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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燃尽之物(上)

2022-02-02 20:59 作者:半张二向箔  | 我要投稿

“烧光了啊。”加兰德感叹道。

“烧光了呢。”格琳娜应道。

一阵风吹过,送来了一场大火过后的灰烬的味道。

钻石城的丁酉扇区,有近六成的土地建起了用来种植作物和饲养食品原料的大棚,松采沃帮的粮仓分别分布在谭瀚林划定的三个扇区中,而这里是产量最大、质量最高的一块。对于这座位于绿区城市群的隔离墙之外,只能寄生在格里芬前线基地周围,依靠基地的维生系统苟活的聚落而言,食物当然是弥足珍贵的东西。因而,把守在此地,负责安全和警戒的人员、装备,几乎能够与帮派头目住所的安保相媲美,在大棚和紧邻的加工厂周围,有捆满铁丝网的围墙,彻夜扫视的照灯,甚至在重要的出入口还立着哨戒机枪,瞄准靠近甚至路过这里的每一个人。

但就是在这样的保护之下,昨晚,两座位于铁丝网围墙边缘的大棚失火了。

为了节省电力,在深夜本应陷入一片黑暗的钻石城的中央,耀眼的橘红色火光伴随着响亮的哔啵声升腾而起,驱散了周遭三条街以内的夜色,人们打开窗户探出头,冲出家门来到街道上,一起欣赏着那舔舐着天空的恶魔的长舌,感受着似乎要将裸露在外的毛发都燎卷的滚滚热浪,几乎忘记了此时正在支持着这盛况的可能是他们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的口粮。

大棚外的围墙充当了阻止火势蔓延的隔断,周边的建筑并没有殃及,但本应从根源上杜绝这种灾难发生的松采沃帮,那时却不见半个人影。火从午夜烧到了天明,直至整片区域再无可燃的事物,才渐渐熄灭。

现在,这里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残骸。

“烧光了啊。”格琳娜又感叹道。

“烧光了呢。”加兰德接道,“我觉得咱们这样很蠢。”

格琳娜伸手到后颈,调整着那里用来固定口罩的松紧挂钩:“自信点儿,就是很蠢。但今早不远万里专门跑过来,不就是为了看这个的吗。”

两人所站的位置,距离大棚残骸只有不到三四米。按理说,她们本不可能接近到这个位置,但就在一两个小时之前,姗姗来迟的松采沃帮推倒了一大段已被高温烘烤得比巴克拉瓦还酥脆的墙体,几辆载着新烧制的砖块和水泥粉的翻斗车和提着工具的工人随后赶来,开始在另一个位置重新砌起围墙来。

新起的围墙将这片已经烧得一干二净的地皮排除在外,显然是一段时间内不准备继续启用这里了。不过眼睛见着且心里跟着这里燃了一晚上的平民的好奇心,却不会因为松采沃帮的态度而衰退,这片曾经对他们而言是禁区的地带,即使已经毁了也仍然相当有吸引力。

来废墟前围观的人络绎不绝,胆大的甚至迈进了没过小腿的碳化的残骸,拿着木棍或是别的什么翻开还闪着零星余烬的渣滓,尝试寻找些剩余价值。

“这些蠢货,能找到什么呢?粮食?种子?这里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加兰德和格琳娜齐齐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一个立在两人身旁,佝偻着身体的老妪,她同样是前来欣赏这一切的。

老妪的眼眸已经浑浊,举手投足也慢吞吞的,但对周遭的感知却似乎并未受到年龄的影响,她很快察觉到了加兰德和格琳娜的目光,碎着步子转过身来,朝着两人开口道:“这些蠢货都不知道,但我知道——这里早就不种粮食了。”

加兰德不为所动,但格琳娜立马上前去,捉住老妪的双手,放慢语速问道:“老奶奶,您是住在这附近吗?”

