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现代日本小说集》② 鲁迅全集 鲁迅译
《鲁迅全集》━现代日本小说集(鲁迅译)
目录
峡谷的夜
三浦右卫门的最后
复仇的话
鼻子
罗生门
附录 关于作者的说明
夏目漱石
森鸥外
有岛武郎
江口涣
菊池宽
芥川龙之介
峡谷的夜
江口涣
就现在说起来,早是经过了十多年的先前的事了。
当时的我,是一个村镇的中学的五年生,便住在那中学的寄宿舍里,一到七月,也就如许多同窗们一般,天天只等着到暑假。这确凿是,那久等的暑假终于到来了的七月三十一日的半夜里的事。
被驱策于从试验和寄宿生活里解放出来的欢喜,嚷嚷的像脱了樊笼飞回老窠的小鸟似的,奔回父母的家去的朋友们中,我也就混在这里面,在这一日的傍晚匆匆的离了村镇了。我的家乡是在离镇约略十里的山中。那时候,虽然全没有汽车的便,然而六里之间,却有粗拙的玩具似的铁道马车。单是其余的四里,是上坡一里下坡三里的山路。若说为什么既用马车走六里路,却在傍晚动身的缘由,那自然是因为要及早的回去,而且天气正热,所以到山以后的四里,是准备走夜路的。这是还在一二年级时,跟着同村的上级生每当放假往来,专用于夏天的成例。此后便照样,永远的做下去了。
托身于双马车上的我,虽然热闷不堪的夹在涌出刺鼻的汗和脂和尘土的气味的村人们,和尽情的发散着腐透的头发的香的村女们的中间,但因为总算顺手的完了试验的事,和明天天亮以前便能到家的事,心地非常之摇摇了。已而使人记起今天的热并且使人想到明天的热的晚霞褪了色,连续下来的稻田都变了烟草和大豆的圃田,逐渐增加起来的杂木林中,更夹着松林的时候,天色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入了夜了。教人觉到是山中之夜的风,摇动着缚起的遮阳幔,吹进窗户中来,不点一灯的马车里,居然也充满了凉气。先前远远地在晚霞底下发闪的连山,本是包在苍茫的夜色中的,现在却很近,不是从窗间仰着看,几于看不见了。一想到度过那连山的鞍部,再走下三里的峡谷路,那地方便是家乡,便不由的早已觉得宽心,不知什么时候将头靠着窗边,全然入了睡。
蓦然间,被邻人摇了醒来,擦着睡眼,走下铁道马车终点的那岭下的小小的站,大约已在九点上下了罢。叫马夫肩着柳条箱,进了正在忙着扫取新秋蚕的休憩茶店里,我才在这里作走山路的准备。用三碗生酱油气味的面条和两个生鸡子果了腹,又喝上几条石花菜,并且为防备中途饥饿起见,又买了四个生鸡子。休息一回之后,将柳条箱交给茶店里,托他明天一早教货车送到家里来,我是浴衣和鞋,裹腿,草帽的装束,将应用的东西用两条手巾担在肩头,拖着阳伞代作手杖,走出休憩茶店去了。
从扑人眉宇的耸着的连山的肩上,窥望出来的二十日左右的月,到处落下那水一般的光辉。层层迭迭的许多重排列着的群山的襞积,都染出非蓝非黑的颜色,好几层高高的走向虚空中。缀在那尖锐的襞积间的濡湿的夜雾,一团一团的横流着青白。那亘在峰腰的一团,是反射着下临的月光,白白的羽毛一般闪烁。仰看了这些的我,似乎觉得久违的触着了洁净的故乡的山气了。
到岭头的上行的一里,是一丈多宽的县道。因为要走货物车,所以道路很迂曲,然而因此上坡也就不费力了。既有月亮,又是走惯的路,我凭着沁肌的夜气不断的凉干了热汗,比较的省力的往上走。经过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关门睡觉的岭头的茶店前,到开始那三里的下坡路的时候,大抵早是十一点以后了。下坡的路,是要纡回于崭绝的相薄的峡谷中间,忽而穿出溪流的左岸,忽而又顺着那右岸的,因此自然也走过了许多回小桥。夹着狭窄的溪,互相穿插的两岸的山襞上,相间的混生着自然生长的褐叶树林和特意栽种的针叶树林,那红黑和乌黑的斑纹,虽在夜眼里也分明的看见。这中间,也许是白杨的干子罢,处处排着剔牙签似的,将细小的条纹,在月光里映出微白。路旁的野草,什么时候已被夜气湿透了。早开的山独活模样的花,常从沾湿了的茂草中间,很高的伸出头来,雪白的展着小阳伞似的花朵。加以不知其数的虫声,比起溪流的声音来,到耳中尤其听得清彻,然而使峡谷的夜,却更加显得幽静了。
这之间,我看见雾块一团一团的在头上的空中,静静的动着走。撕碎了白纱随流而去似的雾气的团簇,逐渐增加起来了。或者横亘了溪流,软软的拂着屹立的笋峰的肩头,或者在乌黑的塞满着溪的襞积的针叶树林上,投下了更其乌黑的影,前进的前进的走向狭的峡谷的深处。每一动弹,雾的形状也便有一些推移,照着烟雾的月光,因此也不绝的变换着光和影的位置。于是许多雾块,渐变了雾的花条,那花条又渐次广阔厚实起来,在什么时候,竟成了一道充塞溪间的雾的长流了。以前悬在空中的月,披了烟雾来看流水,露面有许多回,但其间每不过只使烟雾的菲薄处所渗一点虹色的光辉。终于是全然匿了迹。和这同时,我的周围便笼上了非明非暗的颜色,只有周身五六尺境界,很模糊的映在眼里罢了。因此我便专心的看着路,只是赶快的走。
这么着,转过右边,跨向左边的,走着长远的峡谷,大约有一小时,雾气忽而变成菲薄,躲了多时的月的面,在虹霓一般闪动的圆晕中央,虽然隐约,却已看得见了。那时候,我无意中从对面的山溪那边,透了烟雾,听到一种异样的声音。虽然低,是抖着发响的声音。那声音,倒并没有可以称为裂帛的那样强,而且,也不如野兽卧地吼着的那样逼耳,单是,微微的有些高低,凄凉的颤抖着,描了波纹流送过来。而这时时切断似的杜绝了,却又说不出什么时候起,仍然带着摇曳。我暂时止了步,侧耳的听,然而竟也断不定是什么的声音。
这之间,道路正碰着一个大的山襞,声音便忽而听不见了。我想,这大半是宿在山溪里的什么禽鸟的夜啼罢,便也并不特别放在心上,还是照旧的在雾底下走。待到转出了那山襞,声音又听到了。比先前近得多,自然比先前更清楚。那声音只是咻咻的不绝的响。比喻起来,可以说是放开了喉咙的曼声的长吟,也可以说是用着什么调子的歌唱。而在其间,又时时夹着既非悲鸣也非呻吟的一种叫,尖而且细,透过烟雾响了过来。假使是鸟声,那就决不是寻常的夜啼了。或者是猴子罢。但如果是猴子,就应该是比裂帛尤其尖锐的声音,短促的发响。况且夜猿的叫,一定是要压倒了溪水的声响,发出悲痛的山谷的反应来的。而这不过是不为水声所乱罢了,决没有呼起谷应的那么强大。倘使是鸟兽的声音,总得渐次的换些位置,然而那声音却始终在同一处所的山溪中间。我五步一次十步一次的止了步,许多次想辨别这声音。这样的夜半,这样的山中,不消说不会有人在唱歌,况且也没有唱歌的那样优婉,是更凄凉,更阴惨的声音。我被这有生以来第一回听到的异样的声音所吓,不安的阴影,渐渐在心上浓厚起来了。
这其间,道路又正当着一个山襞,就这样的转了弯,像先前一样,那声音又暂时听不见了。不知道绕出这山襞,是否要更近的听到刚才的声音?倘若隔溪,那倒没有什么,但不知道是否须听得接近的在路侧?倘这样,那么……这样一想,压不下的惨凛,便一步一步的增加上来。而一方面,则想要发见那本体的好奇心,也帮着想要从速的脱出了那威胁的希冀的心,使我全身都奇特的抽紧了。将搭着的什物从右肩换到左肩,捏着阳伞的中段的我,渐近山襞的转角时,也就渐渐的放轻了脚步走。
惴惴的转出了那山角的时候,从初收的烟雾间,月光又是青白的落在溪上了,然而这回却毫没有听到异样的声音。折出山襞,便是一丛郁苍的森林,从林的中途起,是三丈左右的并不峻急的坂。下了这坂,路便顺着溪流,不多时,即可以走到一个村落了。
总而言之,只要平安的出了这树林,以后便不会有这样吓人的事。什么都看没有声音的现在了。
这样的想着的我,捏好了阳伞,向了那漆一般黑的森林,用快步直踏进去。在坂上,路旁的略略向里处有一所山神的或是什么的小祠堂。向着这祠堂的半倒的牌坊的净水 里,不绝的流下来的水笕的水声,对于此时的我的心,也很给不少的威吓。然而我仍然决了意鼓勇的一气走下坂去。待到走了大半,脱了森林的黑暗,我望见沿溪的对面的道路,浴着月光,白皓皓向前展开,这才略觉宽心,逐渐的放慢了脚步。
这怎么不出惊呢,还未走完坂路的中途,那声音突然起于眼前了。起于眼前,而且是道路的上面的树里。我被袭于仿佛忽被白刃冰冷的砍断了似的恐怖,单是蓦地发一声惊怖的呻呼,便僵直了一般的立着。以为心脏是骤然冻结似的停止的了,而立刻又几乎作痛的大而且锐的鼓动起来。和这同时,从脚尖到指尖,也不期然而然的发了抖。
试一看,相隔不到三丈的道路上,从左手的崖间,横斜的突出着一颗大树。这树的中段正当道路上面的茂密里,站着一个六尺上下的白色的东西。在掠过树梢的烟雾的余氛,和苍茫的下注的月光中,能看见那大的白东西,从阴暗的叶阴里,正在微微的左右的摇动。声音确乎便是从这里来的。崖上的左手,是接着山腰,高上去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坟地之后便连着急倾斜的森林。路的右手呢,不消说是啮了许多岩石而奔流的溪水,一面给月光游泳着,一面到处跳起雪白的泡沫,向对面远远地流行。当看着那树上的白色的东西,和连到山上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冲碎月亮的溪中的流水时,推测着那声音的本体,我竟全然为剧烈的恐怖所笼罩,至于连自己也不能运用自己了。其实是,向前不消说,连退回原路也做不到了。单是抖着发不出声音的嘴唇,屏住呼吸,暂时茫然的只立着。
于是先前的悲泣一般细细的发抖的那声音,突然间变了人的,而又是女人的耸人毛骨的嘻笑了。很象是格格的在肚底里发响的声音。宽阔的摇动着大气似的那笑反复了五六回,什么时候却又变了被掠一般的低声的啜泣。那呜咽的末尾又歌唱似的变了调,逐渐细长的曳下丝缕来。
那声音,自然是全不管我站在三丈左右的面前,却总在同一处所摇曳。为激动所袭的我的心,又跟着时间的经过渐次镇静下去了。跳得几乎生痛的心脏的鼓动也略略复了原,全身的筋肉便慢慢的恢复了先前的柔软和确实。然而膝髁的颤抖很不肯歇。定神看时,捏着阳伞的中段的手掌,什么时候早被油汗沾濡了。然而明知道不至于顷刻之间便有危难临头的我,却终于决了心,从下面望进树的茂密里去。
在流进丛中去的月光里,分明看出了,那大的白东西,确乎是一个活着的女人。缠着白衣的裸体上,衣服几乎没有附体,欹斜的埋了青苍的前额的头发,解散了披在肩头。那女人用弯着的左手将一件东西紧紧抱在怀中,并且不住的摇动,右手却攀住树枝,站在横斜的干子上。而一面站着,一面左右的摆动身子,始终反复着一样的声音。
这时女人忽然看见我,右手便静静的离了树枝,雪白的伸开,从上面向我招手了。苍白骨出的两颊上,既浮着雕刻一般的锋利的笑,而弓形的吊上的眼梢,和几于看见眼窠的圆圈的陷下的眼,以及兜转似的突出的嘴唇,接连的动个不住,都使那站在深夜中的树上的白衣的女人见得更其是凄厉的东西。女人仿佛是逗弄孩子一般,暂时摇动着抱在左手的物件,低微的发出也不像歌唱的叫声,终于又将脸压在抱着的东西上,呜呜咽咽的放声哭起来了。而且一面哭,一面又诉说似的,滔滔的说些没有头尾的事。刚这样,却忽而侧了脸,锋利的望着月亮;接着便撮了嘴唇,只向月亮吐唾沫。后来,又是,阴森森的格格的笑倒了。但是无论怎样发笑似的笑,而嘻笑时候现在颊上的深的皱襞,却总是生硬到近于伤心。从脸相和身样看来,衰惫是衰惫了的,然而年纪似乎并不大。
