青田水南求学留影 校史资料 修复/何勇

1941年春季初中毕业班全体师生合影于青田水南 校史资料 修复/何勇
高中部所在的村头村,和栖霞寺相隔仅数百米,当年分属两村,现在则早于城中融为一体。导航终止于一片住宅区,门牌上赫然写着:水南村头。
我们被一排高大的七层楼房吸引,由于空间逼仄,观者需极度仰视。门牌为:水南村头5号。当我询问附近还是否留有解放前老房子时,主人阿婆笑了:解放前?我家的房子在我婆婆手里就烧了三回,重建了三回,我手里也是第二次重建了。

“越烧越红火”,阿婆带着一脸的骄傲地补充说,“我儿子在罗马尼亚,生意做得不错”。果然是著名的侨乡。
当我询问是否对当年的温州中学临时学校有印象时,她转头询问她的嫂子——一位听不懂普通话的阿婆,这位阿婆姓朱,生于1937年,朱阿婆听了小姑子的问话,不断点头,用青田话说(我们需要翻译才听懂),当年的学校就在她家房子现在所在的位置。水南是战时温中使用时间最长的临时校舍,最后离开水南是1944年,朱阿婆当年已经七八岁了,应该会有明晰的记忆。

83岁的朱阿婆(左)和她70岁的小姑子 何勇摄影 2020年
我们放弃了继续寻找老房子的努力。村头遗迹不再,水南旧址犹存,仔细想来,也是信仰的力量,要是水南校址也是民房而不是寺庙,其命运一定也和村头一样。
1941年4月19 日,永嘉城区沦陷,道司前校舍被据为敌司令部。青田县城危在旦夕,4月20 日,学校由青田水南紧急迁往大山深处的北山白岩村。

1941年4月,日寇占领温州,温州中学道司前校区被据为敌司令部。日军滨田联队第一大队第三中队的六位日本士兵在温中道司前校区中山纪念厅前留下了自己罪恶的嘴脸。后来,这张照片收录在日本战后出版的《滨田联队写真集》中。
大溪南下,小溪西来,于青田城北合而成瓯江(大溪为瓯江中游干流,纳小溪后称瓯江)。沿小溪溯流百里,有一小村,村临碧溪,背倚大山,山多白石,有岩如玉,村名白岩。白岩村是北山镇的政府驻地。当我们驱车迂回于数十公里长的峡谷中时,脑中一直盘旋不去的问题是:当年的数百师生是如何到达这个大山深处的避难所的?
据1942届高中毕业校友朱鹏回忆,大撤退从4月20日凌晨开始,全体同学各自肩挑行李(其中包括学校分给每个同学负责搬运的十斤大米)步行开始漫漫征程。沿着瓯江支流小溪蜿蜒的河谷,冒雨在崎岖泥泞的山路上迂回跋涉整整一天,行程近百华里,终于在当日傍晚到达白岩。数百师生或借宿祠堂民居或风餐露宿,其中的辛酸苦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如此大规模的紧急撤退,没有人员伤亡,也没有教学资料的损失,当时学校的组织能力和同学们所表现出来的组织纪律性令人肃然起敬。时任校长为朱一青。
就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学校仍开展了教学活动,据《温中百年》记载,4月27日,在白岩度过了惶惶不安的7天之后,学校复课了。但部分校友的忆文称在白岩没有上课。笔者根据《浙江省立温州中学1945年同学录》残片照片中的文字确认,在白岩复课的是即将毕业的学生。
红框中的文字为:在北山准备一周,即将毕业班先行复课 修复/何勇
所幸不久日寇撤出温州,5月4日,初中部迁回水南,高中部迁回道司前。白岩为温中史上最短暂校址。
1942届校友、爱好美术的张树云(后来成为著名画家),在白岩临时学生宿舍为同学们所作的速写画,据他的自注,画面最前方躺着看书的就是后来成为著名数学家的杨忠道。
自白岩撤回之后,初中部于5月15日在水南复课,高中部迁回道司前,因此,村头温中高中部终止于1941年4月20日。
高中部疑似并非集体迁回道司前。在得知日寇撤出温州,高中部决定迁回道司前校区后,学校可能让学生自行回家,然后约定时间各自前往道司前报到。因为笔者在阅读温中前期著名校长刘绍宽的日记时发现,1941年5月5日,刘绍宽在平阳张家堡杨宅(今属龙港,离刘绍宽的老家刘店仅数公里之遥)见到了1942年、1943年分别高中毕业的杨忠道、杨世煜两位温中学生,还听他们讲述了从青田经温州、瑞安返回平阳时的一路见闻。如果不是学校的统一安排,勤奋好学的杨忠道肯定不会擅自离校。
刘校长一定没想到,他见到的这位叫杨忠道的少年,日后会成为享誉国际的大数学家。
当我站在北山镇政府前的观景平台上凭栏远眺时,我当然知道,这儿只是易地重建的北山镇,当年的北山镇,当年的白岩村,早在眼前这一碧万顷的千峡湖中,在一百多米深的清波之下,整整沉睡了12年了。2003年滩坑水电站开工建设,2008年蓄水,从此北山、白岩等村镇沉睡水底。
千峡湖,令人心旷神怡的神仙之湖。何勇摄影 2020年
画面中部这片水域之下,160米深的地方,就是当年的白岩村,温中战时使用时间最短的校址就在这里。何勇摄影 2020年
画面左侧临水的建筑就是千峡湖度假区,山坡上就是易地重建的北山镇。何勇摄影 2020年
虽然我知道,我们来了,也找不到当年的任何蛛丝马迹,但我还是来了,我就是想看一看当年的白岩村的山头,那个“有岩如玉”的山头,现在,我们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当年温中师生需要仰望的山头,一切显得那么真实而又虚幻。
神奇的是,碧波浩淼的千峡湖,小山小岛出没湖中,临水一圈,岩层裸露,白岩闪耀,如同白玉腰带,最是赏心悦目,不愧“白岩”之名。

