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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现代小说译丛》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

2022-05-13 23:59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现代小说译丛(鲁迅译)

目录

现代小说译丛

幸福

医生

战争中的威尔珂一件实事

疯姑娘

父亲在亚美利加



  幸福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自从妓女赛式加霉掉了鼻子,伊的标致的顽皮的脸正像一个腐烂的贝壳以来,伊的生命的一切,凡有伊自己能称为生命的,统统失掉了。

  留在伊这里的,只是一种异样的讨厌的生存,白天并不给伊光明,变了无穷无尽的夜,夜又变作无穷无尽的苦闷的白天。

  饿与冻磨灭伊的羸弱的身体,这上面只还挂着两个打皱的乳房与骨出的手脚,仿佛一匹半死的畜生。伊不得不从大街移到偏僻的地方,而且做起手,将自己献与最龌龊最惹厌的男人了。

  一晚上,是下霜的月夜,伊来到一条新街,是秋末才造好的。这街在铁路后面,已经是市的尽头,一直通到遍地窟窿的荒凉的所在,在这里几乎没有人家。这地方绝无声响。街灯的列,混着平等静肃的落在死一般的建筑物上的月光,只是微微的发亮。

  黑影,那从地洞里爬出来的,咄咄逼人的横在地上,还有电报柱,由电线连结着,白白的蒙了霜,月神一般闪烁。空气是干燥的,但因为严霜,刺得人皮肤烧热。

  这宛然是,在这寒冷之下,全世界都已凝结,而且身上的各圆部都用着烧红的铁刺穿。于是身体碎了,皮肤的小片,全从身上离开。从口中呼出的气,像一片云,略略升作青色的亮光,便又凝冻了隐去。

  赛式加已经是第五日没有生意了。在这以前,伊就被人从伊的旧寓里打出,并且扣下了伊的最末的好看的腰带。

  缓缓的怯怯的动着伊瘦小低弯的形体,在空虚的月下的路边;伊很觉得,仿佛伊在全世界上已经成了孤身,而且早不能通过这荒凉的境地了。伊的脚冻得一刻一刻的加凶,在索索作响的雪上,每一步都引起伊痛楚,似乎露出了鲜血淋漓的骨骼在石头上行走似的。

  走到这惨澹的区处中间,赛式加才悟到了伊的没意义的生存的恐怖,伊于是哭了。眼泪从伊的发红的冷定的眼睛里迸出,凝结在暗的烂洞里面,就是以前安着伊的鼻子的地方。没有人看见这眼泪,月亮也同先前一样在大野上亮晶晶的浮着,散布出一样的明朗的青色的光辉。

  没有人到来。说不出的感情,在伊只是增高增强起来,而且已经达到了这境界,就是以为人们际此,便要陷入野兽的绝望,用了急迫的声音,狂叫起来。叫彻全原野,叫彻全世界。然而人是默着,只是痉挛的咬紧了牙关。

  赛式加祈愿说:“我愿意死,只是死,”但伊忽又沉默了。

  这时候,在白色的路上,忽地现出一个男人的黑魆魆的形象,很快的近前,不久便听到雪野踏实的声音,也看见月亮照在他羔皮领上发闪。

  赛式加知道,那是在道路尽头的工厂里的一个仆人。

  伊在路旁站定,等候着他,用麻木的手交换的拽着袖口,将头埋在肩膀中间,脚是一上一下的顿着。伊的嘴唇似乎是橡皮做的了,只能牵扯的钝滞的动。伊很怕,怕要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爷, ”伊才能听到的低声说。

  走来的人略略转过脸来,便又决然的赶快走了。赛式加奋起绝望的勇气,直向前奔,伊跟住他走,一面逼出不自然的亲热的声音劝他说:

  “大爷……你同来,……真的。……好罢,就去……我们去罢。我给你看一件东西,会笑断你的肚肠的。……好,我们去。……总之,一定,我什么都做给你看,……我们去罢,爱的人。……”

  过客仍旧只是走,对伊并不给一点什么注意。在他板着的脸上圆睁着眼睛,很不生动,似乎是玻璃做的。

  赛式加从他的前面跳到后面,又紧缩了双肩,声音里是钝滞的呻吟,而且冷得只是喘气:

  “你不要单看这,大爷,我现在这模样了,……我的身子是干净的。……我的住家并不远,我们去罢。……怎?……”

  月亮高高的站在平野上,赛式加的声音在霜气的月光中异样的微弱的响。

  “好,我们去罢,”赛式加喘息着又踢绊着说,但还是用了跳步在他前面走。“好,你不愿意,……那就求你给两个格利威涅克 就是了。买点面包,我整一日还没有吃呢。……你给罢。……好,一个格利威涅克,大爷……爱的人。……”

  他们来到一处极冷静的地方的时候,那过客默默的和伊走近了。他的异样的玻璃似的眼睛还是毫无生气的睁在月光里。

  “好,你就只给一个格利威涅克,……我的好大爷 ……这在你算什么呢。”

  一个最末的绝望的思想,忽然在伊的脑里想到了。

  “我做,什么你乐意的。……真的,……我给你看这么一件东西,……我是会想法儿的。……你愿意,我揭起衣服来,……便坐在雪里;……我坐五分钟,……你可以自己瞧着表,……真的,……我只要十戈贝克就坐了。……你真会好笑哩,大爷”

  这过客站住了,他的玻璃样的眼睛也因为一种感觉而生动起来,他用了短的断续的声音笑了。

  赛式加正对他站着,冷得发抖,伊的眼睛紧紧的钉住他手上或脸上,竭力的陪笑。

  “但你可愿意,我却给五卢布,不是十戈贝克么?”过客四顾着说。

  赛式加冷得发抖;不信他,也不开口。

  “你……听着,……脱光了衣服站在这里。我打你十下。——每一下半卢布,你愿么?”

  他不出声的笑而且发抖。

  “这冷呢,”赛式加哀诉似的说,惊讶和饿极和疑惑的恐怖,也神经的痉挛的穿透了伊的全身。

  “这算什么,……你因此就赚到五卢布,就因为冷。”

  “这也很痛罢,你的打,”赛式加含含胡胡的并且十分苦恼的吞吐着说。

  “唔,什么,什么——痛?你只要熬着,你就赚到五卢布。”

  这过客往前走去了。

  赛式加愈抖愈厉害:

  “你……那就给五戈贝克罢。……”

  这过客往前走去了。

  赛式加想拉住他的手,但他擎上来便要打,而且忽然大怒起来,吓得伊倒跳。

  这过客已经走远了两三步了。

  赛式加哀诉的叫道,“大爷……大爷……这就是了,大爷。”

  那人站住了,回过身来。

  他从齿缝里简截的说道,“唔。”

  赛式加迷迷惑惑的站着。于是伊慢慢的解了身上的结束。伊的冻着的手指,在伊仿佛是别人的了,而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伊的眼光总不能离开了那玻璃似的眼睛。

  “喂,你……赶快,……有人会来,……”过客从齿缝里不耐烦的说。

  寒气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赛式加的裸体。伊的呼吸要堵住了,似乎有烧得通红的铁忽然粘着了伊的全身,冰冻的皮肤,都撕裂下来了。

  “你快打罢,”赛式加喃喃的说,便自己转过背来向着男人;伊的牙齿格格的厮打。

  伊一丝不挂的站在他面前,这精赤的小小的身体,在月光寒气和夜里的大野中间,皎洁的雪上,显得非常别致。

  “喂,”他鸣动着喉咙喘吁吁的说,“瞧这……要是你能熬,……在这里,五卢布;……要是不能,你叫了,那就到鬼里去!……”

  “是了,……你打。……”伊的冻坏的嘴唇喃喃的说;伊全身因为寒冷,都痉挛蜷缩起来了。

  过客走到身旁便打,突然间举起他细的手杖,使了全力,落在赛式加的瘦削伶仃的脊梁上。刀割似的创伤从伊身上直钻到脑子里。伊的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怕人的痛楚的感觉,合凑着奔流。

  “阿,”赛式加的嘴唇里迸出一个短的惊怖的声音来。伊前走了两三步,用伊的两手痉挛的去按那遭打的处所。

  “拿开手,……拿开手!……”他跟在伊后面,喘吁吁的叫喊说。

  赛式加抽回膊肘,第二下便忽然的又将一样的难当的痛楚烙着伊了。伊呻吟倒地,两手支拄着。正倒下去时,又在伊裸体上,加上了白热的刀剜似的打扑。伊的裸露的肚子便匍在地面,并且几乎失了知觉的咬着积雪。

  “九,”有钝滞的喉鸣的声音计着数;同时在伊的身体上又飞过了新的闪电,发出一个新的湿的响声。有东西迸裂了,极象是冰冻的芜菁,于是鲜血喷在雪上。赛式加辗转着像一条蛇,翻过脊梁去,积雪都染了血;伊的洼下的肚皮,在月光底下发亮。正在这一刻,又打着伊左边的胸脯,噗的破了。

  “十,”有人在远地里叫。于是赛式加失了神。

  但伊又即刻苏醒过来了。

  “喂,起来,你这死尸,拿去,”一个急躁不过的声音叫喊说,“我去了,……唔?”

  裸体的赛式加将发抖的手痉挛的爬着地面,跄跄踉踉的想站起身,鲜血顺了伊的身子往下滴。伊已经不很觉得寒冷,只在伊所有的肢节里,都有一种未尝经历过的衰弱,不快,苦闷的颤抖,和拉开。

  伊惘惘的摸着打过的湿的处所,去穿伊的衣裳。待到伊穿上那冰着的褴褛衣服,很费却许多工夫;伊在月光皎洁的大原野上静静的蠢动。

  当过客的黑影已经消灭,伊穿好了衣裳之后,伊才摊开伊捏着拳头的手来。在血污的手掌上,金圆像火花一般灿烂。

  ——五个,伊想,伊便抱了大的轻松的欢喜的感情了。伊迈开发抖的腿向市上走去,金圆在捏紧的手中。衣服擦着伊身体,给伊非常的痛楚。但伊并不理会这件事。伊的全存在已经充满了幸福的感情,……吃,暖,安心和烧酒。不一刻,伊早忘却,伊方才被人毒打了。

  ——现在好了;不这么冷了——伊喜孜孜的想,向狭路转过弯去,在那里是夜茶馆的明灯,忽然在伊面前辉煌起来了。

   

  阿尔志跋绥夫(Mikhail Artsybashev)的经历,有一篇自叙传说得很简明:

   

  一八七八年生。生地不知道。进爱孚托尔斯克中学校,升到五年级,全不知道在那里教些甚么事。决计要做美术家,进哈尔科夫绘画学校去了。在那地方学了一整年缺一礼拜,便到彼得堡,头两年是做地方事务官的书记。动笔是十六岁的时候,登在乡下的日报上。要说出日报的名目来,却有些惭愧。开首的著作是V Sljozh,载在 Ruskoje Bagastvo里。此后做小说直到现在。

   

  阿尔志跋绥夫虽然没有托尔斯泰(Tolstoi)和戈里奇(Gorkij)这样伟大,然而是俄国新兴文学的典型的代表作家的一人;他的著作,自然不过是写实派,但表现的深刻,到他却算达了极致。使他出名的小说是《阑兑的死》(Smert Lande),使他更出名而得种种攻难的小说是《沙宁》(Sanin)。

  阿尔志跋绥夫的著作是厌世的,主我的;而且每每带着肉的气息。但我们要知道,他只是如实描出,虽然不免主观,却并非主张和煽动;他的作风,也并非因为“写实主义大盛之后,进为唯我”,却只是时代的肖像:我们不要忘记他是描写现代生活的作家。对于他的《沙宁》的攻难,他寄给比拉尔特的信里,以比先前都介涅夫 (Turgenev)的《父与子》,我以为不错的。攻难者这一流人,满口是玄想和神,高雅固然高雅了,但现实尚且茫然,还说什么玄想和神呢?

