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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现代日本小说集》① 鲁迅全集 鲁迅译

2022-05-14 00:00 作者:知识课代表  | 我要投稿

《鲁迅全集》━现代日本小说集(鲁迅译)

目录

现代日本小说集

挂幅

克莱喀先生

游戏

沉默之塔

与幼小者

阿末的死



现代日本小说集

挂幅

夏目漱石

 

   大刀老人决计在亡妻的三周年忌日为止,一定给竖一块石碑。然而靠着儿子的瘦腕,才能顾得今朝,此外再不能有一文的积蓄。又是春天了,摆着赴诉一般的脸,对儿子说道,那忌日也正是三月八日哩。便只答道,哦,是呵,再没有别的话。大刀老人终于决定了卖去祖遗的珍贵的一幅画,拿来做用度。向儿子商量道,好么?儿子便淡漠到令人愤恨的赞成道,这好罢。儿子是在内务省的社寺局里做事的,拿着四十圆的月给。有妻子和两个小孩子,而且对大刀老人还要尽孝养,所以很吃力。假使老人不在,这珍贵的挂幅,也早变了便于融通的东西了。

  这挂幅是一尺见方的绢本,因为有了年月,显着红黑颜色了。倘挂在暗的屋子里,黯淡到辨不出画着什么东西来。老人则称之为王若水所画的葵花。而且每月两三次,从柜子里取了出来,拂去桐箱上的尘埃,又郑重的取出里面的东西,立刻挂在三尺的墙壁上,于是定睛的看。诚然,定睛的看着时,那红黑之中,却有瘀血似的颇大的花样。有几处,也还微微的剩着疑是青绿的脱落的瘢痕,老人对了这模糊的唐画的古迹,就忘却了似乎住得太久了的住旧了的人间。有时候,望着挂幅,一面吸烟,或者喝茶。否则单是定睛的看。祖父,这什么,孩子说着走来,想用指头去触了,这才记起了年月似的,老人一面说道动不得,一面静静的起立,便去卷挂幅。于是孩子便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说道是了,我买弹子糖去,只是不要淘气罢,嘴里说,手里慢慢的卷好挂幅,装进桐箱,放在柜子里,便到近地散步去了。回来的时候,走到糖店里,买两袋薄荷的弹子糖,分给孩子道,哪,弹子糖。儿子是晚婚的,小孩子只六岁和四岁。

  和儿子商量的翌日,老人用包袱包了桐箱,一清早便出门去,到四点钟,又拿着桐箱回来了。孩子们迎到门口,问道,祖父,弹子糖呢?老人什么也不说,进了房,从箱子里取出挂幅来挂在墙上,茫然的只管看。听说走了四五家骨董铺,有说没有落款的,有说画太剥落的,对于这画,竟没有如老人所豫期的致敬尽礼的人。

  儿子说,骨董店算了罢。老人也道,骨董店是不行的。过了两星期,老人又抱着桐箱出去了。是得了绍介,到儿子的课长先生的朋友那里去给赏鉴。其时也没有买回弹子糖来。儿子刚一回家,便仿佛嗔怪儿子的不德义似的说道,那样没有眼睛的人,怎么能让给他呢,在那里的都是赝物。儿子苦笑着。

  到二月初旬,偶然得了好经手,老人将这一幅卖给一个好事家了。老人便到谷中去,给亡妻定下了体面的石碑,其余的存在邮局里。此后过了五六天,照常的去散步,但回来却比平常迟了二时间。其时两手抱着两个很大的弹子糖的袋。说是因为卖掉的画,还是放心不下,再去看一回,却见挂在四席半的啜茗室里,那前面插着透明一般的腊梅。老人便在这里受了香茗的招待。这比藏在我这里更放心了,老人对儿子说。儿子回答道,也许如此罢。一连三日,孩子们尽吃着弹子糖。

   

  克莱喀先生

  夏目漱石

   

  克莱喀(W.J. Craig)先生是燕子似的在四层楼上做窠的。立在阶石底下,即使向上看,也望不见窗户。从下面逐渐走上去,到大腿有些酸起来的时候,这才到了先生的大门。虽说是门,也并非具备着双扉和屋顶;只在阔不满三尺的黑门扇上,挂着一个黄铜的敲子罢了。在门前休息一会,用这敲子的下端剥啄剥啄的打着门板,里面就给来开门。

  来给开的总是女人。因为近视眼的缘故罢,戴着眼镜,不绝的在那里出惊。年纪约略有五十左右了,想来也该早已看惯了世间了,然而也还是只在那里出惊,睁着使人不忍敲门的这么大的眼睛,说道“请”。

  一进门,女的便消失了。于是首先的客房——最初并不以为是客房,毫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就只有两个窗户,排着许多书。克莱喀先生便大抵在这里摆阵。一见我进去,就说道“呀”的伸出手来。因为这是一个来握手罢的照会,所以握是握的,然而从那边却历来没有回握的时候。这边也不见得高兴握,本来大可以废止的了,然而仍然说道“呀”,伸出那毛毵毵的皱皮疙瘩的,而且照例的消极的手来。习惯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

  这手的所有者,便是担任我的质问的先生。初见面时,问道报酬呢?便说道是呵,一瞥窗外边,一回七先令怎么样,倘太贵,多减些也可以的。于是我定为一回七先令的比例,到月底一齐交,但有时也突然受过先生的催促。说道,君,因为有一点用度,可以付了去么等类的话。自己便从裤子的袋里掏出金币来,也不包裹,说道“哦”的送过去,先生便说着“呀,对不起”的取了去,摊开那照例的消极的手,在掌上略略一看,也就装在裤子的袋里面了。最窘的是先生决不找余款。将余款归入下月分,有时才到其次的星期内,便又说因为要买一点书之类的催促起来。

  先生是爱尔兰人,言语很难懂。倘有些焦躁,便有如东京人和萨摩人吵闹时候的这么烦难。而且是很疏忽的焦急家,一到事情麻烦起来,自己便听天由命而只看着先生的脸。

  那脸又决不是寻常的。因为是西洋人,鼻子高,然而有阶级,肉太厚。这一点虽然和自己很相像,但这样的鼻子,一见之后,是不会起清爽的好感情的。反之,这些地方却都乱七八糟的总似乎有些野趣。至于须髯之类,则实在黑白乱生到令人悲悯。有一回,在培凯斯忒理德(Becker Street)遇见先生的时候,觉得很像一个忘了鞭子的马夫。

  先生穿白小衫和白领子,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始终穿着花条的绒衫,两脚上是臃肿的半鞋,几乎要伸进暖炉里面去,而且敲着膝头,——这时才见到,先生是在消极的手上戴着金指环的。——有时或不敲而擦着大腿,教给我书。至于教给什么,则自然是不懂。静听着,便带到先生所乐意的地方去,决不给再送回来了。而且那乐意的地方,又顺着时候的变迁和天气的情形,发生各样的变化。有时候,竟有昨日和今日之间搬了两极的事情。说得坏,那就是胡说八道罢,要评得好,却是给听些文学上的座谈。到现在想起来,一回七先令,本来没有可以得到循规蹈矩的讲义的道理,这是先生这一面不错,觉得不平的我,却胡涂了。况且先生的头,也正如那须髯所代表的一般,仿佛有些近于杂乱的情势,所以倒是不去增加报酬,请讲更其高超的讲义的好,也未可知的。

  先生所得意的是诗。读诗的时候,从脸到肩膀边便阳炎似的振动。——并非诳话,确乎振动了。但是归根究底,却成了并非为我读,只是一人高吟以自乐的事,所以总而言之,也还是这一面损失。有一次,拿了思温朋(Swinburne)的叫作《罗赛蒙特》(Rosamond)的东西去,先生说给我看一看罢,朗吟了两三行,却忽而将书伏在膝髁上,说道,唉唉,不行不行,思温朋也老得做出这样的诗来了,便叹息起来。自己想到要看思温朋的杰作《亚泰兰多》(Atalanta)便在这时候。

  先生以为我是一个小孩子。你知道这样的事么,你懂得那样的事么之类,常常受着无聊不堪的事的质问。刚这样想,却又突然提出了伟大的问题,飞到同辈的待遇上去了。有一回,当我面前读着渥忒孙(Watson)的诗,问道,这有说是有着像雪黎(Shelley)的地方的人和说全不相像的人,你以为怎样?以为怎样,西洋的诗,在我倘不先诉诸目,然后通过了耳朵,是完全不懂的。于是适宜的敷衍了一下。说这和雪黎是相像呢还是不相像,现在已经忘却了。然而可笑的是,先生那是照例的敲着膝头,说道我也这样想,却惶恐得不可言。

  有一日,从窗口伸出头去,俯视着匆匆的走过那辽远的下界的人们,一面说道,你看,走过的人们这么多,那里面,懂诗的可是百个中没有一个,很可怜。究而言之,英吉利人是不会懂诗的国民呵。这一节,就是爱尔兰人了得,高尚得远了。——真能够体会得诗的你和我,不能不说是幸福哩。将自己归入了懂诗的一类里,虽然很多谢,但待遇却比较的颇冷淡,我于这先生,看不出一点所谓情投意合的东西来,觉得只是一个全然机械的在那里饶舌的老头子。

  然而有过这样的事。因为对于自己所住的客寓很生厌了,就想寄居在这先生的家里看,有一天,照例的讲习完毕之后,请托了这一节,先生忽然敲着膝髁,说道,不错,我给你看我的家里房屋,来罢,于是从食堂,从使女室,从边门,带着各处走,全给看遍了。本来不过是四层楼上的一角,自然不广阔。只要两三分时,便已没有可看的地方。先生于是回到原位上,以为要说这样的家,所以什么处所都住不下,给我回绝了罢,却忽而讲起跋尔忒惠德曼(Walt Whitman)的事来。先前,惠德曼曾经到自己的家里来,逗留过多少时,——说话非常之快,所以不很懂,大半是惠德曼到这里来似的,——当初,初读那人的诗的时候,觉得有全不成东西的心情,但读过几遍,便逐渐有趣起来,终于非常之爱读了。所以……

  借寓的事,全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我也只得任其自然,哦哦的答应着听。这时候,似乎又讲到雪黎和谁的吵闹的事,说道吵闹是不好的,因为这两人我都爱,我所爱的两个人吵闹起来,是很不好的,颇提出抗议的话。但无论怎样抗议,在几十年前已经吵闹过的了,也再没有什么法。

  因为先生是疏忽的,所以自己的书籍之类很容易安排错。倘若寻不见,便很焦急,仿佛起了火灾似的,用了张皇的声音叫那正在厨下的老妪。于是那老妪也摆着一副张皇的脸,来到客房里。

  “我,我的,《威志威斯》(Wordsworth)放在那里了?”

  老妪依然将那出惊的眼,睁得碟子似的遍看各书架,无论怎样的在出惊,然而很可靠,便即刻寻到《威志威斯》了。于是Here Sir的说着,仿佛聊以相窘似的,塞在先生的面前。先生便掣夺一般的取过来,一面用两个手指,毕毕剥剥的敲着的书面,一面便道,君,威志威斯是……的讲开场。老妪显了愈加出惊的眼退到厨下去。先生是二分间三分间的敲着《威志威斯》。而且好容易叫人寻到了的《威志威斯》竟终于没有翻开卷。

  先生也时时寄信来。那字是决计看不懂的。文字不过两三行,原也很有反复熟读的时间,但无论如何总是决不定。于是断定为从先生来信,即是有了妨碍,不能授课的事,省去了看信的工夫了。出惊的老妪偶然也代笔,那就很容易了然。先生是用着便当的书记的。先生对了我,叹息过自己的字总太劣,很困窘。又说,你这面好得多了。

  我很担心,用这样的字来起稿,不知道会写出怎样的东西来呢。先生是亚覃本《沙士比亚集》(Arden Shakespeare)的出版者。我想,那样的字,竟也会有变形为活版的资格么?然而先生却坦然的做序文,做札记。不宁惟是,曾经说道看这个罢,给我读过加在《哈谟列德》(Hamlet)上头的绪言。第二次去的时候,说道很有趣,先生便嘱咐道,你回到日本时,千万给我介绍介绍这书罢。亚覃本《沙士比亚》集的《哈谟列德》,是自己归国后在大学讲讲义时候得了非常的利益的书籍。周到而且扼要,能如那《哈谟列德》的札记的,恐怕未必再有的了。然而在那时,却并没有觉得这样好。但对于先生的沙士比亚研究,却是早就惊服的。

  在客房里,从门键这一边弯过去,有一间六席上下的小小的书斋。先生高高的做窠的地方,据实说,是这四层楼的角落,而那角之又角的处所,便有着在先生是最要紧的宝贝在那里了。——排着十来册长约一尺五寸阔约一尺的蓝面的簿子,先生一有空一有隙,便将写在纸片上的文句,钞入蓝面簿子里,仿佛悭吝人积蓄那有孔的铜钱一般,将那一点一点的增加起来,作为一生的娱乐。至于这蓝面簿子就是《沙翁字典》的原稿,则来此不久便已知道的了。听说先生因为要大成这字典,所以抛弃了威尔士(Wales)某大学的文学的讲席,腾出每日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的工夫来。连大学的讲席尚且抛弃,则对于七先令的弟子的草草,正不是无理的事。先生的脑里,是惟此字典,终日终夜槃桓磅礴而已的。

  也曾问过先生,已经有了勖密特(Schmidt)的《沙翁字典》了,却还做这样的书么?于是先生便仿佛不禁轻蔑似的,一面说道看这个罢,一面取出自己所有的《勖密特》来给我看。试看时,好个《勖密特》前后两卷一叶也没有完肤的写得乌黑了。我说着“哦”的吃了惊,只对《勖密特》看。先生其时颇得意。君,倘若做点和《勖密特》一样程度的东西,我也不必这样的费力了。说着,两个手指又一齐毕毕剥剥的敲起乌黑的《勖密特》来。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来做这样的事的呢?”