千峡湖上的白玉腰带 何勇摄影 2020年

白色的岩体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何勇摄影 2020年
盖花被的睡美人 何勇摄影 2020年
艰苦的岁月,不仅磨练了年轻的温中学子,也磨练了温中的教师。当年的温中教师以他们的博学、敬业和面对极端困难的乐观和勇气,温暖和鼓舞了无数的温中学子。
1943届高中毕业校友李乐龄在忆文中写到了一位名叫阎保福的年轻女教师,写到阎老师带给他和他的同学们的温暖和感动,但她自己短暂的人生,令人唏嘘,令人动容。
阎老师毕业于名校北师大,当时大约30多岁,容貌秀丽。独自带着一个才一两岁的乳娃,租住水南一家农户,要到村头上课。到了冬季,一袭黑色棉布大衣,紧束腰带,冒着寒风,沿着长长的蜿蜒的傍山小道,从水南到村头,风雨无阻,从不迟到早退。
也许是阎老师的课引人入胜,也许是阎老师让同学们意识到工业落后让祖国备受欺凌,李乐龄和他的好几位同学最终都选择了化学专业,为祖国的化学工业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李乐龄后来曾出任中国科学院化学部副主任。
有意思的是,在1942届高中毕业校友钱思敏的忆文中,除了和李乐龄校友一样说阎老师容貌秀丽之外,竟然称阎老师是一名物理老师,他特别回忆说,阎老师讲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连比带划地讲授抽象而深奥的物理原理。
前后仅仅相差一届的同学,一个说阎老师教化学,一个说阎老师教物理。这当然有可能意味着阎老师的多才,只要学校需要,化学可以教,物理也可以教。但更可能是两位年近古稀的校友的记忆失误,笔者更愿意相信最终从事化学工作的李乐龄校友,毕竟他是因阎老师而作出的人生选择。这同时也说明一个问题,一个好老师,重要的并不完全是传授知识,而是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去影响学生。对于优秀的学校和优秀的学生来说,这一点尤为重要。
这位在战时温中任教的阎老师是当时丽水专署专员余森文的夫人,一位没有让学生感到丝毫“官太太”气质的官太太。她离开温中后曾办过化工厂,于1945年匆匆辞世。
多少年后,李乐龄和他的同学们一再地回忆起阎老师,还走访过阎老师的母校北师大,拜访过她已经退休的女儿余纪恩高工——当年的那个乳娃。
时代的尘埃,落到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大山,但既然遇上,也要迎难而上。
风雨飘摇的山河,颠沛流离的生活,但在水南学子的回忆中,却充满了诗意,充满了激情,充满了战斗的勇气。这是极端困难激发的潜力,这是同仇敌忾迸发的精神力量。(未完待续)
参考书目:
李琬(清):《温州府志》, 成文出版有限公司
刘绍宽:《刘绍宽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
李方华:《温州市教育志》, 中华书局,1997年
《浙江省立温州中学1945年同学录》(残片照片资料)
《温州一中八十周年专辑》 温州中学八十周年校庆筹委会编
《温州中学九十周年纪念刊》 温州中学九十周年校庆筹委会编
《温中百年》 温州中学百年校庆筹委会编
《温中百年校庆通讯》 温州中学百年校庆办编
《怀籀》 温中校友会编
鸣谢:
感谢温中校友总会秘书处退休教师吴方胜老师在本文写作过程中对笔者提供的帮助!
感谢共同参与寻访温中战时临时校址的温中同事们!
何勇
2020年11月22日
寻找《创校四十周年纪念刊》:
据校史记载,在烽火连天的1942年,温中仍举行了40周年校庆纪念活动,并编印《创校四十周年纪念刊》,约6万字,纪念刊上写有:“校训:勤、诚、毅”。这份八十年前的校庆纪念刊是否还留存世间?望知情者能提供线索,万分感谢!
欢迎把本文分享给更多人,尤其是给更多的温中人,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