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10)
素文纯公子行礼之后,踏着百尺台上的绯色长毯走向王驾宼倚风提了一只清漆盒子谨慎的跟随。公子走过过一席一席赴宴宾客的眼前,镶着玉的云履 在脚步间露出翻飞的衣襟。人们压抑在喉中的艳羡与赞叹就悄悄随蓍他的步伐传移,那些些学颜王后的路数精心打扮起来的贵族少女,都举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看着他走出很远才敢移开。他一直走到晋王面前,轻轻地又施了一礼,晋王不禁一下站起身来,招呼宮女斟酒相迎,一面满面笑容地言道:“久闻公子风采,今日幸来一聚。”
文纯公子接过宫女搴上的酒爵,只是半垂著着眼睫,浅色的唇中道出一句祝词:“陛下康健。”便即举酒饮了一口 。
晋王萧处衡稍愣,继而又是几分欣喜,也取酒来对饮了几杯。
王上与贵客寒暄甫毕,―旁的王后已撑着略显沉重的身子站起来,笑道:“公子远道辛苦。本宫颜修龄——“男文女修”,你我是同辈,该称君一声‘族兄’呢。”她说着起手见礼,顺势将彩锦袖口稍稍拉开,露出腕上一串紫金的手链。
这是天潢四氏,嫡系女子的记名符,链上一块金坠子,铸着"修龄”二字,正是她的闺名。展示了身份,她又特意看向面前这贵公子的腰间,那里佩着一块世间罕见的“天庙玉牒”,同样镌刻了“文纯"二宇。
“麟趾膏玉。”高贵美艳的王后一笑,“自从嫁来晋国,就再没见过了呢。”
她这一说,引得萧处衡都好奇得想看个淸楚。晋王往前凑了两眼,却被王后扯了两下衣袖,便只得又笑,忙命人侍奉贵宾入座。
素文纯被安排在晋王的下首,与公主夫妇一样,都是除王座外最尊贵的席位。沉默已久的司徒熊看着这个遍身传说的贵公子在自己对面翩然落座,紧闭的嘴角不禁一丝抽动。
他仔细地观察着他:优雅,闲逸,喜怒莫辨; 方才王后那一番刻意做作,露骨地渲染同宗关系,引他为援,他却始终淡然得仿若一湖静水,实在堪称风度卓然。但这些是惑不了北阳侯的眼睛的,就算全晋国的人都被这个天溝贵子一时迷倒,那些缭绕在他身上、被人精心编造出来烘托身价的鬼话, 也别指望司徒熊会相信。
侯爷盯紧了素文纯,抢在王后再出花招之前, 突然冷冷地开口:“听说文纯公子是从中州来,不知走的哪条道路?”
素文纯方刚落座,目光落在席案旁一簇晋国特产的鲜花之上,颇为好奇地摘下一朵嗅着,长睫低垂,似乎根本没听见对面来的问话。
“晋北道。”侍立一侧的寇倚风清晰答话,礼貌地微笑。
“哦——不错。晋北道,那是穿越锁河山附近的唯一通路。”司徒焦缓缓地点头,“本侯从中州回来,走的也是晋北道。可这一路上,本侯怎末没有见到公子你的座驾?”
他语声变得凌厉起来,不待人回答,又紧跟上一问:晋北驿道是我晋国的要道,夏王秦婴所需的军粮皆从此输送。本侯一手掌理此事,整条驿道皆在我掌控之下,倘若有外邦车驾出入,本侯断无不知之理。公子却是如何通过晋北走廊的?”
他这质疑犀利,发难之意明显,未待素文纯主仆应对,颜王后已先坐不住了 : “侯爷失礼了,您这话讲的也太过,怎么,晋北要道全是您一手掌控?哼,再说一说,这整个晋国,是否也是侯爷一手掌控着了?”