老妪并没有排斥突然凑了过来的女孩,她摇头道:“我才不住在这里,我是跟着军队来的,但来了就再没回去。”

“这……”格琳娜猜到了这把年纪的人因为头脑不再灵光,多半会答非所问,但却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接老妪的话,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决定开门见山地请教:“您说这里早就不种粮食了?”

“当然!”老妪睁大了眼睛,“我的腿还迈得动的时候,就是在这里面工作的,年轻的时候学了十几年怎么照顾人,结果将近半辈子都是在照顾植物,还不是用来吃的。”

“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叶子,杆子,花儿,长得差不多就会有人来收拾,一捆一捆地送进加工厂里,他们不让我进去,我从来不想进去,那加工厂里面臭的要死。但我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老妪一边回忆,一边娓娓道来,“每个月他们要搬来大箱子,从里面运东西出来,去做生意。”

“做生意?”

“对!做生意,他们把那些既难看又难闻的花花草草变成了亮晶晶的粉末,可以换来很多好东西。我和搬箱子的人混熟了,他叫瓦基姆,我把身子给他,而他每个月都能给我带来一小袋。这笔交易非常划算,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很多个日子,很多个月,很多个年头,直到我老了,他也老了。有一天他告诉我说,自己已经没力气继续搬箱子,也没法给我带那些亮晶晶的粉末,以后不用再来找他了。我那时发了老大的火,我说我可以不要那些东西,但我就是要找他,我的快乐都是他给的,现在突然什么都不给我了,那还不如杀了我,或者让我杀了他……”

“那些亮晶晶的东西,您讨来是要做什么?”一直立在一旁保持沉默的加兰德突然出声,打断了老妪的故事,“您方便告诉我们吗?”

老妪发出几声像乌鸦鸣叫的干笑:“我的快乐都是他给的,那些东西也曾经是我快乐的一部分。是他教会了我怎么用那东西,就像吸鼻烟一样,用力地闻一下,我就能回到我住的镇子,见到我的爸爸,让他把我放在他的肩膀上,在后院追蝴蝶玩,玩累了就回家,吃着列巴,喝着热腾腾的罗宋汤——孩子,你的那种眼神应该送给你的仇人,而不是我这个半截身子已经入土的老太太。我说过的吧,我知道我照料的不是粮食,我也知道他们用我种出来的东西去做成了什么。虽然我已经想不起来它的名字了,虽然它亮晶晶的,比街坊晒出来的盐巴好看多了,但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它让我觉得自己能回去,能见到早就死在空袭里的亲人,我的亲人都在地狱里了,它想把我也骗去那儿!

“我恨那东西,我恨它编造的幻象,我恨它把我的瓦基姆夺走了,我的瓦基姆,是我向他讨那玩意儿的,是我教他被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诱惑了。除了刚开始的那段时间,我再也没碰过讨来的粉末,但我舍不得扔,就用上了所有能找到的瓶瓶罐罐,把它们分开藏起来。我在他搬来后没有守住这个秘密,天真地认为把它分享出去,可以让他更加离不开我。

“他听说了这事情后,高兴得快疯了,拆掉了家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做成棍棒,像驱赶不推磨的驴子一样打我,让我把藏起来的粉末交出来。我留着那些东西,是希望日后可以用来和帮派换粮食,但我看得出,他只是为了吸那玩意儿。我疼得受不了,就把粉末取出来一点交给他,然后把剩下的藏得更深一些。我下定决心,就算被他活活打死,也不会再取粉末给他,但他才不会让我死呐!他要是生在沙俄,准是最棒的狱卒,他好像晓得世界上所有比死更痛苦的法子,来折磨我,而我则是监狱里最软弱的囚犯,一次又一次地取,一次又一次地藏,有一次又一次地再取……直到那天,他死啦。我拖着刚刚被他打断的腿,捧着最后一包粉末爬回屋子里,看到刚刚还拿着棍子又蹦又跳的他躺在地板上,上衣敞开着,肋骨上只有一层又薄又软的皮,两只眼睛几乎从眶里冒出来,整张脸都被他自己抓得稀烂,僵在脸旁边的两只手的指甲缝里全是撕扯下的血肉……”

