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楼

......
下雪了。
下得很大,砸在雨伞上,不断地发出砰砰的声音,雪像杨絮一般挂满了天空,宛若一张巨大的幕布,暗示着一场即将开幕的演出。而我就撑着伞,静静地站在回宿舍的路边,耐心地等待着,等待着演出的开始,借以行人匆匆,来抒发我的附庸风雅。
雪天很安静,风中送来了一段广播声:“近期公司食堂频频失窃,为加强安全防范措施,住宿的员工外出请着工作服或者携带工牌。重复一遍,……”等我仔细听完广播,路上的行人已经消失在幕布中了。站的时间有些久,脚上的劳保鞋像极了求学时窗外的教导主任,别着一把钢的戒尺,警告着每一个“出头”的家伙。
既然演出已经开始,那我就来介绍我自己,我叫雷鹏,是一名普通大学的工科生。所在的公司是一家全资子公司,股份公司是生产运输车的,而我们公司为股份公司提供最优质的备用轮胎。我们公司推崇基层选拔干部,于是所有的实习生需要放到生产车间去亲身经历每一步的生产流程。但是,基层学习了没一段时间,“表现优异者”就被委以重任,换到电脑旁接过攻坚大梁。我天生愚钝,已在车间工作了四个月,每天听着生产班长说的最多的话,就是班产、班产、班产。领导们也是聪明的,每当我有些疲惫时,新员工干部交流会总是及时开展,看着“表现优异者”的衣着光鲜,听着领导的口水飞溅,我的心里也开始呐喊着:班产、忍耐、班产、忍耐......。QNMD!!!
转眼来到宿舍门口,有几人在忙着铺设防滑垫,我认出了其中一人,那是综合办公室秘书长,因为交流会了解是校友所以印象深刻,还是我室友的部长。想来几人都来历不凡。这越发凸显着宿舍前一辆黑色轿车后座里的人,熟悉的脸却尽显冷峻,熟悉的笔挺西装,熟悉的锃亮皮鞋,和食堂时判若两人,那时的他一脸和蔼,亲切的询问着食堂的口味和价格方面的问题。现在却捏着一份文件细细思索着,就是那番表情有些不应景,不像棋盘上运筹帷幄的将军,反倒是像极了包围着角牛的狼。没去管这些事,我的心思早飞到了宿舍里:打一桶热水泡脚,看看我刚买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和着窗外的雪,泡一壶热茶......。
也许我还没到享福的时候,刚走到宿舍门口,手机就响了。是室友打来的,他叫柳无绝,是我大学同学,上学期间辅修了法律,坐上了公司法务的专座,但是谁会跟个“备胎”公司打官司呢。电话内容也简单,“悠闲”的他被叫去检查办公大楼的门窗,现在手机没电了,让我帮个忙。行吧,热水、书和茶都得先搁在一旁了,我紧了紧领口,开始往外走去。
宿舍到办公大楼要经过食堂和一扇伸缩门,从宿舍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着大雪,风特别大,我把伞压得很低,经过伸缩门的时候,身后的食堂侧门哗啦一声被风吹开了,当我下意思缩头的时候,一只黑色的,形若幼犬的生物迅速地从我旁边经过,像一只黑色的利箭,狠狠地扎在伸缩门的门缝处,随后甩着肥硕的屁股,拿出了挤末班公交的气势,硬是挤开了。闪过门栏后,快速向着一号车间跑去。七点钟,路灯开了,从远及近,对那只生物表示欢迎。借着那一瞬,我看清了那只生物,是只黑色的巨大老鼠。他竟然立着两只后腿奔跑,两只前爪抱着一个盒子,散发着的味道是午餐里最贵的那道菜-黄颡鱼烧豆腐。长长的尾巴几乎有手指粗细,朝后伸直,用来保持奔跑的平衡,尾巴末端牢牢地捆着一个亮晶晶的瓶子,也许是瓶酒,我这样想着,看了一会就朝着办公室大楼走去,好兄弟还在那等着呢。
办公大楼是公司园区最高的地方,粉饰着庄严的红砖瓦,耸立在大学中,此时却没有亮着一盏灯,倒显得阴森得噬人。正当我准备从后门楼梯口进入得时候,一个尖亮地声音叫住了我:“小兄弟,有火吗?”
