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守望篇终审入围22号《妄乡》
全一章
那年夏末,麦子长势是那样的喜人,就像是那年夏末……
这天是五月29日,阴。
斜阳的余晖才刚澄淀下来,夜色就像化脓那样流开了,淡淡地晕出一片墨色。远山隐约有犬吠传过,恍惚间渐行渐远,却更其深邃了寂静。
而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就已经很暗了。耳边又回荡起那渗入骨髓的噪声……我坐在地上,望着大大的月亮——面前有两个选择:起床,或是期待下次睁眼时看到太阳。
“唉~。”
这儿被压得太久,土壤已经合乎我的身体形状,使人不想移动。但我终究是从土坑中起来了
从上个夏天起,我的脑海里就零零散散地蹦出一些碎碎的片段。片段中,总有一个女孩,她时而一个人念叨些莫名其妙的话,时而盯着纸片上的蚯蚓,时而用东西刮弄纸张,时而——又要孤零零地向着一片黑影争论,幸好,记忆里的影子向来是论不过她的,从没有例外。
可是不管是什么样的片段,最终,画面总要停留在一片衣角上……那片衣角上绣着两个字,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也就是这样,随着记忆日复一日的出现。渐渐的,片段越积越多,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见她,好像和她有什么事情非说不可……幸好,虽然记不得太多,但想来我和她是认识的。
不然,那一连片的影子,何以要分出一簇来瞪我一眼?
我胡思乱想着踱出了小床,蹦蹦跳跳的朝山下远去,大约三里交叉到一条官道,顺着官道再三里,就到了农田。
现在是夏天。
幻想乡的夏天,风总是这么淡的,掀不起小渠的波澜。但它偏又好像鸣蝉的呜咽,宁静中透出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它终将死,但非要在盖棺前狂歌。
好吧,我最讨厌这种季节了。
但是村民却不讨厌它,因为他们喜欢太阳,亮亮的,不过现在是晚上了。我喜欢晚上……但是她是不是也喜欢晚上呢?我是不是喜欢她呢?
我也想过去找她,可我记不得她在哪儿了,只是依稀记得她身边总是有很多很多人。总之,“人类村落(人间之里)”是我知道人最多的地方,所以我每天都到这儿来等待——因为我知晓她也会来找到我的。
不过,现在这里还没什么人,就算有人,也都要离我远远的。
我钻进田里,任凭露水沾湿了头发。说起前些日里,幻想乡刚淋过雨,我那缺角的衣服和地面都泛出一层儿水光,街上清冷得很,徒只有夜鸦在怯怯地呜咽。我喜欢这种清冽的湿润感,所以我就站在这儿等她。
我常常在等她的时候叽里咕噜地念叨记忆片段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鸡人晓唱,声惊明王之眠, 凫钟夜鸣,响彻暗天之听……”。我喜欢这些听不懂的“咒语”,但却记不得太多了。我知道她会教我,我好想她…我想去找她。但我却在这儿等她……这么久过去了,也不见她来,不过我都已经习惯了。
…………
“我为什么会存在呢?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抵时上个月末,我脑海中忽然会蹦出些莫名的问题,本就呆呆的我不禁为这些无头尾的问题所扰,原本还想要弄懂,但当我考虑深刻的时候,心中却升起了无涯的悲哀,而仔细回忆时,又不清晰了,索性不去想了。
“幻想乡是夏中了呀”,我想。“夏天感觉凉凉的……还是说只有我是凉呢”?我知道我又乱想了,不懂便不去管,于是又低头看麦田:“‘麦是新麦,灿的发亮。’”我从记忆中拾出这一句半懂不懂的应景话,接着发呆,随后就开始玩手指,让它们互相扭打在一起……一会儿,我又卧在了矮矮的丘上念乱七八糟的话,但很快又站起来——我疑心她会看不到我。
“所有的麦子和人终将在风里腐败……他们各自是否知道呢?既然知道,又何以去追逐呢?那我又是为了什么存在呢?”我弄不明白,好像生命都是一程无有终点的旅程。
“无有终点的旅行,也称流放。”她曾说。
…………
我干脆地立着扎进麦子里。
时刻却渐渐迈步了,我听见村落深处隐隐传来一声啼鸣,给这片乌蓝的天空平添了几许失眠般的阴郁。——天将亮了。不久的,整片天空都浸入油脂里面,透出来红色。我远远地看见太阳砸落在花苞上面,碎成一片,顺着茎杆往下去了。
“我也该往下去了”,我又杵了一会儿,就蹦蹦跳跳地朝小路走去。即便我现在留下,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终究也要离开的(就像昨天,前天,或更早以前那样),索性回去了,便算是看了一夜风景吧。妖精们也喜欢来麦田看风景,村落里的孩子也喜欢来看风景,细细想来,麦田这边的风景是不错的。
风景是不错的,是不错的!
