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世界

神，也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   

21世纪,世界日新月异，科技发展愈发加速。而与之相对的，则是理论知识的停滞。是的，21世纪前四十年，科学界在理论知识上没有丝毫建树。人们可以把芯片造得愈发微小，把电路集成再集成，把核能应用到各行各业，却也终归是对前三百年电气与核理论的再发展和再应用。人类社会还在发展，但其前沿陷入迷茫。

这种畸形的发展模式，在2055年被一个偶然的发现彻底推翻。    

一位欧洲物理学家在进行粒子对撞实验后的推导时，发现算得的总能量方程出了点问题。理论值结果竟是观测值的二分之一。起初，他断定自己操作有误，但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在他把这个撞击过程重复了上百遍，并扩展到他所能观测的所有物理量之后，他陷入了极大的恐惧。所有的方程，在理论方一侧，都凭空多出了二分之一的系数。他怀着震悚的心情，将这把可以敲碎亚当头颅的锤子，投稿至科学期刊，希冀有人能跳出来推翻他。事与愿违，那些有能力进行对撞实验的学者，都在之后的理论推导中发现了这个稳定的常系数。这项成果逐渐延伸，到了生化领域，到了天体物理，仍没寻出特例。人们惶恐的仰视这个数字，仰视这个一夜之间推翻所有前人研究的数字。21世纪的后半叶，科学陷入彻底的混沌。所有人都在等待一种合理的解释，解释这个常量真正的意义。    

又是一个小小的巧合。在22世纪的第一年，的第一天，有人提出了一种假说。起初人们弃之如敝履，认为这是玄幻的胡闹。但到了2169年，当真实地看到望远镜头里，那颗水蓝色的行星后，人们才重新将目光投回到这个世纪初的假说上。

“如果上帝在这一天做了个副本，把世界变成了对称的两个宇宙，那二分之一的存在便可以得到解释。当世上的每一个夸克都有了自己的兄弟，那你的一切都是这个新世界的二分之一。——克里特”       

双生世界的发现，或者说双生地球的发现，让世界各国开始毫不吝啬地加大科技投入。这五十余年被后人称作“科技竞赛”。原因无他：能第一个获得孪生地球资源的国家，将一夜间解决自己所有的资源问题。强国可以称霸世界，而稍弱点的国家也能一夜翻身把歌唱。人们在科技发展的同时感叹自身的好运：目前人类已可以将目光投向数亿光年之外的地方，仍未发现宇宙边界，但人类自身和孪生地球的距离竟只有约114光年。如果说这个宇宙是山川和水面倒映的画，那地球就是落在水面上的那只蚊子，用脆弱的足触摸画中的足。   

向那个世界进发的飞船早已起航，而地球上的人们也并没干等结果，因为另一项技术即将走向成熟：虫洞跃迁。其实这项技术的理论猜想早已存在：只要能将宇宙折叠，再穿个孔，称作虫洞，就能到达另一端。在无限度的投入下，从最开始将蚊子位移到隔壁房间，到将飞船位移到火星轨道，人类只用了半个世纪。事实上，研究到了这一步，国际上已经少有争端了。毕竟能位移的军队宛如幽灵之师，没有军事力量能够阻挡。  

从历史的角度说，不久之后，在2232年，114光年的折叠已经不再是问题。现在无需飞船，只需要“用针戳个洞”，人类便可以去往那纯洁的另一方。就在全人类翘首以待先驱者带回那一方的第一培土时，异变突起。就好似设备失效一般，被传送的先驱者滞留在了地球。而将坐标调整到那个地球的其他地方后，先驱者却出现在了自身地球的对应位置。如同照镜子一样。这个失望的结果在接下来的二十年内不断重复，期间学者无论怎样论证设备的合理性，也无法找出问题所在。主流科学界开始探测57光年外的地方是否存在一面真实的“镜子”，但暂没有任何发现。黎明前的闪电，终于劈到了人类的头上。本来满怀期待冬眠到这一年的克里特，在得知传送结果后，突然在自己的公寓里自杀了。人们只在他的笔记本上找到了这样一句话：神啊，我究竟该渡哪条河。 