  阿尔志跋绥夫的本领尤在小品;这一篇也便是出色的纯艺术品,毫不多费笔墨,而将“爱憎不相离,不但不离而且相争的无意识的本能”,浑然写出,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达罢了。

  这一篇,写雪地上沦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几乎美丑泯绝,如看罗丹 (Rodin)的雕刻;便以事实而论,也描尽了“不惟所谓幸福者终生胡闹,便是不幸者们,也在别一方面各糟蹋他们自己的生涯。”赛式加标致时候,以肉体供人的娱乐,及至烂了鼻子,只能而且还要以肉体供人残酷的娱乐,而且路人也并非幸福者,别有将他作为娱乐的资料的人。凡有太饱的以及饿过的人们,自己一想,至少在精神上,曾否因为生存而取过这类的娱乐与娱乐过路人,只要脑子清楚的,一定会觉得战栗!

  现在有几位批评家很说写实主义可厌了,不厌事实而厌写出,实在是一件万分古怪的事。人们每因为偶然见“夜茶馆的明灯在面前辉煌”便忘却了雪地上的毒打,这也正是使有血的文人趋向厌世的主我的一种原因。

  一九二○年十月三十日记。

   

  医生

  俄国 阿尔志跋绥夫

   

  

  和一个沉默寡言的巡警做了伴,医生跨过了潮湿的边路,穿着空虚的街道走。他的高大的模样在这边路上,仿佛反映在破碎的昏暗的镜里一般。围墙后摇着干枯的树枝;大风一阵一阵的吹,冲着铁的屋山,而且将冷的水滴掷到人脸上。倘使他的怒吼停顿下来,那就暂时的寂静了,人便从远处听得隐隐的,然而十分清楚,忽而单响,忽而连发的枪声。在南边大教堂的黑影后面,交互的起伏着一道微弱的红色,从下面照着垂下的云;那云在熹微的光线中,宛然是一条大蟒的红灰色的蜿蜒的身体。

  “在那里放枪呢?”医生探问说,两手深藏在袖子里,又看着自己的脚。

  “这我不能知道,”巡警回答说,但医生在他音调上,就觉察出他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

  “在坡陀耳么?”医生固执的问,其时他已经很嫌恶,几乎下颏要生痛了。

  “那地方,我不知道,”巡警用了一样的声音答话。“我们该赶快了。先生。……”

  “这被诅咒的蠢物!”医生一面想,一面咬了牙,赶快的走。

  风还是一阵一阵的吹;在间断时,还只是听得这一样的远的隐隐的射击。

  “但是谁将警厅长 打伤了?”医生一面生病似的仔细听着射击,并且追问说。

  “被犹太人,大约是那里面的谁,……”巡警用了照样的毫无区别的声音回答;这神情,似乎无论谁伤了谁或者杀了谁,都于他全不相干,而且其时只是固执的想着一件全属于个人的事务。

  “用了什么?”

  “用一柄手枪……放了,据说,于是伤了他。”

  “这为什么呢?”

  “这我不能知道。”

  在这单调的简短的回答里藏着些东西,就是各样详细的探问,请求,激昂,全都无用的事。

  医生的胸脯里,沉重的不平只是升腾上来,几乎塞住了喉咙。他自己内中推定,那警厅长是被犹太人自卫团 的一个团员打伤的,据医生所知道,那哥萨克兵,曾经奉了他的命令,射击过他们。

  他眼前浮出一幅图像来,是一群不整齐的人堆,都是没有好兵器的惊跳起来的气厥的人们,被他们的狂瞀的激昂和他们的同情所驱使,奔向市区里去,那地方是在狞野的非人类的咆哮里,捣毁房屋,撕裂可怜的破衣,弄在污秽里,而且在绝望的恐怖中已经发了狂的人,正受着屠戮。他们闯过去,拿着不完全的兵器,凌乱的去突击那凶徒队,于是整齐的毫不宽容的一齐射击,便径射这人堆;在污秽的街道上面撒满了他们的死尸。医生在自己面前看得这图像非常分明,便这样反对起来,至于他以为最好是即时回去,并且对这巡警粗鲁的说:

  “哪,听他像一条狗子似的倒毙去!……生来是一条狗子便该狗子似的死!”但他又自己制住了。

  “我没有这样做的道理……我是医生;不是法官!”

  这根据在他已经觉得不可动摇。他却又从别的思路上,增加上去想:

  “况且……倒在地上的人,不要去打他!”

  这感想,是自己也以为含胡,同时又不愿意来承认的感想,激动而且苦恼他。这内心的战争和在光滑的路角上被风的吹着,使他很不容易向前进。

  巡警在后面不停的走,而在医生,对于这乌黑的单调的形相的跟随,渐渐耐烦不得了。一种苦恼的冤屈的感情,仿佛无端被人叱责似的,紧紧的钉住了他。

  “我想,人可以给我送一匹马来!”他的声音生病似的发着抖;他对于他这无谓的抗议,自己也觉得奇异。

  “马是都在路上了。在全市里寻医生,我本想给先生叫一辆马车,然而他们,这鬼,全都藏起来了。”巡警用了较为活泼的仔细想过的音调说。

  “还是赶快罢,先生!……”

   

  

   

  警厅长的住宅面前站着许多巡警和两个骑马的哥萨克,鞍上横着枪。那马时时摇头,风将他的尾巴向着一旁吹拂。哥萨克人全不动,似乎他并非活人,却是那马的没有灵魂的附加物;……如果马匹走到街心,也仿佛是,只是他自己的意思,将骑者从这地方驼到别的地方去。巡警们默默的看着走来的医生,又默默的让给他路,灰色外套的沃珂罗陀契尼恭恭敬敬的举手到帽檐。

  “你得到了?……一个医士?……”他问。

  “是的,医士!”巡警得胜似的回答,往前走去,开了通到楼梯的门。

  “请,先生!……”

  通到前房的门是开着的,……这地方颇暗,但邻室却点着一盏灯,那光斜射到前房的地上,走出一个胖的区官来;门口还现出许多别的警官和一个漂亮的宪兵官。

  “一个医士?”区官一样的明晰的问。“得到了么?”

  “得到了!”那跑在前面的,灰色外套的沃珂罗陀契尼开了门,才回答说。

  医生不说话,勉强着态度,抱了屈辱的感想,似乎他意外的搅在不愉快的案件中间,不知道如何才能逃脱,他摸弄了许多时的领襟,脱去外套和橡皮鞋,于是又除下眼镜来,用手帕比平常格外长久的摩擦。

  这瞬间他忽然想起了,怎样的当他还在学生时候,为着一件要事必须往一家人家去,而先前不久却因了误会被人从这里逐出的,而且那羞辱的感情怎样厉害的迫压于他,至使他肢节的每一运动都造成近乎天然的痛楚。这时他无端的咳嗽,皱了眉心,从眼镜边下放出眼光来,拙笨的踏着地板,走进那明亮的屋里去。

  “病人在那里?”他烦恼的问,并不看人;他又努了力,不去注意那些正向他的专等的许多脸。他只看见,宪兵官便正是那一个,是近时来搜查过他的住所的。

  “即刻,先生,……请这边,这边,……”区官急口的说,指着路。

  迎面匆匆的走出一个苗条的女人,衣裳缠着伊的脚。伊长着漆黑的,哭过的因此显得非常之大的眼睛;伊的柔软的脖颈全伸在衣领的花边镶条的外面。伊是这样美,至于连医生也吃惊的看了。

  “柏拉通·密哈罗微支,医士么?”伊问,用了枯燥的,因为激动而迸散了的声音。

  “医士,医士,安玛·华希理夫那,……那就,你放心罢,……现在一切都就好了。……现在——我们就使他站起来!……”区官急口的说,显出莽撞,男子常常对着标致的女人说的,不应有的家庭的亲切来。

  伊抓住医生的两手,紧紧的一握,软软的,并且说,其时伊大开的两眼正看着他的脸:“体上帝的意志,先生,请你帮助,……你这边来,赶快,……如果你看见他怎样的苦恼!……我的上帝呵,他们将他……打在……肚里了,……先生!”

  于是伊欷歔起来,用伊的柔软的两手掩了脸,也如伊的胸脯一般,在又白又软的花边镶条下,露出嫩玫瑰的颜色来。

  “安玛·华希理夫那,你不要这么急!现在,怎样了?”那胖区官抬起了短的两手。

  “你镇静点,慈善的太太,……这即刻……”医生也喃喃的说,同情使他软和了声音。但当说话时,他的眼光落在伊手上;他就记得了,今日一个相识的人怎样对他说:凶徒们撕开了怀孕的犹太女人的肚皮,塞进床垫的翎毛去。

  “你为什么不另请一个别人呢?”他很含混的问,没有抬起眼来。

  伊诧异的圆睁了眼睛。

  “上帝呵,我们请谁去呢?合市里只有你是唯一的俄国的医生,……却不能去请犹太人:……他们现在对他都怀恨,……先生!……”

  区官走近一些了;医生懂得这举动。他满抱着嫌恶一瞥周围,却又制住了自己;只是红了脸,而且愤愤的一他近视的眼睛。

  “唔,好,那就……病人在那里?”

  “这边,这边,先生!……”伊慌忙大声说,提起衣裳,赶快的往前走。

  “大约你要人帮忙,……”区官急口说。

  “我用不着人!”医生截断了话,自己得意着趁这机会的撒些野,跟了警厅长的妻走去了。

  他们匆匆的经过了两间昏暗的房屋,大约是食堂和客厅;因为医生以为在昏黄中,看出一张白的桌上摆着还未撤去的茶炊,图画,一张翼琴,虽然漆黑,却在暗地里发光,以及一面镜。两脚互换的踏着坚硬的砑蜡的地板,和柔软的毛毡;一切东西上都带着不可捉摸的奢华的气味。医生因此又觉得非常苦闷起来,仿佛有一件不愉快的可耻的事的缠绕,使他自己堕落了。

  在一个门后面响着在医生是听惯的,单调的,垂死的人的断续的呻吟,这音响却使他轻松了;他立刻明白,他什么应当做,和什么是搁下不得的了。这时他已经自己向前;他首先跨进了病人的屋里去。

  这地方很明亮,嗅到撒勒蔑克精(Salmiakgeist),沃度仿谟(Jodform),和一些更烈的气息;其中透出沉重的深邃的从内部发出的呻吟。慈善的看护妇胸前挂着红十字站在床边;那褥子上,血污的罩布挂在一旁,没有枕,伸开了全身,异样的挺了胸脯躺着的,是警厅长。他的蓝色的裤子解了钮扣褪向下边,小衫高高的卷在胸上,而其间断续的,非常费力似的,起伏着精光的肚皮。

  医生仔细的看定他,并且说:

  “姊妹,你给亮,请……”

  但警厅长的妻便自己跳到桌旁去,拿过灯来,很俯向前,似乎驼着一个可怕的重负。这时火焰从下面向伊照着伊眼里含着异样的闪光;如果这从伊丈夫的肚子上移到医生脸上的时候,又显出伊那孩子似的,天真的恐怖的神色。

  医生弯下身去,在这眩目的光线的范围中,于他只剩下发红的肚皮带着一个暗色的肚脐以及下面的乌黑的毫毛,抖抖的起落。受伤的人的脸正在阴影里,医生是完全忘却了。

  “哦,这里……”他机械的对自己说。

  那地方,当肋骨弓的尽处,是一个细小的,暗红色的窟窿。那周围非常整齐,已经有些青肿而且染了玫瑰色的血污了,这似乎很微细,至于使人全不能相信他的危机,但那苦痛的挣扎,仿佛全身尽了所有的力,都在伤处用劲一般的,却分明说出了这可怕的苦恼和逼近的危险。

  “哦,哦,……”医生重复说。

  他伸出两个手指去按那伤口的周围,皮肉软软的跟着下去了,但这上面忽而轩起一道可怕的波纹来,一种简单的不像人的狂呼,便在左近什么地方,医生的肘膊底下发喊。

  玫瑰色衣服女人手里的灯,到了这模样了,至于医生即刻机械的接住他。他前面看见一个苍白的,可怜的而且极美的脸,于是他的心又起了热烈的同情,伊放下臂膊,无助的挂在身上。

  “伊抽紧了!”医生想,——仔细的察看着伊这仓皇的举动。

  “慈善的太太,……你不要这样着急。……我们还是出去的好,……在这里没有你的事,”他拘谨的试向伊去劝告,同时又抓住了伊的臂膊。

  伊用了粗野的圆睁的眼睛看定他。

  “不,不……不用,不用……赶快,先生,赶快……体上帝的意志!”