  先生站起身,到对面的书架上,仿佛寻些什么模样,但又用了照例的焦躁的声音叫道,全尼(Jane),全尼,我的《道覃》(Dowden)怎么了?老妪还没有出来,已经在问《道覃》的所在。老妪又出惊的出来了。而且又照例的Here Sir的相窘一回,退了回去。先生于老妪的一下并不介怀,肚饿似的翻开书,唔,在这里,道覃将我的姓名明明白白的写在这里;特别的写着研究沙翁的克莱喀氏。这书是一千八百七十……年的出版,所以我的研究,还在一直以前呢……自己对于先生的忍耐,全然惊服了。顺序便问什么时候才完功。谁知道什么时候呢,是尽做到死的呵,先生说着,将《道覃》放在原处所。

  我此后不久便不到先生那里去了。当不去的略略以前,先生曾说,日本的大学里,不要西洋人的教授么?倘我年纪青,也去罢。颇显着无端的感到无常的神色。先生的脸上现出感动,只有这一回。我宽慰说,岂不还年青么?答道那里那里,说不定什么时候有什么事,因为已经五十六岁了,便异样的入了静。

  回到日本之后,约略过了两年,新到的文艺杂志上,载着克莱喀氏死掉的记事。是沙翁的专门学者的事,不过添写着两三行文字罢了。那时候,我放下杂志想,莫非那字典终于没有完功,竟成了废纸了么?

   

  游戏

  森鸥外

   

  木村是官吏。

  或一日,也如平日一样,午前六点钟醒过来了。是夏季的初头。外面是早就明亮了的,但使女顾忌着,单不开这一间的雨屏。蚊帐外是小小的燃着的洋灯的光,这独寝的闺,见得很寂寞。

  伸出手去,机械的摸那枕边。这是寻时表。是颇大的一个镍表,有的说,这就是递信省买给车掌的东西。指针也如平日一样,恰恰指着正六点。

  “喂,不开屏门么?”

  使女一面拭着手,出来开雨屏。外边照旧是灰色的天空中,下着微细的雨,并不热,但是湿漉漉的空气触在脸上。

  使女在单衫上,嵌进肉里去的绑了卷袖绳,将雨屏一扇一扇的装进屏箱去。额上沁出汗来了,这上面,紧帖着缭乱的短头发。

  心里想:“哦,今天也是一运动便热的日子呵。”从木村的租住屋到电车的停留场为止,有七八町。步行过去时,即使出门时候以为凉,待走到却出汗了。就是想到了这件事。

  走出廊下洗着脸,记起今天有须赶紧送给课长的文件的事来。然而课长的到来是在八点半,所以想,八点钟到衙门就是了。

  于是显着颇高兴的快活的脸,看着阴气的灰色的天空。倘给不知道木村的人一看见,便要诧异他有甚有趣,却装着那样的脸的罢。

  出来洗脸的时候,使女便赶忙的叠了蚊帐,卷起被褥来。走过这处所,开了纸障子,便是书房。

  两个书几,拦成九十度角的摆着。这前面铺着垫子。坐在这里,擦着了火柴,吸一支朝日 。

  木村做事,是分为立刻非做不可的事,和得闲才做的事的。将一张几收拾得精空,逢到赶紧要做的事,便拿到这上面去。而且这赶紧要做的事一完结,便将搁在那一张几上的物件,接着拿到这边来。搁着的物件总很多堆积着的。这是照了缓急积叠起来的,比较的急的便放在最上面。

  木村拿起那搁在垫子旁边的《日出新闻》来,摊在空虚的一张几上,翻开第七面。这是文艺栏所在的地方。

  将朝日的掉下的灰,吹落在几的那边,一面看。脸上仍然很快活。

  从纸障子的那边,听得拂子和扫帚的声音很剧烈。是使女赶忙的在那里扫卧房。拂子的声音尤厉害,木村也常常发过话,但改了一日,便又照旧了,不用那扎在拂子上的纸条拂,却用柄的一头拂的。木村称这事为“本能的扫除”。鸽子孵卵的时候,用那削圆棱角的白粉笔兑换了鸽卵,也仍然抱着白粉笔。忘了目的,单将手段来实行。不记得为了尘埃而拂,却只是为了拂而拂了。

  但这位使女,虽然躬行本能的扫除,躬行“舌战”,然而活泼,也还中用,所以木村是满足的。舌战云者,是罗曼主义时代的一个小说家所说的话,就是说使女一遇着主人出门,便跑到四近各处去饶舌。

  木村看完了什么之后,略略皱一皱眉。大抵无论何时,凡是放下新闻的时候,若不是极Apathique(漠然)的表情,便是皱一皱眉。这就因为新闻的记载,是成不了毒也做不了药的东西,或者是木村以为不公平的东西的缘故。既如此,似乎不看也就是了,然而仍然看。看了之后,显出无动于衷的神色,或者略略皱一皱眉,便立刻回复了快活的脸。

  木村是文学者。

  在衙门里,办着麻烦的,没精打采的,增添补凑的那些事,快要成为秃头了,也历来没有阔,但在当作文学者这一面,却颇也为世所知的。并没有做什么好著作,而颇也为世所知。且不特为世所知而已。一旦为世所知,做官这一面便变了外放之类,被当作已经死了似的看待,一直到将成秃头之后,再回东京,才作为文学者而复活起来。实在是很费手脚的履历。

  倘说木村看了文艺栏,觉得不公平是因为自利,被贬便怒,被褒便喜,那怕是冤枉的罢。不论我的事,人的事,看见称赞着无聊的东西,糟蹋着有味的东西,所以觉得不公平的。不消说:遇有说着自己的时候,便自然感得更切实。

  卢斯福(Roosevelt)遍地的走,说着“见得不公平就战罢”的道要。木村何以不战呢?其实,木村前半生中,也曾大战过来的。然而目下正在做官,一发议论,便做不出著作了。自从复活以来,虽然坏,也在做著作,议论之类是不能发的。

  这一日的文艺栏上,写着这样的事:

  “在文艺上有所谓情调。情调是成立于Situation(情况)的上面,然而是Indéfinissable(不可言说)的。登在与木村有关系的杂志上的作品,无一篇有情调。木村自己的东西也似乎没有情调。”

  约而言之,就是这一点。而且反之,还揭着所谓有情调的文艺的例,但这些也并不是木村一一佩服的东西。这之中,连木村以为体面的作家,不做那样的文章才好的东西之流,也举在例子里。

  要之,写在那里的话,在木村是不很懂。即使看了“成立在Situation之上的情调”这话,也是什么都不能想清楚的。哲学的书,论艺术的书,木村也看得颇不少了,但看这句话,却是什么都不能想清楚。诚然,在文艺里,也有着要说是Indéfinissable,便也可以说得似的,有趣的地方的。这能想。然而Situation是什么呢?不是说古来的剧曲之类,将人物分配了时候和处所而做成的东西么?这与巴尔(Hermann Bahr)以为旧文艺的好处,在急剧,丰富,有变化的行为的紧张这些话,岂不是没有差别么?说是单能在这样的东西上成立,在木村是不懂的。

  木村也并非自信有如此之强的人,但对于这不懂,却不以为自己的脑力坏。其实倒反为记者想起了颇可悯而且失敬的事。一看那揭着的有情调的作品的例,便想到尤其失敬的事来了。

  木村的颦蹙的脸,即刻快活起来了。而且因了单身人都整饬的脾气,好好的折了新闻,放在书房的廊下的角落里。这样放着,使女便拿去擦洋灯,有用剩的,卖给废纸担。

  这写得颇长了,而实际是二三分间的事。吸一支朝日之间的事。

  将朝日的烟蒂抛在当作灰盘用的石决明壳里,木村同时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独自笑着,一捧就捧着积在旁边几上的十几本Manuscripts(原稿)似的东西,搬到衣橱上去了。

  这是日出新闻社所托付的应募剧本。

  日出新闻社悬了赏,募集剧本的时候,木村是选者。木村有着连呼吸也运不过来的事务,没有看应募剧本的工夫。要匀出这样的工夫来,除了用那吸烟的休憩时间之外,再没有别的法。

  在吸烟休憩时候,是谁也不愿意做不愉快的事的。应募剧本之流,看了觉得有趣的,是十之中说不定是否有一。

  而竟答应了看卷者,是受了托,勉勉强强的答应下来的。

  木村常常被《日出新闻》的第三面上说坏话。无论什么时候,总是用“木村先生一派的风俗坏乱”这一句话的。有一回,因为有一个剧场,要演西洋的谁所做的戏剧,用了木村的译本的时候,也写着这照例的坏话。要说起这是怎样的剧本来,却不但是在Censure(检阅)严到可笑的柏林和维也纳,都准印成书本去发行,连在剧场扮演,也毫不为奇的,颇为甜熟的剧本罢了。

  然而这是三面记者所写的事。木村不明白新闻社里的事情,新闻社的艺术上的意见,没有普及到第三面也并不见怪的。

  现在看见的却两样。在文艺栏,即使有着个人的署名,然而并不加什么案语,便已登载的议论,则也如政治的社说一般,便当作该社的文艺观来看待,也就无所不可罢。在这里,说木村所做的东西没有情调,木村参与选择的杂志上所载的作品也没有情调,那就是说木村是不懂文艺的了。何以教不懂文艺的人,来选剧本的呢?倘若没有情调的剧本入了选,又怎么好呢?这样做法,对得起应募的作者么?作者那边固然对不起,而于这边也对不起的,木村想。

  木村是被称为坏的意义这一面的Dilettant(游戏于艺术的人)的,以此即使不落这样的难,来看并不有趣的东西,也还可以过活。总而言之,廓清这一大堆的事,是敬谢不敏了,这样想着,所以搬到衣橱上去的。

  写起来长了,然而这是一秒间的事。

  隔壁的屋子里,本能的扫除的声音停止了,纸障子开开了,搬出饭来了。

  木村用那混着芋头的酱汤来吃早饭。

  吃完饭,喝一杯茶,脊梁上便沁出汗来。夏天究竟是夏天哪,木村想。

  木村换上洋服,将一个整包的朝日塞在衣袋里,走向大门去。这里已经摆着饭包和洋伞,靴子也擦好了。

  木村撑了伞,橐橐的出去了。到停留场去的路,是一条店铺栉比的狭路,经过的时候,店主人要打招呼的店是大抵有一定的几家的。这里便留心着走。这四近,对木村怀着好意来打招呼之类的也有,冷淡的装着不相干的脸的也有,至于抱着敌对的感想的人,却仿佛没有似的。

  于是木村先推察这些招呼的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第一,他们确乎想,做小说的人是一种古怪人。以为古怪人的时候,立刻又觉得是可怜的人,所以来给一点Protégé(惠顾)的。这在招呼的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木村对于这事,并不以为可憎,但不消说,自然也不觉得多谢。

  正如邻近的人的态度一样,木村这人,在社交上也不很有什么对头。也只有当作呆子看,来表点好意的人,和全然冷淡,置之不理的人罢了。

  加以在文坛上,又时时被驱除。

  木村想,只要人们肯置之不理,这就好了。虽说置之不理惟有著作却要请准他做做的。心里想,不要看错了东西,便破口骂倒等等就好,倘有和自己有着相同的感的人,那就运气了。这是在心的很深很深的地方这样想。

  到停留场的路走了一半的时候,从横街里走出一个叫作小川的人来了。这人也在同衙门里办事,每三回里大约总有一回遇在路上的。

  “自以为今天早一点,却又和你遇着了。”小川说,偏了伞子,并着走。

  “这样的么,……”

  “平常不是总是你先到么。想着些什么似的。想着大作的趣向罢。”

  木村每听到这样的话,便感着被搔了痒的心情。但仍旧摆着照例的快活的脸,不开口。

  “近来,翻了一翻《太阳》,里面有些说你在衙门里的秩序的生活和艺术的生活,是正相矛盾,到底调和不得的这类话。见了么?”

  “见过了。说的是坏乱风俗的艺术和官吏服务规则,并无调和的方法这等意思罢。”

  “原来,是有着风俗坏乱这类字面的。我却没有这样的去解释。单当作艺术和官吏了。政治之流,倘尽着现状这样下去,是一时的东西,艺术是永远的东西呵。政治是一国的东西,艺术是人类的东西呵。”小川是衙门里的饶舌家,木村始终觉得讨厌的,但努力不教露出这颜色。他仿佛老病复发似的,响亮起来了。“然而,你看着卢斯福在各处讲演的演说罢。假使依了此公所说的来做,政治也就不是一时的东西了。不单是一国的东西了。再将这事高尚一点,政治便成为大艺术哩。我想,这和你们的理想倒许是一致的,怎样?”

  木村以为很胡涂,极要皱一皱眉了,却熬着。

  这之间,到了停留场。因为是末站,所以早出晚归,便正须坐在满座的车子上。两人在红柱子下,并撑了伞立候着,走过二辆车,好容易才挤上了。

  两人都挽在皮带上。小川似乎饶舌还没有够。

  “喂,我的艺术观如何?”

  “我是不去想这些事的。”木村懒懒的答。

  “怎样想,才动笔的呢?”

  “并不怎样想。要做的时候便做。可以说,仿佛和要吃的时候便吃差不多罢。”

  “本能么?”

  “也并非本能。”

  “何以?”