2252年。  

“洛克，洛克？没休息好吗？昨晚没什么要紧事儿吧。”霍布斯看了看洛克的黑眼圈。 “没什么，只是读了些书。”霍布斯有点惊奇，对能让洛克牺牲睡眠阅读的书表示极大的好奇。    

“一些古老的哲学书吧。赫拉克利特啊，普鲁塔克之类的……”

“你什么时候变成哲学家了？洛拉图先生？”霍布斯拍了拍洛克的肩膀。“好了，开始今天的例行试验吧。你可给我好好检查啊，别把我丢到哪个荒郊野外去了。”   

霍布斯正是二十年前那个先驱者。这么多年来，他仍然做着这个危险的工作。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并且身体素质极好而已。而洛克，则是理论家，是每次传送最后定位的舵手。   

霍布斯穿好宇航衣，钻进了单人宇宙仓里。洛克调出了昨天实验的坐标，并将它稍稍修正了一点点。检查完周围的设备后，霍布斯开始了自己不知道第几次的起航。随着刺眼亮光划过，霍布斯消失了。洛克当然知道霍布斯的位置，他习惯性地嘲讽：“霍布斯？这次又去哪里游山玩水啦？” “嘿哟，别提了，在马里亚纳海沟呢。给我点时间，我看看风景先。马上回来。” “搞快点，没多少时间等你。”    

霍布斯叹了口气，实验又一次失败了。但也有好处：他再次理直气壮地来了场公费旅游。在上浮的过程中，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了奇形怪状的海洋生物，心满意足后才再次折叠位移回去。   

从舱内走出，霍布斯迎上了洛克的目光。今天的洛克可能还没睡清醒，眼神有点发愣，缓慢的扫视着霍布斯，整了他一身鸡皮疙瘩。

“搞什么，我变帅了吗？”“没有。”洛克秒答。只是这份果断让霍布斯更加气结。

“行吧，回去整理下数据，我去喝杯咖啡。”霍布斯扭头就走，没注意到洛克仍在看着他，也没注意到洛克手上的书。   

“今天的实验一如往常地失败了。不，不一定失败了。但失败与否重要吗？这早已不是科学问题，而是哲学问题。物体的区分到底是什么，质料因，还是形式因？我是我吗，我不是我吗？神啊，我到底踏入了哪一条河流。他到底踏入了哪一条河流。——洛克的日记”

    “老样子，一杯咖啡，给我份儿财经报。”

    “好的，请稍等。霍布斯，今天去哪里逍遥了？”

    “别提了，和章鱼哥对对眼去了。还是没成功，啧。”霍布斯一把拉开凳子，坐下絮叨。“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明明真实地多了一份物质出来，却整的像镜子一样。”霍布斯说着自己就开始摇头。虫洞的转移方式跟分界线关系不大，就好像在对折的纸上打孔和折痕没有关系一样，最多有些波动。

    老板从柜台后面走出，端着两杯咖啡，胳膊夹着份报纸。

    “塔普，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好，大多是研究员，一坐一下午，生意不可能差。”塔普在霍布斯身前放下一杯咖啡，而霍布斯一把抓过塔普夹着的那张报纸。

    “那就行，让我尝……喂等下，那是我的那杯！”霍布斯眼睁睁地看着塔普拿起自己身前的咖啡喝了一口。

    “没区别，反正你还没喝。两杯咖啡一样的。”

    “怎么没区别！我都把它当做是我的了，那杯咖啡就算没喝也和我的不一样呢！”霍布斯在某些地方意外的较真。

    正准备坐下的塔普一怔，愣愣地盯着霍布斯，弄得霍布斯很不自在。

    “你认为，这两杯咖啡不一样？”