暂时之间,我仰望着那女人,但还没有很推敲怎样决定自己的态度。最初,想就回到原路的岭头的茶店去,只是已经到了再走一里多路便到家乡的地方,终不愿在这深夜中,倒回将近二里的山路,去宿在那不干净的茶店里。虽这样说,便能就此平平稳稳的前进么?那是一个狂人,所以经过下边的时候,说不定会跳下树来,拚死命的来扑取。即使进了坟地,绕过山腰去,而倘在坟地里被追着,那又怎么办呢?或者也许只能这样的互相注视着到天明罢。我将这些事,成串的想得要到劳乏,用同一处所颇站了不少的工夫。
无论过了几多时,也并没有得到好主意,我于是决了心,一定要突过那树下。只要平安的闯出,到村庄便不上二町了。这样的想定了的我,终于奋起了最后的勇气,一点一点的向前走。而且是一步一歇,一步一歇的。这样子,将阳伞和搭在肩头的物件都用力的捏得铁紧,整好了什么时候都能战斗的准备,我几乎看不出前进模样的,惴惴的走过去。
然而那女人,自然也不能不留心着我的态度。但最初,便走近些,也不过诧异的凝视我。待渐渐的进了大约不到二丈路,便又放下了捏着的树枝,招起手来了。就近处看见的女人的脸,比先前见得更阴森。不知道是因为两颊深陷的缘故,还是下颏像刀削似的尖着的缘故呢,女人的脸竟显得完全是一个青白的三角。加以凌乱纷披的头发从左边的颞颥挂到肩上,拖作异样的旋涡。那发的黑色很强的映着月光,使脸的全部愈显出凄厉的形相。
这样的接近了的两人的距离,已不过一丈远近的时候,女人便一转那伸出的手,骤然间猛烈的摇起附近的枝条来。先前的雕出一般的笑脸,忽而变了喷火似的忿怒和憎恶的形状,仿佛是锁着的猿,现给那着了投石的看客的,很可怕的容貌了。而且,极端的突出了尖形的下颏,那雪白的外露的齿牙,上下格格的相打,发了尽着咙喉的呻唤,一面抖抖的摇头。又尖利的说些话,而且时时威吓似的尽力的顿足。然而我并不理会的只走去,女人便忽而停了呻唤。刹时之间,用两手捧了先前抱在左边的什么东西,很高的擎到头上,就要向我掷过来了。
我不由的吃惊,又跳回了五六尺。跳回之后,我便暂时蹲在地上,静静的看着情形。这时女人,似乎早已忘了适才自己所做的事,又复锋利的望着月亮,吓吓的狂笑起来。至于先前擎到头上去的东西,也早就抱在原来的胁肋里。此后暂时之间,也仍是照旧一样,悲凉的唱些歌,又说些什么话,而终于又将脸帖在抱着的东西上,呜呜咽咽的出声哭起来了。“在此刻了,失了这一瞬息,就完了。”这样想了的我,便弯腰俯首,将全身的力都聚在两脚里,咄嗟间,直迸过去,闯过了那女人的下面。那时候,仿佛是从女人的全身里迸涌出来似的惊骇和忿怒和憎恶的呻唤,用了吐血一样的猛烈,由头上的树里崩颓下来。刚这样想,就在这顷刻,我的领头发了一声沉重的响,有比冰还冷的一块,又大又重的落在颈子上面了。“着了手了,”刚这样想,心脏的鼓动和呼吸也就忽然的停留,我便不知不识的听凭身子向前倒。也竭力的想要支住身体,而膝髁却仿佛已经脱了节,所以我只将两手动扰了两三回,便脸向着下,扑通的倒在地上了。
此后几秒,几十秒,或者几分时,躺在那地方,我自己不知道。忽而醒来,在头上再听到先前一样的声音的时候,我已经全然身不由己,不得不直奔村庄里去了。最初的十五步或二十步,膝髁没了力,总不能如意的奔走。没有法,便只好使手和脚都动作,我似乎确凿像兽类一样,在道路上飞跑。待到觉得伸着腰,仰着头,总算单用了两条腿在那里专心致志的走的时候,是已经因了猛烈的苦痛,呼吸就要塞住了。
走到村口时,比较的还算快,于是放了心,这才转向逃来的那方面看。然而也并没有什么追赶过来。而且,便是以前所见的一级一级的坟地和崖上的树,也不知是因为隐在山荫里呢,或是包在雾的余氛的夜霭里呢,无论在什么处所,连看也看不见了。仰面看时,只见得愈深愈狭的折叠着的山溪的襞积,浴了水一般的月光,莽苍苍的重重迭迭的耸着。
我跌倒了的时候,抛了阳伞和搭在肩上的物件,是总须拾取回来的,加以想讨一杯水,来沾润这将近焦枯的喉咙,便去寻曾经见过的守望所。疏朗朗排着人家的细长的村庄,全都入了沉睡,连犬吠声也寂然。我用手巾拭着粘粘的流满了全身的油汗。走向村的中间,便在夜眼里,也屹然耸着的了火梯直下的守望所去。然而无论怎样的敲门,却总不容易起来。这之间,既有着深怕先前的女人重行追来的不安,而渐次又听得各处起了历乱的犬吠,我便更用了力,激剧的敲打了。每打一回,因了月光,在板门上照出自己的影的动弹,虽自己,也见得是拚命的模样。大约又叩了二三分,这才从深处发出很渴睡似的巡警的回答来:
“谁呀?这时候,胡乱叫人起来。”
“很劳驾,千万来一来罢。有了不得了的事情哩。”
“什么?有不得了的事情?你是谁?什么地方,有了什么事。强盗么?……”
因为不得了的事情这一句话,才受了激刺似的,巡警阁阁的响着,好容易抽了门闩。接着听得推开玻璃门的声音,又拉开一扇板门,巡警这才只穿一件寝衣,带一副瞌睡的脸,出现在昏暗里。但一看见学生模样的毫不相识的我,便显出似乎莫名其妙的眼色,目不转睛的凝视起来。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什么?这时候。……”
重行讯问的巡警,颇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了。
“所谓不得了的事,是狂人。刚才,在那边的坟地里。”
“什么?这时候,狂人。……”
“是的。是女的狂人。”
“唔,女的……那女的狂人在坟地里怎样?”
这样回问了的巡警的脸上,已消去了先前的不高兴,却渐次添出不安的影子来。我便简短的说了刚才遇到的事的一切,巡警默默的听,到末后,略略将头一歪,说道:
“那么,一定是糕饼店的阿仙了。这怎么好呢。这样的深夜里,给跑到坟地这类地方去……”他很有为难的情形了,但也便接着说,“所以我对着那里的男人和老婆子,不知道叮嘱过多少回。那样的性质不好的狂人,倘若不小心,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如果不是好好的严重的监禁起来,是不行的,我几次三番的说。谁料男人还是全不管,老婆子又吝啬,虽然造了房牢,也不过用些竹栅栏之类来搪塞,所以终于出了这样的事了。”
这么说着的巡警的态度,宛然是抓住了绝不相干的我,在那里责备糕饼店的粗疏。我耐不住再等巡警说完话,一到这里,便插下话去了:
“总而言之,像刚才说过一样,因为是不意中跌倒的,所以我,将阳伞和东西都掉在那地方了,这可能请想一点法么?”
“教我替你拾去么?”
“不,自然一同去。”
没有法,我也只得这样说了。然而巡警还装着非常迟疑的脸,暂时不回答,只是想,但终于开口道:
“那是,比行李,比什么,都更要紧的是,第一,自然是捉住阿仙。因为就此放着,是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的。可是真糟,这么晚的时候。”
“这实在很费神,但总要请劳一回驾。”
“自然,去是一定给你去一回的,但便是两人去,因为对手是狂人呵。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巡警非常之逡巡,任凭过了多少时,总不肯轻易说出一同去,我因此郑重的弯了腰,恳愿了许多回。这结果,竟涩涩的答应同去了,重复走进暗的里面的屋里去的巡警,便点起提灯来,脱下寝衣,换了制服。趁这时候,我便请他放进便门去,用那剩在铁釜里的温水,这才沾润了早就干到焦枯了一般的喉咙。
于是两人一先一后的走出带些村气的守望所去,巡警忽又站住了。
“两个人固然也不碍,但另外多带三四个少年去,一定愈加捉得快,就这么办罢。因为狂人这东西,是跑得飞快的。”
他独自说着既非解释也非商议的话,向着我那来路的反对方向走去了。我也默默的跟着走,不多时,巡警便走进一所大库房后面的一间守夜的小屋去。这守夜的小屋,是邻近各村中的少年们各尽义务的组织起来的。我在外面等,不多久,和里面的人们絮絮的说了些话的巡警,便带了四个少年出来了。少年的两个拿着提灯和细绳,别的两个是拿着颇长的棍子。这就一共有了六个人,我和巡警都才有了元气,使四个少年居中,我们分在两旁。这样子,六人作了一横排,在夜的兰山村的道路上,迈开快步,奔向先前的坟地去。
在途中,听着大家交互的谈话,对于刚才,在坟地旁边吓了我的叫作阿仙的,那女人的身世,渐渐明白起来了。
阿仙者,便是可以称为“山间之孤驿”的,这村中的一家小糕饼店里的媳妇。两年以前,才从离此大约三里左右的川下的村庄里,嫁到这里来,但刚做新妇,便因为男人的不规矩,很吃了许多苦。加以男人的懒散和家计的艰难,又不断的受着生活的忧虑。既这样,自然和那住在一处的姑,也不合式起来了。这之间,去年的秋天可是怀了孕。倘若生了孩子,这便引转男人,静了心,同时和姑的关系,也就会变好罢,阿仙这么想着,只管将那将来生下来的孩子当作靠山,什么都熬着。于是到这六月里,平安的生了男孩子了,然而男人对付阿仙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不但没有改而已,在临产时候的前后,那男人,和他结婚以前曾有来往的也是这村里的女人,又有了各样的新闻了。而这些事,又常常传到在产褥上的阿仙的耳朵里。一结婚,便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分手,这是男人曾经坚誓的,而竟再出了新闻,这从由外村嫁来的阿仙看来,实在比嫖妓更有猛烈的苦痛。这时候,阿仙仿佛是决计百事再不管,专为一个孩子活着自己的命似的。然而便是那孩子,也因为营养坏,终于在这七日前死掉了。那结果,可怜的阿仙便在下葬这一夜里,忽然发了狂。发狂之后的阿仙的态度,不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自杀,而且每日许多次,无法可想的乱闹。因了村医的注意,终于造了房牢,监禁起来了。这到了正当首七的今夜,或者想到了要上孩子的坟了罢,便偷偷的破了栏槛,跑出来了。
大家走出村外时,月亮比先前又稍稍东下了。且走且看的经过了涨满着如雨的虫声的大豆田,到了前回的溪谷的所在,那阿仙的阴森的声音的丝缕,又和先前一样,仍然在溪水上横流。于是转出一个不甚峻急的山襞去,坟地便在右手的眼前了。路的正前面,阿仙的上着的树,也受了月光,见得漆黑而且硕大。阿仙的声音不消说,便是阿仙的白色的形状,也能在枝条间看得分明。六个人走到坟地边,或者因为看见了三个排着的提灯的灯光了罢,在树上的阿仙的形相,便如白色的影子一般,急急的溜下横干来,以为飘然的轻轻的站在崖上了,却又直奔坟地中间去。
“呵。跑了。趁没有走进山里去,捉住伊!”