  “意识了做的。”

  “哼。”小川显了异样的脸色说,不知道怎么想去了,从此直到下电车,没有再开口。

  和小川分了手,木村走到自己的房屋面前,将帽挂在帽架上,插了伞。挂着的帽子还只有二三顶。

  门开着,挂着竹帘。经过了穿着白制服的听差的旁边,走到自己的桌前去。先到的人也还没有出手来办公,在那里摇扇子。也有交换“早上好”的。也有默默的用下颏打招呼的。所有的脸都是苍白的没有元气的脸。这也无怪,每一月里没有一个不生一回病的。不生的,只有木村。

  木村从帖着“特别案卷”的签条的,熏旧的书架上,取出翻潮的文件来,在桌子上堆了两大堆。低的一堆,是天天办去的东西,那上面,有一套拖着舌头似的,帖着红签的文件。这就是今天必须交给课长的要紧的事情。高的一堆,是随时慢慢办去便成的公事。除了本分的分任事务之外,因为要订正字句,从别的局所里,也有文件送到木村这里来。那些东西,倘有并不紧急的,便也归在这里面。

  取出了文件,坐在椅子上,木村便摸出那照例的车掌的表来看。到八点还差十分。等课长到来为止,还有四十分。

  木村翻开那高的一堆的上面的文件来,看了一回,便用糊板上的浆糊,帖上纸条,在这里写上些什么去。纸条是许多张的用纸捻子穿着,挂在桌子旁边的。在衙门里,称之为附笺。

  木村泰然的坐着,飒飒的办公,这其间,那脸始终很快活。这样的时候的木村的心情,是颇有些难于说明的。这人不论做什么事,总抱着孩子正在游戏一般的心情。同是游戏,有有趣的,也有无聊的。这办事,却是以为无聊的这一类。衙门的公事,并不是笑谈。那是政府的大机关的一个小齿轮,自己在回旋的事,是分明自觉着的。自觉着,而办着这些事的心情,却像游戏一般。脸上之所以快活者,便是这心情的发现。

  办完一件事,就吸一支朝日。这时候,木村的空想也往往胡闹起来。心里想,所谓分业者,在抽了下下签的人,也就成了很无聊的事了。然而并没有觉得不平。虽然这样,却又并不怀着以此为己的命运的,类乎Fataliste(运命论者)的思想。也常想,这样的事务,歇了怎样呢。于是便想到歇了以后的事。假定就目前的景况,在洋灯下写,从早到晚的著作起来罢。这人在著作时候,也抱着孩子正在闹心爱的游戏似的心情的。这并非说没有苦处。无论做什么Sport(玩耍),都要跳过障碍。也未尝不知道艺术是并非笑谈。拿在自己手上的工具,倘交给巨匠名家的手里,能造出震惊世界的作品的事,是自觉着的。然而一面自觉,一面却怀着游戏的心情。庚勃多(Gambetta)的兵,有一次教突击而气馁了,庚勃多说吹喇叭罢,但是进击的谱没有吹,却吹了Réveil(起床)的谱。意大利人站在生死的界上,也还有游戏的心情。总而言之,在木村,无论做什么都是游戏。同是游戏,心爱的有趣的这一种,比无聊的好,是一定不易的。但倘若从早到晚专做这一种,许要觉得单调而生厌罢。现在的无聊的事务,却也还有破这单调的功能。

  歇了这事务之后,要破那著作生活的单调,该怎么办呢?这是有社交,有旅行。然而都要钱的。既不愿用旁观别人钓鱼一般的态度,到交际社会去;要做了戈理基(Gorki)那样的Vagabondage(放浪)觉得愉快,倘没有俄国人这样的遗传,又仿佛到底不行似的。于是想,也许仍然是做官好罢。而这样想来,也并没有起什么别的绝望似的苦痛的感想。

  有时候,空想愈加放纵起来了,见了战争的梦,假设着想,喇叭吹着进击的谱,望了高揭的旗,快跑,这可是爽快呵。木村虽然没有生过病,然而身材小,又瘦削,不被选去做征兵,因此未曾上过阵。但听人说过,虽曰壮烈的进击,其实有时也或躲在土袋后面爬上去的,这时记起来了。于是减少了若干的兴味。便是自己,倘使身临其境,也不辞藏身土袋之后而爬的。然而所谓壮烈呀爽快呀之类的想象稀薄了。其次又设想,即使能够出战,也许编入辎重队,专使搬东西。便是自己,倘教站在车前就拉罢,站在车后便推罢。然而与壮烈以及爽快,却愈见其辽远了。

  有时候,见着航海的梦,倘凌了屋一般的波涛,渡了大洋,好愉快罢。在地极的冰上,插起国旗来,也愉快罢,这样架空的想。然而这些事也有分业的,说不定专使你去烧锅炉的火,这么一想,Enthousiasme(热诚)的梦便惊醒了。

  木村办完了一件事,将这一起案卷,推向桌子的对面,从高的一堆上又取下一套案卷来。先前的是半纸的格子纸,这回的是紫线的西洋纸了。密密的帖在手掌上,宛然是和竹竿一同捏着了蜗牛的心情。

  这时为止,已经渐次的走出五六个同僚来,不知什么时候桌子早都坐满了。摇过八点的铃,暂时之后,课长出来了。

  木村当课长还未坐下的时候,便拿了帖着红签的文件过去了,略远的站着,看课长慢慢的从Portefeuille(护书)里取出文件来,揭开砚匣的盖子,磨墨。磨完了墨之后,偶然似的转向这边来了。是比起木村来,约小三四岁的一个年青的法学博士,在眼鼻紧凑,没有余地,敏捷似的脸上,戴着金边的眼镜。

  “昨天嘱咐的文件……”说了一半话,送上文件去。课长接了,大略的看完,说道,“这就好。”

  木村觉着卸了重担似的心情,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一回通不过的文件,第二回便很不容易直截了当的通过。三回四回的教改正。这之间,那边也种种的想,便和最先所说的话有些两样起来。于是终于成为无法可施。所以一回通过便喜欢了。

  回到位子上一看,茶已经摆着了。八点到地的时候一杯,午后办公时候三点前后一杯,是即使不开口,听差也会送来的。是单有颜色,并无味道的茶。喝完之后,碗底里沉着许多滓。

  木村喝了茶,照旧泰然的坐着,不歇的飒飒的办事。低的一堆的文件的办理,只要间或拿出簿子来一参照,都如飞的妥帖了。办妥的东西,加了检印,使听差送到该送的地方去。文件里面,也有直送给课长那里的。

  这其间又送来新文件。红签的立刻办,别的便归入或一堆中;电报大抵照红签的一样办。

  正在办事,骤然热起来了,一瞥对面的窗,早上看见灰色的天空的处所,已经团簇着带紫的暗色的云了。

  看那些同僚的脸,都显着非常疲乏的颜色,大抵下颚缓挂下了,脸相看去便似乎长了一些了。屋子里潮湿的空气,浓厚起来,觉得压着头脑。即使没有现在这样特别的热的时候,办公时间略开头,从厕所回来,一进廊下,那坏的烟草的气息和汗的气味,也使人有要噎的心情。虽然如此,比起到了冬天,烧着暖炉,关上门户的时候来,夏天的此时又要算好得多了。

  木村看了同僚的脸,略略皱一皱眉,但立刻又变了快活的脸,动手办公事。

  过了片时,动了雷,下起大雨来了,雨点打着窗户,发出可怕的声音。屋里的人都放下事务向窗户看。木村右邻的一个叫山田的人说:

  “正觉得闷热,到底下了暴雨了。”

  “是呵,”木村向右边转过快活的照例的脸去说。

  山田一见这脸,仿佛突然想到了似的,低声说道:

  “你固然是迅速的办着事,但从旁看来,不知怎的总仿佛觉得在那里开玩笑似的。”

  “那有这样的事呢。”木村恬然的答。

  木村被人这么说,已经不知多少次了。说这人的表情,言语,举动,都催促别人说出这样的话,也无所不可的。在衙门里,先代的课长也说是欠恳切,很厌恶。文坛上,则批评家以为不认真,正在贬斥他。娶过一回妻,不幸而走散了,平生因为什么机会冲突起来的时候,说道“你只在那里愚弄我”,便是那细君的非难的大宗。

  木村的心情,是无所谓认真认假的,但因为对于一切事的“游戏”的心情,致使并非哪拉(Nora)的细君,也感到被当作傀儡,当作玩物的不愉快了。

  在木村呢,这游戏的心情是“被给与的事实”。和木村往还的一个青年文士曾经说,“先生是欠缺着现代人的紧要的性质的。这是Nervosité(神经质)呵。”然而木村也似乎并不格外觉得不幸。大雨之后,接着小雨,但也没有什么很凉。

  一到十一点半,住在远处的人便进了食堂吃饭去。木村是办事办到放午炮,于是一个人再吃饭的。

  两三个同僚走向食堂的时候,电话的铃响起来了。听差去听了几句话,说道“请候一候”便走到木村这里来。

  “日出新闻社的人,说要请说几句话。”

  木村走到电话机那里。

  “喂,我是木村,什么事呢?”

  “木村先生么?劳了驾,对不起的很了。就是那应募的剧本呵,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了呢。”

  “是呵。近来忙,还不能立刻就看呢。”

  “哦。”怎么说才好,暂时想着似的。“那就再领教罢。拜托拜托。”

  “再见。”

  “再见。”

  微笑的影,掠过木村的脸上了。而且心里想,那剧本,一时未必走下衣橱来哩。倘是先前的木村,就会说些“那是决定不看了”之类的话,在电话上吵嘴。现在是温和得多了,但他的微笑中,却有若干的Bosheit(恶意)在里面。然而这样的些少的恶意,也未必能成为尼采主义的现代人罢。

  午炮响了。都拿出表来对。木村也拿出照例的车掌的表来对。同僚早已收拾了案卷,一下子退出去了。木村只和听差剩了两人,慢慢的将案卷收在书架里,进食堂去,慢慢的吃了饭,于是坐上了汗臭的满员的电车。

   

  沉默之塔

  森欧外

   

  高的塔耸在黄昏的天空里。

  聚在塔上的乌鸦,想飞了却又停着,而且聒耳的叫着。

  离开了乌鸦队,仿佛憎厌那乌鸦的举动似的,两三匹海鸥发出断续的啼声,在塔旁忽远忽近的飞舞。

  乏力似的马,沉重似的拖了车,来到塔下面。有什么东西卸了下来,运进塔里去了。

  一辆车才走,一辆车又来,因为运进塔里去的货色很不少。

  我站在海岸上看情形。晚潮又钝又缓的,辟拍辟拍的打着海岸的石壁。从市上到塔来,从塔下到市里去的车,走过我面前。什么车上,都有一个戴着一顶帽檐弯下的,软的灰色帽的男人,坐在马夫台上,带了俯视的体势。

  懒洋洋的走去的马蹄声,和轧着小石子钝滞的发响的车轮声,听来很单调。

  我站在海岸上,一直到这塔象是用灰色画在灰色的中间。

   

  走进电灯照得通明的旅馆的大厅里,我看见一个穿大方纹羽纱衣裤的男人,交叉了长腿,睡觉似的躺在安乐椅子上,正看着新闻。这令人以为从柳敬助的画里取下了服饰一般的男子,昨天便在这大厅上,已经见过一回的了。

  “有什么有趣的事么?”我声张说。

  连捧着新闻的两手的位置也没有换,那长腿只是懒懒的,将眼睛只一斜。“Nothing at all!”与其说对于我的声张,倒不如说是对于新闻发了不平的口调。但不一刻便补足了话:“说是椰瓢里装着炸药的,又有了两三个了。”

  “革命党罢。”

  我拖过大理石桌子上的火柴来,点起烟卷,坐在椅子上。

  因为暂时之前,长腿已在桌子上放下了新闻,装着无聊的脸,我便又兜搭说:

  “去看了有一座古怪的塔的地方来了。”

  “Malabar hill 罢。”

  “那是甚么塔呢?”

  “是沉默之塔。”

  “用车子运进塔里去的,是甚么呢?”

  “是死尸。”

  “怎样的死尸?”

  “Parsi族的死尸。”

  “怎的会死得这样多,莫非流行着什么霍乱吐泻之类么?”

  “是杀掉的。说又杀了二三十,现载在新闻上哩。”

  “谁杀的呢?”

  “一伙里自己杀的。”

  “何以?”

  “是杀掉那看危险书籍的东西。”

  “怎样的书?”

  “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书。”

  “真是奇怪的配合呵。”

  “自然主义的书和社会主义的书是各别的呵。”

  “哦,总是不很懂。也知道书的名目么?”

  “一一写着呢。”长腿拿起放在桌上的新闻来,摊开了送到我面前。

  我拿了新闻看。长腿装着无聊的脸,坐在安乐椅子上。

  立刻引了我眼睛的“派希族的血腥的争斗”这一个标题的记事,却还算是客观的记着的。

  派希族的少壮者是学洋文的,渐渐有些能看洋书了。英文最通行。法文和德文也略懂了。在少壮者之间,发生了新文艺。这大抵是小说;这小说,从作者的嘴里,从作者的朋友的嘴里,都用了自然主义这一个名目去鼓吹。和Zola(左拉)用了Le Roman Expérimental(《实验的小说》)所发表的自然主义,虽然不能说是相同,却也不能说是不相同。总而言之:是要脱去因袭,复归自然的这一种文艺上的运动。

  所谓自然主义小说的内容上,惹了人眼的,是在将所有因袭,消极的否定,而积极的并没有什么建设的事。将这思想的方面,简括说来,便是怀疑即修行,虚无是成道。从这方向看出去,则凡有讲些积极的事的,便是过时的呆子,即不然,也该是说谎的东西。

  其次,惹了人眼的,就在竭力描写冲动生活而尤在性欲生活的事。这倒也没有西洋近来的著作的色彩这么浓。可以说:只是将从前有些顾忌的事,不很顾忌的写了出来罢了。

  自然主义的小说,就惹眼的处所而言,便是先以这两样特色现于世间;叫道:自己所说的是新思想,是现代思想,说这事的自己是新人,是现代人。

  这时候,这样的小说间有禁止的了。那主意,便说是那样的消极的思想是紊乱安宁秩序的,那样的冲动生活的叙述是败坏风俗的。

  恰在这时候,这地方发生了革命党的运动,便在带着椰瓢炸弹的人们里,发觉了夹着一点派希族的无政府主义者的事。于是就在这Propagande par le fait(为这事实的枢机传道所)的一伙就缚的时候,也便将凡是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之类有缘,以至似乎有缘的出版物,都归在社会主义书籍这一个符牒之下,当作紊乱安宁秩序的东西,给禁止了。

  这时禁止的出版物中,夹着些小说。而这其实是用了社会主义的思想做的,和自然主义的作品全不相同。

  但从这时候起,却成了小说里面含有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的事。

  这模样,扑灭自然主义的火既乘着扑灭社会主义的风,而同时自然主义这一边所禁止的出版物的范围,反逐渐扩大起来,已经不但是小说了,剧本也禁止,抒情诗也禁止,论文也禁止,俄国书的译本也禁止。

  于是要在凡用文字写成的一切东西里,搜出自然主义和社会主义来。一说是文人,是文艺家,便被人看着脸想:不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么,不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么?