  但医生扶了臂膊只向外边送,伊也从顺的离开了房间。

  使女在客厅上点了灯,那柔和的红光,便使弯曲的家具的圆面和画框的昏沉的金色,都从阴暗里显露出来了。门口是区官的红而且圆的脸,想问不问的往里看,医生将女人几乎勉强的引到这地方,给伊坐到躺椅上去。

  “你不要到那边去,……你停在这里!……那边看护妇就够了。我立刻去叫助手来。你太着急了,……你停着,……”

  “已经遣人到助手那里去了,”区官答应说。

  伊听着,伊的黑而发光的眼并不离开了医生;似乎伊有点没有懂,医生刚一动,伊便敏捷的像猫一样,抓住了他的手。

  “先生,体上帝的意志,你说实话,……这不危险么?……他要死么?……”

  言语间有什么阻碍了伊;最末的话伊努了力才能含胡的说。

  医生愈加悟到,伊正感着怎样的忧愁;他的同情更其强盛了。

  “唔,什么,……”他想,是回答他自己的不分明的感情;“各有各的,……这暴行也和那各种别的暴行一样可怕。……在伊自然是只有他在世界上最贵重,纵然有一切的,……而在他便是他的性命最贵重,也如别的人。……我的职务是,救助一切,……不应当……将病人分出有罪和无罪来!……”

  “你镇静点,慈善的太太,”他弯了过于高大的瘦身子,柔和的向伊俯视下去,“一切,靠上帝保佑,将要有头绪了。伤是重的,的确,但你们邀我,还是这时候,……真的,这幸而,邀我有这样快,……”他反复的说,使他的话加起斤两来。

  虽然一切全未妥当不异从前,他还没有动手,那黑眼睛却柔软了,消失了伊的发热似的闪光;蕴藉而且感荷,伊忽然觉得很软弱,倒在躺椅里了。

  “我谢你,先生!……”伊用了深信的妩媚的调子低声说。

  “你去就是,我不再搅扰了。……但如有事,……那边,……你便叫我。先生!”

  医生违反了自己的意志,又将眼光瞥到洁白的花边工作的波纹,黑头发,玫瑰色的身体和瑟瑟发响的绢衣上面去。

  “怎样的一个壮观的美呵!”他诧异的想。“而又是……女人,……这凶徒的同衾的人!……希奇,上帝在上!……是的,在这光明的世界上都这样!”—— 一面跨进房去,他转上了门的旋锁。先前一样的闻得药气味,先前一样的在床上笼着苦楚的声嘶的呻吟。慈善的看护妇不动的坐在旁边,在伊胸前是惹眼的红十字。

  “你听,姊妹,你叫助手去,并且给我取了器具来,此外的我写给他罢,他应该自己给我,……他都知道。……”

  “就是,”看护妇从顺的说,站起身。“但这已经遣人到各处去了,先生。……”

  “你又说去,暂时不要有人来;……受伤的人要安静。……你止住了他的夫人。……”

  医生独自留在受伤的人的床前,他小心的将灯安在几上,近些床,自己便坐在近旁的椅子上。

  警厅长永远是不动的躺着。他的脸长着又多又美的胡子,他的手在指上戴着指环,他的腿登着长统的漆靴,也一样的不动。只有那精光的发红的肚子,却用了紧张的摆动,异样的难熬的而且受逼似的动弹,筋肉都杂乱无章的抽向一边,似乎他正在枉然费力,想推出一件什么深入在他里面的作鲠的东西来。

  每当枉然的费力之后,全身便发一回抖,又从蓬松的红须底下,迸出嘶嗄的声音,宛然是不自觉的病中的笑声,也象是极悲痛极恐怖的叹息。

  医生知道,他能够怎样做,来助这有机组织对于苦痛的战胜;他第一眼先行看定,这警厅长的茁实的身体虽然重伤,倘其间不生变状,或疗治并不过迟,是担受得住的。他又照例的不耐烦起来了。

  他拿过那满盖着金红色毫毛的手来,这先前确是很强壮,但现在却橡皮一般软了,于是便诊脉。

  这刹时,呻吟停止了。医生忙向受伤的人看,知道他已经苏醒了。

  “现在,你觉得怎样?”他问。

  警厅长默着。他的肚子还照旧,艰难的高低。眼珠在低垂的眼睑底下昏浊的无生气的看。

  医生已经相信他自己是看错了,但这瞬间胡子发了抖,一种异样的声音,似乎从身体的最里面的深处发出来的,轻微的而且分明的说:

  “痛,……先生,……我要死了,……安玛在那里呢,……我的妻?”

  “你的夫人由我送出去了。因为伊太兴奋。你不会死,没有的事。并没有这样重。……”医生回答说,安慰着。用了他常对病人说的,用惯的切实的声音。

  “痛,……”警厅长更低声的重复说,叹一口气。

  “不要紧,……我们将要一切理出头绪来了。……你只忍耐一点。”医生用了同样的声音回答说。

  然而警厅长已经又昏过去了,从金红色的胡子底下,连续的迸出艰苦的呻吟来。

  医生看了表,叹息,站起身,那伤口早经看护妇洗净了,暂时也没有事情做。他觉得烦躁的不安。房里面闷而且热,灯火点得太明。他混乱起来了,思想像烟之在风中一般环绕。他走近窗户;他开了眺望窗,靠着冷玻璃向街上看;那清冷的洁净的空气,波涛似的从他头上流进房中,吹动他的头发,他觉得舒服了。

  街上正寂静。寂寞的黄色的街灯俨然的无聊的点着,并且照着人家漆黑的窗户和沉默的招牌。许多屋脊上头,耸着大教堂里昏暗的钟楼的高轮廓;这后面是闪着才能辨认的远远的微红。

  这提起了医生的坡格隆 的记忆了;他忽又含胡的失了主见,这正是整日的呕吐似的给他烦恼的事。他从眺望窗伸出头去,侧耳的听。确乎没有听到什么,但随后却风送了单发的远地里的枪声来。

  ……吧,……啪,……啪,……这隐隐的在空中飘浮,而在这短的钝的声响中,便跟着悲惨的运命。

  “上帝呵,这何时有一个终局!……”医生想。

  在房后面,对他回答似的发出提高的断续的呻吟。

  迫压似的思想透过了医生的脑里了。

  “上帝呵。他这里,……他有着怎样一个又美又可爱的妻,他自己多少强壮而且健康,围绕着他是怎样的丰裕的奢华,他还该有怎样的健康而且活泼的孩子;……但他却并不满足这幸福,欢喜这生活,并且宝重这欢喜;他倒去干这等事!这在他是无须的,属于分外的,可怕的,……他该明白罢。那是造了怎样的孽了。然而虽然……”

  寒风更烈的吹着屋脊;床上又发了呻吟。

  医生靠着窗边不安的细听;他以为听得一声喊,但也不能辨别,是否并非他自己的疑心。在他脸上,本已通红而且汗湿的,下起不甚可辨的雨的细滴来了。伸开长颈子,他左右的看,在正对面认出一方大的白色的招牌:“鱼栈。”

  隐约的有一种东西来到他脑里了,但忽而用了极大的速率弥满了他的思想,又从这长成一幅鲜明的眩目的图像来。六七个月以前他应过一个商人的邀请,这人是得了轻的中风症了。

  这胖东西躺在安乐椅子上像一匹新剥皮的母猪;他的脸是青的,宛然一个死人;他的呼吸又艰难又嘶嗄,他的手脚抽搐了许多回,人就知道,他有怎样的苦闷了。

  医生那时用尽了方法,只要是学问所及的事;他不睡而且不倦的整夜的医治,终于使他站起来了。而这一个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在三日之前,曾对着一群破烂而且酩酊,几乎不像人样的人们,在大教堂前,分给他们烧酒和做旗的花布。他那又红又胖的脸兴奋得发亮,又用了他的嘶嗄的声音乱嚷些胡涂话,这就化了这一次的残虐,杀人与强奸。

  “那我曾,……倘那时我不曾医好他,”医生想,“现在就许要多活出几十个人,……我做了什么事?……”

  他惘惘的离开了窗门,似乎自己要唤起一种记忆来,而却没有。他走到床边,对了警厅长的脸锋利的看。这很青,衰惫,有许多回,呻吟每一厉害,金红色的胡子下面便露出白而且阔的牙齿;于是全脸上现了狡猾的,动物的表情。

  一个忿怒的嫌恶的大波动忽而冲着医生了,所有环象——这卧室的奢侈的陈设,夫妇床的显然的无耻的并列,和裸露的身子带着他红肿的皮肤,……都成了难堪的实质的反感了。

  “人应该自制,……我没有这权利,没有依照一己的感情的权利!”他自己在思想中叫喊。“而且,我自然是不走的,不要舍弃了将死的人,”他想,用了假作的切实,分明的决定了表情。

  “何以舍他不得?何以!——这却不能。……”

  完全的无主失了他的气力了。他从礼服的后袋里很拙的扯出手巾来,那衣缝便不可收拾的开了裂,于是慢慢的接续的在那流着大粒的汗的脸上只是揩。

  “呸,鬼!……但这是甚么事,……终于没有人来呢?”他突然暴躁的想,已经忘却,是他自己禁止的了。但他自己又立时觉察,他之所以只指望什么地方有一个来人,便因为想靠一个别的人抱着别的感情,来替代和鼓舞他的固有的“我”。

  “那真可怕呵,倘若一个人的神经坏掉了!这被诅咒的时间,”他很绝望,无声的说,徐徐回转身。他的举动又暧昧又游移,仿佛违反了一个别人的意志而行止,而且对于这反抗,又时时刻刻,必须战胜似的。

  因为一种什么的原因,又只引他向窗口去了。

  他刚向黑暗中一探望,他前面立刻现出一幅临末这几日的纷乱的悲惨的眩目的光景来。一个少年的尸体运到他的医院里来了。缺了脸,人已经不能推测,被害的是怎样的人,只在头颅所变的丑恶的一团,血污淋漓的质地上,现出那软头发的攒簇。随后他又记起一个高等女学生来,是年幼的犹太的闺女,他几于每天早上,和伊遇见在前往医院的途中,伊是苗条,快乐,以及伊干净的灰色的制服,黑的裙,高鞋,和黑头发围着玫瑰色的额角,在伊都见得很出色。对于这劳倦的医生,从伊姿态上,常常嘘出最初的女性青年的清新的吹息来;他愿意和伊遇见,正如愿意遇见每年中,还瑟缩,然而已经是光明快乐的春天。而伊也被害了。伊的死尸,是医生在这一日里所见的第二个。在一条巷内,一所门窗破碎的熏坏了的房子的近旁,末屑和污秽的破布中间,灰色的潮湿的步道上,他看见一点特别的鲜明的东西:凶徒们将伊在这房子里强奸了,剥光衣服,从窗洞摔在街石上,在那地方,据医生耳闻,人还拖着伊的一只脚,在泥泞里曳了许久的时光。在伊还未长成的胸脯上,挂着几片黑条,是被石头撕裂的皮肉,乌黑的解散的头发,在污泥中浆硬了,离头有一唉辛 之长,一条精光的折断的腿,无力的弯在石缝里。