有人这样说,而大家都遵了接到崖间的小径,纷纷的走向坟地了。这时阿仙的形相,却如淡白的布或是什么飘在风中似的,浴着月光,跳上了斜面。待到大家走到阿仙所走的宽约三尽的坂下的时候,那已经走了七成的白色的形相,却忽地转了左,在墓碑间往来。大约走了五六丈,又突然失了踪影。
“躲了呵。喂,这回是说不定会从那里出来,小心罢。”
巡警正这样说,少年们已经纷纷散开,对着不见了阿仙的方向,各人随意的穿过墓碑间,许多回曲曲折折的寻上去。我也跟在后面,竭力赶快的走。
不多时,大约大家已经走近了不见阿仙的地方的时候,从前面的排得宽约丈余的一堆坟荫里,忽然站起一个淡白的形相来;并且发出野兽似的很有底力的呻吟,一面胡乱的抓了泥土往外摔。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全没有想要逃走的情形。
“原来,逃进了自家的坟地里了。大约怕被人抢去了死孩子罢。”
有谁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大家便渐渐的将阿仙据守着的坟地包围起来。但阿仙毫不怕,无论是石,是泥,是木片,什么都随手的掷出来,待到知道自己完全被围住了,便忽而坐在一角的地面上。而且将全力用在两手上,不住的按地面,一面又如将捉住的饵食藏在腹下的豹一般,高耸的双肩里埋着紧缩的头,翻了眼,锋利的光溜溜的尽对大家看。颜色比先前更苍白,头发是抓乱似的披着,而且无论脸上,无论唇上,脸的全部都不住的凛凛的发着抖。这是从这之间,正在夹杂着涌出恐怖和憎恶和愤怒来。暂时之间,大家简直无从下手,单是这样的默默的注视着阿仙的模样。
“阿呀,阿仙这东西,刨了孩子的坟了。看罢。泥土掘得这样。”
因为非常吃惊似的,巡警这样的叫喊了,便望进坟地里去,只见大约是送葬用的白灯笼和白旗,以及花朵和花筒,都和掘开的泥土散得满地。此外则白木的冥屋和塔婆的断片,也被摔出一般的飞散着。而且,阿仙蹲着的处所仿佛很低洼,膝髁的大部分是埋在泥土里的。忽而阿仙象是得了机会似的,偷偷的拿过旁边的一个碗来,立刻舀了眼前的泥土,飞快的塞到膝髁底下去,而其时也毫不大意,不绝的看看周围,时时用了絮语一般的低声,接连的说道:
“不行。不行,不行。”
然而倘有谁想略略走近,便发出尽力的叫喊,或者格格的磨着雪白的露出的齿牙,显了现就会扑过来,咬住喉咙的态度。大家无法可想,又是暂时之间,任其自然的只是看。
其时有一个在阿仙背后的少年,趁机会跳过了低低排着的墓碣,突然从胁下插进臂膊去,向上一弯,便捺下阿仙的领头,竭力的抱住了。一抱住,阿仙也同时站起来,骤然发了吐血一般的大声,哭着叫喊,而且拚命的挣扎。然而无论怎样叫喊,怎样挣扎,已经都无效。巡警当先,还有此外的三个少年,也都去帮忙,不管手上,脚上,身上,都密密的缚了细索子。
虽如此,也还要尽力挣扎的身体,好容易被三个少年协了力,前后提着运去了。于是巡警将提灯插在地面上,仔细的调查那掘开了的坟洞的周围。
“阿呀,这是棺桶呵。盖子全打破了。”
巡警这样的絮说着,用靴尖一踢墓碣下的一个蜜柑箱一般的箱子,这却意外的轻,在土上滑开去了。其中不消说,不像有孩子的尸体。这时候,我忽而想,以先被那女人从树上掷下来的沉重的东西,或者便是掘出了的孩子的尸体罢。这样一想,剧烈的恐怖便突然坌涌上来,立刻觉得指尖和脚尖都栗栗的发了古怪的冷。然而接着便看见那详细的检查着的坟洞的底的巡警说:
“虽然掘了出来,却又就地埋了似的。很像这样。”一面又用棍子的头捣着洞底,我这才能够略嘘一口气。
那三个少年运了叫喊挣扎的女人,径下那中间坂路去,暂时又顺着崖上的小路走,此后便由眼底下的道路,回到村庄里去了。我和巡警和别一个少年,留在后面,去寻我那落掉的什物和阳伞,于是从中间的坂路,走到崖根,又略向右,走下道路去,不多时便到了先前的大树下。什物和阳伞,自然是毫无异状的落在路旁的草窠中。我将这拾了起来,因为听得巡警很怪的声音说:
“啊呀,孩子的死尸!”
便不由的回过头去,只见那女人曾经上去过的树干的几乎直下的道路上,照在巡警的提灯里,横着一个乌黑的块。走近一看,正是生得不久的婴儿的死尸。既然很腐烂,又粘着许多泥,几乎辨不出眼鼻。然而我先前被掷着的,却的确是这东西了。事情一经分明,我便觉得脊梁的两边,有什么又冷又痛的东西,锋利的爬上去。同时从胁肋向了胸脯,又是那照例的讨厌的寒冷,刹时扩张开去了。我全身仿佛坚固的包着冰一般的东西,暂时毫不能动弹,单是默默的挺立着。
“总而言之,阿仙是将这掷了你了。背后没有怎样么?”
少年这样说,借了巡警的提灯,走到我的背后去。他即刻用了大声,说道,“呀,脏得很呢!”我不由的将手伸到领头,便有说不出是油是脓的东西,黏黏的沾满了指上了。因此我又感到了剧烈的战栗。这之间,又觉得从地上的黑块里,渐次强烈的涌起闭气似的可厌的臭味来。谁也不再说什么话。只是伫立在渐渐淡下去的月光,和浅浅的流着的溪水声和如雨的虫声中,三人都暂时没有动。
我在这时候,仿佛就在眼前,分明的看见了被弃于男人死别了孩子的女人,可以活下去的希望全被夺尽了的女人的,对于人类对于运命的可怕的复仇心,很以为阿仙的心,实在是非常惨痛的了。而和这同时,对于那复仇心偶然选我做了对象的恐怖,却还不如对于这样的虐待了阿仙的运命这一件东西的恐怖,尤为强烈的打动了我的心。
“这东西究竟怎么办才好呢。”
过了许久才开口的巡警的声音,很带些难于处置的模样了。
三浦右卫门的最后
菊池宽
是离骏河府不远的村庄。是天正末年酷烈的盛夏的一日。这样的日子,早就接连了十多日了。在这炎天底下,在去这里四五町的那边的街道上,从早晨起,就一班一班的接着走过了织田军。个个流着汗。在那汗上,粘住了尘埃,黑的脸显得更黑了。虽然是这样扰乱的世间,而那些在田地里拔野草踏水车的百姓们,却比较的见得沉静。其一是因为弥望没有一些可抢的农作物;即使织田军怎样卑污,也未必便至于割取了恰才开花的禾稼,所以觉得安心。其二,是见惯了纷乱,已经如英国的商人们一般,悟通了business as usual(买卖照常),寂然无动于中了。
府中的邸宅已经陷落的风说,是日中时候传播起来的,因为在白天,所以不能分明听出什么,但也听得呐喊,略望见放火的烟。百姓们心里想,府邸是亡了,便如盖在自己屋上的大树一旦倒掉似的,觉到一种响亮的心情,但不知怎样的又仿佛有些留恋。然而大家都料定,无论是换了织田或换了武田,大约总不会有氏康的那样苛敛,所以对于今川氏盛衰的事,实在远不及田里毛豆的成色的关心。那田里有一条三尺阔狭的路。沿这路流着一道小沟,沟底满是污泥,在炎暑中,时常沸沸的涌出泡沫。有泥鳅,有蝾螈,裸体的小孩子五六个成了群,喳喳的嚷着。那是用草做了圈套,钓着蝾螈的。不美观的红色的小动物一个一个的钓出沟外来,便被摔在泥地上。摔一回,身子的挣扎便弱一点,到后来,便是怎样用力的摔,也毫没有动弹了。于是又拔了新的草,来做新的圈,孩子们的周围,将红肚子横在白灰似的泥土上的丑陋的小动物的死尸,许多匹许多匹的躺着。
有俨然的声音道,“高天神城是怎么去的?”孩子们都显出张惶的相貌,看着这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年。在平分的前发下,闪着美丽的眼睛,丈夫之中有些女子气,威武气之中有些狡猾气,身上是白绢的衬衣罩着绫子的单衫,那模样就说明他是一个有国诸侯的近侍。再一看,足上的白袜,被尘埃染成灰色了。因为除下了裹腿而露出的右腓上,带一条径寸的伤痕,流着血。
“高天神城是怎么样去的?请指教。”少年有些心焦了,重复的说。然而孩子们都茫然。这时的孩子们,是还没有因为义务教育之类而早熟的,所以谁也不能明白的说话;倘若不知道,本来只要说不知道就是了,然而便是这也很不能够说。都茫然,少年连问了三回,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孩子才开口,说道:
“天神老爷?”一听到这声音,少年立刻觉得便是暂时驻足问路的事,也很不值得了,于是向孩子们骂一声“昏虫”,抽身便要走。不凑巧一个孩子却又仓皇的塞了少年的路,少年就踢了他。这孩子便跄跄踉踉的倾跌过去,坐在沟里面;哇的哭了。似乎并不怎样痛,又是裸体,也不会脏了衣服,原不必这样号咷的大哭,然而颇号咷大哭了。孩子们都愤然了。这时的孩子们,是与一切野蛮人的通性全一样,怯于言而勇于行的。一到争闹,势派便不同,蝎子似的直扑那少年。少年也一作势,要拔出腰间的刀来。这意志,当这时候,原是很适当的,然而竟不能实现。因为一个孩子猛然跳向前,将那捏着刀柄的少年的手,下死劲咬住了。别的孩子们也各各攻击他合宜的部位,少年便全不费力的被拖倒在这地方。孩子们都很得意,有如颠覆了专制者的革命党。
少年挣扎着想逃走。然而孩子们的数目,将近十人,而且都是有机的活动着的,所以毫没有法子想。
“给他吃蝾螈啵,”一个孩子说出意见来;孩子们都嘻的交换了含着恶意的笑脸。但有一个老人来到这里,少年便没有吃蝾螈的必要了。一看见这老人,孩子们都异口同声的告状,说是“踢了安阿弥哩”。老人只一瞥,便知道这少年是今川的逃亡人。对于现在的今川氏,固然不能没有恨,但对于先代的仁政的感谢,又总在什么处所还有留遗,而况既为美少年,又是逃亡人呢。老人便自然同情于落在孩子掌中的这少年,突然叱责了那些孩子了。这是和凡是自己的孩子,一与他人开了交涉的时候,即不问是非直曲,便将孩子叱责一顿的现在的父母们所取的手段,是一样的。少年显了羞愧和气忿的相貌,站起来了。这时候,孩子们怕报仇,都聚在五六丈以外的圆叶柳树下,准备着逃走;但却另换了村里的年青人五六个,围住这少年。站在最先头,眼睛灼灼的看着少年的,名叫弥总次,是一个专门弋获逃亡人的汉子。这汉子一听得有战事,一定从本村或邻村里觅了伙伴,出去趁着混乱,抢些东西,或者给逃亡人长枪吃。这回本也要去的,无奈一月以前受了伤,还没有好,至今左手还络着哩。他在早一刻,已经估计了这少年横在腰间的东西。那是金装的极好的物品,他到现在为止,虽然偷过二三百柄刀,但单是装饰便值银钱三四十枚的奇货,却从来没有见过。