司徒熊常日憨厚的眼中闪出一瞬利光,这毒舌的妇人也真狠辣。很快他又笑了起来,点头道:“好,那就算本侯眼拙,没瞧见吧。文纯公子是天潢贵胄、当世名人,既然从中州来,想必一定是见多识广的。 本侯在中州也转过几个地方,只是没去过帝都天启。 听说去年天启焚了城,可惜可惜,此生怕是无缘再见那帝京风貌了。公子可否给我们说说帝都的样子, 也让我们小国之人长长见识? ”
这话一说出来,颜王后的心里却是一惊。其实 “天潢四氏”族人因为避嫌皇位争夺,大多是远离天启在别处世代安居,她本人也不曾见过帝都是何风貌,身上的锦衣不过是出嫁前托人从京里订做的。 然而晋国偏远,以讹传讹,国人都认定天潢四氏必定都是来自帝都的贵胄,这个误解一直没得到澄请。她对文纯公子也只是空闻其名,并不十分知晓根底,如今司徒熊突提此问,万一素文纯说不上来, 所有人便会认为他并非真正高贵,就算立即解释也无法取信。这一来不仅毀了他的名声,就连王后自己也会受连累。
司徒熊这一招当真狠毒,但颜氏全然想不出对策,急得将指甲描进了手背。
满场贵族却是兴趣盘然,从刚才起就被压抑的兴奋竟一时欢呼出来,大家都往素文纯席上目,离得远的人不顾仪态,都抻长了脖子。
寇倚风没有再帮忙答话,只是静静地立着。素文纯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花,花朵被放在斟满的酒杯里,娇艳地漂浮。
“怎么,文纯公子?说不上来? ”司徒熊微笑着问,正要再说什么,却看见那白衣公子忽然站了起来。
素文纯淡然起身,移步走向晋王与王后座前的酒鼎。都酒鼎里煮着微沸的米酒,随时供应宴会所用。鼎下塞满上好的紫松木薪,荜拨燃烧间发出一 股独特的清香。文纯公子一手揽起宽长贵重的雪白衣袖,弯腰抓住一根薪柴,抽了出来。他握着这根火把般的木柴转身而行,众人的目光跟随着他移动,直行到百尺台边距离最近的一栋宮段之旁。
只见他仰头举起了木柴,跳跃的火苗,眼看就要将鷇门上挂着的纱帘点燃。
满场众人一声大哗,好几个内侍、宮女慌忙冲上来将他死死拦住,夺下了火把。晋王和王后也都一时惊呆,司徒熊愤然一拍桌案,几乎就要喊卫士来把狂徒拿下。
寇倚风饪上去驱散了那群宮人,肃然挡在文纯公子身前。萧处衡见此情形,努力定了定心神,凭着多年涵养功夫,勉强礼貌地问道:素公子, 这……这是何意?”
“贵君臣想知道帝都天启的风貌,所以文纯演示给大家看。”白衣公子依旧满面淡泊,理所当然地言道,去岁焚城三月,天启城的楼阁一直是燃着火的。”
须臾静默,而后颜王后近乎干硬地笑出声来: “族兄,也忒爱开玩笑了!”她一边笑着,一边挽晋王的手臂,君王看了看她’半晌,也点点头笑了起来。底下的众人见了,也纷纷开始笑着附和,先是人少后来人多,最后变成一场哄堂大笑。王后示意人将素文纯请回座中,边笑边说,凌厉的眼中也含着一丝嗔怪:“纵是演示也不须当真,难不成也将我们这八松城全烧了去?”
“八松全城燃烧之时,扩以十倍,便是我最后见到天启的模样。”素文纯清冷的一句话落下。
自晋王起,还在笑的众人不知不觉,都止了声息。春花宴上忽然笼起一层沉肃的气氛,人们心中意外地感到心中震慑,想象某幅慘烈的图景,却又惊觉那图果远远超出了想象。
良久,晋王萧处衡舒了口气,长声开言:“孤王相信,公子果然自天启来。”他说着双手举起酒杯,此番先向着素文纯一敬。素文纯举杯还礼,仍是只饮了一口,浮浸在酒中的花碰着他的唇边,他不禁愜意地合了合眼睛。
三两盏过后,宴会氛围重新变得热络,萧处衡脸上也染了几分坨色。他忍不住时不时看看文纯公子——这个人方才还行为近乎癫狂,此刻却又静坐凝和,温文雅致;种种奇异,实在不负他传闻中的盛名。这般思量着,处衡不禁斜身凑前了些, ―个按压在心头太久的强烈兴趣,终于顺口提了出来:“公子,孤王很想知道,传说你手上有‘帝玺’竞然系于天命。这帝玺……却是怎么个名堂? "
素文纯转过双眼望着晋王,深深的曈中闪动着微光,含义莫名,似乎是笑意。
晋王笑了笑,进而又探问道:"不怕见笑,蔽国宫中也是有几块玺印的,孤王常用的便有三块。 孤王想了很久,却不明白,哪一块玺能算是真正的国玺,能够象征天命? ”
“哼哼,王上所言正是。”司徒熊在此时突然插话,自从方才素文纯意图放火,他就一直紧盯着此 人,从未移睛,“小小晋国尚有三玺,贲朝八百年基业,若说帝玺,恐怕有十几枚也说不定吧。”
“二十八枚。”素文纯开口应道。
晋王等人都有些惊讶,再一细想,心下都是顿生疑云。
素文纯道:“贲朝史上二十八玺,皆有史可考,其余失考玺印,不计其数。然而文纯所称‘帝玺’,与这些玺印不可相提并论。”
“哦?”晋王不禁睁大了眼睛,“那又是一枚何样的玺印?”