  这才在他合着的眼睑下含了热泪,流出眼镜边外来了。于是这说不尽的悲惨的光景,带着恶梦似的恐怖,骤然间变了商人墨斯科皤涅珂夫的不成样子的胀大的嘴脸了。生着走血的大眼睛,歪着阔嘴,而周围又鬼怪一般的跳着破烂的,因为烧酒而肿胀的人们的,发狂似的形相。

  “不,……这不是人!”忽而外观上很冷静,响亮而且坚决的,医生说。

  在这恐怖中,那被害的闺女的脸消失了。

  跄跄踉踉的,又喃喃的自己说些话,医生竭全力支撑起来,离开了窗门,又向警厅长的床这边走,但他刚到房子中央,又火急的转了向,做一个拒绝的手势,并不向病人一瞥,便出去了。

  “我不能!”他很悲愤的说。

   

  

   

  他在客厅里正撞着慈善的看护妇;他便闪在一旁,让给伊的路。这一瞬间,他是在一种异样的半无意识状态里了;他后来自己也不能记忆,其时正想些什么事。看护妇站住,安安静静的问他,从下面仰看了他的脸:

  “又遣人去了。先生,……到谛摩菲雅夫和医院里。……”

  医生似乎正在倾听什么别的东西,向着伊的额上,那白帽子下面露出一小团毛发的地方,沉思的看;于是他答应说:

  “嗳,哦,……是了。……”

  “你许是要什么罢?我准备去。……水么?”看护妇又问。

  “好,……水!”医生愤怒的大叫,对于这鹘突和叫喊连自己也惊怖了。这刹那,他的眼光正遇到看护妇的诧异的眼,在伊眼光里,他看出了以为受侮的神情。

  他想要说,给一个申明,自己是为着甚么事。但只是无力的一挥手,穿过客厅出去了。

  他走,并不留心的,经过了一切的房屋,他觉得警厅长的妻的忧疑恐惧的眼光,那正从躺椅里站起来的,向着自己。但也并不对伊看,走进前房,便用那发抖的手穿起外套来。

  伊跟在他后面,向他略伸开了一半露出的,裹着花边的手臂,不安的问道:

  “你要到那里去,先生?什么事?”

  在伊后面,拙笨的伸开了两手,站着区官,从他头上,探着宪兵官的脸。

  医生转过身去,是已经穿好了橡皮鞋和外套的了,帽子拿在手里,不知何故的他经过他们的前面,进了食堂,并且说,看着地板,满脸发青:

  “我不能,……你另外叫别的人!……”

  惑乱的惊怖睁大了伊乌黑的眼睛了。伊合了手。

  “先生,你怎么了!我去邀谁呢?……我已经对你说过,……到处……只有你是唯一的……为什么?你自己欠康健么?”

  医生吐出不知怎样的一种声气,因为他不能即刻说出话来。

  “呜,……不的,……我康健!我完全康健!”他大声说,激昂起来,全身发着抖。

  死人似的青色骤然一律的盖了伊的脸。伊闭了口,注视着他,从这固定的玻璃一般的眼光上,医生忽然知道,伊也懂得他了。

  “先生!”宪兵官恫吓的开口,但伊便用手阻止了他。

  “你不肯医治我的男人,因为他……”伊低声说,伊只微微的动着发抖的松懈的嘴唇。

  “是的,……”医生想要简明的答复,但这话粘在喉咙里没有出来。他只抽动着肩膀和手指。

  “请你听!”区官焦躁起来了;但不知何故的仍然吞住,迷惑的向各处看。

  沉默了片时。那女人显出失据和无望的表情,紧紧的看定了医生的眼睛,医生是执拗的只看着加罩的食桌的桌脚。

  “先生!”伊用了紧张的畏葸的哀求说。

  医生骤然抬起眼来,但没有答话。他这里正起了一场苦闷的隐藏的战争:对一个垂死的人和伊,在无助的绝望里,舍弃了,这似乎全然不该,是犯罪和不法;一走,而且因为这一走便可以分明切实的说,竟是宣告了一个全无抵抗的困苦的人的死刑。

  像一个回旋圈子的可怕的速率似的,他只想寻出一条出路来,而竟没有。他忽而相信,这是简单明白的事,进去,医治,慰安,但紧接着觉得这也是简单明白的事,正应该——走。这样的缴绕了别的。

  “先生!”伊又用了一样的紧张的哀求说,这时伊很屈向他,张开了臂膊。

  医生突然感到了全在这思想串子以外的事,是他因为穿了外套温暖了,倘他走到街上,便会受寒;于是他仿佛觉得,脱下外套来,到了病人那里,而当他面前又看见了这脸,带着金红色的美观的胡须和又白又阔的牙齿。

  “不,这是不能的!”这通过了他的脑中。

  在这思想之前他又恐怖起来了,他眼前又浮出那被杀的少年的打烂的脸的血粥,和高等学校女学生的裸露的腿来,他听得一个相识的人说:“他们撕开了肚子而且塞进床垫的翎毛去,”而一种新的,几乎闷杀人的愤懑,又复抓住他了。他声嘶的叫道:

  “我不能!”

  于是他向伊略略弯身,做一个拒绝的手势,转向门口去,一声全出于意外的着急的大叫又从伊留住了他。

  “你不应当这样!……你是有医治的责任的,……我要控诉去,你要后悔的,……柏拉通·密哈罗微支!……”

  区官宪兵官和两个别的警官都一样的向前房走近一步来。似乎是,他们一伙,由玫瑰色衣服的女人率领着,要挡住他。他蹙了脸回过头去。

  女人当面站着,伊的黑眼睛已经睁圆了;伊的纤手痉挛的捏了拳头,对他伸出了全体:

  “你不应当!你知道,什么?我要强迫你!……”

  “伊凡诺夫!”区官叫喊说,红着脸。

  “嗳哈!伊凡诺夫么?”医生说,用了异样的声音,拖长着,将那门的把手,那已经用手捏住了的,放下了。“你恫吓我么?……那么,好!……如果我这样做,自己知道,为什么……我是有医治人的责任的?……谁说的?……如果我嫌恶,我就毫没有什么责任。……你的男人是野兽,他现在苦恼着,唔。虽然对不起,还是很少。……我医治他?救这人的命,这……你说的是什么,你懂么?……你倒不自己羞,亏你能说出口,替他哀求。……唉!不能,……不能!他倒毙去,他倒毙去,狗似的,我连指头也不动。……拘留我!……我们瞧罢。……”

  他那低的略带女性的声音嚷着说,他的细小的近视眼得胜而且毫不姑容的发了光。这刹时他尝着甜美的复仇的感觉,一切道德的苦痛的出路,以及从他全生涯中抢去了欢乐的,气厥的愤怒的出路,是寻到了。他不自觉的奇特的微笑,渐渐高声的咆哮,全不管周围要出什么事。

  花边镶条的女人似乎要跌倒了;伊这变了可憎的凋萎的脸上,被苍白色扫尽了最后的颜色了。伊无助的跄踉,痉挛的动着嘴唇,而且无声的无力的哀求似的,向他伸着手。

  “先——先生!”他终于在自己的叫喊里,听出伊的微弱的声音来。

  他赶紧住了话,诧异似的向伊看,仿佛他完全忘却了当着伊的面了。

  “我……我知道,先生,……”伊涩滞的说。“先生,……他自己有,……先生!……”

  医生骤然改变了神情。

  “这……这不能算一个辩解,”他吃吃的说。

  “我知道,先生,……但这样他就要死。……”

  “然而……”医生发话,又复愤恨起来。

  伊一面抓住他外套的袖子,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是的,先生,……我并不这样想。……我懂……并不这样。……但我爱他。先生,……没有他我就要死。……唔,我也难受的,我……先生,凭一切圣灵的名字。在你这里没有一滴的同情么?……我们有孩子!……”伊突然跪下了。

  “安玛·华希理夫那,你做什么!”喊着,径奔向伊,是区官和宪兵官,但伊推开了他们。

  这是非常之意外而且异样,至于医生也跄踉倒退了。伊膝行向他,后面拖着发响的玫瑰色的裙裾,而一个华美的弱女子的外表是这样动人,致使医生的精神上,又回来了一切的锋利的苦痛了。

  汗珠成了大粒流在他脸上,手脚都颤动,几乎要破碎了。他暂时之间,觉得他已经不能反抗,自己觉得失了意志,但这时区官来捉住他的袖子,便涨满了愤恨的可怕的狂涛,将已经准备了的允许都破裂了,他掣回手,向门口直闯过去。

  伊抓住他的袖子,对他叫喊,因为伊未经抓紧,两手落在地上了,不动的倒着,像一个玫瑰色衣服和乱头发的堆。

  伊被搀起了,但当医生关门时候,他见伊还在地上;很使他有些难堪;人在他后面奔走,区官叫着兵们;他听得他们的脚步声已经在楼梯下震动。医生浑身抖着,胡乱的抓住了阑干,他急急的,逃走着,用那跨下去的脚尖探着楼梯。他眼前转着火光的圆圈,一种沉重的散漫的感情压住了他,如一座山之于一颗砂砾。

   

  一九○五至六年顷,俄国的破裂已经发现了,有权位的人想转移国民的意向,便煽动他们攻击犹太人或别的民族去,世间称为坡格隆。Pogrom这一个字,是从Po(渐渐)和 Gromit(摧灭)合成的,也译作犹太人虐杀。这种暴举,那时各地常常实行,非常残酷,全是“非人”的事,直到今年,在库伦还有恩琴对于犹太人的杀戮,专制俄国那时的“庙谟,”真可谓“毒逋四海”的了。

  那时的煽动实在非常有力,官僚竭力的唤醒人里面的兽性来,而于其发挥,给他们许多的助力。无教育的俄人中,以歼灭犹太人为一生抱负的很多;这原因虽然颇为复杂,而其主因,便只是因为他们是异民族。

  阿尔志跋绥夫的这一篇《医生》(Doktor)是一九一○年印行的《试作》(Etivdy)中之一,那做成的时候自然还在先,驱使的便是坡格隆的事,虽然算不得杰作,却是对于他同胞的非人类行为的一个极猛烈的抗争。

  在这短篇里,不特照例的可以看见作者的细微的性欲描写和心理剖析,且又简单明了的写出了对于无抵抗主义的抵抗和爱憎的纠缠来。无抵抗,是作者所反抗的,因为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而这憎,又或根于更广大的爱。因此,阿尔志跋绥夫便仍然不免是托尔斯泰之徒了,而又不免是托尔斯泰主义的反抗者,——圆稳的说,便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调剂者。

  人说,俄国人有异常的残忍性和异常的慈悲性;这很奇异,但让研究国民性的学者来解释罢。我所想的,只在自己这中国,自从杀掉蚩尤以后,兴高采烈的自以为制服异民族的时候也不少了,不知道能否在平定什么方略等等之外,寻出一篇这样为弱民族主张正义的文章来。

  一九二一年四月二十八日译者附记。

   

  战争中的威尔珂一件实事

  勃尔格利亚 跋佐夫

   

  人取他入营的时候,他藏在草料阁上的干草里,……年老的父亲往镇里去了,为的是央求官府,不要取威尔珂去,因为他是独养子,没有人能理生计,饲牛和布种的了。

  留在家里的只有年老的母亲,是须得打发开那些问起威尔珂的人的。

  “巴巴维陀……叫威尔珂来!他应该上镇去,……他是豫备兵,……他须得抗枪,……”克米德 对伊说。

  “威尔珂没有在家,我的小儿子。 ”

  “母亲维陀!……威尔珂大概是躲了罢?……”经过门旁的豫备兵们问说。

  “没有,小儿子!……我藏他在那里呢?……从前天起,我便不知道他在那里,……他不是废物!……你们都知道他。……”

  但此时来了伊凡摩利希维那,是豫备兵的指挥者。他从头一直武装到脚。人知道他是一个狠毒的人,全村的人们在他面前都发抖。

  “祖母!……倘若威尔珂在明天早晨我们开拔之前,还不来入伍,我一捉到他,立刻给他一百棍!……你要记取!……”

