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离】斯人不待剑无恨(三)

方夜靠坐在椅子里,有些犯困,小声应着:“主子的身骨其实没你们想得那么好,为了瑶光,殚精竭虑,早已伤透。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当年就算你没气主子,他也活不过四十吧……望陛下念在多年君臣之谊,让我入……王陵,陪主子……”
执明刻了半晌,有些饿,唤几声方夜却无人回应。转头一看,人竟坐着睡着了,便笑着走过去,叫他醒来用膳。
然,上手一推,执明愣了,扶着椅圈坐在一旁,唤史官进屋:“前禁军统领方夜,忠勇坚贞,助上皇明平定中垣,开疆拓土,劳苦功高,理当厚葬,以示嘉奖。故,尊其遗愿,陪于瑶光王陵……共佑我权光,江山万年。”
时隔五十载,瑶光故王慕容黎之墓再次开启,上皇明亲自监工,将方夜的棺椁移入耳室。而后挥退众人,推开主墓室的大门。
长明灯下,金椁光辉如旧。执明坐在棺床上,背靠椁壁,顺着腕绳,从袖中提出个油光可鉴的赤色石罐,托在掌中轻抚:“我把方夜给你送来了。过几年,萧然也给你送来。你肯定不会让我死在他们前面的,对不?不过啊,你要是再不来梦里见我,我就去把仲堃仪的坟,从天枢郡迁过来……你是不是怪我霸着这个不还你,才不愿见我啊?把它还给你,来看看我好不好?”说罢便去解腕绳。
一只纤长如玉的手伸过来,按住执明指尖:“送给王上的,岂有收回之理?。”
执明惊愕的转过头,撞上慕容黎含笑的眉眼,瞬间失语。
乌发如瀑,肤白似雪,一袭暗红睡袍,同清晨初醒一般,周身散发着淡金流光,美得让人错不开眼。
慕容黎拾起执明一缕白发,搓在指间:“数年不见,吾友老矣。”
执明握住慕容黎冰凉的手,忍着哽咽:“为何不曾入梦?你一直怨着我吗?”
慕容黎摇头,抹掉执明颊边泪珠:“见了,要伤心。我已无心,留你一人纠结,不公平。”
执明伏在慕容黎膝上,泣不能言,脱力昏睡。直到被影卫长唤醒,才发觉,哪里有什么故人在侧,自始至终,只有掌中石罐陪他罢了。
逝水不复,瑶北广安城中最后一位钧天贵胄悄然殒殁。
上皇明美滋滋的呷着小酒,搂着已须发皆白的执朝:“都被你父皇我耗死了,哈哈哈哈……”
朝帝点头,给执明和自己倒酒:“父皇最厉害,他们都不行!”
执明嘿嘿笑着,让下面的乐师换首欢快的曲子,又跟执朝碰了个杯:“选好太子,速禅位。为君,没意思。”
执朝叹气:“可是除了为君,孩儿什么都不会啊。哪像父皇谪仙一般,什么都能玩得精通。”
执明嗤笑:“谪仙?寡人算什么谪仙,顶多算个改邪归正的纨绔罢了。他才是。”
执朝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叹了口气:“父皇有人可念,孩儿羡慕。”
执明饮尽酒水,一把拉起执朝走到月光倾泄的露台上,将一覆物红障揭下,笑问:“好看吗?”
执朝“嚯”了一声,绕着露出真容的玉俑啧啧称赞:“像生人一样!”
执明自豪的搂着玉俑的肩膀,对执朝说:“今早才完成。虽没他的鲜活,这形貌神韵却似了九成九,寡人甚满意。”
执朝看着这尊细至睫毛的玉俑,简直佩服到五体投地:“父皇天工也。”
执明浅笑:“不过是铭刻于心。明日,你差人把这玉俑送到我陵寝里,放棺头,对着寡人……吹箫!嘿嘿。”
执朝应下,又观赏了一会儿:“父皇,不然孩儿将瑶光王……父皇?父皇!”
那玉俑眼角不知何时溅上一滴水珠,正沿着纹理慢慢滚落。
权光七十一年,二月十五亥时末,上皇执明崩于黎月台。岁逾百而耳目聪,无灾病而立归天,是为大吉之兆。其后十二年,中垣风调雨顺,天灾断绝,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感念上皇荫蔽,护佑中垣繁荣昌盛。
【番外】
百年如梭而往,权光皇位更至六世,帝晚年得双生二子,皆聪慧可爱,垂髫之年已通文艺,长至弱冠,世间再无出其右。
长子执东,因相貌酷似太祖明,又善政道,被立为太子。次子执西,天真烂漫,俊俏风雅,却只爱戏游江湖,不理朝堂。
因民间盛传,上皇明乃艺术大家,为君耽才,西甚是仰慕。然世人空赞,终不得见其作,唯修筑帝陵之工匠遗箴有载:帝作之物,皆为瑶光旧主慕容黎之形貌。
西好奇更甚。
权光二百一十六年,帝崩,太子东继位。遖宿趁机于登基大典前进攻中垣。皇弟西一改懒散,自请挂帅出征,大挫敌军。决战与遖宿王毓铎阵前单挑,伤其臂,迫敌退兵。西大胜而归,拒封赏而讨黎月台。东帝偏爱,仍封皇弟西为瑶光王,不顾群臣死谏,兼赏皇家禁地。
西王爷得偿所愿,当日便骑快马奔往昱照关。然黎月台空置多年,虽年年修缮,却来不及收拾居住。
执西刚到黎月台便扎进藏书阁寻觅太祖遗作,可惜一无所获。失望之际,困顿疲乏,就随便找间有床的屋子睡觉。谁知,一躺下便压塌了床板,床下并非空洞,手探进去,竟是大量保存完好的卷抽。执西欣喜若狂,叫侍卫们进来掌灯。
遂卷轴一一展开,执西怔愣。因为那画中之人,分明是自己。霎时间,无数影像冲进脑海,执西当即昏厥。
东帝听闻执西在黎月台突发急症,已被送回皇宫,急得连鞋都没穿就往嘲风宫跑。
执西一直在发高热说胡话,执东推开太医阻拦,扑到床前:“西西,你怎么了?醒醒啊,哥来了。”
执西烧得张不开眼,摸索着抱住执东脖子:“阿离,这辈子,不分开了。阿离呀……”
执东莫名,却还是接过太医手中冰巾,将弟弟抱在怀中冷敷:“阿离是谁呀?西西病好了,哥去给你找。”
执西呓语:“阿离啊……哥,你不能再抛下我了。”
执东一边给执西额际,一边应道:“哥就守在皇城里,哪也没去,什么时候抛下过你了?嗯?”