…………
……
惟此处的风景兴许宜人,却不宜我。
我不过是站在这儿……在这儿守望着她。不曾有过追寻,也看不清方向,我在行动与等待之间守望。
我早已经习惯了。
我仍没能等到她。
五月三十日,热热!
我同太阳分明是老熟人了,但至今仍不能和睦。
阳光总使我躲在树下,不敢抬头看去。但即便是低头,也满眼都是白花花,又渗出火气。萎靡的野草,干硬的泥壤,树下的矮墩上都闪烁着灼眼的光,蒸出腥味儿。
我贴着阴暗处,无所事事,就凝望着白光上盘桓的小虫……。
许多蚂蚁在兀自转圈,花间是蜜蜂嗡嗡地舞蹈,连苍蝇和瓢虫也在不知疲倦地游荡,只有喜蛛静静地一动不动。
“它们在寻求着什么?”
看着看着,我不禁有了困惑,然后突兀的,脑中像有一道记忆的闪电劈过,炫目而捉不住痕迹,猝然地不安起来。昆虫是没有东西南北的,于是无所谓“方向”,它们无休止地向前,那么,等待又是否是因为无处可去呢?我撑起身子,急忙左右看看——这仍不能让我安宁。
我的记忆里失却了什么?
我隐隐约觉察到了那道“闪电”的重要,可实在记之不得,于是一下子讨厌起昆虫来。我看着他们,愤愤地鼓起腮帮子——一直鼓到难以再涨大,然后猛地向它们“呼呼”而去……。
羸弱的吐息掠过枯枝,只让牵着银色细丝的喜蛛一阵晃悠。我看了看喜蛛,又看了看自己,随后坐起身子。
“我也要等风向我呼呼而来。”
……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好一会儿。风终于没有来,我的影子反而一头扎进阳光里,或许是这一撞委实过于狠厉了,天边竟流出了血红,染却彤云一片。
我缓缓朝山下摸去,而不愿意再等了。如果她也在等我呢?我橐橐地走着,越走越快,终于朝村落飞跑去,我好像是在呼救着什么人,帮我从无穷的不安中解脱出去。
“我要去找她!非去不可!”
等我到了郊外,妖怪山已经吞下通黄的光线了。月亮尚没有起来,天空显出一片虚无。我远远就望见天边有影子在游荡,平常在我心里,人影本是不留什么痕迹的,但今天却让我不得自持。我缓缓走过去,人的味道和麦子混淆一气,很难分辨。不得不走近后才能看见是几个男人——他们也看见了我。我们先是互相盯着,然后他们就悚然跑开了,一段远后,又停下来看我,露出困惑的神色,但终于没有再过来。
于是麦田上又只剩下一个我了。
他们畏惧我,我是知道的,他们困惑,我也明白原因。不过,他们已经不必要怕我了,毕竟我也和往日不同了。但到底是哪里不同,为什么不同,我也说不明白,只觉得脑袋里嗡嗡多了些什么——或是少了些什么。
……
虽说要去找她,但我仍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于是我只能和小虫一样漫无目的的“盘桓”在田里,静静地让时间“恍然”离我远去。我分明不曾在意过时间,为什么今天它的步伐偏偏要踩在我的“脑子”上面?