很容易想象在这样的故事结束后,老妪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

她会独自安葬那个或许在广义上能算作自己伴侣的男人;她从痛苦中解脱,却因为这一一度填满了自己生活的感觉突然消失而无所适从;她会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尝试追随死者而去,然后又因为懦弱而放弃;她会独自处理好浑身的伤口,重新置办家中损坏的物件,然后一个人接着走下去;她不再同别人说话,不再想着去死,但也不再思考如何好好地活着,将一切行动都交给在漫长的人生中积累的经验和本能;她或许有时会透过自己房间的窗户,望向只有一墙之隔的种植着那些植物的大棚,但也只是用眼睛盯着那边,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直到昨晚,升腾的光和热熔开了她灵魂表面阻断一切感觉的锈,引导着她来到这片已经燃尽的废墟,遇到了两个向她搭话的孩子。

于是,她讲出了自己遭遇的一切。

故事讲完了,三人已离开了废墟,寻了一道僻静的、可以坐下歇息的拐角。格琳娜坐在老人身旁,轻轻地拍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加兰德双手盘在胸前,倚靠着墙壁立在两人对面。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维持着各自的动作,各怀心事。

——好吧,现在可能是四人。

「这样的城镇里,最不缺的就是悲剧,区别仅在于你能不能亲耳听到。」

M1加兰德:[毁了他们生活的,是这里根本不可能凭空生出来的制毒原料。虽然已经确认全部被火灾销毁了……]

「但它们的来源仍然得追查。又或者……根本不用查,因为显而易见。」

M1加兰德:[我想不到。]

「其它暗哨确认过,钻石城虽然会派人去外面的泛黄区拾荒,但活动范围不超过20公里,松采沃帮没有仅凭自己同外界交流的能力,他们想要获得这些东西,只能通过城镇依附的基地里的人。这座前线基地的年龄比格里芬都大,我们带着隔离区来到这里之前,还有3任PMC在这里驻扎过,他们都是代克里姆林执行这里的管辖权。这些PMC背地里干过多少见不得光的朋友交易不得而知,但现在格里芬里显然有人接手了他们的事业。」

M1加兰德:[要查的就是这个人……这群人维持着的整个交易链条吗?]

「对。其实吧……以新苏联当局现在的德行,这种现象不可能禁绝,有关部门都是需要业绩了才会动身去处理几个实在太跳的。但很遗憾,我不是新苏联人,我不可能放任这种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而且考虑到处理这种事情对你们而言也是测试性能获得数据的好机会,于公于私都有益,所以就做了。」

M1加兰德:[您总是喜欢向我们解释这些我们作为人形根本没必要知道的事情。]

「身边能和我多说几句话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啊,还好有你在,大八粒。」

M1加兰德:[您故意找茬是吧?]

「别这么说,你抗拒的反应是我每天的精神必需品。」

M1加兰德:[……我下次一定不会接话了。一定!]

……

情报交流结束,谭瀚林退出了频道。虽然在频道上同自己的指挥官聊得热火朝天,但现实中的三人自始至终都被消沉的气氛笼罩,相视无言。

最后打破沉默的仍然是造成了当下情境的老妪,她费力地起身,要回自己的屋子去。

她没有亲口决定另外两人的去留,只是轻轻挣开了想要上前搀扶的格琳娜的双手,迈着细碎的步子,颤颤巍巍地走开。女孩却不愿意就这样草率的分别,她拉起仍无动于衷的加兰德的胳膊,缀在老妪身后,随着她慢吞吞地走着,

就这样穿过了一条接一条的街道和胡同,对于年纪尚轻的人而言,随着老者的节奏行动,时间是那样的漫长。终于,老妪在一栋已经倾斜、表面爬着不少裂纹的老楼下,一扇半开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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