少年不知道这样捣乱的人物就在面前。从他眼睛里淌下几滴恚恨的眼泪,声音发了抖,说出一句致命的独白来:
“竟使府里的三浦右卫门着了道儿了。”
“你便是右卫门么!”在那里的人们一齐张口说。他是这样的驰名。世间都说他是今川氏的痈疽;说氏康的豪奢游荡的中心就是他;说比义元的时候增加了两三倍的诛求,也全因为他的缘故;说义元恩顾的忠臣接连的斥退了,也全因为他的缘故。今川氏的有心的人们,都诅咒他的名字。他的坏名声,是骏河一国的角落里也统流传。没有听到这坏名声的,恐怕只有他自己了。其实是右卫门本没有什么罪恶,只是右卫门的宠幸和今川氏的颓废,恰在同时,所以简单的世人,便以为其间有着因果关系的了他其实不过一个孩子气的少年;当他十三岁时,从寄寓在京都西洞院的父母的手里,交给今川家做了小近侍,从此只顺着主人和周围的支使,受动的甘受着,照了自己的意志的事,是一件也没有做的。但是氏康对于他的宠幸,太到了极端,因此便见得他是巧巧的操纵着主人似的了。
弥总次一听到右卫门的名字,心里想,这等候着的好机会已经到了。料来无端的劫夺,旁人是不答应的,所以先前没有敢动手。他忽而大发其怒,骂道,“倘是右卫门,为甚么不殉难?”右卫门听到这话,便失了色,他委实是舍了主人逃走的;遁出府邸走了二三里,望见追赶他们的织田军的兜鍪,在四五町之后的街上发光的时候,他除了恐怖心之外,再没有别的思想了。他骑马是不熟手的,早就跟不住同伴,一想到倘被敌人赶上,最先给结果了的一定是自己,便觉得敌人的枪尖似乎已经刺透了背脊,不象是活着的心情了。他迟疑了几回,待到骑进左方的树林里,便下了马,只是胡乱的跑。因为他有这一点隐情,所以开不得口。
“剥下衣裳来示众罢!”弥总次怒吼说,这虽然是一个不通的结论,但在战国时代,则这般的说法,却还要算是讲理的了。于是三四个村壮,都奔向右卫门去。被孩子尚且拖倒,现在便自然更容易:兔一般的剥了皮。他的美艳的肉体,在六月的太阳底下,洁白到似乎立刻要变色。
“倘是右卫门,杀却也可以!”弥总次怒吼说。那时候,强者杀却弱者,是当然的事情。
“给百姓吃苦的便是这东西,绞一回!”弥总次说。一个村壮便扼住了倒在泥土里的右卫门的嗓子。右卫门很吃苦,大咳起来。这时老人又来拦阻了,说道:
“还不至于要他性命哩,饶了他罢。”村壮也没有什么不谓然;弥总次却上前一步,抬起右脚,搁在右卫门的肩头说:
“说来:要命,单是饶了命罢。不说,便不饶!”年青的村人们,以为即使怎样的稚弱,也应该吐一句武士相当的舍身的口吻了。然而右卫门低声说:
“要命,单是饶了命罢。”
“叩头还欠低!”弥总次大声说。
右卫门低下头去,几乎触到泥土上。先前又已聚集了的孩子们都笑了。
“去,快滚罢!”被两三人推搡着,右卫门跄跄踉踉的站起身来,哭肿着美丽的脸,身上只穿着一条犊鼻裈,在夕阳之下,蹒跚的向西走去了。那些百姓们,都嗤笑这怯弱者。
右卫门的到高天神城,是第二日的晚间了。城将天野刑部,三年前在今川氏为质的时候,右卫门曾经给他许多回的好意。那时候,刑部是两手抵了地,说这恩惠是没齿不忘的。右卫门信了这话,所以远远地投奔高天神城来。他到城的时候,自然已经不是裸体了;不知道他受了谁的帮助,虽然是粗恶的,却已穿着衣服。刑部一见这佳客的到来,仿佛起了多少兴味似的。况且,氏康的生死还未分明,倘使北条和武田都和氏康协了力,则克复骏河一国是十分容易的事。他想:倘如此,则于救了氏康宠臣的自己的位置,就该颇为有利的了。右卫门也能说普通的人们所说的谎。他用了巧妙的措辞,先叙述他在乱军之中和主人散失的不幸,以至因为要掩人耳目,所以自己抛去了东西。刑部对于这些也没有起疑的材料,便招在一间房子里,按照一到万一的时机不至于会被抱怨的程度,款待起来。
刑部是介在织田和今川之间的,也如欧洲战争中的希腊一般,乖巧的办得各不加入那一面。他既然养着三浦右卫门,却又另去探听氏康的消息。于是便知道氏康遭了织田军的穷追,已经切腹而死的事。这报告中还添着一段插话,说那氏康之宠萃于一身的三浦右卫门,当府中陷落这一日,早就弃了主君逃走了。一得到这报告,刑部所想到的政策,却是颇为常识的,就是斩右卫门头,献于织田氏,以明自己之无二心,他想,要杀右卫门,只要说是背主忘恩之罚,作为口实就是了。
右卫门忽然被绑上了。那时代,只要有绑人的力,是无须乎理由的。右卫门被牵到刑部的面前。刑部也如战争初起时候的欧洲文明国一般,暂借了正义来说:
“右卫门!你还记得背弃了府邸么?要砍下不忠不义者的头来,献向府邸去。”
这样冠冕的理由,在战国时代的杀人,是一件希有的事。然而无论含着几多的理由,被杀者的苦痛总一样。有理由的被杀,有时候或反比无端的被杀更苦痛。总之右卫门是不愿意被杀的,他很利害的发抖了,两三日以前几乎被村人所杀的时候,那些人虽然也曾加一点恫吓,但今日的宣言却真实而带着确乎的现实性了。他无论怎样想,对于死总觉得嫌恶。他的过去的生活,是充满了安逸与欢娱。他以为再没有别的地方,能比这世上更有趣了。他全身嫌恶死,当刑部说出“总八郎拿刀”的时候,他放声啼哭起来了。
“右卫门!要命么?”刑部嘲笑的说。
思索这一句答话的必要,在他是无须的。因为早就受了弥总次的教了。
“要命的,单是饶了命罢。”他说。刑部的家将们,看见人类中有这样贪生的东西,都意外的诧异。奋然而死的事,在他们算是一种观瞻;所以从幼小时候起,便如飞行家研究奇技一般,专研究着使别人吃惊的死方法。这时的武士道的问题,是只在怎样便可以轻轻的送命这一点。在他们,凡有生命以外的东西,是什么都贵重的:只有这生命,是无论和什么去交换,都在所不惜的。所以右卫门的哀诉,从他们看来实在是奇迹。他们一齐失笑了。刑部便想再来嘲笑一回看,说道:
“右卫门!要命么?倘要,便两手抵了地,说道要!”众人都想,既然是武士,未必会受了这样的侮辱还要命。然而想的却错了,右卫门淌着眼泪,两手抵地说:
“要命呵。”于是又引起了主从的嘲弄的笑声。刑部的心里,听了右卫门的哀诉,又生出再加玩弄的恶魔的心来。
“既然这样的要命,饶了也罢。只是不能就饶。得用一只手来兑命。倘愿意,便饶你的。”他说。刽手走近右卫门,说道:
“听到了大人的吩咐没有?愿意么?回答罢!”右卫门不开口,动一动缚着的左手。
“那就砍左手!”刑部说。刽手的刀只一闪,右卫门的手,便如在铃之森的舞台上,被权八砍掉的云助的手一般,切下来了。
“一只手也还要命么?”刑部重复讯问说。右卫门将可怕的苦闷显在脸上,点一点头。刑部主从又笑了。刑部又开口说:
“一只手也太便宜了,砍下两手来,便饶罢。”右卫门似乎懂得这话的意思了。刽手问他说:
“愿意么?”右卫门略略点头;刽手再扬声,他的右手,便带着血浆,飞向二丈远的那边了。
右卫门这模样,从我们看来,觉得颇也残酷了,但在战国时代,见了只这样的光景便生怜悯的人,却并无一个。刑部又大声说:
“便是两手也还太便宜哩。要右脚。砍下右脚来,便单给饶了命罢。”
活土偶似的坐在血泊中的右卫门的脸,虽然全苍白了,却还是不住的哭。然而紧张了的神经,大抵是懂了刑部的话了。他断续的说道:
“单是饶了命罢。”
刑部主从又发了哄堂的嗤笑,侮辱了这人的崇高而且至纯的欲求。刽手伸出左手,抬起右卫门的身体,便削下他的右脚来;刀锋太进了,又截断了左脚的一半。
“右卫门,这样了也还要命么?”刑部说。但右卫门似乎已经无所闻了,刽手将嘴凑近他的耳边,说道:
“要命么?”右卫门翕翕的动着嘴。其时刑部使了一个眼色;刽手便第四次举起钢刀,咄的砍下头颅来。这头颅在沙上辗转的滚了二三尺,在停住的地方翕翕的动着嘴。倘使没有离了肺脏,还说道“单是饶了命罢”是无疑的了。
一读战国时代的文献,攻城野战的英雄有如云,挥十八贯铁棒如芋梗的勇士,生拔敌将的头的豪杰,是数见不鲜的,但常Miss(觉得有缺少)于“像人样的人”的我,却待到读了浅井了意的《犬张子》 ,知道了“三浦右卫门的最后”的时候,这才禁不得“Here is also a man”(这里也有一个人)之感了。
复仇的话
菊池宽
铃木八弥当十七岁之春,为要报父亲的夙仇,离了故乡赞州的丸龟了。
直到本年的正月为止,八弥是全不知道自己有着父亲的仇人的。自己未生以前便丧了父,这事固然是八弥少年时代以来的淡淡的悲哀,但那父亲是落在人手里,并非善终这一节,却直到这年的正月间,八弥加了元服为止,是全然没有知道的。
元服的仪式一完毕,母亲便叫八弥到膝下去,告诉他父亲弥门死在同藩的前川孙兵卫手里的始末,教八弥立了复仇的誓词。八弥看见母亲的通红的眼;而且明白了自己的身上是负着重大的责任了。
从九岁时候起,便伴着小侯,做了将近十年的小近侍的八弥,这时还是一个不知世事的稚气的孩子。况且中了较大一岁的小侯的意,几乎成了友人,他一无拘忌,和小侯比较破魔弓的红心,做双陆的对手,驱鸟猎和远道骑马,也都一同去。至于和小侯共了席,听那藩中的文学老儒的讲义,坐得两脚麻痹之后,大家抱腹相笑的时候,那就连主从关系也全然消灭了。八弥住在姓城中的一个大家族里;他是比较的幸福,而且舒服的。直到十七岁加了元服时,这才被授与了一件应该去杀却一个特定的人的,又困难又紧张的事业。
宽文年号还不甚久的或一年的三月间,八弥穿起不惯的草鞋来,上了复仇的道了。在多度津的港里作为埠头的金比罗船,将八弥充了坐客的数,就那吹拂着濑户内海的春风张了满帆,直向大阪外,溜也似的在海上走去了。