这位是我才发现右手边的路灯下蹲着一个人,他披着褐黄色的雨衣,隐隐消失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右手里轻轻捏着一只皱了吧唧的半截烟,路灯下他的手很白,走近些他的脸更白,看不清血管,醒目的是一对火红色的眉毛,是一个非常潮流的大叔,眉毛下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眼角朝上,眼睛很黑,看不清眼白,鼻子小而尖挺,看我走近,他嘿嘿地笑着,丝毫没有风冻的不适,毕竟他看上去没有穿外套,脚上的皮鞋里还没套袜子。
“没有,我不抽烟的,”我如实答到。
“看来是没法享用了啊,”他把烟抓到鼻尖,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后依依不舍地将烟卷小心地放进里面上衣的口袋里。我似乎引起了他的聊天欲,接着他又问道:“这大晚上怎么还在外面溜达?”
“来办公大楼给室友送点东西,”他穿着白衬衣和大头黑皮鞋,我不敢怠慢。
“办公大楼?不去顶楼吧?”他又问。
“好像就是去关顶楼的窗户,”我如实答道。
“你怕鬼吗?”他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语气隐隐带着些激动。
“这世上哪有鬼。”我不以为意。
他见我不相信,环顾了一下左右,向我招手示意我靠近一点,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抵在我的耳边,说道:“这办公大楼,七楼闹鬼。”我本以为他会继续讲下去,结果他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接着便不再控制放声大笑。
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有些气急败坏,扯着嗓子叫嚷着:“那又怎样,我刚才还看见一只比狗都大的老鼠呢,手里抱着酒肉,像人一样跑着”。说完我就后悔了,正常人谁会相信这种鬼话。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大叔说话了:“你见到那只老鼠了?”
“你没见到过?”我有些得意,让你唬我,害怕了吧,要不是你穿着大头皮鞋,我能唬的晚上睡不着觉,这么多的鬼故事不是白看的。
“哦,应该是食堂的老鼠吧,我刚接手这边后勤,查看公司食堂常亏空得厉害,今天还广播通知了呢,我以为是人为盗窃,你跟我说是老鼠,哪有这么大的老鼠,你不能因为我开个玩笑就糊弄我。这顶楼当年有个员工想不开跳楼了,领导嫌不吉利,5到7楼层就废置了,搬到了一号车间的办公区。”这位中年人没有如我所愿的惊讶,让我觉得有点羞愧,甚至可以说恼羞成怒。原来是管食堂的,我室友综合办公室的还管着食堂呢,小心我让他查你。
“我室友等着呢,我得去送东西了,”我意图很明确,转身欲走。
“哎哎,小兄弟,别着急走啊,”这大叔看我想走,急忙站起身来,拦住了我。“相逢是缘,我有东西送给你,”说着他又掏出了那支烟,烟卷的顶部在口袋里揉搓得有些破损,一些烟丝耷拉在外面,他用手指轻柔地将烟丝一点一点地用烟的外衣掩好,然后顶在他那火红的眉毛上擦了两下,竟奇迹般地点着了,烟卷燃烧的烟雾很大,他没有抽,只是抽动着鼻子吸了一会空中的烟气,烟烧的很快,他脸上的陶醉慢慢盛开,接着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捻动着烟头,火星在他的指间发出滋滋的声音,不断地溢出大量的烟雾。再次看清时,他手里已没有了烟,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红色的锦囊。他把锦囊单手奉上,“这是旅游在寺里拜佛求来的,希望能帮你抵消一些浊气。”我无法拒绝,锦囊上有很浓烈的檀香的味道,我不自觉抽动鼻子吸了几口,神色竟有些恍惚,眼前景色也弥漫着朦胧的雾气,面前的领导的笑脸却很清晰,他嘿嘿地笑着,嘴角夸张地延伸到耳垂边,裂开的嘴里两排尖牙冒着寒光,更亮的眼睛没有眼白,黑洞洞的如同深渊,我的灵魂颤栗,害怕被吞噬其中。
“你怎么了?怎么浑浑噩噩的?”
这是我室友的声音。他也听到了,朝我挥挥手,转身走进了烟雾中。
......
