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事的日子2
退房后,我在酒店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瓶水,顺便和老板商量换点儿现金给我,因为去伊川要坐公交。我兜里还有5毛,昨天我发现这里一般的公交车都是1块5,所以我换了3块。 路边行道树的树干还是秃的,一个大大的鸟巢支在上面。或许因为这里的风大,所以鸟巢比四川的大很多。鸟巢有很多种样子,人类的建筑却越来越接近一个样,就连给小区取名的创意都离不开“香榭,河畔,御府,龙,品,天,轩”这几个字词。 我拖着行李箱往公交站的方向走,又是艳光明彻的一天。 路边的牡丹花已经开了,大都是紫红到品红色的,偶有一两株雪白亮眼的。这花昨天还没开,一夜后就都开了,真厉害,像一起商量好要开得气派些似的。 我看着公交快要越过我开走,就在脑中迅速计算了自己当下的时速,确定来不及所以选择继续慢慢走。 走到公交站,大概是九点多,有很多人,都是老人。我踮脚确认了一下我要坐的公交车路线方向正确,就找了个中间的地方坐下。 我右手边有两个老头,靠近我这位穿着一件黑色薄夹克,一条卡其色长裤,一双黑色布鞋,一顶黑色扁嘴帽,腿上放着一个紫色布包。其他老人的穿着和他基本一样。 我盘算着老北京布鞋如果上市的话,我愿意买点儿它们的股票,以迎接老龄化的到来。仅代表我观察我外婆所得的个人经验告诉我:布鞋,眼药水,假牙,肠胃药,如同老年人的三级头,八倍镜,吉利服,吃鸡套组。 我听过的商业故事让我相信应该把这四个打包售卖,就像啤酒和纸尿裤,电影和爆米花。也不排除人无聊了会有这种需求:以后会开发一个体验老年人生活的游戏。或许人不认为自己会老他们就可以尽情的老。 一对老夫妇从广告牌后面走出来,他们慢慢坐到我的左边,老头靠近我坐,老太太坐老头旁边。老头穿着藏青色薄的拉链外套,黑色长裤,灰黑色布鞋,戴一顶深卡其色扁嘴帽,肩上挂着他老伴儿的长链包。他拉开拉链,从衣服内侧抓出一把叠在一起的卡片,翻找出带蓝色塑料壳边的老年公交卡,然后把那一把杂片又放回内侧包里,拉上了拉链。 可能是受到电视剧里警察掏出证件的影响,我一直觉得从衣服内侧拿出东西这个动作很帅,所以一直想拥有这样一件能让我看起来“深藏不露”的衣服,现在看来如果手抖会很难达到我对这个动作帅气的预期。 我外公穿衣服(裤子也是)一定要穿有很多口袋的,每次我外婆给他买衣服的时候,外婆都会给卖衣服的店员强调这个要求。 我外公包里要装打火机,另一个打火机,单根烟,一包烟,零钱,大票子,钱包,摩托车钥匙,另外一串钥匙。一件衣服就像一堆篮子,一样东西也得像鸡蛋一样分开放。 大哥大都被淘汰了这么多年,但箱包公司对男士包包的设计用心程度只可以匹配上为女士设计的篮球鞋,好在“复古”这个词还可以帮忙掩饰。 我坐在两个老头中间,开合晃荡着自己的棕色灯芯绒裤腿,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自己的黄鞋子和红袜子露出来,像是一种早上睁开眼发现出了太阳,就想要拉开窗帘的冲动。 左边的夫妇和右边的两位老哥大部分时候是没什么声音的,偶尔说一两句,但我还不太能听懂这儿的方言,只能听到他们看着一辆公交车来是在交流这是第几路:67.56.58.888……,然后说一句某路都来了几趟了,要坐的那一路还没来。 我没想到我要坐的公交停在老远,于是起身拉着箱子跑起来,它一直停着,它在等我,我有种被看到的感觉,跑得更快了些。 