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试嫁(六)

红鸾昏睡了一天才醒来,醒来的时候那幅字画已经成了雪花片,就洒在她的榻上,像是送殡的纸钱。
谁都不敢来看她,除了额娘。
“额娘,你来了呀。”
“你和驸马的感情,会害死所有人。”她明明是那样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却说着那样冷的话。
“额娘——”
“额娘全都明白。你听我说,我本是和硕公主的梳头婢女。”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的发髻永远那么漂亮别致。
“十六岁那年,我随着和硕公主到了驸马府。”
“驸马爷相中您做了妾室?”
“对,也不对。”侧福晋打量着红鸾,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和硕公主的试婚格格。”
一瞬间,红鸾不知怎的就想起固伦公主下嫁的那天,满院子的喜色中额娘素色的衣裳,想起她无奈的笑容和那无不讽刺的话,她说,是啊,今天迎娶公主,试婚格格又算什么?
红鸾原以为额娘说的是她,没想到说的却也是她自己。
“额娘——”
“他让我来告诉你,若你醒了,趁着元宵节人多眼杂,赶紧离开。”侧福晋说到这里,突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额娘愿送你离开。”
“额娘,我想问一句,十六年前的那场大火究竟为何而起?”
元宵灯火阑珊尽,从此京都不上灯。
那三天三夜的大火,那上百条性命,那些沉睡在此地的冤魂,那总也没有笑颜的夫人。
那惊人相似而讽刺的命运轮回,因果相报。
侧福晋许久说:“夫君选择保全我,因而死了一百三十四条性命。”
她说得那样简单,红鸾却明白,这一百三十四,是一笔一画刻在她心头的伤痕。
“即便这样,还是要放我走吗?”红鸾的指甲抓破了被子,白絮荡在红锦中,白得刺眼,红得招摇。
侧福晋没有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息,红鸾知道,这个问题,侧福晋也一定无数次地问过那些再也无法回答她的亡魂。
“我还想再见他一次。”红鸾看看外面的光景,“天都暗了,驸马是不是要入宫去了?让我再陪他一程。”
她远远地站在那里,犹如他迎娶公主的那日,小小的角落谁都不曾留意。她记得他说过要带她去看城里的花灯,说那些比宫中的不知要漂亮百倍千倍。
而今,悠长的甬道两侧也挂上了红灯,却有些戚戚然的意味,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走向了灯火阑珊的深处,留她在身后,不曾回眸。
他知道,再也见不到她了,但知道她会好好活下去,便不觉得很痛。
她也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但知道他能好好儿活着,便什么都无谓了。
“再晚恐生变数,我送你去后门。”侧福晋拉着她到了偏院,闪开门缝,却是未曾见过的宫中侍卫鬼祟地出没,紧忙掩上了门。
“扮作丫鬟随我速速走。”
红鸾却站着不动。
侧福晋低声喝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我不走了。”红鸾极其平静地说,“倘若我走了,额娘最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年额娘的债,应是我来还。”
随后,红鸾大步走向了后门,拉开的一瞬间,侍卫反而吓了一跳。她微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只是有一事相求。”
男人们面面相觑,看着面前的小女子,她如此平静地说:“请各位手脚利落些,收了我的尸首埋在宫外乱石岗,立块木头,写上一笔了作为念想。”
“你想留些什么?”对着将死之人,奉命而来的侍卫也再无苛厉。
“就写上,爱哭鬼长眠于此,就好。”红鸾看着他们的不解神色,转身对侧福晋说,“还请额娘转告驸马,就说……我走了。”
“你——”
“额娘,你最知道,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侧福晋动容地一闭眼,眼前闪过的是漫天的血光,再一睁眼,已忍不住泪水涟涟,那是迟到了十六年的泪水。
“……那让额娘再送送你。”
“嗯。”
端坐屋中,榻上是她大红的喜服,还有那首碎了的诗。
“额娘,你梳的头真好看。”红鸾看着铜镜中叠着的影,努力笑着,侧福晋哽咽地说,“傻孩子。”
“我有一个心事,在心里许多年,从无人可说,今日送你最后一程,不知怎的,这秘密就像让你带去往生。”
“额娘可以信我。”
“那年我私逃出来,不是为了别的,只是因为腹中已有骨肉。可我生下的并不是如今的驸马,而是一个女孩。”
红鸾瞪大了眼睛看着铜镜之中的额娘强忍住泪水。
“为了保住母女性命,不愧驸马府上下拿命来换,我不得已换了个男婴。我的亲生女儿托人送入宫中抚养,算算,也是与你年纪相仿。”
“额娘没有找过她吗?”
“欺君大罪,只能烂在心里。只是一想到她如今还活得很好,什么都不知,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额娘的女儿一定活得很好。”
“我只求她一世太平,在庙中求了签塞在她的小被子里。我还记得,写的是——”
不向瑶池凤阁居,偏向世间一良人。
声音回荡屋中,跌跌撞撞,猛地冲了过来。红鸾的手一抖,声音越发的紧:“额娘这句……像诗一样。”
“兴许是的,我不识字,不懂这些。”她淡淡地说着,“难道这还有别句吗?”
这句的上半句,原是有二字,叫做红鸾。
她深呼吸一口气。
“哪里,本就该这句,这句就顶好了,她一定已经遇上了她的良人。”她轻轻地最后唤了一声,“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