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9)
其实,从澜州北部的晋国出使东陆列国的道路并不太平。这条路线要经过大半个中州,而如今的中州处处都是兵火。秦婴自去年深秋兵锋出鞘以来,历经冬、春、夏三季,季季皆战,至今已横扫锁河山西二十八座兵镇,击破燕国、洛国、大丘蛮部、靖边军等大小军阀十一路。铁蹄过处,来则杀伐激战、崩云裂地,去则白骨为野、硝烟为炊,盗寇恣行、人畜相食。
夏军如此不顾喘息地作战,除了有从其国内源源不断新募的骁勇之士补充兵源外,最重要的支撑就是晋国所供的粮秣。三季连征,晋国已连最后的一茬仓底存粮都送上了战场,倘或今秋一个小小的天灾,就很可能导致全国范围的饥荒。不过也正是这份挖肠剔骨的贡献,为司徒熊的使团换来了通行于战地的最基本的安全。一颗晋国一等侯爵的印信,外加一张夏王秦婴亲手签发的特谕,足以保这一行人活着走过数千里被夏军急速占领、只能由军队甚至根本是刀枪白刃维护着脆弱秩序的地区,即便盗寇也不敢轻易靠近他们。
现在,北阳侯司徒熊终于带回了寄托晋国希望的谷种,同时还有四五封沿途列国回复的国书,象征着为人附庸的晋国总算跻身诸侯之列,迈出了钻出重山、走向“天下”的第一步。
晋国的都城“八松”,流传着这样一句乡土味浓的民歌“八松城,山样高;半城司徒半城萧。”
萧氏便是晋国的王族,五十二岁的萧处衡是王座的主人,也是司徒熊的岳父。北阳公主是目前晋王膝下仅有的孩子,作为公主的丈夫,司徒熊受封侯爵,既是重臣,又是王上的至亲;他的能力深得晋王的信任与倚重,俨然国之股肱,且也深孚民望。对于民歌所唱司徒氏与王室平分秋色的状况,与心机深沉、诸多忌讳的中州诸侯不同,萧处衡并不十分介意。这个时代的澜州,原本就盛行着“长女守冢”、“贵婿承家”的风俗;朴拙的传统中,女婿与儿子等样看待、作为后嗣分担家族的担子,并非稀奇。何况晋王又无其他子嗣,既得佳婿,两姓一体、君臣相重,也是上固国本、下合民心的事。
这样的司徒熊,载誉归国之时,自然当受到合城欢呼、热情如海洋般的迎接。然而这一次,当他的车驾驶到八松城下时,一切倒显得有些过于平静,只有一两个认识他的城门守卫突然发现,惊喜地行了几个礼;看情形,似乎是有人故意压住了他回国的消息,没有及时让万民知道。这还不是最令他不爽的。
更令他不爽,甚至还有几分惊异、疑窦与阴郁的是,代替欢迎声浪钻入他耳中的,是都城内外纷纷扬扬的议论声——
人们议论着,身怀帝玺的素文纯,听说已到了晋国。
街头巷尾、商铺酒肆,几乎每一个八松人都在谈论。那文纯公子周游列国,无所不知;那文纯公子风姿倾世、贵不可言;那文纯公子诗画双绝,风流冠于九州;那文纯公子犹然无妻,惜哉公主已嫁……
那文纯公子,手握帝玺,指掌天下。
司徒熊非常生气。断意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气的不是某些无聊的流言。少年了解他多谋的义父,他老人家气的,是事情居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照推想,传言不可能这么快就到晋国。没想到这个叫素文纯的人,走得比传言更快。
“断意,下车。”司徒熊原本圆胖的双腮变得更鼓,沉沉地说了一声,“我要直接进宫一趟。”
迅捷的少年点了一下头,毫不多言,看准人迹较少的地段纵身蹿出了北阳侯车驾的后窗,转眼隐匿了踪影。车夫继而听到命令,加鞭催马,直奔向王宫的大门。
司徒熊走进王宫的刹那,好像踏入了一个花的世界。原本古朴的宫殿楼阁全被粉漆一新,除了彩绸、地毯、晋国特有的大件鎏金器物等基本的铺设外,到处都装饰满了盛开的鲜花。各种花卉的香气扑鼻沁心,身着鲜亮礼服的人们在漂浮的花香中络绎不绝出入,不仅有朝廷大臣、亲贵外戚和军工将士,就连他们家中的女眷也一起出现,各自施展出最美丽夺目的妆扮。
司徒熊立刻醒悟过来,宫中是在举办“春花宴”的盛会。
“春花宴”是晋国王室一年一度的乐事,日期并不固定,总要等春深之时、山林草原中各色鲜花全都盛开之后,再邀请贵族名流,与王上共聚宴饮、赏花同乐。今年气候失调,南方唐国提前入夏,本就寒冷的晋国却迟迟未能脱离严冬,直弄到如今已入六月,早该开放的春花才纷纷吐蕊。
花既已开,王室操办春花宴以欢愉国人,本无不妥。但眼前所见,这铺天盖地的奢靡气势,却是大大超出了以往历年的规格。司徒熊皱起了眉头,面色很沉;两个正站在宫门口接引贵宾的内侍望见了他,却是笑逐颜开地迎了上来。
“侯爷回来了!小臣们送您入宫。”内侍搀扶着司徒熊坐上了一顶宫中专用的步辇,着人抬了变往内宫行进,自己跟在一旁走着,边走边禀告道:“王上得了信,知道侯爷今日便可归国,正在宴上等您。公主已先到了,传话说,侯爷来时直接进来。出宴的礼服公主已为侯爷带进宫里,不必再回府去更衣。”
司徒熊面沉似水,问道:“王上既知我今日才回,何必急着办这宴会?”