他靠着船的帆樯,背着小侯所赐的天正祐定的单刀,一个人蹲着。渐渐的离了陆地,他的心中的激动也就渐渐的平稳起来,连母亲的严重的训戒,小侯的激励的言语,那效果也都梦一般的变了微漠,在他心里,只剩了继激昂之后而起的倦怠和淡淡的哀愁。他对于那与自己绝不相干的生前的事故,也支配着自己的生涯这一件事实,不能不痛切的感到了。他在先前,其实并没有很想着父亲的事。因为他的母亲既竭力的不使他觉得无父的悲哀,又竭力的在他听觉里避去“父亲”这词句,而且他自从服侍小侯以后,几乎感不到对于父亲的要求。因为他的生活是既幸福,又丰裕的。然而一到十七,却于瞬息中,应该对于先前不很想到的父亲有人子之爱,又对于先前毫不知道的前川谁某有作为敌人的大憎恶了。这是他的教养和周围,教给他对于父母的仇人须有十分的敌意的。
八弥曾经各样的想象那敌人的脸。因为他的母亲是不甚知道这敌人前川的。前川和八弥的父亲,本来是无二的好朋友,但是结婚未久的新家庭,前川不敢草率,便少有来访的事了。
于是八弥不得不访问些知道前川的人,探问他的容貌去。恳切的人们便各样的绞出十七八年前的记忆来,想满八弥的意。然而这些人们所描的印象,无论怎样缀合,八弥也终于想不定仇敌的形容。于是八弥没有法,只好从小侯的藏书中,取了藩中画师所画的《曾我物语》里的工藤的脸作为基本,再加一些修改,由此想象出敌人的脸相来。他竭力的从可恶这一面想;因为他以为觉得可恶,便容易催起杀却的精神。但那脸相的唯一的特征,却只知道右脸上有一颗的黑痣。
船舶暂时循着赞岐的海岸走,但到高松港一停之后,便指了浪华一直驶去了。
敌人有怎样强,八弥是不知道。但他从幼小时候以来,便谨守着母亲的“修炼武艺,比什么都紧要”的教训,于剑法一端,是久已专心致志的。他那轻捷而大胆的刀路,藩中的导师早就称扬。八弥的母亲教他负了复仇的事情,也就因为得了这导师的保证。
他对于复仇这一件事。也夹着些许的不安,但大体却觉得在绚烂的前途中,仿佛正有着勇猛的事,美善的事。所谓复仇,固不测有怎样的难,然而这是显赫的不枉为人的事业,却以为是确凿的。他的心,也很使自己的事务起了狂热了。
一到安治川,他歇在船寓里,再出去一看浪华的街。所有繁华的市街,他都用了搜求仇敌的心情看着走。
大约一月之后到了京都的八弥,便历访京都的宏丽的寺院;走过了室町和乌丸通这些繁华的市街;每天好几回,经过那横在鸭川上面的四条五条三条桥,听得拟声游戏的笛音和大鼓。然而京都的名胜古迹处,并没有敌人。没有敌人的祗园和岛原和四条中岛,从他看来,都不过是干燥无味的处所罢了。
他从京都动身,是初夏的一日里。舍了正在鲜活的新绿的清晨中的京都,他向江户去了。
从京都经过大津,在濑田的桥边,他因为要午餐,寻到了一个茶店。到正午本来还略早,但他觉得有些口干,所以想要歇息了。他吃些这里有名的鲫鱼。不管那茶店使女含着爱娇的交谈,他只是交了臂膊,暗忖着怎样才可以发见他的仇敌。忽而听到什么地方有和自己一样的带些赞岐口音的说话了。他早就感了轻度的兴奋,便向声音这方面看。这是从正对琵琶湖的隔离的屋子里出来的。照说话的口吻,总该是武士。赞岐口音的武士,这正是他正在搜寻的敌人的一个要件。他不由的将放在旁边的祐定的单刀拉近身边了。这其间,那武士骂着使女,莽撞的从离开的屋子来到店面里。已颇酩酊的武士用了泥醉者所特有的奇妙的步法,向着门外走,一面又忽然和八弥打了一个照面。武士的心里,便涌起轻微的恶意来。
“看起来,还是年青的武士,大约是初出门哩。哈哈哈……”他嘲笑八弥似的笑了。八弥愤然了扬起那美秀的眼睛,不转瞬的看着对手。
八弥不能不憎恶这武士了。颧骨异常之高;那鼻子,也如犹太人一般,在中途突出鼻梁来;而且那藏着恶意的眼色,尤其足够唤起八弥的嫌恶的心情。他想,自己的敌人也是这样的男子才好;他又想,倒不如这人便是前川孙兵卫就更好了。其实从口音上,已经很可疑。他用冷静的意志来镇定了激昂,他想试探这武士看。
“实在是的。初出门,总有些不便可。”他驯良的回答说。
“一看那肩上带着木刀,该是武者修业罢,哈哈……也能使么?”他对于稚弱的八弥,要大加嘲弄的意志,已经很分明了。
八弥因为要知道对手的生平,格外忍了气。
“很冒昧,看足下象是赞岐的人……”八弥淡然的问。
“诚然是生驹浪人呵,因为杀人,出了国的。虽然是有着仇敌的身子,脑袋却还连在颈子上,即使有父母之仇,目下的武士倒也仿佛很安闲哩。这真是天下太平的世界了。哈哈哈……”他漏出侮辱一切有着仇敌的人们的嘲笑来。八弥想,若是生驹浪人,则也许便是自己的仇敌,用着这样的假名字。但对于出去复仇的人们的侮辱,却更其激动了他的心了。要将作为一种手段的沉静,更加继续下去,则八弥还是太年少。他看定对手,双瞳烂然的发了光。
“哈,脸色变了,看来你也有仇人罢,哈哈哈……用那细臂膊,莫说敌人,也未见得能砍一条狗。”一面说,武士在自己任意的极口的痛骂里,觉着快感似的,又大声哈哈的笑。
八弥已经不能忍了。他忘却了有着敌人的紧要的身体了。这男子,并不是自己的仇雠的孙兵卫,那是只一看颊上没有痣,早就知道了的,然而还缺乏于感情的节制的他,却不能使怒得发抖的心,归到冷静里去了。他左手拿了刀,柱起来叫喊说:
“哪,怎么说!一条狗能砍不能砍,那么,请教罢。”他的声音上,微微的带些抖。
那武士以为八弥的战栗因为恐怖,便愈加嗤笑了。
“有趣!领教罢。”他不以为意的答了话,一面从茶店里,跄跄踉踉的走到大路的中央。将那长的不虚发的佩刀,叫一声咄,便出了鞘。
好个八弥,居然很沉静。在檐下卸了背上的行囊,缚好了草鞋的纽,濡湿了祐定的刀的柄上的钉,就此亮着,走向敌手了。
那武士,最初是以微笑迎敌的,但八弥砍进一刀去的时候,那武士分明就狼狈了。他吃惊于这少年的刀风的太锐利。他后悔自己的孟浪了。而这样的气馁的自觉,又更使这武士陷入不利的地位去。他渐渐被八弥占了上风,穷追到濑田的桥的栏边,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了。感到了性命的危急的他,耸起身来,想跳过栏干,逃到河里去;但实行了他的意志的,却只有他的头颅。因为乘着要跳的空,八弥便给了从旁的一劈。
八弥完结了这杀人的事,回到故我的时候,他便已后悔起来。而对于敌人已想逃入水中,还要穷追落手的血气,尤其后悔了。但远远的立着旁观的人们却都来祝八弥的成功,其中几个怀着好意的人还来帮八弥结束,劝他乘村吏未到,事情还未纠缠之前,先离开了这处所。
八弥离开了濑田桥,走到草津的时候,最初的悔恨早经消失了。他很诧异杀人有这样的容易。他觉得先前以为重负的复仇,忽而仿佛是一件传奇的冒险了,因为觉得不过是上山打猎,追赶野猪似的,血腥的略带些危险的冒险。而且他对于自己的手段,也因此得了自信。他涌起灿烂的野心来,以为在路上再加修炼,则无论怎样的强敌,也可以唾手而得的了。他于是比先前更狂热于复仇,指着江户,强烈的走着东海道的往来的土地。
然而复仇的事,却并非如八弥最先所想象的灿烂的事情;这是一件极要忍耐的劳作。在这年的盛夏里,上了江户的他,一直到年底,留在江户,访求敌人的踪迹,但都不过是空虚的努力。第二年,下了中仙道到大阪,远眺着故乡的山,试进了山阳道向长州去。然而这些行旅,也只是等于追逐幻景的徒劳。第三年的春天,他连日在北陆的驿路中,结他客枕的夜梦,但到处竟不见一个可以疑是仇敌的人。他在仙台的青叶城下迎了二十岁的春季,已经是第四年了。他也常常记起故乡,想赶急报了仇,早得了归乡的欢喜。他看那杀却敌手,已没有些许的不安。四年间的巡行修业,早使他本领达了名人之域了。况且在冒险的旅行中,也有过许多斩夜盗杀山贼的事迹。他觉得无论敌人如何强,帮手怎样多,要取那目的的敌人,只是易于反掌的事罢了。
在具备了杀敌的资格的他,虽然想,愿早显了体面的行动,达到他的本怀,但有着唯一的问题,便是与那仇雠的邂逅。
二十一岁的春天的开头,八弥想从中仙道入信越,便离开江户,在上洲间庭的樋口的道场里,勾留了四五天,于是进了前桥的酒井侍从的城下。报仇的费用,是受着本藩的充足的供给的,所以他大抵宿在较好的客寓里。这一夜,也寓在胁本阵上野屋太兵卫的家中。
晚饭之后,他写了习惯了的旅行日记,然后照例是就寝。他刚要就寝,搁下日记的笔来,向着廊下的格子门推开了。回头去看,俯伏在那里的是一个按摩。
“贵客要按摩么?”他一面说,一面又低了头。这一天,八弥在樋口的道场里,和门人们交了几十回手,他的肩膀颇觉重滞了。
“阿阿,按摩么,来得正好,教揉一揉罢。”八弥说。盲人将他非常憔悴的身子,静静的近了八弥,慢慢的给他揉肩膀。指尖虽没有什么力,但他却很知道揉着要点的。而且这按摩,又和在各处客寓里所见的不相同,沉默得很特别。在主客的沉默中,盲人逐渐的揉得入神了。八弥有些想睡觉,因为袪睡,便和这盲人谈起话来。
“你很象是中年盲目似的。”
“诚然,三十三岁失明的。因为感觉钝,什么都不方便哩。”他用了分明的声音,极低的回答。八弥一听这,对于盲人的口音觉得诧异了。
“你的本籍是那里呢?”八弥的声音有些凛然了。
“是四国。”
“四国的那里?”
“是赞岐。”
“高松领么,丸龟领么?”八弥焦急起来了。
“丸龟领。”
“百姓,还是商人呢?”
“提起来惭愧煞人,本来也还是武士哩。”盲人在他的话里,闪出几分生来带着的威严来。
“是武士,那便是京极府的浪人了。”一面说,八弥仰起头,看定了盲人的脸。虽然是行灯的光,但在盲人的青苍的脸上,却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仇敌唯一的目标的黑痣。
八弥伸出右手,攫住了盲人的手腕。
“你不叫前川孙兵卫么?怎的?”他说;用力一拉,盲人毫没有什么抵抗,跄跄踉踉的跌倒了。
“怎么,你不叫前川孙兵卫么,是罢?”他又焦急起来。
盲人当初有些吃惊,但也就归于冷静了。
“惭愧,你说的是对的。那么,你呢?”他的声音丝毫没有乱。
“招得好。我是,死在你手里的铃木弥门的独子,名叫八弥。觉悟罢,已经逃不脱了!”