一束强光照在脸上,接着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是我的室友,柳无绝。周围黑洞洞的,应该已经在办公大楼里了。他说完就蹲在地上,一手拿着手机照明,一手从一个红色的小桶里掏出钥匙,按楼层放到各个小堆里。他见我一脸懵,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其实叫你来也没想着帮什么忙,就是这大晚上的,楼上一个人也没有,挺瘆人的,多一个人就不那么害怕了,这领导一下子拎了一小桶钥匙给我,你先帮我把钥匙按楼层分开吧。”室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没事,我也没啥事做,我来这多长时间了?”,我随口问道。
“我们不是刚上来吗?”柳哥抬起头看了看我,答道。一脸的莫名其妙。
“哦”,我随口答应着,留意着周围的环境,黑漆漆的有些空洞,透着瘆人的阴冷。我有些害怕,“你怎么不开灯啊”说着我打开了离我最近的开关,开错了,是空调开关,空调机嗡嗡地响起,激起尘烟,引得柳哥打了个喷嚏。我赶紧打开另外的开关,灯才亮起,我终于看清旁边的门牌号-407,四楼。接着我又环视了一圈才看向地板上的钥匙堆,故作认真道:“你这样分清楚了,下次不就又乱开了吗,不如按楼层把钥匙串好吧”
“好是好,没有绳子啊?”柳哥翻了翻装钥匙地小桶,除了钥匙什么也没有。
“这以前肯定有人用过,找找看吧,看看有没有能串钥匙的。”我有些好奇,想借着找东西的由头看看这几个废弃的楼层。
说着我们便动了身,我们有着每个房间的钥匙,而且好多房间是没有锁的,我们一一开着门,好多房间是空的,空气也不流通,弥漫着腐朽的味道。终于在角落的角落的办公室里发现了一排排的办公桌,应该是以前职员的办公室。正好里面有扇窗户打开了,我们顺势进来看看。
办公桌上很脏,上面灰尘很乱,混合着烟蒂和油污,黑乎乎的,有点恶心,从洒落的老鼠屎和空气中的尿骚味,这里应该是老鼠的天堂了。我抽开了几个桌下的抽屉,抽屉里很干净,摆放着很干净的刀叉,有些则多一些文件,一大串的数据,应该是一些报表,我大感有趣,随意地翻看着。
“你看我发现了什么”柳哥已经把窗户关上了,他在茶吧间发现了什么东西。我应了一声,把文件塞回抽屉里,向里边走去。茶吧间很大,里边的东西都搬走了,只剩下一个水池台和两把椅子,水池台过滤茶叶的槽口里堆满了腐败的烟头,这里的老鼠味更浓了。
“怎么了?”我凑到柳哥旁边问道。
“你看,这应该是钱吧”钱?我这才认真看着那靠窗的两把椅子,这椅子意外的很干净,椅子下散落一个印着公司名称的皮包,皮包已经被什么东西咬烂,散了一地的碎纸,碎的很厉害,有些花花绿绿的条纹,说是钱有点牵强。
“你想钱想疯了,谁会把钱放在这让老鼠咬”我看了看那个皮包,也没多想。
“这鬼地方有点邪乎,你说点啥吧,我有点害怕”柳哥说到。
“嗯......,我下班的时候看到你部长了,在寝室门口铺防滑垫”我想了想,把下班的情景说了下,大老鼠和那个给我锦囊的大叔没说。
“嗯,股份公司空降个总经理,叫酱总,刚来就要视察公司,几个部长都陪着呢”柳哥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这个酱总可厉害了,成熟、幽默、很有礼貌,而且经常撸铁,五十多了白头发都没有......”柳哥很崇拜这位酱总。“你知道嘛,我本来上个月就想辞职的,这位酱总给我看到了希望,他跟圆董事不同,特别重视我们大学生,据说他原本是股份公司研究院院长,搞技术的,准备把这边技术岗位搬到股份公司的研究院里,那样到时候你就发达了,在股份那边肯定有出息。不过我最近被派去给酱总做助理,发现他花钱有点大手大脚的,你看宿舍前的荒地已经翻新了,那是准备盖停车场,大门也准备翻新,这办公大楼也是......,现在公司经不起折腾,还不如给员工发点补助,让基层人看到希望才是,不是说洗个脸,换上新衣服,大家对你的印象就能改观的......。”柳哥身处综合办公室,虽然就是干着秘书的活,但经常接触领导,所以他知道很多,听他说了好多酱总跟圆董事的事。聊着天,时间就过得很快,我们兜转了近一个小时,才在一个储物柜里发现好多大闸蟹的盒子,好在捆绑大闸蟹的绳子还在,搜索任务完成。开始主线任务了。