    “有，有问题？别盯着我，今天怎么回事，你和洛克都不正常。昨天熬夜了？”

    “没什么，昨晚确实和洛克聊了聊，他提出了一些新的观点，很有见地，我还在思考。”塔普不再多言，回了自己的柜台。

    霍布斯看了看塔普，又看了看咖啡，觉得莫名其妙，继续读起了报纸。

    前一天晚上，洛克家。

    塔普沉默地听着洛克讲述他的观测结果和猜想。

    谈到某一处时，塔普猛抬起头，而洛克也刚好闭上了嘴。两个人的眼中都闪过了或惊慌或深思的光彩。

    “不管到底是不是，我觉得你是对的。肯定是这样，你的实验没有失败。不过这不再是你的事儿了，交给我们这些胡思乱想的人吧。好好休息，先别管这件事了，放一放。”塔普打破了沉默，转身就要离开。他是个哲学家，平常开咖啡馆维持生计而已。

    洛克没有挽留，只是低头看着光滑的桌面。桌面反射着屏幕上的演算，那些刚才洛克给塔普展示的，他半年来的观测成果。

    三天后，实验室。

    霍布斯无比熟练地穿上了宇航衣，钻进太空舱。

    “霍布斯，今天跃迁的时候，跟我保持联系。”

    “难道之前没有？”

    “我是说，保持高强度信息交换，不用像以前一样管他妈的信息静默。”洛克突然焦躁起来。

    “行啊你说啥就是啥别着急啊，洛克你冷静点！”霍布斯吓了一跳，共事这么些年来洛克从没发过火。

    “快进去，马上开始。”

    霍布斯慌乱地做完了舱内设备检查，然后立刻就被跃迁了出去。

    等霍布斯再次睁开眼睛时，他发现，他和飞船仍在实验室内。

    “什么情况？传送失败了？”话还没说完，霍布斯的声音就弱了下去。他看到洛克瞪大的眼睛，看到洛克桌旁地上散落的碎玻璃片和四溅的咖啡，看到洛克一步一步后退。

    “洛克，怎么回事！喂，洛克！”霍布斯并没来得及抓住转身就逃的洛克。他明白肯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但自己毫不知情。从几天前开始就这样，洛克，塔普，一个个都不对劲，只是塔普看起来冷静得多。不对，刚洛克一定发现了什么。他让我保持通信？这能有什么问题？

霍布斯来到控制台前，他看到信号频率中间的一点断口。那个断口是正常的，毕竟空间跃迁本身会有信号的停滞。但这段时间的所有不对劲让霍布斯更加注意那个断口，那个断口。

它似乎长了一点。

它长了！不对！正常的量子通信在跃迁后将继续保持，中间经历大概2微秒的停滞，但这个断口足有8微秒！霍布斯很清楚这8微秒的意义。只一瞬，他的背后冷汗盈湿，手不住地颤抖起来。随后他转身就跑，冲出了实验室。

洛克家外。

霍布斯一路狂奔，在门口撞见了塔普，和一辆救护车。准确地说，他远远望见塔普站在洛克家门口，似乎在等谁。不，就是在等他。

“你来晚了。”塔普开口，“不过我也来晚了。”

“洛克怎么了？我要见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自杀了。一刀插进心脏，当场死亡，救不回来的。”

霍布斯一阵踉跄，跌坐在地上。

“是我的失职。我告诫过他不要深究，先等等，等我想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说服他。可惜，”他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们这些科学家就是喜欢钻研，就是喜欢谈本质，本质。其实本质是什么，根本就没有定论。”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

“应该说是洛克发现了，他知晓了克里特死亡的原因。你确定要听？虽然我想你大概有个猜测了。”

“告诉我，洛克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好，请答应我，不要过激反应，不要想太多。”