  “但那是为什么呢!……你们寻到他,就立刻打死我!……他不是一个废物!你不知道么?……”吃惊的母亲维陀喃喃的说,而且挂念着坐在草料阁上的威尔珂。

  “用骨樱树做的棍子一百下!……一下也不能少!……”伊凡重复说,走了。

  那威尔珂呢?……他热病似的抖着,从他自己挖在屋顶上的窟窿里,窥探着他。他听到了可怕的摩利希维那的恐吓,而且更加害怕了。

  他赶紧溜到顶篷上的一个角落里,爬向干草,自己埋在这里面一直到脖颈。

  他这样的等到夜。

   

  第二日一清早他从罅隙间往外看:村的空地上站着一群豫备兵,都是他的伙伴,都高兴,都穿制服,而且他们用秋花装饰着的帽子上,在太阳里耀着小小的金狮子,……他们嘴里衔着黄杨木的小枝条,他们也用这饰了枪口,……子弹,珍珠一般的排着,交叉在他们的胸前,……而且挂在他们身旁的铁叶的水瓶,又安排得怎样好,……太阳反射在这上面!……

  寂静笼罩了全群。豫备兵们成了行列对着他的小屋子走。

  伊凡摩利希维那从酒铺子走近这边来。他戴一顶帽高得像一条烟囱,这旁边插一支白羽。

  他在队前面站住,向他们说了几句话,用手做一个信号,……他们便缓缓的动作了,一律,整齐,而他在他们的前面。他们之后,在杂色的一大群里,是亲属和朋友,来和他们作别的。

  歌是大声的唱起来了,很响亮。……

  威尔珂倾听着,……他听不饱这甜美的音节,……而且歌将他的声调弥满了全村落,……天空和森林。……

  他们走了,……消失了。……

  风时时送给他在空中反响的歌的声调来。

  这真是战争的一点妙处呵!……

  胡涂的威尔珂的心在胸膛里发了抖,……他向下边看,……从上到下满是尘土,挂着干草和蛛网。……围住他的是浑浊的气味,黑暗,鼠子弄剩的零星。……有几处,从罅隙间射进些微的太阳光线来,……所谓偷偷的光亮。……

  而那边……开阔的平野,明朗的天,照耀着纯净的太阳,……溪涧里的流水潺潺的响,鸟雀自由的腾上天空中,……而他的伙伴向着碧绿的旷野里开步走而且歌唱。……

  没有多想,威尔珂从阁上的四方口溜进房中,在壁上抓了枪,走过牛棚,抚摩了花牛,在那额上的星点上接了吻,不使母亲看见的跳过篱笆,便奔向平野去,仿佛有人追赶他似的。

  豫备兵们开步走而且歌唱,……他们的刺刀在太阳下电光一般闪烁,……他们的军旗像张开两翅的大鸟似的飞扬。……

  众人之前走着伊凡摩利希维那。他时时转过身来,发些号令,于是又和他的大帽子向前大踏步的走。

  威尔珂追到他们的时候,歌沉默了,队伍解散了,大家叫喊起来,因为威尔珂一光降,各人都得了愿意的人了。

  “乌玛利丹……乌玛利丹!……你怎样了?……你是怎样的一个英雄呵!……你究竟先在那里呢?……”这一部分大声说。

  “乌玛利丹来了!……”别一部分叫道,——“现在我们不怕什么了,而且要俘虏苏丹哩!……”

  “开步走!……开步走!……而且高兴罢!……开步走!……开步走!……君士但丁堡是我们的!……”

  豫备兵们都欢笑而且纳罕的看着乌玛利丹的威尔珂,在他身上有几处还挂着蛛网。

  威尔珂红了脸,也不作声。

  伊凡摩利希维那微微的笑,但他便即皱了额,锋利的叫喊道:“够了,这够了!……你们为什么这样笑?……好,威尔珂!……开步走!……”

  豫备兵们又成了行列向前走。

  但在他们过第一个土冈以前,人已经将乌玛利丹的威尔珂改称“少尉”了。

  晚上,他们到了菲列波贝尔。

  人使他们歇在饥饿之野的新营里。

  第二日早晨,兵官来巡逻,听过摩利希维那的报告,去了。

  这于威尔珂都适意:有肉的汤,新的兵外套和伙伴,和军歌和愉快,——一切,只要是心里所希求的。他惯熟了新生活,同化了兵们的习惯和言语,……他早没有一点再像先前的威尔珂了。

  人来点名。

  “有!”他尽力的叫,其时挺直的像一条弦,而且从从容容的一瞥长官的眼。

  别的人戏弄他。

  “威尔珂……”伊凡摩利希维那大声说,他已经任为军官了,——“你将帽上的小狮子缀颠倒了!……野东西!……”

  “遵命,您勃拉各罗提。……”而且威尔珂很尊敬的看一看他的长官。

  每瞬间都到来新兵的输送,是分给豫备兵去教练的。

  威尔珂分到了大约十个村人和五个市人。伊凡摩利希维那对于一个市人有些反对而且可怕的苛待他。

  他现在寻到报仇的机会了。

  “威尔珂!……”他将他的下属叫到旁边。

  当威尔珂傍他站着的时候,他问,这时他用眼睛睃着站在队伍里的新兵:“他们服从你?……”

  “他们服从,您勃拉各罗提。……”

  “你看见那边的那一个大个儿人么?……”

  “我看见他,您勃拉各罗提。……”

  “这是一个狗子,……这是,……你懂么?……好好的留心着,……不准他动一动,……倘若他走得坏,给他一脚;……他看得不直,便一拳打在狗嘴上:……不要宽容他,……前面去,给我能看到,……”

  “遵命!……”

  威尔珂回到他的新兵那里,少尉也背向了市人了。

  威尔珂理会不得,何以少尉只吩咐打那大个儿人。村人中却有几个是练习的狮儿,按着号令,那大个儿走得最好,少尉大人不是错误了么?他的头脑不能捉摸这事,但自从那时以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在这大个儿人之前自己觉得慌张了。

  晚上,摩利希维那叫他到官房里。

  “威尔珂,对那驴子究竟怎样了?……”

  “遵命,您勃拉各罗提。……”

  “他那狗嘴肿了么?……”

  “一点没有,您勃拉各罗提,他的事做得很合法。……”

  少尉蹙了额。

  “听着,你是一匹骆驼。明早操练的时候我来,……无论他怎样,你便在我的面前将他大骂,否则鬼捉你!……”

  威尔珂悚然的去了。

  他觉得,自从那少尉升迁之后,更加坏了,到末后,……谁知道呢,……这大约是这样的风气。……

  次日早晨,少尉到操练这里来,额上带着一道很深的皱。

  威尔珂觉得滴下冷汗来。

  刚发首先的号令:“一,二!”威尔珂便立刻走向大个儿人,拉住他的制服,喊出钝的、低微的声音来,似乎是出在地底里:“请……您!……”

  此外他不能再说了,他单是哀求似的看着大个儿。

  几个兵,是市人,不由的微笑起来,当他们看见威尔珂的可怜的地位,他自己不知道,他是在天上还在地上的时候。……

  摩利希维那愤然的咬了牙,青了脸,跳向威尔珂并且打在他脸上,至于他鲜血直涌出鼻子来。

  这使军官更加暴躁了,他喊道:“威尔珂!……二十四小时的禁锢……没有面包!……”

   

  威尔珂的罚是严重的。

  他哭了一整夜,他全走进他的忧愁里了。他记起他的母亲,那伊如果想到他,便在那里欷歔的,……他的父亲,那两脚已经不能做吃重的工作的,……棚里的花牛,那此时正在四顾,看威尔珂来抚摩他与否的,……他想的很久。雄鸡啼到第三回,最初的黎明开始了,暗暗的进了小窗子,……全营立刻醒来,惩罚的期间过去了,他又去操练,……而且又看见野少尉的颦蹙的脸了。

  不,……他今晚便跑开这里,只要一昏暗,……出什么事,出来就是……

  虽然,威尔珂却并不能实行了他的计画。人将伊凡摩利希维那调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而他的位置上来了一个有理的像人的军官。

  于是威尔珂留着。

  第一个军官即刻看出了威尔珂的能干,他的服从和心的简单来。

  有一天,他当着大队之前,因为一件任务的好成绩,大声的称赞他。

  “好,威尔珂!……你是一个勇敢的汉子。……我希望大家,都像这样的兵士,像你似的。……”

  威尔珂仿佛觉得,他有如回了天堂了,从这刹时起,他就准备定,只要有长官的一个眼色便拚死。这使他活泼起来了,而且他又开始问那伙伴,是否立刻便有对于土耳其人的战争,他有这样的兴致,要用他的刺刀刺死几个土耳其人,他日见其好战了。

  “威尔珂……你在战争中真要打死一群土耳其人么?……”他的伙伴恶意的问他说。

  “他们的娘要哭他们。……”

  “你怎样打死他们呢?……你实在还没有战争过。……”

  “什么……我?……”激昂的威尔珂回答说,他走到旁边,紧捏了枪,——看一看,用刺刀向空中便刺。

  大家都躲闪,因为这赫怒的威尔珂,是真会将人刺在那刀尖在日光下发闪的刺刀上的。不意中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转过去。

  他面前站着他的长官,而且一半微笑一半严厉的对他看。

  威尔珂挺直的站着,羞得没有话。

  “我愿意看见你对着真的敌人也有这样勇。……”长官说。

  “遵命,您勃拉各罗提。……”

   

  这是一八八五年。十一月二日(旧历,即新历的十五)人将全团运到饥饿之野去,并且排了队,不久,团长骑着马到来,晓谕大众,说那米兰,那塞尔比亚王,对勃尔格利亚宣告了不合理的战争,以及当晚这全团便向野外进军去对仗,防守祖国的边疆。

   

  为了同塞尔比亚开战而起的,首先的无意识的快乐之后,(普通的高兴是威尔珂也有份的)威尔珂的头里起了大扰乱了。他捉摸不到两件事:第一,塞尔比亚何以倒不向那又坏又非基督教徒的土耳其去出兵呢,此外,是人要到塞尔比亚,渡过海去,不可怕么?……

  然而他没有工夫,打听这些事了;大家满手都是事,这边那边的跑而且匆匆的集起东西来,因为都要上火车去。

  车站上塞满了人,……母亲们哭着和兵们别离,……女儿用树叶环绕他们的帽,……另外的人又用松柏枝插在枪膛上。……单是和他作别的没有人,……没有人诉说,说他出征的事,……热情抓住了他,但没有时候了;他们要归队,音乐演奏起来,大众诀别他们,高叫一声“呼而啦!…… ”而且列车走动了。

   

  自两天以来,苏飞亚的旷野,已经被在高峻的连根震动的密朵式山发出反响来的炮声轰得烦厌的了,……山将他愤怒的头角包在浓云里。……

  旧苏飞亚, 勃尔格利亚的首都,也一样的恐怖,……市街上是纷乱和拥挤,……市街上是哀愁,……而且人心——闷闷的。

  白旗缀着红十字的到处飘扬,市镇变成一所医院了,车子载着伤兵不绝的到来,……而且从战场上又永是传来暗淡的消息,……大炮声愈加逼近,愈加怕人,空气激荡了,玻璃在窗户上发着抖。……

  苏飞亚后边,在斯理夫尼札这方面,大道全被军人掩得乌黑了,他们来:从罗陀贝尔沼泽的内地,从黑海和白海的沿岸,从多瑙来的这些英雄们。他们将黑夜做成白天,他们一面走一面睡,他们没有一点食物到嘴里,而且这于他们是很适意的!