内侍答道:“王上是特意拣了这个日子,一来给侯爷接风;二来,也为了摆出咱们晋国的排场,迎接一位远来的贵客。”
“素文纯?”司徒熊冷冷地问了一句。
内侍怔了怔:“呀,侯爷也知道啦!就是这一位。”他说着不觉笑得更是开心,有几分藏不住的兴奋,“听说这文纯公子是顶顶风流的人物,不想竟要来咱们这儿了。王上已派队伍去城外远迎,待迎来了,小臣也真想见识见识!”
司徒熊敏感地一抬眼皮:“他还没到?”他皱起眉头严肃地思量,“他是从何处来?”
“中州,说是刚游历了淳国,就往咱八松来了。”内侍笑答。
司徒熊忽地沉默了下去,良久,只发出几声冷冷地笑:“本侯在外头也听了不少传说,文纯公子这样的人物,可不是轻易会莅临的。纵使是请他, 想也不任谁都有这个面子。”他慢悠悠地言道。
内侍睁大眼睛听他的话,用力点头道:“是了,小臣听上头的人说,这一番是……”
“是王后做主,殷勤请他来的,对不?”司徒熊眯着眼笑。
“对对,侯爷猜得真对!”内侍连声称赞,引着步辇准备往北阳公主存放衣物的偏殿而行。正走着,突然听闻辇上的侯爷令了一声:"直接去宴上。”
内侍一怔:“侯爷不先更了衣么?”
司徒熊眯作两条长缝的眼里,已经全无半丝笑意:“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什么衣?”
春花宴的主旨是沐浴春光,故而需要在露夭的场地举行。今年由于宴会格外扩大了规模,王宫之中更是只有正殿前方的“百尺台"足以容纳众多宾客和数以万计的佐宴鲜花。百尺台纵长百尺、宽达三丈,视野敞亮,在这晴朗日子里,落满灿烂的阳光。晋王萧处衡早已携王后在平台最高的主位落座,司徒熊入场,到驾前与王上见过了礼,而后目光扫向他身边的那个女人。
只这一眼,就觉得一阵头疼。
这个年轻的女人便是颜王后,拥有着臻于上乘的一副美貌,以及比她的容貌更具力量的高贵身世。她出身自贲朝天潢四氏——“天、颜、若、素”中的颜姓,本质来讲是皇族血脉。在方今这个诸侯杀伐、以武制霸的乱世当中,可以说是最后的,真正意义上的贵族。
乱世虽然纲纪颓堕,人心的虚荣却不曾改变,即便是列国王侯也都以能与天潢四氏联姻为荣,借以彰显自己的高贵甚至文明。也是出于提高晋国地位的想法,萧处衡在与大臣商议后,于去年费尽傾国彩礼,从中州迎娶了这位小他三十岁的颜氏女为后,填补了已空虚多年的中宮。
八松城,山样高,半城司徒半城萧。若说世上有什么力量能打破这个亲情纽带连接的稳固格局,那么就是这个女人。
颜王后一身“帝都官锦”的精工裁制的春夏礼裙,色泽低调却雍容的气魄逼人,去年天启焚城之后,这样的料子只怕已是人间绝版。不得不承认,与她那精致浓艳并重,一点一画皆有来历的妆容相比,就连盛装坐在一旁的北阳公主也是失三分颜色。而这一年来,新往后带来的不只是正统贵族的华丽时尚,还有诸多与晋国截然不同的,来自中州大国的规范。晋国流行“长女守冢”,王后却告诉晋王“子为父嗣,内外分”。晋国流行“贵婿承家”,王后却强调“国无二姓,君位独尊”。还有一项中州十分著名的传统,王后不便说出来,那便是待年老的晋王归西之后,“母壮子幼,太后当国”。
就这样掌握晋国未来的人就又多了一个,颜王后成为司徒熊的竞争者。司徒熊知道了压制了他回国的消息,让他清冷入城的人就是颜王后,也知道将春花宴大操大办,弄成今日奢华盛况的也是王后。颜氏女想要加强他在晋国的权势,好好招待与她同为天潢四氏的素文纯,大力推崇甚至引为外援,对她是不言而喻的助力。当然,她那一切理想实现的前提,是他年轻的身体能再为萧处衡再生一个儿子。