  文艺的世界成为疑惧的世界了。

  这时候,派希族的或人便发明了“危险的洋书”这句话。

  危险的洋书媒介了自然主义,危险的洋书媒介了社会主义。翻译的人是贩卖那照样的危险品的,创作的人是学了西洋人,制造那冒充洋货的危险品的。

  紊乱那安宁秩序的思想,是危险的洋书所传的思想。败坏风俗的思想,也是危险的洋书所传的思想。

  危险的洋书渡过海来,是Angra Mainyu所做的事。

  杀却那读洋书的东西!

  因为这主意,派希族里便学了Pogrom的样。而沉默之塔的上面,乌鸦于是乎排了筵宴了。

  新闻上也登着杀掉的人的略传,谁读了什么,谁译了什么,列举着“危险的洋书”的书名。我一看这个,吃了惊了。

  爱看Saint–Simon(圣西蒙)一流人的书的,或者译了Marx(马克斯)的《资本论》的,便作为社会主义者论,绍介了Bakunin(巴枯宁)Kropotkin(克鲁巴金)的,便作为无政府主义者论,虽然因为看的和译的未必便遵奉那主义,所以难于立刻教人首肯,但也还不能说没有受着嫌疑的理由。

  倘使译了Casanova(凯萨诺跋)和Louvet de Courvay(寇韦)的书,便被说是败坏了风俗,即使那些书里面含有文明史上的价值,也还可以说未免缺一点顾忌罢。

  但所谓危险的洋书者,又并不是指这类东西。

  在俄罗斯文学里,何以讨厌Tolstoi(托尔斯泰)的几篇文章呢,便因为无政府党用了《我的信仰》和《我的忏悔》去作主义的宣传,所以也可以说没有错。至于小说和剧本,则无论在世界上那一国里,却还没有以为格外可虑的东西。这事即以危险论了。在《战争与和平》里,说是战争得胜,并非伟大的大将和伟大的参谋所战胜,却是勇猛的兵卒给打胜的,做这种观念的基础的个人主义,也是危险的事。这样穿凿下去,便觉得老伯爵的吃素,也因为乡下得不到好牛肉;对于伯爵几十年继续下来的原始生活,也要用猜疑的眼睛去看了。

  Dostojevski(陀思妥夫斯奇)在《罪与罚》里,写出一个以为无益于社会的贪心的老婆子,不必给伊有钱,所以杀却了的主人公来,是不尊重所有权;也危险的。况且那人的著作,不过是羊癞病的昏话。Gorki(戈理奇)只做些羡慕放浪生活的东西,蹂躏了社会的秩序,也危险的。况且实生活上,也加在社会党里呵。Artzibashev(阿尔志跋绥夫)崇拜着个人主义的始祖Stirner(思谛纳尔),又做了许多用革命家来做主人公的小说,也危险的。况且因为肺病毁了身体连精神都异样了。

  在法兰西和比利时文学里,Maupassant(莫泊桑)的著作,是正如托尔斯泰所谓以毒制毒的批评,毫没有何为而作的主意,无理想,无道德的。再没有比胡乱开枪更加危险的事。那人终于因为追蹑妄想而自杀了。Maeterlinck(梅迭林克)做了Monna Vanna 一类的奸通剧,很危险呵。

  意大利文学里,D’Annunzio(但农智阿)在小说或剧本上,都用了色彩浓厚的笔墨,广阔的写出性欲生活来。《死的市》里,甚至于说到兄妹间的恋爱。如果这还不危险,世间便未必有危险的东西了罢。

  北欧文学里,Ibsen(易勃生)将个人主义做在著作中,甚而至于说国家是我的敌。Strindberg(斯忒林培克)曾叙述过一位伯爵家的小姐和伊的父亲的房里的小使通情,暗寓平民主义战胜贵族主义的意思。在先前,斯忒林培克本来屡次被人疑心他当真发了狂,现在又有些古怪起来了,都危险的。

  在英国文学,只要一看称为Wilde(淮尔特)的代表著作的Dorian Gray,便知道人类的根性多少可怕。可以说是将秘密的罪恶教人的教科书,未必再有这样危险的东西了罢。作者因为男色案件成为刑余之人,正是适如其分的事。Shaw(萧)同情于《恶魔的弟子》这样的废物,来当作剧本的主人公,还不危险么?而况他也做社会主义的议论哩。

  在德国文学呢,Hauptmann(好普德曼)著一本《织工》,教他们袭击厂主的家去。 Wedekind(惠兑庚特)著了《春的觉醒》将私通教给中学生了。样样都是非常之危险。

  派希族的虐杀者之所以以洋书为危险者,大概便是这样的情形。

   

  从派希族的眼睛看来,凡是在世界上的文艺,只要略有点价值的,只要并不万分平庸的,便无不是危险的东西。

  这是无足怪的。

  艺术的价值,是在破坏因袭这一点。在因袭的圈子里彷徨的作品,是平凡作品。用因袭的眼睛来看艺术,所有艺术便都见得危险。

  艺术是从上面的思量,进到那躲在底下的冲动里去的。绘画要用没有移行的颜色,音乐要在Chromatique(音色)这一面求变化,文艺也一样,要用文章现出印象来。进到冲动生活里去,是当然的事。一进到冲动生活里,性欲的冲动便也不得不出现了。

  因为艺术的性质是这样,所以称为艺术家的,尤其是称为天才的人,大抵在实世间不能营那有秩序的生活。如Goethe(瞿提),虽然小,做过一国的总理,下至Disraeli(迭式来黎)组织起内阁来,行过帝国主义的政治之类,是例外的;多数却都要发过激的言论,有不检的举动。George Sand(珊特)和Eugène Sue(修),虽然和Leroux(勒卢)合在一起,宣传过共产主义,Freiligrath,Herwegh,Gutzkow(弗赖烈克拉德、海慧克、谷珂)三个人,虽然和马克思合在一起,在社会主义的杂志上做过文章,但文艺史家并不觉得有损于作品的价值。

  便是学问,也一样。

  学问也破坏了因袭向前走。被一国度一时代的风尚一掣肘,学问就死了。

  便在学问上,心理学也是从思量到意志,从意志到冲动,从冲动到以下的心的作用里,渐次深邃的穿掘进去。而因此使伦理生变化,使形而上学生变化。Schopenhauer(勖本华)是称为冲动哲学也可以。正如从那里出了系统家的Hartmann(哈德曼)和Wundt(鸿特)一般,也从那里出了用Aphorismen(警句)著书的Nietzsche(尼采)。是从看不出所谓发展的勖本华的彼岸哲学里,生了说超人的尼采的此岸哲学了。

  所谓学者这一种东西,除了少年时代便废人似的驯良过活的哈德曼,和老在大学教授的位置上的鸿特之外,勖本华是决绝了母亲,对于政府所信任的大学教授说过坏话的东西。既不是孝子,也不是顺民;尼采是头脑有些异样的人,终于发了狂,也是明明白白的事实。

  倘若以艺术为危险,便该以学问为更危险。哈德曼倾倒于Hegel(赫格尔)的极左党而且继承无政府主义的思谛纳尔的锐利的论法,著了《无意识哲学的迷惘的三期》。尼采说的“神死了”,只要一想思谛纳尔的“神便是鬼”,便也不能不说旧。这与超人这一个结论,也不一样的。

  无论是艺术,是学问,从派希族的因袭的眼睛看来,以为危险也无足怪。为什么呢?无论那一个国度,那一个时期,走着新的路的人背后一定有反动者的一伙着隙的。而且到了或一个机会,便起来加迫害。只有那口实,却因了国度和时代有变化。危险的洋书也不过一个口实罢了。

   

  马剌巴冈的沉默之塔的上头,乌鸦的唱工正酣畅哩。

   

  与幼小者

  有岛武郎

   

  你们长大起来,养育到成了一个成人的时候——那时候,你们的爸爸可还活着,那固然是说不定的事——想来总会有展开了父亲的遗书来看的机会的罢。到那时候,这小小的一篇记载,也就出现在你们的眼前了。时光是骎骎的驰过去。为你们之父的我,那时怎样的映在你们的眼里,这是无从推测的。恐怕也如我在现在,嗤笑怜悯那过去的时代一般,你们或者也要嗤笑怜悯我的陈腐的心情。我为你们计;惟愿其如此。你们倘不是毫不顾忌的将我做了踏台,超过了我,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那是错的。然而我想,有怎样的深爱你们的人,现在这世上,或曾在这世上的一个事实,于你们却永远是必要的。当你们看着这篇文章,悯笑我的思想的未熟而且顽固之间,我以为,我们的爱,倘不温暖你们,慰藉,勉励你们,使你们的心中,尝着人生的可能性,是决不至于的。所以我对着你们,写下这文章来。

  你们在去年,永久的失掉了一个的,只有一个的亲娘。你们是生来不久,便被夺去了生命上最紧要的养分了。你们的人生,即此就暗淡。在近来,有一个杂志社来说,教写一点“我的母亲”这一种小小的感想的时候,我毫不经心的写道,“自己的幸福,是在母亲从头便是一人,现在也活着”,便算事了。而我的万年笔将停未停之际,我便想起了你们。我的心仿佛做了什么恶事似的痛楚了。然而事实是事实。这一点,我是幸福的。你们是不幸的。是再没有恢复的路的不幸。阿阿,不幸的人们呵。

  从夜里三时起,开始了缓慢的阵痛,不安弥满了家中,从现在想起来,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是非常的大风雪,便在北海道,也是不常遇到的极厉害的大风雪的一天。和市街离开的河边上的孤屋,要飞去似的动摇,吹来粘在窗玻璃上的粉雪,又重迭的遮住了本已包在绵云中间的阳光,那夜的黑暗,便什么时候,都不退出屋里去。在电灯已熄的薄暗里,裹着白的东西的你们的母亲,是昏瞀似的呻吟着苦痛。我教一个学生和一个使女帮着忙,生起火来,沸起水来,又派出人去。待产婆被雪下得白白的扑了进来的时候,合家的人便不由的都宽一口气,觉得安堵了。但到了午间,到了午后,还不见生产的模样,在产婆和看护妇的脸上,一看见只有我看见的担心的颜色,我便完全慌张了。不能躲在书斋里,专等候结果了。我走进产房去,当了紧紧的捏住产妇的两手的脚色。每起一回阵痛,产婆便叱责似的督励着产妇,想给从速的完功。然而暂时的苦痛之后,产妇又便入了熟睡,竟至于打着鼾,平平稳稳的似乎什么都忘却了。产婆和随后赶到的医生,只是面面相觑的吐着气。医生每遇见昏睡,仿佛便在那里想用什么非常的手段一般。

  到下午,门外的大风雪逐渐平静起来,泄出了浓厚的雪云间的薄日的光辉,且来和积在窗间的雪偷偷的嬉戏了。然而在房里面的人们,却愈包在沉重的不安的云片里。医生是医生,产婆是产婆,我是我,各被各人的不安抓住了。这之中,似乎全不觉到什么危害的,是只有身临着最可怕的深渊的产妇和胎儿。两个生命,都昏昏的睡到死里去。

  大概恰在三时的时候,——起了产气以后的第十二时——在催夕的日光中,起了该是最后的激烈的阵痛了。宛然用肉眼看着噩梦一般,产妇圆睁了眼,并无目的的看定了一处地方,与其说苦楚,还不如说吓人的皱了脸。而且将我的上身拉向自己的胸前,两手在背上挠乱的抱紧了。那力量,觉得倘使我没有和产妇一样的着力,那产妇的臂膊便会挤破了我的胸脯。在这里的人们的心,不由的全都吃紧起来,医生和产婆都忘了地方似的,用大声勉励着产妇。

  骤然间感着了产妇的握力的宽松,我抬起脸来看。产婆的膝边仰天的躺着一个没有血色的婴儿。产婆像打球一般的拍着那胸膛,一面连说道葡萄酒葡萄酒。看护妇将这拿来了。产婆用了脸和言语,教将酒倒在脸盆里。盆里的汤便和剧烈的芳香同时变了血一样的颜色。婴儿被浸在这里面了。暂时之后,便破了不容呼吸的紧张的沉默,很细的响出了低微的啼声。

  广大的天地之间,一个母亲和一个儿子,在这一刹那中忽而出现了。

  那时候,新的母亲看着我,软弱的微笑。我一见这,便无端的满眼渗出泪来。我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表现这事给你们看。说是我的生命的全体,从我的眼里挤出了泪,也许还可以适当罢。从这时候起,生活的诸相便都在眼前改变了。

  你们之中,最先的见了人世之光者,是这样的见了人世之光的。第二个和第三个也如此。即使生产有难易之差,然而在给与父母的不可思议的印象上却没有变。

  这样子,年青的夫妇便陆续的成了你们三个的父母了。

  我在那时节,心里面有着太多的问题。而始终碌碌,从没有做着一件自己近于“满足”的事。无论什么事,全要独自咬实了看,是我生来的性质,所以表面上虽然过着极普通的生活,而我的心却又苦闷于动不动便骤然涌出的不安。有时悔结婚。有时嫌恶你们的诞育。为什么不待自己的生活的旗色分外鲜明之后,再来结婚的呢?为什么情愿将因为有妻,所以不能不拖在后面的几个重量,系在腰间的呢?为什么不可不将两人肉欲的结果,当作天赐的东西一般看待呢?耗费在建立家庭上的努力和精力,自己不是可以用在别的地方的么?