2232年。

第一次跨“镜面”跃迁失败后，克里特家中。

克里特一头乱发，脸色惨白，手里紧紧攥着数据纸，在房间里赤着脚不住地绕圈走，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划过什么“河流，船架，人体”之类的词语。这一刻全世界都陷入了实验失败的混乱，却没人关注老克里特在自己的房间里陷入了怎样的混沌。

这位可怜的老科学家，把自己逼近了哲学和逻辑的陷阱里。最终，他用生命拯救了自己，跳出了这个问题的怪圈。他上吊了。

“克里特的构想是天才的，超越时代的。他的思维永远先我们一步，所以他最先死在了这个问题手里。”

“这个世界，在2055年那一刻起，被复制了。这是我们知道的。但问题是，到底复制到了什么样的层次呢？”

“如果真的如同克里特所说，每一个夸克都有自己的好兄弟，那对岸的地球，会不会和我们完全一样呢？为什么我们能断定那是美丽新世界？是世外桃源？世外桃源也还有‘人’居住”。

“这些问题长期困扰着克里特。为了找到答案，他不惜等到了2232年的第一次实验。而那次实验的‘失败’，坐实了他心中最坏的构想。”

“对岸的地球，其实和我们完全一样。那个地方，也有洛克，也有你，有我，有不断失败的实验，有咖啡馆，有这世上的所有东西。同样，那个地方的‘霍布斯’，也在跨越虫洞航行。”

“是的，你们的实验从来没有失败。那一刻，你确确实实地到达了对岸的地球，只是那个‘霍布斯’，同样来到了这里。而这，在我们看来，就像原地跃迁一样。你每次航行后所继续对话的那个人，已经是那个‘洛克’了。你应该知道了吧？那个时间断口的8微秒，是断线重连的设备反应时间。那一刻，由于你和‘霍布斯’的信号完全相同，所以直接连上了那个‘洛克’。”

“你游山玩水的每一天，见到的都是对岸的生灵。如果你没有直接回归，那你读的就是对岸的财经报，喝的是对岸的那杯咖啡，那杯不属于你，而是属于‘霍布斯’的咖啡。”

说到这里，塔普顿了顿，因为他看到霍布斯的全身都开始颤抖。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慌乱。那个世界和我们一模一样，你所见到的洛克是真实的洛克，你喝的咖啡也完全没有问题。从我们哲学主流观点的角度说，决定这个世界构成的是‘形式因’，也就是外表，而非‘质料因’，即所谓的内在。你想，你身上的细胞每天都在换，但你仍然是你自己。忒休斯的船每天都在维修，但它还是叫忒休斯。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但我踏入了两条不一样的河流！就算再像，也是两条河流！”霍布斯崩溃得大吼。

“所以说呀，你们这些科学家就是喜欢钻研什么本质。”

塔普稍微有点同情霍布斯，但他没有停止。

“事实上，洛克是个坚强的人。把他逼疯的，或者说让他意识到问题的，是半年前的一次观测。”

“虽然洛克和主流科学界一样，认同宇宙存在一面‘镜子’，让你不得不返回。但他太喜欢求真了。他多加了个探测器检查‘镜面’的波动。他发现，每次你开始跃迁时,探测器就

能传回一定的数值，那是虫洞跃迁扭曲空间的必然反应。但每次你回归时，探测器什么都没有发现。”

霍布斯愣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刚接收到的所有信息。

“那有什么不对吗，我不是从地球上直接……”

塔普盯着霍布斯。

“我不是……”

霍布斯瘫坐在地上的身体向后支棱了几下。

“你只喜欢自己的咖啡，无伤大雅。但在你看来，神是否认可，这两杯咖啡的不同呢？”

半年后。

塔普站在霍布斯和洛克的坟前。这对几十年情谊的好同事，好兄弟，终归是永恒地待在了一起。

“不过，这是哪个霍布斯呢。”塔普笑了。风吹起些许残叶，没人看得出它们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