这就是司徒熊头疼的原因。他看见了颜氏那精锦包裹的娇小身躯上,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
五十二岁的岳父大人,我离国出使这几个月,你在家里都搞出些什么!司徒熊揉了揉额角,面无表情。
颜王后也扫看了司徒熊,心中同样是很不满。北阳侯大人这一身风尘未洗的赶路常服出现在她精心筹办的盛会上,在满座冠盖中十分突兀,分明是诚心不给面子。她风度容地笑了一笑,朱唇轻启,一只手无意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侯爷出使辛苦了。今曰正逢盛宴,本后与王上只好改日再听您此行的功绩。"
一句话盖住,此行已经没有什么功绩。司徒熊笑笑,略施一礼,冷着脸晃到一旁,与北阳公主并肩而坐。
春花宴是流水宴会,并无开宴与结束的明确时辰,此时满座君臣已经一同玩乐了许久。然而这百尺台上的气氛,却好像盛会的正题还并未开始。人们虽然熙熙谈笑,却都压抑着某种兴奋,与其说是享乐,不如说是心不在焉的等待。
大概所有人都在等着素文纯的出现。司徒熊面沉似水。
有人面上轻松,有人心里紧绷。就在这等待的无所聊赖已经近乎心焦的时候,晋王派去城外迎接远客的卫队,终于声势轰然地沿着宫道走来。
卫队武士在距离宴会坐席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一直在他们簇拥之中的一辆马车却继续前行, 驶出了护卫人群。这马车并不很大,仅有两匹毛色纯净的白马驾辕,.速度不快不慢,行驶得几乎没有利颠簸。车的装饰也并不奢华,只是通体用竹料建造,四角坠着青色的流苏,唯那竹材的成色罕见,非黄非青,却是柔和的白。有些人听说过这种竹子,是宛州南部密林中出产的“紫笋白玉”, 天然光洁的白皮中生有细细的的浅黑纹路,使得这辆白色的竹车 上挂着丝丝片片的墨痕,行走在繁华浓艳的俗世之间,就如一笔独自穿行的墨画。
马车直驶到百尺台的边嫌停下,驾车的人轻盈的跳下来,远远的着向台上主位行礼。那是一位身姿纤长的少年,一身精巧的锦衣衣纱帽,像是宮廷郎官的服色,细细看去又与各国郎官制服都有不同:他年较俊秀的面客在这衣装映村下,似乎已可以用“清丽”来形容。
“外臣寇倚风,拜见晋王陛下。”少年的声音明亮通透,满座宾客都清晰地听见,不禁掀起惊艳的议论。
寇倚风说罢这一句,转身绕到白竹马车一侧, 扯着素色流苏连缀的丝绦,轻轻卷起车上的门帘。 他徽微躬身,抬起左臂,键而,一只玉白色的手自车内伸出,车中人扶住他的手腕走了下来。
“文纯公子驾到。陛下,有礼。"寇倚风扶着他 的主人面向王座站定,又说道。那个人并未言语, 只双袖相对,雍雍地拜了一拜;倚风则后退一步, 同时跪拜在地上。
原以为会是更大的一阵喧哗议论,不想真见此人时,满场却反而静了下来。就连司徒熊都呆了一呆。
这位文纯公子周身雪白的朝天礼服,形制之考究,规格之高尚,记载皇朝完美礼制的《圣古舆服典》中才可读到。衣料华美的丝质犹如蕴藏了阳光的雪,在场的许多晋国亲贵是到这一才知原来白色也可以如此简单地诠释"高贵”除了颜氏王后和见多识广的司徒熊,再没人能估出这种织物的 大致价格。那袭白衣的领口、前摆、半臂处点缀着些枚墨翠的玉石,穿在丝绦上的玉扣压称着修直的腰身,着璺不多,已提亮了整身衣装,不过清 素而有損格调;束发的轻冠上也嵌了墨玉,两串细青丝穿缀的玉石垂下,貼饰在后脑,更衬得那丝丝整洁的乌黑秀发,光亮如鉴。
这华贵无方衣冠装扮之下的那个人,其风华出也尘,更胜衣冠十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