盲人很惊骇;他暂时茫然了。在那灰色的无所见的眼睛里,分明可以见得动着强烈的感情。但是那吃惊,又似乎并不在自己切身的危险。
“怎么怎么,弥门君却有一个儿子么?那么,那时候,八重夫人是正在怀孕的了。……既这样,你今年该是二十一岁了罢。……要对我来复仇,我知道了。正是漂泊的途中,失了明,厌倦了性命的时候。我也居然要放临死的花了。”盲人断断续续的说出话来,临末又添了凄凉的一笑。他那全盘的言语里,觉得弥满着怀旧的心绪,以及平稳的谦虚的感情。
八弥一切都出了意外。他愿意自己的敌手,是一个濑田桥畔所遇到一般的刚愎骄傲的武士的。愿意是一个只要看见这人,那憎恶与敌忾便充满了心中的武士。然而此刻在眼前访得的仇敌,却是一个半死的盲人。他不由的觉着非常之失望了。况且这盲人说到八弥父母的名字时,声音中藏着无限的怀念。他从来没有听到过称他父亲的名字时候,有人用了这样眷念的声音。八弥对着仇敌,被袭于自己全未豫料的感情,没有法,只是续着沉默。于是盲人又接下去说:
“死在弥门君的遗体的你手里,也就没有遗憾了。然而,在这里,却怕这照顾我多年的旅店要受窘;很劳驾,利根川的平野便在近旁,我就来引导罢。请,结束起来。”
盲人很稳静。八弥仿佛发了病似的,茫然的整了装束,茫然的跟着盲人。寓中的人们都抱着奇妙的好奇心,默送这两人的出去。到街上,两人暂时都无言。走了几步,盲人问讯道:
“冒昧得很,敢问令母上康健么?”
“平安的。”八弥回答说,那声音已不像先前一般严峻了。
“弥门君和我,是世间所谓竹马的朋友。什么事都契合,真好到影之与形一样的,然而时会招魔罢,而且那一夜,我们两人都酩酊了。有了那一件错失之后,我本想便在那地方自己割了腹,但因为家母的劝阻,只好去国了,这实在是我的一生的失策。直到现在,二十一年中,无一夜不苦于杀了弥门君的悔恨。弥门君没有后,以为复仇是一定无人的了,谁知道竟遇到你,给我可以消灭罪愆,那里还有此上的欣喜呢。……身为武士,却靠着商人们的情来度日,原也不是本怀。……这笛子也就无用了。”他说着,将习惯上拿在右手带来的笛子抛在空地里。
八弥在先前,便努力的要提起对于这盲人的敌忾心来,但觉得这在心底里,什么时候都崩溃了。他也将那转辗的遇着杀父之仇却柔软了的自己的心,呵斥了许多回。然而在他,总不能发生要绝灭这盲人的存在的意志。他想起自己先前在各样景况之下,杀人有那样的容易,倒反觉得奇怪了。
盲人当未到河畔数町的时候,说些八弥的父亲的事情。他似乎在将死时,怀着青年时代的回想。八弥从这盲人的口里,这才知道了父亲的分明的性格,觉得涌出新的眷慕来。但对于亡父怀着新的眷慕,却决不就变了对于盲人的恶意。而且盲人最后说,不能一见八弥,这是深为遗憾的。
于是在这异样的同伴之前,现出月光照着的利根川的平野来了。盲人又抛下了他的杖,并且说:
“八弥君,很冒昧,请借给你的添刀罢。我辈也是武士,拱手听杀,是不肯的。”他借了八弥的添刀,摆出接战的身段。这只是对于八弥的好意的虚势,是明明白白的。
八弥只在心里想。杀一个后悔着他的过失,自己也否定了自身的生存的人,这算是什么复仇呢,他想。
“八弥君胆怯了么?请,交手罢!”
盲人大声的叫喊,这叫喊在清夜的河原上,传开了哀惨的声音。八弥是交叉着两腕沉在思想里了。
第二天的早晨,河原附近的人们在这里看见了一个死尸。然而这是盲人孙兵卫的尸体,却到后来才知道,因为那死尸是没有头的。而且那死尸,肚子上有一条挺直的伤,又似乎是本人的自杀。
八弥提着敌人的首级还乡了。而且还得了百石的增秩。但因为他在什么地方报仇,在什么时候报仇,没有说明白,所以竟有了敌人的首级是假首级的谣言。甚而至于毁谤他是不能报仇的胆怯者。不知是就为此,或者为了别事,他不久便成为浪人了。延宝年间,江户的四谷坂町有一个称为铃木若狭的剑客,全府里都震服于他的勇名。有人说,这就是八弥的假名字。
鼻子
芥川龙之介
一说起禅智内供的鼻子,池尾地方是没一个不知道的。长有五六寸,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颏的下面去。形状是从顶到底,一样的粗细。简捷说,便是一条细长的香肠似的东西,在脸中央拖着罢了。
五十多岁的内供是从还做沙弥的往昔以来,一直到升了内道场供奉的现在为止,心底里始终苦着这鼻子。这也不单因为自己是应该一心渴仰着将来的净土的和尚,于鼻子的烦恼,不很相宜;其实倒在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介意于鼻子的事。内供在平时的谈话里,也最怕说出鼻子这一句话来。
内供之所以烦腻那鼻子的理由,大概有二,——其一,因为鼻子之长,在实际上很不便。第一是吃饭时候,独自不能吃。倘若独自吃时,鼻子便达到碗里的饭上面去了。于是内供叫一个弟子坐在正对面,当吃饭时,使他用一条广一寸长二尺的木板,掀起鼻子来。但是这样的吃饭法,在能掀的弟子和所掀的内供,都不是容易的事。有一回,替代这弟子的中童子打了一个喷嚏,因而手一抖,那鼻子便落到粥里去了的故事,那时是连京都都传遍的。——然而这事,却还不是内供之所以以鼻子为苦的重大的理由。内供之所以为苦者,其实却在乎因这鼻子而伤了自尊心这一点。
池尾的百姓们,替有着这样鼻子的内供设想,说内供幸而是出家人;因为都以为这样的鼻子,是没有女人肯嫁的。其中甚而至于还有这样的批评,说是正因为这样鼻子,所以才来做和尚。然而内供自己,却并不觉得做了和尚,便减了几分鼻子的烦恼去。内供的自尊心,较之为娶妻这类结果的事实所左右的东西,微妙得多多了。因此内供在积极的和消极的两方面,要将这自尊心的毁损恢复过来。
第一,内供所苦心经营的,是想将这长鼻子使人看得比实际较短的方法。每当没有人的时候,对了镜,用各种的角度照着脸,热心的揣摩。不知怎么一来,觉得单变换了脸的位置,是没有把握的了,于是常常用手托了颊,或者用指押了颐,坚忍不拔的看镜。但看见鼻子较短到自己满意的程度的事,是从来没有的。内供际此,便将镜收在箱子里,叹一口气,勉勉强强的又向那先前的经几上唪《观世音经》去。
而且内供又始终留心着别人的鼻子。池尾的寺,本来是常有僧供和讲论的伽蓝。寺里面,僧坊建到没有空隙;浴室里是寺僧每日烧着水的。所以在此出入的僧俗之类也很多。内供便坚忍的物色着这类人们的脸。因为想发见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来安安自己的心。所以乌的绢衣,白的单衫,都不进内供的眼里去;而况橙黄的帽子,坏色的僧衣,更是生平见惯,虽有若无了。内供不看人,只看鼻子,——然而竹节鼻虽然还有,却寻不出内供一样的鼻子来。愈是寻不出,内供的心便渐渐的愈加不快了。内供和人说话时候,无意中扯起那拖下的鼻端来一看,立刻不称年纪的脸红起来,便正是为这不快所动的缘故。
到最后,内供竟想在内典外典里寻出一个和自己一样的鼻子的人物,来宽解几分自己的心。然而无论什么经典上,都不说目犍连和舍利弗的鼻子是长的。龙树和马鸣,自然也只是鼻子平常的菩萨。内供听人讲些震旦的事情,带出了蜀汉的刘玄德的长耳来,便想道,假使是鼻子,真不知使我多少胆壮哩。
内供一面既然消极的用了这样的苦心,别一面也积极的试用些缩短鼻子的方法,在这里是无须乎特地声明的了。内供在这一方面,几乎做尽了可能的事,也喝过老鸦脚爪煎出的汤;鼻子上也擦过老鼠的溺。然而无论怎么办,鼻子不依然五六寸长的拖在嘴上么?
但是有一年的秋天,内供的因事上京的弟子,从一个知己的医士那里,得了缩短那长鼻子的方法来了。这医士,是从震旦渡来的人,那时供养在长乐寺的。
内供仍然照例,装着对于鼻子毫不介意似的模样,偏不说便来试用这方法;一面却微微露出口风,说每吃一回饭,都要劳弟子费手,实在是于心不安的事。至于心里,自然是专等那弟子和尚来说服自己,使他试用这方法的。弟子和尚也未必不明白内供的这策略。但内供用这策略的苦衷,却似乎感动了那弟子和尚的同情,反驾而上之了。那弟子和尚果然适如所期,极口的来劝试用这方法;内供自己也适如所期,终于依了那弟子和尚的热心的劝告了。
所谓方法者,只是用热汤浸了鼻子,然后使人用脚来踏这鼻子,非常简单的。
汤是寺的浴室里每日都烧着。于是这弟子和尚立刻用一个提桶,从浴室里汲了连手指都伸不下去的热水来。但若直接的浸,蒸汽吹着脸,怕要烫坏的。于是又在一个板盘上开一个窟窿,当作桶盖,鼻子便从这窟窿中浸到水里去。单是鼻子浸着热汤,是不觉得烫的。过了片时,弟子和尚说:
“浸够了罢。……”
内供苦笑了。因为以为单听这话,是谁也想不到说着鼻子的。鼻子被汤蒸热了,蚤咬似的发痒。
内供一从板盘窟窿里抽出鼻子来,弟子和尚便将这热气蒸腾的鼻子,两脚用力的踏。内供躺着,鼻子伸在地板上,看那弟子和尚的两脚一上一下的动。弟子常常显出过意不去的脸相,俯视着内供的秃头,问道:
“痛罢?因为医士说要用力踏。……但是,痛罢?”