  你听到么?……他们还唱歌当作大炮的轰声的答话,虽然他们直到唇边都溅满了泥污,只有他们的枪发着闪,而欢喜却主宰了他们的心。……他们知道,勃尔格利亚人看他们,谈论他们,期待他们什么事,他们知道,勃尔格利亚人为他们祷告。

  向西方望过去,只见满路是拿着插上的刺刀的步兵,……铁的车轮轧轧的响,……他们曳着沉重的大炮和弹药车,……倘他们一躲闪,困倦的骑兵便将他们溅上了泥污!……但是如何奇特的骑兵呵!……三个人骑在一匹马上,正如拉兑兹奇的兵,当他们驰向式普加去战争,帮助民军的时候似的。

  现在斯理夫尼札是第二式普加了,多一个兵一粒弹——便能救得祖国,……我们的英雄们都知道这事,而且上帝所以将铁一般的力量和不可见的羽翼给他们。……

   

  在一小时之前,斯理夫尼札后面的全线上,激起了可怕的战斗。三日以来,已经是大炮不住的怒吼,而且千万的枪弹唿哨着的了。浓密的青色的烟雾罩着战场,不肯收敛了去。

  敌人的集合的车垒从各方面奔突进来,又到处退了回去。前天他们比我们强三倍,昨天强两倍,今天是势力相等了。

  战争在左翼发作起来了,在中军,以及在右翼,这是我们的威尔珂就在里面的。他战的以一当十,很骇人。

  那坟山,勃尔格利亚人从这里射击出去的处所,昨天是属于塞尔比亚人的。经反抗袭击之后,我们的军队将塞尔比亚人从这阵地上逼走了,——敌人退到对面的土冈上,是他在夜间筑了堡垒的地方。……他向我们四面用了火来,又用枪弹的雹霰来震动比塞尔比亚较低的我们的阵地,……塞尔比亚人是看不见的,……在烟雾里,这边那边的出没着黑帽的尖顶,而刹时都又消灭了。

  时间经过了,战斗永是继续着。每瞬间升起塞尔比亚人堡垒的那可怕的火来。

  我们的队伍节省子弹,不再徒然的来开枪,他们等候着号令“前进!”以用刺刀去回报那射击,……其时我们的少年静听着枪弹的唿哨,或者那打在地面的钝滞的声音。……我们的大炮一发响,他们便将眼光跟着榴霰弹而且呐喊道“呼而啦!……”倘若这炮火命中了的时候。

  只有威尔珂一个人没有停止开枪,……他一个人定规的回答敌人,因此大抵的枪弹都落在他四近。大半是这事使他发怒,就是从昨天早上起没有一点食物到过嘴里,……因为这不住的火,面包是不能运到堡垒的了。威尔珂的脏腑抽得如一条蛇的圆圈。他在牙齿间咒骂而且永是接连的射击。……

  然而——饥饿克服了市镇。……

  威尔珂站起身来,伸直了,并且开手向战友的背囊里去搜索,看可能发见一片面包,……他全没有一回听到枪弹的唿哨,那永是稠密的落在他四近的。

  “你伏在地面上,乌玛利丹!……”众人都嚷,因为吃惊着威尔珂的鲁莽。

  但威尔珂默着,站直了,又弯下去,遍摸所有的衣袋,……他终于寻到一片霉了的饼干,于是他站得挺直的咬进去,对抗塞尔比亚人,……一粒枪弹帖近了他的嘴直飞过去,将那饼干带得很远了。……

  这是塞尔比亚人的一个大错:他使威尔珂狂怒了;……为惩罚他们起见,他将臂膊擎在空中,并且用了死力叫喊起来道:“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百数颗枪弹攒着这狂怒者呼呼的响……威尔珂不害怕,……“天使保佑无罪者”——谚语说,……战友相信,威尔珂是发了疯了,但他们不能反对他,而且躺在地上跟着威尔珂的号令呐喊道:“呼而啦!……”

  队的指挥官惴惴的看着威尔珂的无畏;但这出戏是每瞬间都能变成悲剧的,而威尔珂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兵。……

  “威尔珂!……伏在地上!……”军官命令说。

  但他似乎聋聩了,威尔珂只是不住的向塞尔比亚人挥着臂膊而且叫喊:“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而且躺在地面上的伙伴们学着他的话:“呼而啦!……呼而啦!……呼而啦!……”

  希奇!……这愤怒的狂度是传染的,威尔珂的叫喊延烧了众人的心,……几个人起来了,因为要照着威尔珂做,……现在他是真的指挥官了。

  排长将额蹙成皱襞,命令的叫道:“乌玛利丹,我命令你,……伏在地上!……大家都伏在地上!……我不愿无益的牺牲!”

  “您勃拉各罗提,……”威尔珂第一回说,——“他们逃走了!……呼而啦!……”

  指挥官起来,用他的望远镜去照看塞尔比亚的阵地。

  而且真的,……塞尔比亚人逃走了,……从这喊声“呼而啦”上,他们推想,以为勃尔格利亚人攻进来了。

  二十分时之后,勃尔格利亚军占领了高的塞尔比亚的阵地,并没有开一回枪。

   

  威尔珂躺在医院里三个月,因为左臂上一个伤,是他在札里勃罗特所受的,左手从此以来于工作便没有用。他以后还是在战地一般模样,而且永是成了这样的威尔珂乌玛利丹。伙伴们仍是玩笑的称他“少尉”,虽然他们忘不掉,他便是,在斯理夫尼札占领堡垒的一个人。他也并没有忘记这件事,他每遇机会便讲他战争的回忆。

  倘若兵营是兵的学校,战争便是他的高等学校了。而且——事实上——威尔珂知道了领解了许多的事物。只有一件,这简单的农夫不能懂:人为什么和塞尔比亚人打仗呢?

  我们的聪明的政治家对于这肤浅的幼稚的问题,立刻给我们一个准备妥帖的回答。……

  然而我觉得,正如在我们这里一样,在我们的邻人那里也有百千的简单的农夫正如威尔珂的,直到现在,还不能懂得为了谁,这战争是必要而且不可免呢,因为他们是只用得着及时的太阳和雨泽的。……

  简单的头脑!

   

  勃尔格利亚文艺的曙光,是开始在十九世纪的。但他早负着两大害:一是土耳其政府的凶横,一是希腊旧教的锢蔽。直到俄土战争之后,他才现出极迅速的进步来。唯其文学,因为历史的关系,终究带着专事宣传爱国主义的倾向,诗歌尤甚,所以勃尔格利亚还缺少伟大的诗人。至于散文方面,却已有许多作者,而最显著的是伊凡跋佐夫(Ivan Vazov)。

  跋佐夫以一八五○年生于梭波德,父亲是一个商人,母亲是在那时很有教育的女子。他十五岁到开罗斐尔(在东罗马尼亚)进学校,二十岁到罗马尼亚学经商去了。但这时候勃尔格利亚的独立运动已经很旺盛,所以他便将全力注到革命事业里去;他又发表了许多爱国的热烈的诗篇。

  跋佐夫以一八七二年回到故乡;他的职业很奇特,忽而为学校教师,忽而为铁路员,但终于被土耳其政府逼走了。革命时,他为军事执法长;此后他又与诗人威理式珂夫(Velishkov)编辑一种月刊曰《科学》,终于往俄国,在阿兑塞完成一部小说,就是有名的《轭下》,是描写对土耳其战争的,回国后发表在教育部出版的《文学丛书》中,不久欧洲文明国便几乎都有译本了。

  他又做许多短篇小说和戏曲,使巴尔干的美丽,朴野,都涌现于读者的眼前。勃尔格利亚人以他为他们最伟大的文人;一八九五年在苏飞亚举行他文学事业二十五年的祝典;今年又行盛大的祝贺,并且印行纪念邮票七种:因为他正七十周岁了。

  跋佐夫不但是革命的文人,也是旧文学的轨道破坏者,也是体裁家,(Stilist)勃尔格利亚文书旧用一种希腊教会的人造文,轻视口语,因此口语便很不完全了,而跋佐夫是鼓吹白话,又善于运用白话的人。托尔斯泰和俄国文学是他的模范。他爱他的故乡,终身记念着,尝在意大利,徘徊橙橘树下,听得一个英国人叫道:“这是真的乐园!”他答道:“Sire,我知道一个更美的乐园!”——他没有一刻忘却巴尔干的蔷薇园,他爱他的国民,尤痛心于勃尔格利亚和塞尔比亚的兄弟的战争,这一篇《战争中的威尔珂》,也便是这事的悲愤的叫唤。

  这一篇,是从札典斯加女士的德译本《勃尔格利亚女子与其他小说》里译出的;所有注解,除了第四第六第九之外,都是德译本的原注。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二日记。

   

  疯姑娘

  芬阑 明那·亢德

   

  人叫伊“疯姑娘”。伊住在市街尽头的旧坟地后面,因为人在那里可以付给较为便宜的房价。伊只能节俭的过活,因为伊的收入只是极微末:休养费二百八十马克和手工挣来的一点的酬劳。在市街里,每一间每月要付十马克,伊租伊的小房子只七个,这当然是不好而且住旧的了,火炉是坏的,墙壁是黑的,窗户也不严密。但伊在这里已经住惯,而且自从伊住了十年之后,也不想再搬动;于伊仿佛是自己的家乡了。

  伊没有一个可以吐露真心的人,然而伊倘若沉思着坐在伊的小房子里,将眼光注定了一样东西,这房子在伊眼睛里便即刻活动起来,和伊谈天,使伊安静。伊现在和别的人们少有往来了。伊觉得躲在这里,伊因此只在不得已时才出外,只要伊的事务一完结,伊便用急步跑了回来,并且随手恨恨的锁了门,似乎是后面跟着一个仇敌。

  人并非历来叫伊“疯姑娘”。伊曾经以伊的名字赛拉赛林出过名,而且有过一时期,这名字是使心脏跳动起来,精神也移到欢喜里。然而这久已过去了。伊现在是一个瘦削的憔悴的老处女。孩子们,那在街上游戏的,倘看见伊,便害怕,倘伊走过了,却又从后面叫道:“疯姑娘!疯姑娘!”先生们走过去,并不对伊看,还有妇女们,是伊给伊们做好了绣花帐幔的,使伊站在门口,而且慈善的点一点头,倘伊收过工钱,深深的行了礼。再没有人想到,伊也曾经年青过,美丽过的。在那时认识伊的,已经没有多少,而且即此几个,也在生活的迫压里将这些忘却了。

  然而伊自己却记得分明,而且那时的记念品也保存在伊那旧的书架抽屉里。在那里放着伊那时的照相,褪色而且弯曲,至于仅能够看出模样来。然而却还能看出,伊怎样的曾经见得穿着伊的优美洁白的舞蹈衣服,并那曼长的螺发,露出的臂膊,和花缘的绫衫。伊当这衣服的簇新的华丽时,在伊一生中最可宝贵而且最大成功的日子里,穿着过的。伊那时和伊的母亲在腓立特力哈文。一只皇家的船舶巡行市镇的近旁,一天早晨在哈泰理霍伦下了锚。人说,一个年青的大公在船上,并且想要和他的高贵的随员到陆地来。市镇里于是发生了活泼的举动了。家家饰起旗帜花环和花卉来,夜间又在市政厅的大厅上举行一个舞蹈会。

  在这舞蹈会上赛拉得了一个大大的忘不掉的光荣:年青的大公请伊舞蹈而且和伊舞蹈!他只舞蹈了一次,只和伊——那夜的愉快是没有人能够描写。赛拉到现在,倘伊一看照相,还充满着当时享用过的幸福的光辉。伊当初似乎是昏愦了,但此后不久大公离开宴会,众人都赶忙来祝贺伊的时候,伊的心灌满了高兴和自负。伊被先生们环绕着,都称伊为“舞蹈会的女王”,希求伊的爱顾,从此以后,伊便无限量的统治了男人的心了。

  在这“记念品”中,又看见一堆用红绳子捆着的,从伊的先前的崇拜者们寄来的信札,而且满是若干平淡若干热烈的恋爱的宣言。但当时伊对于这些现已变黄褪色的信札并不给以偌大的价值,伊只是存起来当作胜利的留痕。他们里面没有一个能够温暖了伊的心,伊对于写信者至多也不过有一点同情罢了。

  “你究竟怎样想呢?”伊的母亲屡次说。“你总须选定一个罢!”