  我因为自己的心的扰乱,常使你们的母亲因而啼哭,因而凄凉。而且对付你们也没有理。一听到你们稍为执拗的哭泣或是歪缠的声音,我便总要做些什么残虐的事才罢手。倘在对着原稿纸的时候,你们的母亲若有一件些小的家务的商量,或者你们有什么啼哭的喧闹,我便不由的拍案站立起来。而且虽然明知道事后会感着难堪的寂寞,但对于你们也仍然加以严厉的责罚,或激烈的言辞。

  然而运命来惩罚我这任意和暗昧的时候竟到了。无论如何,总不能将你们任凭保姆,每夜里,使你们三个睡在自己的枕边和左右,通夜的使一个安眠,给一个热牛乳,给一个解小溲,自己没有熟睡的工夫,用尽了爱的限量的你们的母亲,是发了四十一度的可怕的热而躺倒了。这时的吃惊固然也不小,但当来诊的两个医生异口同声的说有结核的征候的时节,我只是无端的变了青苍。检痰的结果,是给医生们的鉴定加了凭证。而留下了四岁和三岁和两岁的你们,在十月杪的凄清的秋日里,母亲是成了一个不能不进病院的人了。

  我做完日里的事,便飞速的回家。于是领了你们的一个或两个,匆匆的往病院去。我一住在那街上,便来做事的一个勤恳的门徒的老妪,在那里照应病室里的事情。那老妪一见你们的模样,便暗暗的拭着眼泪了。你们一在床上看见了母亲,立刻要奔去,要缠住。而还没有给伊知道是结核症的你们的母亲,也仿佛拥抱宝贝似的,要将你们聚到自己的胸前去。我便不能不随宜的支梧着,使你们不太近伊的床前。正尽着忠义,却从周围的人受了极端的误解,而又在万不可辩解的情况中,在这般情况中的人所尝的心绪,我也尝过了许多回。虽然如此,我却早没有愤怒的勇气了。待到像拉开一般的将你们远离了母亲,同就归途的时候,大抵街灯的光已经淡淡的照着道路。进了门口,只有雇工看着家。他们虽有两三人却并不给留在家里的婴儿换一换衬布。不舒服似的啼哭着的婴儿的胯下,往往是湿漉漉的。

  你们是出奇的不亲近别人的孩子。好容易使你们睡去了,我才走进书斋去做些调查的工夫。身体疲乏了,精神却昂奋着。待到调查完毕,正要就床的十一时前后的时候,已经成了神经过敏的你们,便做了夜梦之类,惊慌着醒来了。一到黎明,你们中的一个便哭着要吃奶。我被这一惊起,便到早晨不能再闭上眼睛。吃过早饭,我红了眼,抱着中间有了硬核一般的头,走向办事的地方去。

  在北国里,眼见得冬天要逼近了。有一天,我到病院去,你们的母亲坐在床上正眺着窗外,但是一见我,便说道想要及早的退了院。说是看见窗外的枫树已经那样觉得凄凉了。诚然,当入院之初,燃烧似的饰在枝头的叶,已是凋零到不留一片,花坛上的菊也为寒霜所损,未到萎落的时候便已萎落了。我暗想,即此每天给伊看这凄凉的情状,也就是不相宜的。然而母亲的真的心思其实不在此,是在一刻也忍不住再离开了你们。

  终于到了退院的那一天,却是一个下着雪子,呼呼的吼着寒风的坏日子,我因此想劝伊暂时消停,事务一完,便跑到病院去。然而病房已经空虚了,先前说过的老妪在屋角上,草草的摒当着讨得的东西,以及垫子和茶具。慌忙回家看,你们早聚在母亲的身边,高兴的嚷着了。我一见这,也不由的坠了泪。

  不知不识之间,我们已成了不可分离的东西了。亲子五人在逐步逼紧的寒冷之前,宛然是缩小起来以护自身的杂草的根株一般,大家互相紧挨,互分着温暖。但是北国的寒冷,却冷到我们四个的温度,也无济于事了。我于是和一个病人以及天真烂熳的你们,虽然劳顿,却不得不旅雁似的逃向南边去。

  离背了诞生而且长育了你们三个人的土地,上了旅行的长途,那是初雪纷纷的下得不住的一夜里的事。忘不掉的几个容颜,从昏暗的车站的月台上很对我们惜别。阴郁的轻津海峡的海色已在后面了。直跟到东京为止的一个学生,抱着你们中间的最小的一个,母亲似的通夜没有歇。要记载起这样的事来,是无限量的。总而言之,我们是幸而一无灾祸,经过了两天的忧郁的旅行之后,竟到了晚秋的东京了。

  和先前住居的地方不一样,东京有许多亲戚和兄弟,都为我们表了很深的同情。这于我不知道添多少的力量呵。不多时,你们的母亲便住在K海岸的租来的一所狭小的别墅里,我便住在邻近的旅馆里,由此日日去招呼。一时之间是病势见得非常之轻减了。你们和母亲和我,至于可以走到海岸的沙丘上,当着太阳,很愉快经过二三时间了。

  运命是什么意思,给我这样的小康,那可不知道。然而他是不问有怎样的事,要做的事总非做完不可的。这年已近年底的时候,你们的母亲因为大意受了寒,从此日见其沉重了。而且你们中的一个,又突然发了原因不明的高热。我不忍将这生病的事通知母亲去。病儿是病儿,又不肯暂时放开我。你们的母亲却来责备我的疏远了。我于是躺倒了。只得和病儿并了枕,为了迄今未曾亲历过的高热而呻吟了。我的职业么?我的职业是离开我已经有千里之远了。但是我早经不悔恨。为了你们,要战斗到最后才歇的一种热意,比病热还要旺盛的烧着我的胸中。

  正月间便到了悲剧的绝顶。你们的母亲已经到非知道自己的病的真相不可的窘地了。给做了这烦难的脚色的医生回去之后,见过你们的母亲的脸的我的记忆,一生中总要鞭策我罢。显着苍白的清朗的脸色,仍然靠在枕上,母亲是使那微笑,说出冷静的觉悟来,静静的看着我。在这上面,混合着对于死的Resignation(觉悟)和对于你们的强韧的执着。这竟有些阴惨了。我被袭于凄怆之情,不由的低了眼。

  终于到了移进H海岸的病院这一天。你们的母亲决心很坚,倘不全愈,那便死也不和你们再相见。穿好了未必再穿——而实际竟没有穿——的好衣服,走出屋来的母亲,在内外的母亲们的眼前,潸然的痛哭了。虽是女人,但气象超拔而强健的你们的母亲,即使只有和我两人的时候,也可以说是从来没有给看过一回哭相,然而这时的泪,却拭了还只是奔流下来。那热泪,是惟你们的崇高的所有物。这在现今是干涸了。成了横亘太空的一缕云气么,变了溪壑川流的水的一滴么,成了大海的泡沫之一么,或者又装在想不到的人的泪堂里面么,那是不知道。然而那热泪,总之是惟你们的崇高的所有物了。

  一到停着自动车的处所,你们之中正在热病的善后的一个,因为不能站,被使女背负着——一个是得得的走着——最小的孩子,是祖父母怕母亲过于伤心了,没有领到这里来——出来送母亲了。你们的天真烂熳的诧异的眼睛,只向了大的自动车看。你们的母亲是凄然的看着这情形。待到自动车一动弹,你们听了使女的话,军人似的一举手。母亲笑着略略的点头。你们未必料到,母亲是从这一瞬息间以后,便要永久的离开你们的罢。不幸的人们呵。

  从此以后,直到你们的母亲停止了最后的呼吸为止的一年零七个月中,在我们之间,都奋斗着剧烈的争战。母亲是为了对于死要取高的态度,对于你们要留下最大的爱,对于我要得适中的理解;我是为了要从病魔救出你们的母亲,要勇敢的在双肩上担起了逼着自己的运命;你们是为了要从不可思议的运命里解放出自己来,要将自己嵌进与本身不相称的境遇里去,而争战了。说是战到鲜血淋漓了也可以。我和母亲和你们,受着弹丸,受着刀伤。倒了又起,起了又倒的多少回呵。

  你们到了六岁和五岁和四岁这一年的八月二日,死终于杀到了。死压倒了一切。而死救助了一切了。

  你们的母亲的遗书中,最崇高的部分,是给与你们的一节,倘有看这文章的时候,最好是同时一看母亲的遗书。母亲是流着血泪,而死也不和你们相见的决心终于没有变。这也并不是单因为怕有病菌传染给你们。却因为怕将惨酷的死的模样,示给你们的清白的心,使你们的一生增加了暗淡,怕在你们应当逐日生长起来的灵魂上,留下一些较大的伤痕。使幼儿知道死,是不但无益,反而有害的。但愿葬式的时候,教使女带领着,过一天愉快的日子。你们的母亲这样写。又有诗句道:

  “思子的亲的心是太阳的光普照诸世间似的广大。”

  母亲亡故的时候,你们正在信州的山上。我的叔父,那来信甚而至于说,倘不给送母亲的临终,怕要成一生的恨事罢,但我却硬托了他,不使你们从山中回到家里,对于这我,你们有时或者以为残酷,也未可知的。现在是十一时半了。写这文章的屋子的邻室里,并了枕熟睡着你们。你们还幼小。倘你们到了我一般的年纪,对于我所做的事,就是母亲想要使我来做的事,总会到觉得高贵的时候罢。

  我自此以来,是走着怎样的路呢?因了你们的母亲的死,我撞见了自己可以活下去的大路了。我知道了只要爱护着自己,不要错误的走着这一条路便可以了。我曾在一篇创作里,描写过一个决计将妻子作为牺牲的男人的事。在事实上,你们的母亲是给我做了牺牲了。像我这样的不知道使用现成的力量的人,是没有的。我的周围的人们是只知道将我当作一个小心的,鲁钝的,不能做事的,可怜的男人;却没有一个肯试使我贯澈了我的小心和鲁钝和无能力来看。这一端,你们的母亲可是成就了我。我在自己的孱弱里,感到力量了。我在不能做事处寻到了事情,在不能大胆处寻到了大胆,在不锐敏处寻到了锐敏。换句话说,就是我锐敏的看透了自己的鲁钝,大胆的认得了自己的小心,用劳役来体验自己的无能力。我以为用了这力,便可以鞭策自己,生发别样的。你们倘或有眺望我的过去的时候,也该会知道我也并非徒然的生活,而替我欢喜的罢。

  雨之类只是下,悒郁的情况涨满了家中的日子,动不动,你们中的一个便默默的走进我的书斋来。而且只叫一声爹爹,就靠在我的膝上,啜啜的哭起来了。唉唉,有什么要从你们的天真烂熳的眼睛里要求眼泪呢?不幸的人们呵。再没有比看见你们倒在无端的悲哀里的时候,更觉得人世的凄凉了。也没有比看见你们活泼的向我说过早上的套语,于是跑到母亲的照像面前,快活的叫道“亲娘,早上好?”的时候,更是猛然的直穿透我的心底里的时候了。我在这时,便悚然的在目前看见了无劫的世界。

  世上的人们以为我的这述怀是呆气,是可以无疑的。因为所谓悼亡,不过是多到无处不有的事件中的一件。要将这样的事当作一宗要件,世人也还没有如此之闲空。这是确凿如此的。但虽然如此,我不必说,便是你们,也会逐渐的到了觉得母亲的死,是一件什么也替代不来的悲哀和缺憾的事的时候。世人说是不关心,这不必引以为耻的。这并不是可耻的事。我们在人间常有的事件中间,也可以深深的触着人生的寂寞。细小的事,并非细小的事。大的事,也不是大的事。这只在一个心。

  要之,你们是见之惨然的人生的萌芽呵。无论哭着,无论笑着,无论高兴,无论凄凉,看守着你们的父亲的心,总是异常的伤痛。

  然而这悲哀于你们和我有怎样的强力,怕你们还未必知道罢。我们是蒙了这损失的庇荫,向生活又深入了一段落了。我们的根,向大地伸进了多少了。有不深入人生,至于生活人生以上者,是灾祸呵。

  同时,我们又不可只浸在自己的悲哀里。自从你们的母亲亡故之后,金钱的负累却得了自由了。要服的药品什么都能服,要吃的食物什么都能吃。我们是从偶然的社会组织的结果,享乐了这并非特权的特权了。你们中的有一个,虽然模胡,还该记得U氏一家的样子罢。那从亡故的夫人染了结核的U氏,一面有着理智的性情,一面却相信天理教,想靠了祈祷来治病苦,我一想他那心情,便情不自禁起来了。药物有效呢还是祈祷有效呢,这可不知道。然而U氏是很愿意服医生的药的,但是不能够。U氏每天便血,还到官衙里来。从始终裹着手帕的喉咙中,只能发出嘶嗄的声气。一劳作,病便要加重,这是分明知道的。分明知道着,而U氏却靠了祈祷,为维持老母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起见,奋然的竭力的劳作。待到病势沉重之后,出了仅少的钱,计定了的古贺液的注射,又因为乡下医生的大意,出了静脉,引起了剧烈的发热。于是U氏剩下了无资产的老母和孩子,因此死去了。那些人们便住在我们的邻家。这是怎样的一个运命的播弄呢。你们一想到母亲的死,也应该同时记起U氏。而且应该设法,来填平这可怕的濠沟。我以为你们的母亲的死,便够使你们的爱扩张到这地步了,所以我敢说。

  人世很凄凉。我们可以单是这样说了就算么?你们和我,都如尝血的兽一般,尝了爱了。去罢,而且为了要从凄凉中救出我们的周围,而做事去罢。我爱过你们了,并且永远爱你们。这并非因为想从你们得到为父的报酬,所以这样说。我对于教给我爱你们的你们,唯一的要求,只在收受了我的感谢罢了。养育到你们成了一个成人的时候,我也许已经死亡;也许还在拚命的做事;也许衰老到全无用处了。然而无论在那一种情形,你们所不可不助的,却并不是我。你们的清新的力,是万不可为垂暮的我辈之流所拖累的。最好是像那吃尽了毙掉的亲,贮起力量来的狮儿一般,使劲的奋然的掉开了我,进向人生去。