内供摇头,想表明不痛的意思。然而鼻子是被踏着的,又不能如意的摇。这是抬了眼,看着弟子脚上的皲裂,一面生气似的说:
“说不痛。……”
其实是鼻子正痒,踏了不特不痛,反而舒服的。
踏了片时之后,鼻子上现出小米粒一般的东西来了。简括说,便是象一匹整烤的拔光了毛的小鸡。弟子和尚一瞥见,立时停了脚,自言自语似的说:
“说是用镊子拔了这个哩。”
内供不平似的鼓起了两颊,默默的任凭弟子和尚办。这自然并非不知道弟子和尚的好意;但虽然知道,因为将自己的鼻子当作一件货色似的办理,也免不得不高兴了。内供装了一副受着不相信的医生的手术时候的病人一般的脸,勉勉强强的看弟子和尚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钳出脂肪来。那脂肪的形状象是鸟毛的根,拔去的有四分长短。
这一完,弟子和尚才吐一口气,说道:
“再浸一回,就好了。”
内供仍然皱着眉,装着不平似的脸,依了弟子的话。
待到取出第二回浸过的鼻子来看,诚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缩短了。这已经和平常的竹节鼻相差不远了。内供摸着缩短的鼻子,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羞涩的怯怯的望着看。
那鼻子,——那一直拖到下面的鼻子,现在已经诳话似的萎缩了,只在上唇上面,没志气的保着一点残喘。各处还有通红的地方,大约只是踏过的痕迹罢了。既这样,再没有人见笑,是一定的了。——镜中的内供的脸,看着镜外的内供的脸,满足然的几眼睛。
然而这一日,还有怕这鼻子仍要伸长起来的不安。所以内供无论唪经的时候,吃饭的时候,只要有闲空,便伸手轻轻的摸那鼻端去。鼻子是规规矩矩的存在上唇上边,并没有伸下来的气色。睡过一夜之后,第二日早晨一开眼,内供便首先去摸自己的鼻子,鼻子也依然是短的。内供于是乎也如从前的费了几多年,积起抄写《法华经》的功行来的时候一般,觉得神清气爽了。
但是过了三日,内供发见了意外的事实了。这就是,偶然因事来访池尾的寺的侍者,却显出比先前更加发笑的脸相,也不很说话,只是灼灼的看着内供的鼻子。而且不止此,先前将内供的鼻子落在粥里的中童子那些人,若在讲堂外遇见内供时,便向下忍着笑,但似乎终于熬不住了,又突然大笑起来。还有进来承教的下法师们,面对面时,虽然恭敬的听着,但内供一向后看,便屑屑的暗笑,也不止一两回了。
内供当初,下了一个解释,是以为只因自己脸改了样。但单是这解释,又似乎总不能十分的说明。——不消说,中童子和下法师的发笑的原因,大概总在此。然而和鼻子还长的往昔,那笑样总有些不同。倘说见惯的长鼻,倒不如不见惯的短鼻更可笑,这固然便是如此罢了。然而又似乎还有什么缘故。
“先前倒还没有这样的只是笑,……”
内供停了唪着的经文,侧着秃头,时常轻轻的这样说。可爱的内供当这时候,一定惘然的眺着挂在旁边的普贤像,记起鼻子还长的三五日以前的事来,“今如零落者,却忆荣华时”,便没精打采了。——对于这问题,给以解释之明,在内供可惜还没有。
——人类的心里有着互相矛盾的两样的感情。他人的不幸,自然是没有不表同情的。但一到那人设些什么法子脱了这不幸,于是这边便不知怎的觉得不满足起来。夸大一点说,便可以说是其甚者且有愿意再看见那人陷在同样的不幸中的意思。于是在不知不觉间,虽然是消极的,却对于那人抱了敌意了。——内供虽然不明白这理由,而总觉得有些不快者,便因为在池尾的僧俗的态度上,感到了这些傍观者的利己主义的缘故。
于是乎内供的脾气逐渐坏起来了。无论对什么人,第二句便是叱责。到后来,连医治鼻子的弟子和尚,也背地里说“内供是要受法悭贪之罪的”了。更使内供生气的,照例是那恶作剧的中童子。有一天,狗声沸泛的嗥,内供随便出去看,只见中童子挥着二尺来长的木板,追着一匹长毛的瘦狗在那里跑。而且又并非单是追着跑,却一面嚷道“不给打鼻子,喂,不给打鼻子,”而追着跑的。内供从中童子的手里抢过木板来,使劲的打他的脸。这木板是先前掀鼻子用的。
内供倒后悔弄短鼻子为多事了。
这是或一夜的事。太阳一落,大约是忽而起风了,塔上的风铎的声音,扰人的响。而且很冷了,在老年的内供,便是想睡,也只是睡不去。展转的躺在床上时,突然觉得鼻子发痒了。用手去摸,仿佛有点肿,而且这地方,又仿佛发了热似的。
“硬将他缩短了的,也许出了毛病了。”
内供用了在佛前供养香花一般的恭敬的手势,按着鼻子,一面低低的这样说。
第二日的早晨,内供照例的绝早的睁开眼睛看,只见寺里的银杏和七叶树都在夜间落了叶,院子里是铺了黄金似的通明。大约塔顶上积了霜了,还在朝日的微光中,九轮已经眩眼的发亮。禅智内供站在开了护屏的檐廊下,深深的吸一口气。
几乎要忘却了的一种感觉,又回到内供这里,便在这时间。
内供慌忙伸手去按鼻子。触着手的,不是昨夜的短鼻子了;是从上唇的上面直拖到下唇的下面的,五六寸之谱的先前的长鼻子。内供知道这鼻子在一夜之间又复照旧的长起来了。而这时候,和鼻子缩短时候一样的神清气爽的心情,也觉得不知怎么的重复回来了。
“既这样,一定再没有人笑了。”
使长鼻子荡在破晓的秋风中,内供自己的心里说。
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
是一日的傍晚的事。有一个家将,在罗生门下待着雨住。
宽广的门底下,除了这男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谁。只在朱漆剥落的大的圆柱上,停着一匹的蟋蟀。这罗生门,既然在朱雀大路上,则这男子之外,总还该有两三个避雨的市女笠和揉乌帽子的。然而除了这男子,却再没有别的谁。
要说这缘故,就因为这二三年来,京都是接连的起了地动,旋风,大火,饥馑等等的灾变,所以都中便格外的荒凉了。据旧记说,还将佛像和佛具打碎了,那些带着丹漆,带着金银箔的木块,都堆在路旁当柴卖。都中既是这情形,修理罗生门之类的事,自然再没有人过问了。于是趁了这荒凉的好机会,狐狸来住,强盗来住;到后来,且至于生出将无主的死尸弃在这门上的习惯来。于是太阳一落,人们便都觉得阴气,谁也不再在这门的左近走。
反而许多乌鸦,不知从那里都聚向这地方。白昼一望,这鸦是不知多少匹的转着圆圈,绕了最高的鸱吻,啼着飞舞。一到这门上的天空被夕照映得通红的时候,这便仿佛撒着胡麻似的,尤其看得分明。不消说,这些乌鸦是因为要啄食那门上的死人的肉而来的了。——但在今日,或者因为时刻太晚了罢,却一匹也没有见。只见处处将要崩裂的,那裂缝中生出长的野草的石阶上面,老鸦粪粘得点点的发白。家将将那洗旧的红青袄子的臀部,坐在七级阶的最上级,恼着那右颊上发出来的一颗大的面疱,惘惘然的看着雨下。
著者在先,已写道“家将待着雨住”了。然而这家将便在雨住之后,却也并没有怎么办的方法。若在平时,自然是回到主人的家里去。但从这主人,已经在四五日之前将他遣散了。上文也说过,那时的京都是非常之衰微了;现在这家将从那伺候多年的主人给他遣散,其实也只是这衰微的一个小小的余波。所以与其说“家将待着雨住”,还不如说“遇雨的家将,没有可去的地方,正在无法可想”,倒是惬当的。况且今日的天色,很影响到这平安朝家将的Sentimentalisme上去。从申末下开首的雨,到酉时还没有停止模样。这时候,家将就首先想着那明天的活计怎么办——说起来,便是抱著对于没法办的事,要想怎么办的一种毫无把握的思想,一面又并不听而自听著那从先前便打着朱雀大路的雨声。
雨是围住了罗生门,从远处洒洒的打将过来。黄昏使天空低下了;仰面一望,门顶在斜出的飞甍上,支住了昏沉的云物。
因为要将没法办的事来怎么办,便再没有工夫来拣手段了。一拣,便只是饿死在空地里或道旁;而且便只是搬到这门里来,弃掉了像一只狗。但不拣,则——家将的思想,在同一的路线上徘徊了许多回,才终于到了这处所。然而这一个“则”,虽然经过了许多时,结局总还是一个“则”。家将一面固然肯定了不拣手段这一节了,但对于因为要这“则”有着落,自然而然的接上来的“只能做强盗”这一节,却还没有足以积极的肯定的勇气。
家将打一个大喷嚏,于是懒懒的站了起来。晚凉的京都,已经是令人想要火炉一般寒冷。风和黄昏,毫无顾忌的吹进了门柱间。停在朱漆柱上的蟋蟀,早已跑到不知那里去了。
家将缩着颈子,高耸了衬着淡黄小衫的红青袄的肩头,向门的周围看。因为倘寻得一片地,可以没有风雨之患,没有露见之虑,能够安安稳稳的睡觉一夜的,便想在此度夜的了。这其间,幸而看见了一道通到门楼上的,宽阔的,也是朱漆的梯子。倘在这上面,即使有人,也不过全是死人罢了。家将便留心着横在腰间的素柄刀,免得他出了鞘,抬起登着草鞋的脚来,踏上这梯子的最下的第一级去。
于是是几分时以后的事了。在通到罗生门的楼上的,宽阔的梯子的中段,一个男子,猫似的缩了身体,屏了息,窥探着楼上的情形。从楼上漏下来的火光,微微的照着这男人的右颊,就是那短须中间生了一颗红肿化脓的面疱的颊。家将当初想,在上面的只不过是死人;但走上二三级,却看见有谁明着火,而那火又是这边那边的动弹。这只要看那昏浊的黄色的光,映在角角落落都结满了蛛网的藻井上摇动,也就可以明白了。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楼上,能明着火的,总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家将是蜥蜴似的忍了足音,爬一般的才到了这峻急的梯子的最上的第一级。竭力的帖伏了身子,竭力的伸长了颈子,望到楼里面去。
待看时,楼里面便正如所闻,胡乱的抛着几个死尸,但是火光所到的范围,却比豫想的尤其狭,辨不出那些的数目来。只在朦胧中,知道是有赤体的死尸和穿衣服的死尸;又自然是男的女的也都有。而且那些死尸,或者张着嘴或者伸着手,纵横在楼板上的情形,几乎令人要疑心到他也曾为人的事实。加之只是肩膀胸脯之类的高起的部分,受着淡淡的光,而低下的部分的影子却更加暗黑,哑似的永久的默着。
家将逢到这些死尸的腐烂的臭气,不由的掩了鼻子。然而那手,在其次的一刹那间,便忘却了掩住鼻子的事了。因为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几乎全夺去了这人的嗅觉了。
那家将的眼睛,在这时候,才看见蹲在死尸中间的一个人。是穿一件桧皮色衣服的,又短又瘦的,白头发的,猴子似的老妪。这老妪,右手拿着点火的松明,注视着死尸之一的脸。从头发的长短看来,那死尸大概是女的。
家将被六分的恐怖和四分的好奇心所动了,几于暂时忘却了呼吸。倘借了旧记的记者的话来说,便是觉得“毛戴”起来了。随后那老妪,将松明插在楼板的缝中,向先前看定的死尸伸下手去,正如母猴给猴儿捉虱一般,一根一根的便拔那长头发。头发也似乎随手的拔了下来。
那头发一根一根的拔了下来时,家将的心里,恐怖也一点一点的消去了。而且同时,对于这老妪的憎恶,也渐渐的发动了。——不,说是“对于这老妪”,或者有些语病;倒不如说,对于一切恶的反感,一点一点的强盛起来了。这时候,倘有人向了这家将,提出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想的“饿死呢还是做强盗呢”这一个问题来,大约这家将是,便毫无留恋,拣了饿死的了。这人的恶恶之心,宛如那老妪插在楼板缝中的松明一般,蓬蓬勃勃的燃烧上来,已经到如此。
那老妪为什么拔死人的头发,在家将自然是不知道的。所以照“合理的”的说,是善是恶,也还没有知道应该属于那一面。但由家将看来,在这阴雨的夜间,在这罗生门的上面,拔取死人的头发,即此便已经是无可宽恕的恶。不消说,自己先前想做强盗的事,在家将自然也早经忘却了。
于是乎家将两脚一蹬,突然从梯子直蹿上去;而且手按素柄刀,大踏步走到老妪的面前。老妪的吃惊,是无须说得的。
老妪一瞥见家将,简直像被弩机弹着似的,直跳起来。
“呔,那里走!”
家将拦住了那老妪绊着死尸踉跄想走的逃路,这样骂。老妪冲开了家将,还想奔逃。家将却又不放伊走,重复推了回来了。暂时之间,默然的叉着。然而胜负之数,是早就知道了的。家将终于抓住了老妪的臂膊,硬将伊捻倒了。是只剩着皮骨,宛然鸡脚一般的臂膊。
“在做什么?说来!不说,便这样!”