“开元玺。”素文纯说出的这三个字,吸引注了所有人的神思,甚至包括司徒熊在内。
“那是八百年,古贲开国之时,帝‘元’受命之印。”文纯微含笑意,娓娓道来,“贲之开国,本得神力相助,陛下想必听闻:‘白石圣堂,帝上之皇’。贲朝皇族根基,得之天命;自开国后,此玺从未再使用。若再用时——”他的眼中透出一缕见之惊心的慧黠,“除非是有人终结天命,再开新元。”
萧处衡默然,瞠大的双眼不安的转动。贲朝创始之帝,那个名叫‘元’的伟大男人,远隔这极为悠久的历史迷雾,留在历史上的几乎只是与神相关的传说。单只“开元”二字,不知为何已让他的惊急的心狂跳,他也算是经历过不少凶险故事,国政风云,但此时仍是如此不能自己。
也许这便是世界上所有王侯将相都难以抗拒的魔力,所谓那“剑指天下”的梦。平日想一想也不觉摇头叹息,然而当某一种曙光忽而降临,将那梦想照亮的那一瞬,滚烫的血,终究还是流遍全身。
他蓦然张口还想再问,却又僵住,看了看周遭重臣,尤其是司徒熊严肃的眼神,还是将某个心思强行压制。
“文纯公子真会讲故事。”司徒熊毅然打断了这场蛊惑君心的对话,“可惜再好的故事,也掩藏不了害君乱国的祸心 。“
他突发此语,措辞严厉,周围众人都是一惊, 颜王后更是瞀觉得坐直了身子。司徒熊直瞪着素文纯,双眉紧紧地拧结,圆胖的脸绷得微微抽动:"本侯听说,公子你是从淳国来到我晋国游历的? ”他提高了声调质问,语声中含着极大的愠怒。
对于司徒熊再三发难的姿态,寇倚风也已有些忍无可忍。他保持着礼貌,硬硬地答道:"正是,淳王十分礼遇公子,淳国卫队护送公子直到国境。"
“哼! ”司徒熊猛拍桌案站起身来,"淳国向与夏王为敌,便也是我晋国的敌人。你先去淳国,再到我国,这是故意羞辱,还是存心挑拨我国与夏国的关系? ! ”
他这一声喊得百尺台上人人皆闻,宴乐畅饮顿时被惊断,众人全都望向王座,一时目瞪口呆。这一句责难委实厉害,诛心之论,明指素文纯,暗中却也杀向王后。颜氏惊得瞪大了美目,却是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素文纯慢慢抬起双眼,深黑瞳仁直对上司徒熊 利剑般的目光。他屈起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身前的桌案。寇倚风立即会意,转从随身的箱盒中取出一只半尺见方的锦匣,双手捧着,跪奉在案上。
“这是开元帝玺,”素文纯冷淡地说,"你且拿去。”
百尺台上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继而静得如死了颜一般,连花瓣落地都听得见。
然而满座大小贵族们再是惊讶,也不及司徒熊此刻心中所受的惊慑十分之一。他时常眯作两条长缝的眼睛几乎瞪圆,身体好像僵了,双手不觉间攥死了拳头。初夏的八松远不及南淮炎热,然而此番却不用装,他是真真地淌下了大颗的汗水。
素文纯却仍仰面直视,摄人的眼瞳中看不出一丝波澜。良久,他并未再说话,只一手覆在了小锦匣顶上,将它又向前推了一推。司徒熊的呼吸一停,当先闪幵了眼睛,在对视中败下阵来。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权倾晋国的北阳侯微垂下头,缓慢而艰难地移动了步子。他向着素文纯坐席前行两步,突然,躬下了丰腴沉重的身体:“…… 文纯公子,在下误会了公子,多番唐突冲撞,敬请公子原谅。对……不起。"他说出这句大出所有人意料的道歉之语,嗓音沉哑得就如同生了病,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在下刚刚归国,未及更衣梳洗,委实失礼。且容在下先退,更换礼服,再来共聚。” 他又说罢这一番话,转身便往百尺台下走去,面色萧肃,任左右众人惊疑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径自离席去了。
北阳公主见此情形,忙向父亲告了个退,急追丈夫而去。
萧处衡强自镇定双眼却不曾离开那只锦匣半寸。他张口才要询问,却见素文纯一挥手,寇倚风立时将匣子捧起,收回了清漆箱盒之中。
晋王欲再问,唯一可供咨询的重臣又刚刚蹊跷地逃离了宴会,疑窦丛生,一时不知如何处置。竟还是亏得王后活络,这时挽着他的手说道:"误会既已解了,便再没什么不快,这春花宴上,还当欢乐为要。嗯……臣妾听说文纯族兄画艺独绝,你看今日繁花似锦,不如劳动族兄挥毫一幅,以助雅兴? ”
萧处衡听了,须臾也回过神来,点头笑道:"是了,孤王听闻公子在淳国曾留画一幅,并且深含寓意。你既在淳国有所指教,到我晋国也不可厚此薄彼,否则北阳侯回来,怕又是一番误会? ”
宴上众宾听见这个玩笑,心里总算是放下了,也都一起欢呼起来,起哄要文纯公子作画。
素文纯听说作画,却颇是开心地笑了起来,应道:"愿遵王命。不过,文纯需要一人帮忙展纸研墨。"
晋王爽快答应道:"自然是有的!公子要何人。”
素文纯毫无征兆的手斜指,点着不远处一个侍宴的年少宫女,“她。”
被点的宫女一怔,抬起头来,清澈的眼中有一瞬犀利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