我上车了,车费是5块,身家3.5的我觉得二维码和移动支付真好。我拖着箱子走到车厢后面坐下,车上有几个年轻人,旁边也放着行李箱。 去伊川的路有一二十公里,路过了好几个名字里带着“村,庄”的站,就像开在我老家的镇上一样,是4辆小车可以紧巴巴同时开的公路宽度。 两边的居民楼大都是两三层,一楼是铺子,就像是两列长排,房子和房子凑在一起,没有楼与楼的间隙。 这里铺子的构造和我老家(或者说四川)很是不同,在我老家,一楼的大门通常都是一户一道3到4米的卷帘门,少数会有开服装铺子或者餐馆的在卷帘门里安一层玻璃橱窗,在上面贴上画或字。 而这里的铺子,我很难看出是店铺。大门通常都是1到2米左右的双开木制或合金铁制大门,门外是猪肝红色,门上常有金色的把手,紧挨着大门里是一道略小的钴蓝或磨砂透明玻璃的推拉或双开门,或者是厚如防沙袋一样的军绿色门帘。两道小门像洋葱皮层一样紧紧贴着,大小就像保温杯的盖子和密封圈的关系。门上大部分没有明显标志或很有特色的招牌,因此大部分店铺都会在门口放一个红色长方体立牌,用黄色的黑体字写着“馍,面,牛肉,饸络,美甲,理发,足浴,洗车”等关键字。 一开始我只以为是普通住宅,没看出有做生意。而且,不同类型的店铺排列地非常随机,浆面烩面店和轮胎汽修店挨在一起的时候,事实上它们确实挨在一起,只从外面看,我是需要10s以上的时间来专注辨认哪个是哪个的。 公交车晃到我的站,总算可以下车了,人有三急,有一个总是急得最普遍。一下车,就看到站台边有两个老头在一个地摊边侃话,地上一个小喇叭正用方言放着“算命,……”,面向我的老头看了我一眼,笑着问“算哈不,……”,我摆摆手,憨笑着摇头,转身就过了马路,拖着行李箱去找酒店了。没什么想算的不能硬算。 下午出门找住的地方,阳光亮而不明,空中仿佛透着一层的黄,像是沙子从地里焖蒸出来,以气态在我的眼球上覆了一层极薄的膜。好不真切。放眼出百米方圆,除我以外只有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木椅睡觉,一个穿着暗红色外套,头发花白的老婆婆。 这里就像一面睡着的墙,大街像一条又一条灰黑的壁虎趴在墙上,一层趴着一层,我不知道最下面是什么。 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中了魔法,突然变成老人,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年轻,那我一定会死在所有的老人前头,死在第一个。 我早已经历过那样的瞬间,觉得家人突然老了,在我外公坐在沙发上低头长呼出一口气的时候,在我的父亲喝多了把头上的鸭舌帽摘下来的时候。此刻此地,我的每一个瞬间都是那样的瞬间。 西游记里有一集是一个妖怪要吃小孩儿,献祭的童男童女会被一阵风吹到妖怪府邸。这里看起来,就像也曾来过一个妖怪,年轻人都被它吃光了,然后妖怪走了,这个城却变成了一样的妖怪,它要把我给吃了。好消息是我或许将成铜皮铁骨,坏消息是我确实尚未铁石心肠。它就像根肉都被啃光的整个鱼骨,哽在我喉咙里。 一种悲,正要从一切我看到的画面钻到我的眼睛里,还要往心去,我想流泪。我想把泪装进水枪,枪能冲到皮肉都痛,能打开一种知觉。 我想变成一座又一座 野草丛生的天桥 横跨这宽阔的道路 把两边孱弱的房子都连上 把空置的高楼都充满 河水也芬芳 生命将赢得这里的风力所向 贯穿一切的一切 春天会像春天 至末亦如是 ——没胃口的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