  现在是时表过了夜半,正指着一点十五分。在阒然的寂静了的夜之沉默中,这屋子里,只是微微的听得你们的平和的呼吸。我的眼前,是照相前面放着叔母折来赠给母亲的蔷薇花。因此想起来的,是我给照这照相的时候。那时候,你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还宿在母样的胎中。母亲的心是始终恼着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的希望和恐怖。那时的母亲是尤其美。说是仿效那希腊的母亲,在屋子里装饰着很好的肖像。其中有米纳尔伐的,有瞿提的和克灵威尔的,有那丁格尔女士的。对于那娃儿脾气的野心,那时的我是只用了轻度的嘲笑的心来看,但现在一想,是无论如何,总不能单以一笑置之的。我说起要给你们的母亲去照相,便极意的加了修饰,穿了最好的好衣服,走进我楼上的书斋来。我诧异的看着那模样。母亲冷清清的笑着对我说:生产是女人的临阵,或生佳儿或是死,必居其一的,所以用临终的装束。——那时我也不由的失笑了。然而在今,是这也不能笑。

  深夜的沉默使我严肃起来。至于觉得我的前面,隔着书桌便坐着你们的母亲似的了。母亲的爱,如遗书所说的一定拥护着你们。好好的睡着罢。将你们听凭了所谓不可思议的时这一种东西的作用,而好好的睡着罢。而且到明日,便比昨日更长大更贤良的跳出眠床来。我对于做完我的职务的事,总尽全力的罢。即使我的一生怎样的失败,又纵使我不能克服怎样的诱惑,然而你们在我的足迹上寻不出什么不纯的东西来这一点事,是要做的;一定做的。你们不能不从我的毙掉的地方,从新跨出步去。然而什么方向,怎样走法,那是虽然隐约,你们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究出来罢。

  幼小者呵,将不幸而又幸福的你们的父母的祝福带在胸中,上人世的行旅去。前途是辽远的,而且也昏暗。但是不要怕。在无畏者的面前就有路。

  去罢,奋然的,幼小者呵。

   

  (一九一八年一月《新潮》所载。)

   

  阿末的死

  有岛武郎

   

  

   

  阿末在这一晌,也说不出从谁学得的,常常说起“萧条”这一句话来了:

  “总因为生意太萧条了,哥哥也为难呢。况且从四月到九月里,还接连下了四回葬。”

  阿末对伙伴用了这样的口吻说。以十四岁的小女孩的口吻而论,虽然还太小,但一看那伊假面似的坦平的,而且中间稍稍窈进去的脸,从旁听到的人便不由的微笑起来了。

  “萧条”这话的意思,在阿末自然是不很懂。只是四近的人只要一见面,便这样的做话柄,于是阿末便也以为说这样的事,是合于时宜的了。不消说,在近来,连勤勤恳恳的做着手艺的大哥鹤吉的脸上,也浮出了不愉快的暗淡的影子,这有时到了吃过晚饭之后,也还是粘着没有消除。有时也看见专在水糟边做事的母亲将铁餐(鱼名)的皮骨放在旁边,以为这是给黑儿吃的了,却又似乎忽然转了念,也将这煮到一锅里去。在这些时候,阿末便不知怎的总感到一种凄凉的,从后面有什么东西追逼上来似的心情。但虽如此,将这些事和“萧条”分明的联结起来的痛苦,却还未必便会觉到的。

  阿末的家里,从四月起,接着死去的人里面,第一个走路的是久病的父亲。半身不遂有一年半,只躺在床上,在一个小小的理发店的家计上,却是担不起的重负。固然很愿意他长生,但年纪也是年纪了,那模样,也得不到安稳,说到照料,本来就不周到,给他这样的活下去,那倒是受罪了,这些话,大哥总对着每一个主顾说,几乎是一种说惯的应酬话了。很固执,又尊大,在全家里一向任性的习惯,病后更其增进起来,终日无所不用其发怒,最小的兄弟叫作阿哲的这类人,有一回当着父亲的面,照样的述了母亲的恨话,嘲弄道:“咦,讨人厌的爸爸。”病人一听到,便忘却了病痛,在床上直跳起来。这粗暴的性气,终于传布了全家,过的是互相疾视的日子了。但父亲一亡故,家里便如放宽了楔子。先前很愿意怎样的决计给他歇绝了的,使人不得安心的喘息的声音,一到真没有,阿末又觉得若有所失了,想再给父亲搔一回背了。地上虽然是融雪的坏道路,但晴朗的天空,却温和得爽神,几个风筝在各处很像嵌着窗户一般的一天的午后,父亲的死骸便抬出小小的店面外去了。

  其次亡故的是第二个哥哥。那是一个连歪缠也不会的,精神和体质上都没有气力的十九岁的少年,这哥哥在家的时候和不在家的时候,在阿末,几乎是无从分辨的。游玩得太长久了,准备着被数说,一面跨进房里去的时候,谁和谁在家里,怎样的坐着,尤其是眼见似的料得分明,独有这一位哥哥,是否也在内,却是说不定的。而且这一位哥哥便在家,也并无什么损益。有谁一颦蹙,便似乎就是自己的事似的,这哥哥立刻站起来,躲得不见了。他患了脚气病,约略二周间,生着连眼睛也塞住了的水肿,在谁也没有知道之间,起了心脏麻痹死掉了。那么瘦弱的哥哥,却这样胖大的死掉,在阿末颇觉得有些滑稽。而且阿末很坦然,从第二日起,便又到处去说照例的“萧条”去了。这是在北海道也算少有的梅雨似的长雨,萧萧的微凉的只是下个不住的六月中旬的事。

   

  

   

  八月也过了一半的时节,暑气忽而袭到北地了。阿末的店里面,居然也有些热闹起来。早上一清早,隔壁的浴堂敲打那汤槽的栓子的声音,也响得很干脆,摇动了人们的柔软的夜梦。写着“晴天交手五日”的东京角抵的招帖,那绘画的醒目,从阿末起,全惊耸了四近所有的少年少女的小眼睛。从札幌座是分来了菊五郎班的广告,活动影戏的招帖也帖满了店头,没有空墙壁了。从父亲故去以来,大哥是尽了大哥的张罗,来改换店面的模样。而阿末以为非常得意的是店门改涂了蓝色,玻璃罩上通红的写着“鹤床”的门灯,也挂在招牌前面了。加以又装了电灯,阿末所最为讨厌的擦灯这一种职务,也烟尘似的消得没有影。那替代便是从今年起,加了一样所谓浆洗的新事情,阿末早高兴着眼前的变化,并不问浆洗是怎么一回事。

  “家里是装了电灯哩。这很明亮,也用不着收拾的。”阿末这样子,在娃儿们中,小题大做的各处说。

  在阿末的眼睛里,自从父亲一去世,骤然间见得那哥哥能干了。一想到油漆店面的,装上电灯的都是哥哥,阿末便总觉很可靠。将嫁了近地的木匠已经有了可爱的两岁的孩子了的,最大的大姊做来送给他的羽缎的卷袖绳,紧紧的束起来,大哥是动着结实的短小的身体,只是勤勤恳恳的做。和弟兄都不像,肥得圆圆的十二岁的阿末的小兄弟力三,伶俐的穿着高屐齿的屐子,给客人去浮皮,分头发。一到夏天,主顾也逐渐的多起来了。在夜间,店面也总是很热闹,笑的声音,下象棋的声音,一直到深更。那大哥是什么地方都不像理发师,而用了生涩的态度去对主顾。但这却使主顾反欢喜。

  在这样光彩的一家子里,终日躲在里面的只有一个母亲。和亡夫分手以前,嘴里没有唠叨过一句话,只是不住的做,病人有了絮烦的使唤的时候,也只沉默着,咄嗟的给他办好了,但男人却似乎不高兴这模样,仿佛还不如受那后来病死了的儿子这些人的招呼。或者这女人因为什么地方有着冷的处所罢,对于怀着温情的人,象是亲近暖炉一般,似乎极愿意去亲近。肥得圆圆的力三最钟爱,阿末是其次的宝贝。那两个哥哥之类,只受着疏远的待遇罢了。

  父亲一亡故,母亲的状态便很变化,连阿末也分明的觉察了。到现在为止,无论什么事,都不很将心事给人知道的坚定的人,忽然成了多事的唠叨者轻躁者,爱憎渐渐的剧烈起来了。那谯呵长子鹤吉的情形,连阿末也看不过去。阿末虽然被宠爱,比较起来却要算不喜欢母亲的,有时从伊有些歪缠,母亲便烈火一般发怒,曾经有过抓起火筷,一径追到店面外边的事。阿末赶快跑开,到别处去玩耍,无思无虑的消磨了时光回来的时候,大哥已经在店门外等着了。吃饭房里,母亲还在委屈的哭。但这已不是对着阿末,却只是恨恨的说些伊大哥尚未理好家计,已经专在想娶老婆之类的事了。刚以为如此,阿末一回来,忽而又变了讨好似的眼光,虽然便要吃夜饭,却叫了在店头的力三和伊肩下的跛脚的哲,请他们去吃不知先前藏在那里的美味的煎饼了。

  虽然这模样,这一家却还算是被四邻羡慕的人家。大家都说,鹤吉既驯良,又耐做,现就会从后街店将翅子伸到前街去的。鹤吉也实在全不管人们的背地里的坏话和揄扬,只是勤勤恳恳的做。

   

  

   

  八月三十一日是第二回的天长节,因为在先是谅,没在行庆祝,所以鹤吉便歇了一天工。而且将久不理会的家中的大扫除,动手做去了。在平时,只要说是鹤吉要做的事,便出奇的拗执起来的母亲,今天却也热心的劳动。阿末和力三也都一半有趣的,趁着早凉,勤快的去帮忙。收拾橱上时候,每每忽然寻出没有见过的或是久已忘却了的东西来,阿末和力三便满身尘埃的向角角落落里去寻觅。

  “哙,看哪,末儿,有了这样的画本哩。”

  “那是我的。力三,正不知道那里去了,还我罢。”

  “什么,”力三一面说,顽皮似的给伊看着闹。阿末忽而在橱角上取出满是灰尘的三个玻璃瓶来了。大的一个瓶子里,盛着通明的水,别一个大瓶和小瓶里是白糖一般的白粉。阿末便揭开盛着白粉的大瓶的盖子来。假装着将那里面的东西撮到嘴里去,一面说:

  “力三,看这个罢。顽皮孩子是没分的。”

  正说着,哥哥的鹤吉突然在背后叫出异常之尖的声音来了:

  “干什么,阿末胡涂东西,要吃这样的东西……真吃了没有?”

  因这非常的威势,阿末便吐了实,说不过是假装。

  “那小瓶里的东西,耳垢大的吃一点看罢,立刻倒毙,好险。”

  说到“好险”的时候,那大哥仿佛有些碍口,凝视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装了吓人的眼睛,向屋里的各处看。阿末也异样的悚然了,便驯顺的下了踏台,接过回来帮忙的大姊的孩儿来,背在脊梁上。

  日中之后,力三被差到后面的丰平川洗神堂的东西去了。天气只是热,跟着也疲倦起来了的阿末,便也跟在后面走。仿佛在广阔的细沙的滩上,抛着紫绀色的带子一般,流下去的水里面,玩着精赤的孩子们。力三一见,这便忍无可忍似的两眼发了光,将洗涤的东西塞给阿末,呼朋引类的跑下水里去了。而阿末也是阿末,并不洗东西,却坐在河柳的小荫下,一面眺望着闪闪生光的河滩,一面唱着护儿歌给背上的孩子听,自己的歌渐渐的也催眠了自己,还是不舒畅的坐着,两人却全都熟睡了。

  不知受了什么的惊动,突然睁开眼。力三浑身是水,亮晶晶的发着光站在阿末的前面。他的手里,拿着三四支还未熟透的胡瓜。

  “要么?”

  “吃不得的呵,这样的东西。”

  然而劳动之后,熟睡了一回的阿末的喉咙,是焦枯一般干燥了。虽然也想到称为札幌的贫民窟的这四近,流行着的可怕的赤痢病,觉得有些怕人,但阿末终于从力三的手里接过碧绿的胡瓜来。背上的孩子也醒了,一看见,哭叫着只是要。

  “好烦腻的孩子呵,哪,吃去!”阿末说着,将一支塞给他。力三是一连几支,喝水似的吃下去了。

   

  

   

  这晚上,一家竟破格的团聚起来,吃了热闹的晚饭。母亲这一日也不像平时,很舒畅的和姊姊说些闲话。鹤吉愉快似的遍看那收拾干净的吃饭房,将眼光射到橱上,一看见摆在上面的那药瓶,便记起早上的事,笑着说:

  “好危险,好怕人,对孩子大意不得。阿末这丫头,今天早上几乎要吃升汞哩……将这吃一点看罢,现在早是阿弥陀佛了。”

  他一面很怜爱似的看着阿末的脸。这在阿末,是说不出的喜欢。无论从哥哥,或是从谁,只要从男性过来的力,便能够分辨清楚的机能渐渐成熟了,那虽是阿末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知是害怕,还是喜欢,总之一想到这是不能抗的强的力,意外的冲过来了,阿末便觉得心脏里的血液忽然沸涌似的升腾,弸破一般的勃然的脸热。这些时节的阿末的眼色,使鹤床连到角落里也都象是成为春天了。倘若阿末那时站着,便忽而坐下,假如身边有阿哲,就抱了他,腻烦的偎他的脸,或者紧紧的抱住,讲给他有趣的说话。倘若伊坐着,便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站上来,勤恳的去帮母亲的忙,或者扫除那吃饭房或店面。

  阿末在此刻,一遇到兄的爱抚,心地也飘飘然的浮动起来了。伊从大姊接过孩子来,尽情纵意的啜着面颊,一面走出店外去。北国的夏夜,是泼了水似的风凉,撒散着青色的光,夕月已经朗然的升在河流的彼岸。阿末无端的怀了愿意唱一出歌的心情,欣欣的走到河滩去。在河堤上到处生着月见草。阿末折下一枝来,看着青磷一般的花苞,一面低声唱起《旅宿之歌》来了。阿末是有着和相貌不相称的好声音的孩子。

  “唉唉,我的父母在做什么呢?”