执西仍旧说着胡话:“阿离啊,你不能再抛下我了。哥啊,这辈子,一辈子,不分开了……”
瑶光王执西清醒后,体虚孱弱,在宫中调养许久。但待彻底康复,依然赖在从小长大的嘲风宫中,整日跟在东帝身边,像看不够似的。二十有五,还没出去开府的意思。直到东帝立后,才在诸多老臣苦口婆心劝导下,不情不愿的搬到王府居住。
瑶光王一生戎马,七征遖宿,使其王家后嗣尽殒于交战。终将这个觊觎中垣的王朝倾覆,收入权光版图,生擒国主毓铎,囚居于广安城。
此去经年,东帝与西王爷兄弟俩见遖宿废王似毫无复国之意,甚觉新奇。瑶光王借新年大庆,赴广安城“宣赏”,与废王对饮,旁敲问询。
毓铎反问:“瑶光王为何不造反?”
执西喝斥:“反谁?本王胞兄为帝,反他即是反本王。本王为何要反?”
毓铎讪笑:“所以,不反是为血亲真情?”
执西:“自然。”
毓铎笑言:“那我与你也无差,只是这情有些不同。给你讲个故事,想听吗?”
执西被他激起兴趣,哪有不听的道理。便亲自为其斟酒:“愿闻其详。”
毓铎:“从前有一边陲小国。国主有一个王子,但一直倾轧小国的大国国主有两位王子……”
执西放下酒杯:“放屁!我权光何时倾轧过你?哪次不是你挑衅?”
毓铎啧了一声:“讲故事呢,别打岔。”
执西不耐烦的夹菜吃东西,继续听毓铎鬼扯。
毓铎:“大国主的王子们聪明可爱。小国主很羡慕,就拼命让小王子学他们。小王子一犯错,就被小国主用大王子们比较,心中很是不平,发誓长大后要灭了大国,让大王子们给他揉肩捶腿。”
执西嗤笑:“你志向挺高远的。”
毓铎没理,自顾叙述:“但有一天,小王子在文史库里找书时,发现一幅不知前多少世的先王所画肖像,上面绘有一位红衣持萧的男子。上书‘傲骨藏风雪,丹心殁于寒。斯人化白骨,恨仇离别远。唯有少年事,迢迢入梦间。今止忆慕容,黎明不复谈。’小王子好奇这人是谁,便拿着画去问最有学问的老史官,得知画中之人种种,钦佩仰慕。再比较大王子们,差远了,自己也与画中人差远了,所以自己跟大王子们是一样的。”
执西一口酒呛住,笑至无声,摆手让毓铎继续讲。毓铎斜觑:“既然一样,小王子就不嫉妒他们了。开始以画中人为榜样,发奋图强。但大王子们也越来越优秀,大国更强大了。小王子安慰自己‘他们再好,至少相貌肯定还是比不上画中人的’。终于,时机到了,小王子变成小国主,要去灭大国,得知大国派的主帅是大王子之一,战意更盛,可还是被打得节节败退。小王子拼尽全力,使两军僵持住,大王子却提出单挑定胜负。小王子自信武艺高强,欣然应战。可到沙场走近一看,大王子竟长了张与画中人一样的脸,登时惊愕不已,失手败北。回去后,小王子想,大王子莫不是画中人转世?于是攀比化为仰慕,更想灭了大国,将画中人捉来,天天在一处。可惜最后,大国灭了小国,大王子将小王子捉到大国。小王子到了大国才发现,大王子只是有画中人的壳,而已经变成大国主的另一个大王子才是换了壳的画中人。所以到最后,连帮画中人轼兄夺位再复国的念头也打消了。天天在一国,也算是天天在一处吧?”
执西听完,逃命似的奔回皇宫,拉着执东三令五申,万不可去见那毓铎老儿,此人心思歹毒,妖言惑众,最好将守卫都换作聋人,免得其大逆不道之语传出。
守卫自是没换,毓铎之言也再无他人知晓。待岁月流转,王朝更迭,密辛趣事终成尘埃,多少纠葛痴缠也不为后人撰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