大楼的电梯竟然是坏的,我们爬楼去六七楼,说实话,刚来到六楼我挺吃惊的,地板瓷砖竟然高高翘起,长着黑洞洞的嘴,踩在上面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地面倒是比下面的还干净,阴湿的墙面蜕着皮,敞开的窗户往屋里面灌着风,发出呜呜的怪叫。柳哥有些害怕,让我去关窗户,窗户是平开式的,生锈得很难拉动,又被一道围栏隔着,我只好翻过围栏去。窗外灰蒙蒙的,只有风、只有雪,什么也看不清。突然,我发现位于中间房间开着的窗户那,伸出一只狐狸,他正瞅着我,嘴角带着戏味的笑。我没看错,他真的在笑,挑着那长长的火红的眉毛。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就寻不到他。我没有告诉柳哥,关了窗户翻到了围栏内。
我们还是来到了中间的那个房间,里面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中间的地板一角高高翘起,露出一个大窟窿,我不想上前,但柳哥已经跑去关窗了,我倚在门框上,觉得事情有些不妙,地板连接处那个窟窿太大了,一定有东西藏在那,我要跑,我应该跑,我必须得跑。我要提醒柳哥。
“嘿嘿嘿......”柳哥突然发出阴笑。
“你不想知道下面有什么吗?”柳哥转过头来,他的脸竟变成了狐狸的脸,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是我看的那份报表!他揉成团扔进了窟窿里,激起几声老鼠的尖叫,接着无尽的老鼠从那个窟窿里爬出,瞪着绿油油的眼睛,个个有猫一般大小。柳哥的面目也开始狰狞了起来,他身上开始张起绒毛,很快化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尾巴的狐狸,一马当先,率领着鼠群向我奔来。
生的欲望驱使着我,带着我向着楼梯口奔跑,五楼的楼梯口趴着黑压压的鼠群,逼着我往七楼跑去,我关死了楼道口的门,躲进了最近的一个办公室里,我锁紧门,拨通了求警电话,电话忙音,我开始寻找自保的工具,但可悲的是这房间一件利器也没有,墙上贴满了黄纸写满的符咒,中间摆着一个香炉,还有残香在燃烧,弥漫着白烟,幸好开着窗户通着风,我才得以看清屋子里的东西。我想跑到窗口去呼救,但那只巨大的狐狸此时就潜伏在窗户边,他瞬间就撕裂了我的胸口,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狐狸就踩在我的胸口上,在我胸前撕咬着,很快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是那个锦囊,他拨开了锦囊把里面的东西吞进了肚子里,尾巴就开始生长,可惜只长到一半就停止了。他有些不满又无计可施。
老鼠很快地冲开了这扇门,摆满在门口,注视着这场战局,狐狸无所畏惧,他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我更无所畏惧,因为我的肚皮已经被撕开了,心肠也破碎了,我不甘心,我就倒在香炉旁,它应该可以帮我,撕碎的香囊就在我的身上,我用尽力气爬进香炉里,香囊和那些碎纸钱都在我的身上,狐狸没有来得及阻止,香炉里燃烧了起来,冒着惨白的火光,汇聚在上方,化作一只白色狐狸,身披道服,巨大的尾巴缠在腰间,嘴里却哼着佛经。这火光蔓延开来,老鼠也跟着燃烧,怕死的老鼠开始攻击那只狐狸,狐狸的尾巴再一次被咬断了,他等着那飘在空中的白狐,愤怒地吼叫着,可惜很快就被鼠潮淹没了。老鼠分餐着狐狸,也开始变成了狐狸,只有变成狐狸的老鼠,才不会被烧死。
此时的我没有一丝的痛苦,身子变得很轻,我的意识附着在炉灰上,随着风飘出了窗外,拌着雪,非黑即白。
......
“雷先生,关于那晚办公楼大火,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一位穿着警服的中年男子坐在我的病床边。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了,只是你们不相信罢了”我竟然又活了,我现在只想活着,我的心肺在那场大火里获得了移植,我自身也获得新生。
“好的,雷先生你好好休息,不打扰了”警察大叔准备起身离开。
最后,我被冠以精神失常出院了,我也从那家公司辞职了,我也确实有些失常,我常常会梦到那个雪夜,那个高高耸立的红墙瓦的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