  这一唱完,花的一朵像被那声音摇起了似的,懵腾的花瓣突然张开了。阿末以为有趣,便接着再唱歌。花朵跟着歌声,但不出声的索索的开放。

  “唉唉,我的同胞和谁玩耍呢?”

  忽而有微寒的感觉,通过了全身,阿末便觉得肚角上仿佛针刺似的一痛。当初毫不放在心上,但接连痛了两三回,便突然记起今天吃了的胡瓜的事来了。一记起胡瓜的事,接着便是赤痢的事,早晨的升汞的事,搅成一团糟,在脑里旋转,先前的透激的心地,毁坏得无余,为一种豫感所袭,以为力三不要也同时腹痛起来,正在给大家担忧么,又为一种不安所袭,以为力三莫不是一面苦痛着,将吃了胡瓜的事,阿末和孩子也都吃了的事,全都招认出来了么,于是便惴惴的回家来。幸而力三却一副坦然的脸,和大哥玩着坐地角抵或者什么,正发了大声在那里哄笑呢。阿末这才骤然放了心,跨进房里去。

  然而阿末的腹痛终于没有止。这其间,睡在姊姊膝上的孩子忽而猛烈的哭起来了。阿末又悚然的只对他看。姊姊露出乳房来塞给他,也并不想要喝。说是因为在别家,所以不行的罢,姊姊便温顺的回家去了。阿末送到门口,一面担心自己的腹痛,一面侧着耳朵,倾听那孩子的啼声,在凉爽的月光中逐渐远离了去。

  阿末睡下之后,想起什么时候便要犯着赤痢的事来,几乎不能再躺着。力三虽然因为玩得劳乏了,睡得像一个死人,但也许什么时候会睁开眼来嚷肚痛,连这事都挂在心头,阿末终夜在昏暗中,着伊的眼。

  到得早上,阿末也终于早在什么时候睡着了,而且也全然忘却了昨天的事。

  这一天的午后,突然从姊姊家来了通知,说孩子犯了很厉害的下痢。疼爱外孙的母亲便飞奔过去。但是到这傍晚,那可爱的孩子已不是这世间的人了。阿末在心里发了抖,而且赶紧惴惴的去留心力三的神情。

  从早上起便不高兴的力三,到傍晚,偷偷的将阿姊叫进浴堂和店的小路去。怀中不知藏着什么,鼓得很大,从这里面探出粉笔来,在板壁上反复的写着“大正二年八月三十一日”这几个字,一面说:

  “我今天起,肚子痛,上厕到四回,到六回了。母亲不在家,对大哥说又要吃骂……末儿,拜托你,不要提昨天的事罢。”

  他成了哽咽的声音了。阿末早不知道怎样才好,一想到力三和自己明后天便要死,那无助的凄凉便轰轰的逼到胸口,早比力三先行啼哭起来。而这已被大哥听到了。

  阿末虽如此,此后可是终于毫不觉得腹痛了,但力三却骤然躺倒,被猛烈的下痢侵袭之后,只剩了骨和皮,到九月六日这一日,竟脱然的死去了。

  阿末仿佛全是做着梦。接续的失掉了挚爱的外孙和儿子的母亲,便得了沉重的歇斯迭里病,又发了一时性的躁狂。那坐在死掉的力三的枕边,睁睁的看定了阿末的伊的眼光,是梦中的怪物一般在依稀隐约的一切之中,偏是分明的烙印在阿末的脑里。

  “给吃了什么坏东西,谋杀了两个了,你却还嘻嘻哈哈的活着,记在心里罢。”

  阿末一记起这眼睛,无论什么时候,便总觉得仿佛就在耳边听得这些话。

  阿末常常走进小路去,一面用指尖摸着力三留下来的那粉笔的余痕,一面满腔凄凉的哭。

   

  

   

  靠着鹤吉的尽力,好容易才从泥途里抬了头的鹤床,是毫不客气的溜进比旧来尤其萧条的深处去了。单是不见了力三的肥得圆圆的脸,在这店里也就是致命的损失。虽然医好了歇斯迭里病,而左边的嘴角终于吊上,成了乖张的脸相的母亲,和单在两颊上显些好看的血色,很消瘦,蜡一般皮色的大哥,和拖着跛脚的,萎黄瘦小的阿哲,全不像会给家中温暖和繁盛的形相。虽然带着病,鹤吉究竟是年青人,便改定了主意,比先前更其用力的来营业,然而那用尽了能用的力的这一种没有余裕的模样,实在也使人看得伤心。而阿姊也是阿姊,对阿末尤易于气恼。

  这各样之中,在阿末一个人,没有了力三尤其是无上的悲哀,然而从内部涌溢出来的生命的力,却不使伊只想着别人的事。待到小路的板壁上消失了粉笔的痕迹的时候,阿末已成了先前一样的泼剌的孩子了。早晨这些时,在向东的窗下,背向着外,一面唱曲一面洗衣,那小衫和带子的殷红,便先破了家中的单调。说是只会吃东西,没有法,决定将叫作黑儿这一只狗付给皮革匠的时候,阿末也无论怎样不应承。伊说情愿竭力的做浆洗和衲抹布来补家用,抱着黑儿的颈子没有肯放。

  阿末委实是勤勤恳恳的做起来了。最中意的去惯的夜学校的礼拜日的会里,也就绝了迹,将力三的高屐子略略弄低了些,穿着去帮大哥的忙。对阿哲也性命似的爱他了。即使很迟,阿哲也等着阿末的来睡。阿末做完事,将白的工作衣搭在钉上,索索的解了带子,赶紧陪阿哲一同睡。鹤吉收拾着店面而且听,低低的听得阿末的讲故事的声音。母亲一面听,装着睡熟的样子暗暗地哭。

  到阿末在单衫上穿了外套,解去羽纱的垂结男儿带,换上那幸而看不见后面,只缠得一转的短的女带的时候,萧条萧条这一种声音,烦腻的充满了耳朵了。应酬似的才一热便风凉,人说这样子,全北海道怕未必能收获一粒种子,而米价却怪气的便宜起来。阿末常常将这萧条的事,和从四月到九月死了四个亲人的事,向着各处说,但其实使阿末不适意的,却在因为萧条,而母亲和哥哥的心地,全都粗暴了的事。母亲啀啀的呵斥阿末,先前也并非全然没有,而现在母亲和哥哥,往往动不动便闹了往常所无的激烈的口角。阿末见母亲颇厉害的为大哥所窘,心里也曾觉得快意,刚这样想,有时又以为母亲非常之可怜了。

   

  

   

  六月二十四日是力三的末七。在四五日之前,过了孩子的忌日的大姊,不知为了缝纫或是什么,走到鹤床来,和哥哥说着话。

  阿末今天一起床,便得了母亲的软语,因此很高兴。伊对于姊姊,也连声大姊大姊的亲热着,又独自絮叨些什么话,在那里做洗脸台的扫除。

  “这也拜托——这只有一点,请试一试罢。”

  阿末因这声音回头去看,是有人将天使牌香油的广告和小瓶的样本分来了。阿末赶忙跑过去,从姊姊的手里抢过小瓶来。

  “天使牌香油呢,我明天要到姊姊家里托梳头去,一半我搽,一半姊姊搽罢。”

  “好猾呵,这孩子是。”姊姊失笑了。

  阿末一说这样的笑话,在吃饭房里默默的不知做着甚事的母亲,忽然变了愤怒了。用了含毒的口吻,说道赶紧弄干净了洗脸台,这样好天气不浆洗,下了雪待怎样,一面唠叨着,向店面露出脸来。哭过似的眼睛发了肿,充血的白眼闪闪的很有些怕人。

  “母亲,今天为着力三,请不要这样的生气了罢。”大姊想宽解伊,便温和的说。

  “力三力三,你的东西似的说,那是谁养大的,力三会怎样,不是你们能知道的事。阿鹤也是阿鹤,满口是生意萧条生意萧条,使我做得要死,但看看阿末罢,天天懒洋洋的,单是身体会长大。”

  大姊听得这不干不净的碎话,古怪的发了恼,不甚招呼,便自回去了。阿末一瞥那正在无可如何的大哥,便默默的去做事。母亲永是站在房门口絮叨。铅块一般的悒郁是涨满了这家的边际。

  阿末做完了洗脸台的扫除,走出屋外去浆洗。还寒冷,但也可以称得“日本晴”的晚秋的太阳,斜照着店门,微微的又发些油漆的气味。阿末对于工作起了兴趣了,略有些晕热,一面将各样花纹的布片续续贴在板上。只有尖端通红了的小小的手指,灵巧的在发黑的板上往来,每一蹲每一站,阿末的身躯都织出女性的优雅的曲线的模样。在店头看报的鹤吉也怀了美的心,无厌足的对伊只是看。

  在同行公会里有着事情。赶早吃了午饭的鹤吉走出店外的时候,阿末正在拚命做工作。

  “歇一会罢,喂,吃饭去。”

  他和气的说,阿末略抬头,只一笑,便又快活的接着做事了。他走到路弯再回头来看,阿末也正站直了目送伊的哥哥。“可爱的小子呵,”鹤吉一面想,却匆匆的走他的路。

  也不管母亲叫吃午饭,阿末只是一心的工作。于是来了三个小朋友,说园游地正有无限轨道的试验,不同去一看么。无限轨道——这名目很打动了阿末的好奇心了。阿末想去看一回,便褪下了卷袖绳,和那三个人一同走。

  在道厅和铁道管理局和区衙署的官吏的威严的观览之前,稍有些异样的敞车,隆隆的发了声音,通过那故意做出的障碍物去,固然毫没有什么的有趣,但到久违的野外,和同学放怀的玩耍,却是近来少有的欢娱。似乎还没有很游玩,便骤然觉得微凉,忙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早就成了满绷着灰色云的傍晚的景色了。

  阿末愕然的站住了,朋友的孩子们看见阿末突然间变了脸色,三个人都圆睁了双眼。

   

  

   

  阿末回家看时,作为依靠的哥哥还没有回,只有母亲一个人在那里烈火似的发抖:

  “饭桶,那里去了。为什么不死在那里的,喂。”给碰过一个小小的钉子之后,于是说,“要他活着的力三偏死去,倒毙了也不打紧的你却长命。用不着你,滚出去!”

  阿末在心里,也反抗起来,自己想道,“便杀死,难道就死么,”一面却将母亲揭下来叠好了的浆洗的东西包在包袱里,便出去了。阿末这时也正觉得肚饥,但并没有吃饭的勇气,然而临出去时,将搁在镜旁的天使牌的香油,拿来放在袖子里的余裕,却还有的。阿末在路上想道,“好,到了姊姊家里,要大大的告诉一通哩。便教死,人,谁去死。”伊于是走到姊姊的家里了。

  平时总是姊姊急忙的迎出来的,今天却只有一个邻近寄养着的十岁上下的女孩儿,显着凄清的神气,走到门口来,阿末先就挫了锐气,一面跨进里间去,只见姊姊默默的在那里做针黹。因为样子不同了,阿末便退退缩缩的站在这地方。

  “坐下罢。”

  姊姊用了带刺的眼光,只对着阿末看。阿末既坐下,想要宽尉伊的姊姊,便从袖子里摸出香油的瓶来给伊看,但是姊姊全没有睬。

  “你被母亲数说了罢。先一刻也到姊姊这里来寻你哩。”

  用这些话做了冒头,里面藏着愤怒,外面却用了温和的口吻,对阿末说起教来。阿末开初,单是不知所以的听,后来却逐渐的引进姊姊的话里去了。哥哥的营业已经衰败,每月的实收糊不了口,因此姊夫常常多少帮一点忙,但是一下雪,做木匠的工作也就全没有了,所以正想从此以后,单用早晨的工夫,带做点牙行一般的事,然而这也说不定可如意。力三也死了,看起来,怕终于不能不用一个徒弟,母亲又是那模样,时时躺下,便是药钱,积起来也就是一大宗。哲是有残疾的,所以即使毕了小学校的业,也全没有什么益。单在四近,从十月以来,付不出房租,被勒令出屋的有多少家,也该知道的罢。以为这是别家的事,那是大错的。况且分明是力三的忌日,一清早,心里怎么想,竟会独自无忧无愁的去玩耍的呵。便是不中用,也得留在家里,或者扫神堂,或者煮素菜,这样的帮帮母亲的忙,母亲也就会高兴,没人情也须有分寸的。说到十四岁,再过两三年便是出嫁的年纪了。这样的新妇,恐未必有愿意来娶的人。始终做了哥哥的担子,被人背后指点着,一生没趣的过活的罢,像心纵意的闹,现就讨大家的嫌憎,就是了。这样子,姊姊一面褶叠东西,一面责阿末。而且临了,自己也流下泪来:

  “好罢,向来说,心宽的人是长寿的,母亲是不见得长久的了,便是哥哥,这么拚命做,说不定什么时候会生病。况且我呢,不见了独养的孩子之后,早没有活着的意味了,单留下你一个,嘻嘻哈哈的闹罢。……提起来,有一回本就想要问的,那时你在丰平川,给孩子没有吃什么不好的东西么?”