  但赛拉惦着大公并且想,“我已经选好了!”伊就是幻想,对于大公生了深刻的印象了。他何以先前只和伊舞蹈呢;这岂不能,他一旦到来而且向伊求婚么?这类的事不是已经常有么?有着怎样的自负,伊便不对他叙述伊的诚实的恋爱,只使他看伊的崇拜者的一切的信札,给他证明,伊已经抛掉了几多的劝诱了。

  年代过去了;但大公没有来。赛拉读些传奇的小说而且等候。伊深相信,倘使大公能够照行他本身的志向,他便来了。然而人自然是阻挠他,所以他等着。赛拉是全不忧愁,虽然伊的母亲已经忍不下去了。母亲实在不知道,伊抱着怎样的大希望,打熬在寂寞里;这希望倘若实现出来,伊才更加欢喜的。

  但有一回,母亲说出几句话,这在伊似乎剑尖刺着心坎了,当伊又使一个很有钱很体面的材木商人生了大气,给母亲一个钉子的时候:“你便会看见了,你要成一个老处女!”

  最初,赛拉过分的非笑这句话,但这便使伊懊恼起来;因为伊忽然觉得诧异,近来那些先生们并不专是成群的围在伊身边了。这因为这里钻出了两个小丫头来,人说,那是很秀丽,但据赛拉的意思是不见得的。那还是“全未发育的,半大的雏儿”,没有体统和规矩。而人以为这秀丽!这是一种不可解的嗜好!倘伊对于这事仔细的想,伊觉得是不至于的。男人们追随着女孩儿其实只是开玩笑,而伊们因为呆气却当作真实了;伊对于这些并不怕。但是伊决计,在其次的舞蹈会上伊因此要立起一个赫赫的证据来。为了这目的,伊便定好一件新的,照着最近的时装杂志做出来的衣裳,用白丝绸,没有袖子,前后面深剪截,使可以显出伊的腴润的身段。

  满足着而且怀抱着伊的胜利,伊穿过明晃晃的大厅去。那些小女孩们可敢,和伊来比赛么?

  还没有!伊们都逗留在大厅的最远的屋角里,互相密谈,瞥伊一眼,又窃窃的嘻笑,用手掩着嘴,正是在这一种社会生活里没有阅历的很年青的女儿所常做的。伊们里面能有一个是“舞蹈会的女王”么?不会有的,只要伊在这里!

  但伊们的嘻笑激刺了伊,伊有这兴趣,要对伊们倨傲一回,而这事在舞蹈的开初便提出一个便当的机会了,当伊在圆舞之后走进梳装室去,整理伊的额发的时候。伊们在这里站立和饶舌,那时是最适当的。伊直向桌子去,并且命令的说:“离开镜子罢,你们小女孩!”

  人叫伊们“小女孩”的时候,不会怎样触怒的,这赛拉很知道。但是伊们不能反抗,该当服从,并且给伊让出一个位置来。在镜中伊能看见,那些人怎样的歪着嘴而且射给伊愤怒的眼光呵。这在伊都一样;然而伊看见一点别的东西,使伊苦痛起来了:伊看见一个金闪闪的卷螺发的头,澄蓝的眼睛和一副年少清新的脸——这该便是那个,是人所特别颂扬的那个了。赛拉转过身去,为要正对着伊看,伊实在不见得丑。在伊这里,对于赛拉确可以发生一个危险的竞争者,因为伊有一点东西是赛拉所不能再有的——最初的青年的魔力。一种忧惧的感情将伊威逼的抓住了,伊再受不住对着这面貌更久的看。伊们为什么站在门口,伊们为什么不让伊只剩一个人呢?或者伊还应该给伊们一个“钉子”罢。

  “这间屋是专为着完全的成人的。”伊说,向伊们转过背去。

  女孩子懂了,便开了门,为的是要出去。但伊们出去时喃喃的说,赛拉听到了这句话:

  “伊多少大模大样呵,这老处女!”

  其时伊追问伊们,闪电一般,而且不及反省,便给那金卷螺发的一个发响的嘴巴。这瞬间,从聚着许多女士们的邻室中,起了一种惊愕的叫喊。

  那金卷螺发的啼哭了。赛拉推伊出去,跟着关了门。

  老处女!她们敢于叫伊老处女!血液涌上伊的头,而且在伊血管里发沸。痉挛的紧握了伊的手。伊的心动悸,伊的颞颥,伊的脉突突的跳了。伊从官能里,寻不出一个明白的思想来。在伊耳朵里只是反复的响着这不幸的言语:老处女!

  伊无意的走到镜前面。阿,怕人,伊什么模样了!脸色灰白,眼睛圆睁,眼光粗野,脖颈紫涨了。这一照又使伊发起反省来。这形相是伊不能回到舞蹈厅里去的。伊试使伊平静下去,喝些水,又在房里面往来的走。伊听到音乐的合奏了。

  老处女!伊们对伊不得再是这样叫!伊的最近的求婚者,材木商人,现就在场的。伊赶紧决了意,再喝一杯水,再向镜里看一回伊的像,见得那形相已经回复伊的平常模样了。伊匆匆的从桌上取起伊的扇子来,用快步走进大厅去。那时正奏“法兰西”,而且伊还没有被邀请。

  伊站在厅门口的近旁,用眼光向四处只一溜。这里站着材木商人。赛拉招呼他过来:“我和你舞这‘法兰西’,倘你有这兴致?”伊同时微笑,伊相信,这话是给他一个大大的印象了。

  材木商人诚实的鞠躬,然而冷冷的。“可惜我对于这娱乐定该放弃了,我这里已经约好了一位女士!”于是他退回去了。

  对偶都排成了。许多先生们仿佛还没有女士,但没一个到伊这里来。这是什么意思呢?伊满抱了坏的猜疑向各处看。而且的确,现在伊觉得:女人都用了伊的眼光打量伊并且互相絮絮的说。人分明谈着梳装室里的事。但那些先生们也听到了这事么?这在伊,仿佛是绞住了伊的喉咙了。

  人发一个信号,“法兰西”便开场。伊还是永远站在伊的地位上。伊内中满怀了忧惧。这能么?伊的确不被邀请么?这类的事在伊是未曾有过的!伊的眼前发了黑,伊仅能够支持了。各样变换的感情在伊这里回旋,被损的自负,气忿,苦痛,羞辱,最末是顾虑,怕伊的魔力会要永远过去了。这似乎一个重担子搁在伊身上。

  当伊看见各对偶穿插的舞出变化多端的动作的时候,伊忽而觉得无力,至于怕要躺下了。女人们的近旁是一把空椅子,伊想走到那边去,但这瞬间又看到了乐祸的眼睛和叵测的微笑。伊缩住了,转向门口去。伊只得走了,出去,空地里!

  伊穿上外衣,经过了整条的长路来到家里,自己并没有知道。待到进了伊的屋子里,这才慢慢的有起意识,能寻出清楚的思想来。伊究竟做了什么呢?不过惩治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子。最先伊们又实在太不识羞了,但伊们自然不肯对人说。为什么大家相信伊们呢?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询问伊,究竟这事实是怎样的呢?唉,人们统统是这样之坏而且恶呵!

  伊哭出来了,而且自己觉得平静点。伊觉得女人们统在伊的眼前,以及在伊们脸上的这高兴!人嫉妒伊,所以伊们喝着采。但那些向来先意承志的,伊的所有的崇拜家,伊的武士,在那里呢?他们也都是可怜的骗子。但伊要对他们报仇。伊决不再到宴会那里去,假使在街上遇到他们,伊也不看他们了,他们在这晚上还须想!

  伊从此留在家里许多时。舞蹈会有了多次了;伊永是等候着,等人来通知,来约会,但是总没有这宗事。没有人到伊这里来,倘伊有时遇见了伊的旧相识,他们对伊也异常的冷淡而且拒绝。伊自然也不招呼了。

  伊觉得不幸而且寂寞。伊未曾感受过,也并不知道,伊须怎样的救伊的忧愁。母亲是从早到晚管理着家务。赛拉不能帮助伊,这在伊觉得干燥,平常,没风韵!伊还不如坐在伊房里,做梦而且痴想,或者看些冒险的小说,借此忘却伊的生活的无聊。伊在这中间发见了伊的将来的新希望和新信仰。大公便是不来,也可以有一天有一个富足的高贵的旅客,看见伊而且即刻爱上伊的。他们即刻结了婚,而这富翁便携伊远走了去,这时市镇上的少年先生们可就要根本的懊恼了。

  伊的避暑庄旁有一个小小的丘样的土堆,汽船在这前面经过。每逢好天气,伊便走到那里,白装束,披着长的卷螺发,头上戴一顶优美的夏帽子。伊躺在丘上面,用肘弯支拄起来,将衣服安排好许多的襞积,卷螺发的小圈子在肩膀周围发着光,而且那一只手,那支着脸的,是耀眼的白。在自己前面伊摊着一本翻开的书;但眼光并不在这里,却狂热的射在水面上。伊这样的等着伊的豪富的高贵的新郎,伊的幻想的目的。只要他在船上,他便应该看出伊在山上的了。他们看见而且感动而且赶到伊这里来,那只是一眨眼间的事。

  船舶永远是驶过去,每天,望远镜和镜子正在照看伊;但伊仍然保着原模样,也不敢将眼光太向那边看;他该是狂热的在水面上远远地浮过去了。然而伊却也看,谁在船上,尤其是怎样的先生们;因为伊委实在他们中间搜寻着盼望者,豫想者,不识者,在他全生涯中对伊眷爱,崇拜,仰慕的人。

  然而日子过去了。伊的热望更加强。伊永是切实的候在山上。星期去的快,夏天消失,秋天近来了。伊早不半躺在那里了,捏了手端正的坐着。眼睛早不止在水面上,却向那边搜索汽船去了。倘这一出现,伊便抱了恐怖和希望迎头的看,一直到近来。伊满腔恐惧的看那些伊在舱面上寻出来的各旅客。难道他永久不来么?