家将放下老妪,忽然拔刀出了鞘,将雪白的钢色,塞在伊的眼前。但老妪不开口。两手发了抖,呼吸也艰难了,睁圆了两眼,眼珠几乎要飞出窠外来,哑似的执拗的不开口。一看这情状,家将才分明的意识到这老妪的生死,已经全属于自己的意志的支配。而且这意志,将先前那炽烈的憎恶之心,又早在什么时候冷却了。剩了下来的,只是成就了一件事业时候的,安稳的得意和满足。于是家将俯视着老妪,略略放软了声音说:
“我并不是检非违使的衙门里的公吏;只是刚才走过这门下面的一个旅人。所以并不要锁你去有什么事。只要在这时候,在这门上,做着什么的事,说给我就是。”
老妪更张大了圆睁的眼睛,看住了家将的脸;这看的是红眼眶,鸷鸟一般锐利的眼睛。于是那打皱的,几乎和鼻子连成一气的嘴唇,嚼着什么似的动起来了。颈子很细,能看见尖的喉节的动弹。这时从这喉咙里,发出鸦叫似的声音,喘吁吁的传到家将的耳朵里:
“拔了这头发呵,拔了这头发呵,去做假发的。”
家将一听得这老妪的答话是意外的平常,不觉失了望;而且一失望,那先前的憎恶和冷冷的侮蔑,便同时又进了心中了。他的气色,大约伊也悟得。老妪一手仍捏着从死尸拔下来的长头发,发出虾蟆叫一样声音,格格的,说了这些话:
“自然的,拔死人的头发,真不知道是怎样的恶事呵。只是,在这里的这些死人,都是,便给这么办,也是活该的人们。现在,我刚才,拔着那头发的女人,是将蛇切成四寸长,晒干了,说是干鱼,到带刀的营里去出卖的。倘使没有遭瘟,现在怕还卖去罢。这人也是的,这女人去卖的干鱼,说是口味好,带刀们当作缺不得的菜料买。我呢,并不觉得这女人做的事是恶的。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罢。那就,我做的事,也不觉得是恶事。这也是,不做便要饿死,没法子才做的呵。很明白这没法子的事的这女人,料来也应该宽恕我的。”
老妪大概说了些这样意思的事。
家将收刀进了鞘,左手按着刀柄,冷然的听着这些话;至于右手,自然是按着那通红的在颊上化了脓的大颗的面疱。然而正听着,家将的心里却生出一种勇气来了。这正是这人先前在门下面所缺的勇气。而且和先前跳到这门上,来捉老妪的勇气,又完全是向反对方面发动的勇气了。家将对于或饿死或做强盗的事,不但早无问题;从这时候的这人的心情说,所谓饿死之类的事,已经逐出在意识之外,几乎是不能想到的了。
“的确,这样么?”
老妪说完话,家将用了嘲弄似的声音,复核的说。于是前进一步,右手突然离开那面疱,捉住老妪的前胸,咬牙的说道:
“那么,我便是强剥,也未必怨恨罢。我也是不这么做,便要饿死的了。”
家将迅速的剥下这老妪的衣服来;而将挽住了他的脚的这老妪,猛烈的踢倒在死尸上。到楼梯口,不过是五步。家将挟着剥下来的桧皮色的衣服,一瞬间便下了峻急的梯子向昏夜里去了。
暂时气绝似的老妪,从死尸间挣起伊裸露的身子来,是相去不久的事。伊吐出唠叨似的呻吟似的声音,借了还在燃烧的火光,爬到楼梯口边去。而且从这里倒挂了短的白发,窥向门下面。那外边,只有黑洞洞的昏夜。
家将的踪迹,并没有知道的人。
附录 关于作者的说明
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Natsume Sōseki,1867—1917)名金之助,初为东京大学教授,后辞去入朝日新闻社,专从事于著述。他所主张的是所谓“低徊趣味”,又称“有余裕的文学”。一九○八年高滨虚子的小说集《鸡头》出版,夏目替他做序,说明他们一派的态度:
“有余裕的小说,即如名字所示,不是急迫的小说,是避了非常这字的小说。如借用近来流行的文句,便是或人所谓触著不触著之中,不触著的这一种小说。……或人以为不触著者即非小说,但我主张不触著的小说不特与触著的小说同有存在的权利,而且也能收同等的成功。……世间很是广阔,在这广阔的世间,起居之法也有种种的不同:随缘临机的乐此种种起居即是余裕,观察之亦是余裕,或玩味之亦是余裕。有了这个余裕才得发生的事件以及对于这些事件的情绪,固亦依然是人生,是活泼泼地之人生也。”
夏目的著作以想象丰富,文词精美见称。早年所作,登在俳谐杂志《子规》(Hototogisu)上的《哥儿》(Bocchan)、《我是猫》(Wagahaiwa neko de aru)诸篇,轻快洒脱,富于机智,是明治文坛上的新江户艺术的主流,当世无与匹者。
《挂幅》(Kakemono)与《克莱喀先生》(Craig Sensei)并见《漱石近什四篇》(1910)中,系《永日小品》的两篇。
森鸥外
森鸥外(Mori Ogai,1860—)名林太郎,医学博士又是文学博士,曾任军医总监,现为东京博物馆长。他与坪内逍遥上田敏诸人最初介绍欧洲文艺,很有功绩。后又从事创作,著有小说戏剧甚多。他的作品,批评家都说是透明的智的产物,他的态度里是没有“热”的。他对于这些话的抗辩在《游戏》这篇小说里说得很清楚,他又在《杯》(Sakazuki)里表明他的创作的态度。有七个姑娘各拿了一只雕著“自然”两字的银杯,舀泉水喝。第八个姑娘拿出一个冷的熔岩颜色的小杯,也来舀水。七个人见了很讶怪,由侮蔑而转为怜悯,有一个人说道,“将我的借给伊罢?”
“第八个姑娘的闭著的嘴唇,这时候才开口了。
‘Mon verre n’est pas grand, mais je bois dans mon verre.’
这是消沉的但是锐利的声音。
这是说,我的杯并不大,但我还是用我的杯去喝。”
《游戏》(Asobi)见小说集《涓滴》(1910)中。
《沉默之塔》(Chinmoku no tō)原系“代《札拉图斯忒拉》译本的序”,登在生田长江的译本(1911)的卷首。
有岛武郎
有岛武郎(Arishima Takeo)生于一八七七年,本学农,留学英、美,为札幌农学校教授。一九一○年顷杂志《白桦》发刊,有岛寄稿其中,渐为世间所知,历年编集作品为《有岛武郎著作集》,至今已出到第十四辑了。关于他的创作的要求与态度,他在《著作集》第十一辑里有一篇《四件事》的文章,略有说明。
“第一,我因为寂寞,所以创作。在我的周围,习惯与传说,时间与空间,筑了十重二十重的墙,有时候觉得几乎要气闭了。但是从那威严而且高大的墙的隙间,时时望见惊心动魄般的生活或自然,忽隐忽现。得见这个的时候的惊喜,与看不见这个了的时候的寂寞,与分明的觉到这看不见了的东西决不能再在自己面前出现了的时候的寂寞呵!在这时候,能够将这看不见了的东西确实的还我,确实的纯粹的还我者,除艺术之外再没有别的了。我从幼小的时候,不知不识的住在这境地里,那便取了所谓文学的形式。
“第二,我因为爱著,所以创作。这或者听去似乎是高慢的话。但是生为人间而不爱者,一个都没有。因了爱而无收入的若干的生活的人,也一个都没有。这个生活,常从一个人的胸中,想尽量的扩充到多人的胸中去。我是被这扩充性所克服了。爱者不得不怀孕,怀孕者不得不产生。有时产生的是活的小儿,有时是死的小儿,有时是双生儿,有时是月分不足的儿,而且有时是母体自身的死。
“第三,我因为欲爱,所以创作。我的爱被那想要如实的攫住在墙的那边隐现著的生活或自然的冲动所驱使。因此我尽量的高揭我的旗帜,尽量的力挥我的手巾。这个信号被人家接应的机会,自然是不多,在我这样孤独的性格更自然不多了。但是两回也罢,一回也罢,我如能够发见我的信号被人家的没有错误的信号所接应,我的生活便达于幸福的绝顶了。为想要遇著这喜悦的缘故,所以创作的。
“第四,我又因为欲鞭策自己的生活,所以创作。如何蠢笨而且缺向上性的我的生活呵!我厌了这个了。应该蜕弃的壳,在我已有几个了。我的作品做了鞭策,严重的给我抽打那顽固的壳。我愿我的生活因了作品而得改造!”
《与幼小者》(Chīsaki monoe)见《著作集》第七辑,也收入罗马字的日本小说集中。
《阿末之死》(Osue no shi)见《著作集》第一辑。
江口涣
江口涣(Eguchi Kan)生于一八八七年,东京大学英文学科出身,曾加入社会主义者同盟。
《峡谷的夜》(Kyokoku no yoru)见《红的矢帆》(1919)中。
菊池宽
菊池宽(Kikuchi Kan)生于一八八九年,东京大学英文学科出身。他自己说,在高等学校时代,是只想研究文学,不豫备做创作家的,但后来偶做小说,意外的得了朋友和评论界的赞许,便做下去了。他的创作,是竭力的要掘出人间性的真实来。一得真实,他却又怃然的发了感叹,所以他的思想是近于厌世的,但又时时凝视著遥远的黎明,于是又不失为奋斗者。南部修太郎在《菊池宽论》(《新潮》一七四号)上说:
“Here is also a man——这正是说尽了菊池的作品中一切人物的话。……他们都有最像人样的人间相,愿意活在最像人样的人间界。他们有时为冷酷的利己家,有时为惨淡的背德者,有时又为犯了残忍的杀人行为的人,但无论使他们中间的谁站在我眼前,我不能憎恶他们,不能呵骂他们。这就因为他们的恶的性格或丑的感情,愈是深锐的显露出来时,那藏在背后的更深更锐的活动著的他们的质素可爱的人间性,打动了我的缘故,引近了我的缘故。换一句话,便是愈玩菊池的作品,我便被唤醒了对于人间的爱的感情,而且不能不和他同吐Here is also a man这一句话了。”
《三浦右卫门的最后》(Miura Uemon no saigo)见《无名作家的日记》(1918)中。
《报仇的话》(Aru Katakiuchi no hanashi)见《报恩的故事》(1918)中。
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Akutagawa Riunosuke)生于一八九二年,也是东京大学英文学科的出身。田中纯评论他说:“在芥川的作品上,可以看出他用了性格的全体,支配尽所用的材料的模样来。这事实便使我们起了这感觉,就是感得这作品是完成的。”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他又多用旧材料,有时近于故事的翻译。但他的复述古事并不专是好奇,还有他的更深的根据:他想从含在这些材料里的古人的生活当中,寻出与自己的心情能够贴切的触著的或物,因此那些古代的故事经他改作之后,都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了。他在小说集《烟草与恶魔》(1917)的序文上说明自己创作态度道:
“材料是向来多从旧的东西里取来的。……但是材料即使有了,我如不能进到这材料里去,——便是材料与我的心情倘若不能贴切的合而为一,小说便写不成。勉强的写下去,就成功了支离灭裂的东西了。
“说到著作着的时候的心情,与其说是造作着的气分,还不如说养育著的气分〔更为适合〕。人物也罢,事件也罢,他的本来的动法只是一个。我便这边那边的搜索著这只有一个的东西,一面写著。倘若这个寻不到的时候,那就再也不能前进了。再往前进,必定做出勉强的东西来了。”
《鼻子》(Hana)见小说集《鼻》(1918)中,又登在罗马字小说集内。内道场供奉禅智和尚的长鼻子的事,是日本的旧传说。
《罗生门》(Rashōmon)也见前书,原来的出典是在平安朝的故事集《今昔物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