  “吃什么呢。”一向默默的低着头的阿末,赶散似的回答说,便又低了头。“便是力三,也一起在那里。……我也没有泻肚子的。”暂时之后,又仿佛分辩一般,加上了难解的理由。姊姊显了十分疑心的眼光,鞭子似的看阿末。

  这模样,阿末在缄默中,忽然从心底里伤心起来了;单是伤心起来了。不知怎的象是绞榨一般,胸口只是梗塞起来,虽然尽力熬,而气息只促急,觉得火似的眼泪两三滴,轻微的搔着痒一般,滚滚的流下火热的面庞去,便再也熬不住,不由的突然哭倒了。

  阿末哭而又哭的有一点钟。力三的顽皮的脸,姊家孩子的东舐西啜的天真烂熳的脸,想一细看,这又变了父亲的脸,变了母亲的脸,变了觉得最亲爱的哥哥鹤吉的脸了。每一回,阿末感得那眼泪,虽自己也以为多到有趣的奔流,只是不住的哭。这回却是姊姊发了愁,试用了各样的话来劝,但是没有效,于是终于放下,听其自然了。

  阿末哭够了之后,偷偷的抬起脸来看,头里较为轻松,心是很凄凉的沉静了,分明的思想,只有一个沉在这底里。阿末的脑里,一切执着消灭得干干净净了。“死掉罢”,阿末成了悲壮的心情,在胸中深深的首肯。于是静静的说道,“姊姊,我回去了。”便出了姊姊的家里。

   

  

   

  因为事务费了工夫,点灯之后许多时,鹤吉才回到家里来。店面上电灯点得很明,吃饭房里却只借了这光线来敷衍。那暗中,母亲和阿末离开了,孑然的坐着。橱旁边阿哲盖了小衾衣,打着小鼾声。鹤吉立刻想,这又有了口角了罢,便开口试说些不相干的闲话来看,母亲不很应答,端出盖着碗布的素膳来,教鹤吉吃。鹤吉看时,阿末的饭菜也没有动。

  “阿末为什么不吃的?”

  “因为不想吃。”

  这是怎样的可怜可爱的声音呵,鹤吉想。

  鹤吉当动筷之前站起身来,走向神堂前面,对着小小的白木牌位行过一个单是形式的礼,顿然成了极凄凉的心情。因为心地太销沉了。便去旋开电灯,房里面立刻很明亮,阿哲也有些惊醒了,但也就这样的静下去,只是添上了凄凉。

  阿末不开口,将哥哥的碗筷拿到水槽旁,动手就洗。说明天再洗罢,也不听,默默的洗好了。回来时经过神堂面前,换了灯心,行一个礼,于是套上屐子,要走出店外去。

  鹤吉无端的心动了,便在阿末后面叫。阿末在外面说道:

  “因为在姊姊家里有一件忘了的事。”

  鹤吉骤然生起气来:

  “胡涂虫,何必这样的夜晚去,明天早上起床去,不就好么?”正说着,母亲因为要表示自己也在相帮,便接着说:

  “只做些任性的事。”

  阿末顺从的回来了。

  三个人全都躺下之后,鹤吉想起来,总觉得“只做些任性的事”这一句话说得太过了,非常不放心。阿末是石头似的沉默着,陪阿哲睡着,脸向了那边。

  在外面,似乎下着今年的初雪,在销沉一般的寂静里,昏夜深下去了。

   

  

   

  果然,到第二日,在雪中成了白天。鹤吉起来的时候,阿末正在扫店面,母亲是收拾着厨房。阿哲在店头用的火盆旁边包着学校的书包。阿末很能干的给他做帮手。暂时之后,阿末说:

  “阿哲。”

  “唔?”阿哲虽然有了回答,阿末并不再说什么话,便催促道。“姊姊,什么呢?”然而阿末终于不开口。鹤吉去拿牙刷的时候,看那镜子前面的橱,这上面搁着一个不会在店头的小碟子。

  约略七点钟,阿末说到姊姊那里去,便离了家。正在刮主顾的脸的鹤吉,并没有怎样的回过头去看。

  顾客出去之后。偶然一看,先前的碟子已经没有了。

  “阿呀,母亲,搁在这里的碟子,是你收起来了么?”

  “什么,碟子?”母亲从里间伸出脸来,并且说,并不知道怎样的事。鹤吉一面想道,“阿末这鸦头,为什么要拿出这样东西来呢?”一面向各处看,却见这摆在洗面台边的水瓮上。碟子里面,还粘着些白的粉一般的东西。鹤吉随手将这交给母亲收拾去了。

  到了九点钟,阿末还没有回家,母亲又唠叨起来了。鹤吉也想,待回来,至少也应该嘱咐伊再上点紧,这时候,寄养在姊姊家里的那女孩子,气急败坏的开了门,走进里面来了。

  “叔父,现在,现在……”伊喘吁吁的说。

  鹤吉觉得滑稽,笑着说道:

  “怎么了,这么慌张,……难道叔母死了么?”

  “唔,叔父家的末儿死哩,立刻去罢。”

  鹤吉听到这话,异样的要发出不自然的笑来。他再盘问一回说:

  “说是什么?”

  “末儿死哩。”

  鹤吉终于真笑了,并且随宜的敷衍,使那女孩子回家去。

  鹤吉笑着,用大声对着正在里间的母亲讲述这故事。母亲一听到,便变了脸相,跣着脚走下店面来。

  “什么,阿末死?……”母亲并且也发了极不自然的笑,忽而又认真的说:“昨晚上,阿末素斋也不吃,抱了阿哲哭……哈哈哈,那会有这等事,哈哈哈。”一面说,却又不自然的笑了。

  鹤吉一听到这笑声,心中便不由的异样的震动。但自己却也被卷进在这里面了,附和着说道:

  “哈哈,那娃儿说些什么呢。”

  母亲并不走上吃饭房去,只是憬然的站着。

  其时那姊姊跣着脚跑来了。鹤吉一看见,突然想到了先刻的碟子的事——仿佛受了打击。而且无端的心里想道“这完了”,便拿起烟袋来插在腰带里。

   

  

   

  这天一清早,阿末到过一回姊姊这里来。并且说母亲服粉药很难于下咽,倘还剩有孩子生病时候包药的粉衣,便给几张罢。姊姊便毫不为意的将这交给伊了。到七点钟,又拿了针黹来,摊在门口旁边的三张席子的小房里。这小房的橱上是放着零星物件的,所以姊姊常常走进这里去,但也看不出阿末有什么古怪的模样,单是外套下面倒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然而以为不过是向来一样的私下的食物,便也不去过问了。

  大约过了三十分,阿末站起来,仿佛要到厨下去喝水。没了孩子以来,将生水当作毒物一般看待的姊姊,便隔了纸屏呵斥阿末,教伊不要喝。阿末也就中止,走进姊姊的房里来了。姊姊近来正信佛,这时也擦着白铜的佛具。阿末便也去帮忙。而且在三十分左右的唪经之间,也殊胜的坐在后面听。然而忽然站起,走进三张席子的小屋里去了。好一会,姊姊骤然听得间壁有呕吐的声音,便赶急拉开纸屏来看,只见阿末已经苦闷着伏下了。无论怎样问,总是不说话,只苦闷。到后来,姊姊生了气,在脊梁上痛打了二三下,这才说是服了搁在家里橱上面的毒。而且谢罪说,死在姊姊的家里,使你为难,是抱歉的事。

  跑进鹤吉店里来的姊姊,用了前后错乱的说法,气喘吁吁的对鹤吉就说了这一点事。鹤吉跑去看,只见在姊姊家的小房里铺了床,阿末显着意外的坦然的脸,躺着看定了进来的哥哥。鹤吉却无论如何,不能看他妹子的脸。

  想到了医生,又跑出姊姊家去的鹤吉,便奔到近地的病院了。药局和号房,这时刚才张开眼。希望快来,再三的说了危急,回来等着时,等了四十分,也不见有来诊的模样。一旦平静下去了的作呕,又复剧烈的发动起来了。一看见阿末将脸靠在枕上,运着深的呼吸,鹤吉便坐不得,也立不得。鹤吉想,等了四十分,不要因此耽误了罢,便又跑出去了。

  跑了五六町之后,却见自己穿着高屐子。真胡涂呵,这样的时候,会有穿了高屐子跑路的人么,这样想着,就光了脚,又在雪地里跑了五六町。猛然间看见自己的身边拉过了人力车,便觉得又做了胡涂事了,于是退回二三町来寻车店。人力车是有了,而车夫是一个老头子,似乎比鹤吉的跑路还慢得多,从退回的地方走不到一町,便是要去请的医生的家宅。说是一切都准备了等候着,立刻将伊带来就是了。

  鹤吉更不管人力车,跑到姊姊的家里,一问情形,似乎还不必这般急。鹤吉不由的想,这好了。阿末一定弄错了瓶子的大小,吃了大瓶里面的东西了。大瓶这一边,是装着研成粉末的苛性加里的。心里以为一定这样,然而也没有当面一问的勇气。

  等候人力车,又费了多少的工夫。于是鹤吉坐了车,将阿末抱在膝上。阿末抱在哥哥的手里,依稀的微笑了。骨肉的执着,咬住似的紧张了鹤吉的心。怎样的想一点法子救伊的命罢,鹤吉只是这样想。

  于是阿末搬到医生家里,楼上的宽广的一间屋子里,移在雪白的垫布上面了。阿末喘息着讨水喝。

  “好好,现就治到你不口渴就是了。”

  看起来仿佛很厚于人情的医生,一面穿起诊察衣,眼睛却不离阿末的静静的说。阿末温顺的点头。医生于是将手按在阿末的额上,仔细的看着病人,但又转过头来向鹤吉问道:

  “升汞吃了大约多少呢?”

  鹤吉想,这到了运命的交界了。他惴惴的走近阿末,附耳说:

  “阿末,你吃的是大瓶还是小瓶?”

  他说着,用手比了大小给伊看。阿末张着带热的眼睛看定了哥哥,用明白的话回答道:

  “是小瓶里的。”

  鹤吉觉得着了霹雳一般了。

  “吃,……吃了多少呢?”

  他早听得人说,即使大人,吃了一格兰的十分之一便没有命,现在明知无益,却还姑且这样问。阿末不开口,弯下示指去,接着大指的根,现出五厘铜元的大小来。

  一见这模样,医生便疑惑的侧了头。

  “只是时期似乎有些耽误了,……”

  一面说,一面拿来了准备着的药。剧药似的刺鼻的气息,涨满了全室中。鹤吉因此,精神很清爽,觉得先前的事仿佛都是做梦了。

  “难吃呵,熬着喝罢。”

  阿末毫不抵抗,闭了眼,一口便喝干。从此之后,暂时昏昏的落在苦闷的假睡里了。助手捏住了手腕切着脉,而且和医生低声的交谈。

  大约过了十五分,阿末突然似乎大吃一惊的张开眼,求救似的向四近看,从枕上抬起头来,但忽而大吐起来了。从昨天早晨起,什么都未下咽的胃,只吐出了一些泡沫和黏液。

  “胸口难受呵,哥哥。”

  鹤吉给在脊梁上抚摩,不开口,深深的点头。

  “便所。”

  阿末说着,便要站起来,大家去扶住,却意外的健实起来了。说给用便器,无论如何总不听。托鹤吉支着肩膀,自己走下去。楼梯也要自己走,鹤吉硬将伊负在背上,说道:

  “怎么楼梯也要自己走,会摔死的呵。”

  阿末便在什么处所微微的含着笑影,说道:

  “死掉也不要紧的。”

  下痢很不少。吐泻有这么多,总算是有望的事。阿末因为苦闷,背上像大波一般高低,一面呼呼的嘘着很热的臭气,嘴唇都索索的干破了,颊上是涨着美丽的红晕。

   

  十一

   

  阿末停止了诉说胸口的苦楚之后,又很说起腹痛来了。这是一种惨酷的苦闷。然而阿末竟很坚忍,说再到一回便所去,其实是气力已经衰脱,在床上大下其血了。从鼻子里也流了许多血。在攫着空中撕着垫布的凄惨的苦闷中,接着是使人悚然的可怕的昏睡的寂静。

  其时先在那里措办费用的姊姊也到了。伊将阿末的乱麻一般的黑发,坚牢不散的重行梳起来。没有一个人不想救活阿末。而在其间,阿末是一秒一秒的死下去了。

  但在阿末,却绝没有显出想活的情形。伊那可怜的坚固的觉悟,尤其使大家很惨痛。

  阿末忽然出了昏睡,叫道“哥哥”。在屋角里啜泣的鹤吉慌忙拭着眼,走近枕边来。

  “哲呢?”

  “哲么,”哥哥的话在这里中止了。“哲么,上学校去了,叫他来罢?”

  阿末从哥哥背转头去,轻轻的说:

  “在学校,不叫也好。”

  这是阿末的最后的话。

  然而也仍然叫了哲来。但阿末的意识已经不活动,认不得阿哲了。——硬留着看家的母亲,也发狂似的奔来。母亲带来了阿末最喜欢的好衣裳,而且定要给伊穿在身上。旁人阻劝时,便道,那么,给我这样办罢,于是将衣服盖了阿末,自己睡在伊身边。这时阿末的知觉已经消失,医生也就任凭母亲随意做去了。

  “阿阿,是了是了,这就是了。做了做了。做了呵。母亲在这里,不要哭罢。阿阿,是了。阿阿,是了。”母亲一面说,一面到处的抚摩。就是这样,到了下午三点半,阿末便和十四年时短促的生命,成了永诀了。

  第二日的午后,鹤床举行第五人的葬仪。在才下的洁白的雪中,小小的一棺以及与这相称的一群相送的人们,印出了难看的污迹。鹤吉和姊姊都立在店门前,目送着这小行列。棺后面,捧着牌位的跛足的阿哲,穿了力三和阿末穿旧的高屐子,一颠一拐高高低低的走着,也看得很分明。

  姊姊是揉着念珠默念了。在遇了逆缘的姊姊和鹤吉的念佛的掌上,雪花从背后飘落下来。

   

  (大正五年〔一九一六年〕一月《白桦》所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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