  没有人来。人都回市镇去了。冬天携了他的长串的宴会又开首,——这时节,是伊向来满抱了欢喜的盼望,而且总是给伊新的胜利的。但现在多少各别呵!伊和市镇的“社会”早没干系了。现在伊满装了愤恚,从外面眺望着这生活和活动;人并不缺少伊,人不愿意和伊在一处。而且伊也不愿意迁就,无论如何——不能,也不愿的!伊尽其所能之多,咒骂那意见有这样坏这样下等的人间,并且为自己领到一种安静的封锁的生活里去。一个孤独的老女人的无欢的日子横在伊面前,早已无可挽救了。这一天一天的向伊逼进来的,是一件确实的事。在男人们的冷淡的招呼里,女人们的轻视的眼光里,伊读出这话来:老处女!而且这话对于伊的效力是蛇咬一般了。

  接着这些年只是形成了一长串的无效的希望。伊的生活是没有采色的凄凉的灰色了。并没有发生一点事,来打断这单调,并没有高兴的印象来刷新伊的精神。伊当初是接连的瞒着自己的相信着,后来便不然,因为伊已经不希望了。然而又来了运命的一击,使伊的生活更加悲哀:伊的母亲死了,伊的唯一的扶助,伊的最末的朋友。伊没有一个可以申诉伊的忧患的人,没有一个为伊担心,没有一个问起伊的事。伊啼哭而且悲叹,伊不愿意饮食了。伊咒骂这嫌憎伊驱逐伊的,侮慢那除伊之外,对于一切全都大慈大悲的神明的世界。然而母亲躺着,又僵又冷,合着眼睛,死色盖了脸,没有听到伊的哀鸣。

  终于是伊的气力耗尽了。伊再也不觉得悲哀或忧患。伊的心,伊的将来,一切啼哭和忧苦之后的伊的脑,是空虚了。伊并无感觉的坐在那里,而且向前看。债主到来,卖去伊的衣裳和家具,伊并不关心了。凡有不称心的事,都不能惹起伊的注意或愤激来。伊的房屋是荒凉而且空虚;但在伊也全一样。后来有人对伊说,伊应该搬走了。当初伊没有懂,人将这说给伊许多回;于是伊大声的笑了,歇了片时,凝视他们而且又是笑。

  自此以后,伊便称为“疯姑娘”而且孩子们见伊便害怕。

  最初,人给伊在蒸溜巷里备了一所住屋。伊搬到那边去,带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旧书架,这抽屉里放着打皱的造花,花带,糖果说明书,伊少年时候的照相和信札,是伊一直后来收集起来并且捆在一处的。

  当伊后来搬出市外的时候,伊也带了这些东西去。在这些的观览时,伊便想到伊一生中短期的欢乐,而且暂时之间,忘却伊现在是一个老处女和“疯姑娘”。

   

  勃劳绥惠德尔作《在他的诗和他的诗人的影像里的芬阑》(Finnland im Bilde Seiner Dichtung und Seine Dichter),分芬阑文人为用瑞典语与用芬阑语的两群,而后一类又分为国民的著作者与艺术的著作者。在艺术的著作者之中,他以明那亢德(Minna Canth)为第一人,并且评论说:

  “……伊以一八四四年生于单湄福尔,为一个纺纱厂的工头约翰生(Gust. Wilh. Johnsson)的女儿,他是早就自夸他那才得五岁,便已能读能唱而且能和小风琴的‘神童’的。当伊八岁时,伊的父亲在科庇阿设了一所毛丝厂,并且将女儿送在这地方的三级制瑞典语女子学校里。一八六三年伊往齐佛斯吉洛去,就是在这一年才设起男女师范学校的地方;但次年,这‘模范女学生’便和教师而且著作家亢德(Joh. Ferd. Canth)结了婚。这婚姻使伊不幸,因为违反了伊的精力弥满的意志,来求适应,则伊太有自立的天性;但伊却由他导到著作事业里,因为他编辑一种报章,伊也须‘帮助’他;但是伊的笔太锋利,致使伊的男人失去了他的主笔的位置了。

  “两三年后,寻到第二个主笔的位置,伊又有了再治文事的机缘了。由伊住家地方的芬阑剧场的邀请,伊才起了著作剧本的激刺。当伊作《偷盗》才到中途时,伊的男人死去了,而剩着伊和七个无人过问的小孩。但伊仍然完成了伊的剧本,送到芬阑剧场去。待到伊因为艰难的生活战争,精神的和体质的都将近于败亡的时候,伊却从芬阑文学会得到伊的戏曲的奖赏,又有了开演的通知,这获得大成功,而且列入戏目了。但是伊也不能单恃文章作生活,却如伊的父亲曾经有过的一样,开了一个公司。伊一面又弄文学。于伊文学的发达上有显著的影响的是勃兰兑思(Georg Brandes)的书,这使伊也知道了泰因、斯宾塞、弥尔和蒲克勒(Taine,Spencer,Mill,Buckle)的理想。伊现在是单以现代的倾向诗人和社会改革家站在芬阑文学上了。伊辩护欧洲文明的理想和状态,输入伊的故乡,且又用了极端急进的见解。伊又加入于为被压制人民的正义,为苦人对于有权者和富人,为妇女和伊的权利对于现今的社会制度,为博爱的真基督教对于以伪善的文句为衣装的官样基督教。在伊创作里,显示着冷静的明白的判断,确实的奋斗精神和对于感情生活的锋利而且细致的观察。伊有强盛的构造力,尤其表见于戏曲的意象中,而在伊的小说里,也时时加入戏曲的气息;但在伊缺少真率的艺术眼,伊对一切事物都用那固执的成见的批评。伊是辩论家,讽刺家,不只是人生观察者。伊的眼光是狭窄的,这也不特因为伊起于狭窄的景况中,又未经超出这外面而然,实也因为伊的理性的冷静,知道那感情便太少了。伊缺少心情的暖和,但出色的是伊的识见,因此伊所描写,是一个小市民范围内的细小的批评。……”

   

  现在译出的这一篇,便是勃劳绥惠德尔所选的一个标本。亢德写这为社会和自己的虚荣所误的一生的径路,颇为细微,但几乎过于深刻了,而又是无可补救的绝望。培因也说,“伊的同性的委曲,真的或想象的,是伊小说的不变的主题;伊不倦于长谈那可怜的柔弱的女人在伊的自然的暴君与压迫者手里所受的苦处。夸张与无希望的悲观,是这些强有力的,但是悲惨而且不欢的小说的特色。”大抵惨痛热烈的心声,若从纯艺术的眼光看来,往往有这缺陷;例如陀思妥也夫斯奇的著作,也常使高兴的读者不能看完他的全篇。

  一九二一年八月十八日记。

   

  父亲在亚美利加

  芬阑 亚勒吉阿

   

  也像许多别的农夫和流寓的人们一样,跋垒司拉谛密珂忽然想起来了,到“亚美利加”去。这思想,不绝的烦劳他,于是他一冬天,即如正二月时节,全不能将他抛开了。现在这已经不只是时时挂在心上的想头了,却成了一种苦恼的真心的热望。他的思想,已经留连于亚美利加的希望之山,而在那地方,访求着他时时刻刻所访求的幸福之石了。

  他当初全不过自己秘密的想。但有一回,当他的女人悲伤的诉说,说是“穷苦总不会完”的时候,密珂便忍不住说了出来:

  “这总有一个完,倘我春天到亚美利加去!”

  “你!”女人叫着说,伊的眼便异样的发了光,这是欢喜呢还是惊愕呢?

  这一日伊不再诉苦了。伊待遇伊丈夫,只是用了一种较深的敬畏和较大的留神,过于从前了。

  这出行实在定在春天。密珂从他田庄的抵押,筹到了旅费。

  出行的日期愈逼近,那女人也愈忧虑了。但如男人问道:“你有什么不舒服呢?”伊也不说出特别的缘由来。

  出行的日期正到了。女人从早晨便哭,——至于使伊那有病的眼睛再没有法子好。

  “不要这样哭”,过了一会之后,男人说。“倘若上帝给我幸福,我们不至于长久分离的!”

  “不是……,但……”

  “什么但……”

  这在男人,似乎觉得其中藏着一种的疑惑。但当告别的瞬间以前,女人凄楚的哭着,倒在他怀里,并且吃吃的说:

  “不要忘却我,父亲,……要想到孩子们。”

  “忘却!你想到那里去了?……你用了你的猜疑,使我直到心的最里面也痛了!”

  “不,爱的密珂,我不是这意思!但世界是这样坏,……而我一人和三个小的孩子们留在这里,……田庄是为了你的旅费,抵押出去了,……不要生气,父亲,但我的心是这样的塞满了!”

  密珂对于这话,几乎要给一句强硬的回答;但在他女人还只是拥抱着的时候,他的心柔软了。于是他将孩子抱在臂上,接吻他们,——挨次的个个接了吻,此后便是那母亲。……

  是的,上帝知道,密珂全没有想到,撇下他们竟有这样的艰难。——只要有人肯来要他工作,他便不再出门去了——不,决不的。

  然而现在他必须出门去!

  女人哭了整两日。这是极凄楚的恐慌,是各样忧惧的想象的一个结果,这其间便要发现的。但伊的眼泪为了“道罗”(Dollars)这一个思想,也渐渐的干燥起来。孩子们也想着他,而且在村里说:“父亲寄亚美利加道罗给我们,我们便可以买点什么好东西了!”

   

  最初密珂屡次的写信。他也时时寄一点钱。他常说:后来要寄一宗大款,这只是一点小零用。

  年月过去了。书信的间隔愈加久长,银信的间隔也愈加不可靠。时候坏,他不能不换他的工作而且又生病了,他这样写。但是他盼望将来的嘱咐,是不绝的。

  母亲的面容永是显得忧愁,而面包也永是紧缩起来了。

   

  密珂已经去了五年。从三年多以来,他便没有写一封信给家里。

  春天到了。

  燕子又从南方回来了,造伊的巢在跋垒司拉谛的低矮的屋背下。伊每日对着孩子们,讲那丰饶的南方的土地,那里是葡萄已熟,圆的美丽的无花果弯曲了树上倔强的枝条。燕子讲些什么,孩子们没有懂;然而他们领会得,这是一点快活的事,即此一点,人就可以欢喜而且拍起他们那瘦的小手来。

  “或者这燕子见过父亲?”有一天,中间的孩子质问说,是一个女儿。

  “是的,倘能够知道这个,”最大的说。那最小的一个,是因此才引起他想到父亲,而于此却全不能记起的,问道:

  “父亲强壮么?”

  “是得,的确,”最大的保证说。

  “如果父亲回家来,”那中间的又说。

  然而人还是永远听不到父亲的事。

  野草在茅屋周围渐渐的发绿了,土埂上的小果树丛也着起花来。母亲掘开了石质的屋旁的田地,栽下马铃薯去,孩子们都热心的帮伊。夏天将他们青白的两颊染得微红了,……单是空气里有滋养料的!母亲也觉得心里轻松些;夏季用了轻妙的画笔,在他色采装饰上描出将来的希望,较为光明一点了。

  伊晒出密珂的皮衣,皮帽和衣裳来,都挂在马铃薯田的篱柱上,——“倘他回来,他看见,我们并没有忘了他,也不使他的衣裳给虫子蛀坏呢。”

  正是这瞬间来了那农人,是借给密珂旅费的:“哪,人还没有听到你们的密珂么?”

  那女人不安起来了。否认的回答,不是好主意,而承认也一样的危险:“近时他没有,……”

  “这是一个坏人!倘没有从他便寄钱来,我就得卖了这草舍和一点田地。这快要不够了。”

  这在女人,似乎心脏都停顿了,而且伊也全不知道,应该怎样的回答。当那农人许可,还等到明年春天的时候,伊才能够再嘘出一口气来。

  秋天到了。

  母亲哭的愈多了。伊的按捺的语气,往往当对待孩子的时候,在忍不住的愤激的话里,发表出来。于是他们便自己蹲在炉灶后面的昏黑的角里,而其中的一个偷偷的说道:“倘若父亲永不回到家里来,……”

  别一个便说:“回家!一定!倘若他有了别的女人,……”

  孩子们不很懂,这是什么意思,倘遇见人们说着这事,说那父亲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了,但他们倘看见他们的母亲,泪在眼里永没有干,他们便直觉的感得,父亲是很不好很不好,母亲是很艰难,而且他们是很饥饿。……

  然而人还是永没有听到父亲的事!

   

  芬阑和我们向来很疏远;但他自从脱离俄国和瑞典的势力之后,却是一个安静而进步的国家,文学和艺术也很发达。他们的文学家,有用瑞典语著作的,有用芬阑语著作的,近来多属于后者了,这亚勒吉阿(Arkio)便是其一。

  亚勒吉阿是他的假名,本名菲兰兑尔(Alexander Filander),是一处小地方的商人,没有受过学校教育,但他用了自修工夫,竟达到很高的程度,在本乡很受尊重,而且是极有功于青年教育的。

  他的小说,于性格及心理描写都很妙。这却只是一篇小品(Skizze),是从勃劳绥惠德尔所编的《在他的诗和他的诗人的影像里的芬阑》中译出的。编者批评说:亚勒吉阿尤有一种优美的讥讽的诙谐,用了深沉的微笑盖在物事上,而在这光中,自然能理会出悲惨来,如小说《父亲在亚美利加》所证明的便是。

 

 


160《现代小说译丛》② 鲁迅全集 鲁迅翻译作品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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