风起来了,它终于呼呼地奔我而来。让我和喜蛛一样“游荡”,都没有方向。风又越过我,滚烫地吹拂麦田。一层叠着一层,把掺杂着野草的麦子像蒲公英那样四散开。也没有方向。
我徒然盯着麦子,它们渐渐丰满了。但即便成熟,它们最终也要被收割殆尽,乃至烧成灰烬,留不下半点痕迹。倒不如说,正因为它们的成熟才注定要遭到覆灭。这样,我心里的不安浓了,好像忆起什么,但细细回忆时却又不明了,像是一层乌云蒙住了天空,蒙出一片铅灰色的阴郁。
这时候,我恍惚间游过长长的麦浪,到了村里。于是才发觉村头单独新住了一个人。她默然地躺在木架子上,劈头盖着一席白布。
我呆呆地看着她,我知道这个女人渐渐在腐烂,她死了。
“是……你吗?”我问,但又摇头。
“不,她不是这样的。”我想。
女人没有说话,或是不能说,我就小心地把白帘掀起一角,帮她露出嘴巴,她的脸看着黝黑,像是晒干了的龙眼,皱着朝内蜷曲。
“不是她。”我说,“她不是这样的”。
女人仍旧不说话。
“不是她。”我愤愤地说,“她不会是这样的!”
“不是她。”我笃定起来,“她不能是这样的。”
“对,她应当是活着的!”我说,“活的,她只能是活着……”
“活的,活的!但活着是怎样的?”我茫然地拧住眉头。思绪猛的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零碎的记忆齿轮一下子卡死在一处,难以运作。——我失了方向了。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活着!?”
“为什么要找她……不,我必须要找到她!”
“她…………”
…………
“——她是谁?”
一阵冷风低低地压住大地。
一阵悲哀呜呜地奔我而来。
我在守望着记忆,自记忆之外,除了虚无还是虚无。我在空虚与救赎之间守望。
我,没能找到她。
五月三十一日
远处的山峰一点一点地将熹微的阳光吐了出来,使得远近间愈发的朦胧。风收住了,田间还很静。我转动僵硬的关节,朝命莲寺挪去。
我走着,一面又想到自己。
我已经死了,这是确凿的。死人的脑子怎么记忆?这姑且不提。但那一厢情愿的执念是为了什么呢?那自厌自怜的空虚呢?那突如其来的悲恸呢?
我是怎么死的?我记不住,却不敢想了。现在我只觉得命莲寺好远,远到它除了遥远,便一无所有了。
它一无所有了。
…………
我为什么要执着于她的生死呢?我到底要和她说什么呢?在我记忆上方,那片烟蒙的天空似乎终于裂开了一角,却泻下一片惨淡的月光。
近了命莲寺墓地,迎面一股花香。墓碑和寺庙都匆匆朝我身后跑去。
“我以前觉得,活着,是世上最艰难的事,但好在人是要死的。我是说,人终归都要死的”。我一面跑着,说:“就像‘都良香’那样,都要死的。”
“既然,那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像麦子,就像喜蛛,是为了什么呢?我呢”?
我跑到最深处,又拼命地抠挖起我的“小床”,这该死可恶的土壤,快点将东西吐出来啊!
“还给我…告诉我……救救我啊!”
…………
草丛有知了在喳喳地叫,寺里传来打更的钟声,树枝上的鸟儿醒了,流水哀怨地哗哗响。——这或许是一支给月亮的吊歌。
这是一支给她的挽歌。
我终于从土里揪出一角衣锦,是我衣服上的一角。似乎也是我以前埋下去的,那我什么时候埋下去的?拥有记忆之前?还是能够思考之前?记不清了。
那片衣服布料上,绣着“都良”两个字。
“都良”就是那一道闪电。“都良”就像是一道闪电。
“她终究是死了。”我喃喃自语,“我早知道,人都是要死的,不是吗?”我似乎在哭,但毕竟不能:“惟你是不能死的,你还有事要做,都良家是有方向(芳香)的啊!”
“都良芳香”怔怔地坐在地上,愤懑而悲恸的啜泣,就只像是一个被父母批评的邻家女孩。我看不见她,但却能听到她在我面前低低地哽咽声。
我没能见到她。
…………………………
现在这不是我的故事,而是“都良芳香”的故事了。
在以前,大概是好久以前。
都良家出生了一个孩子,生在花中。父亲都良香便为孩子添了一个芳字——都良芳香。
都良一家,世代是显贵,到都良芳香出生时,父亲都良香已经官至文章博士。但毕竟树大易蛀,同族之间也不免地有些龌龊。都良香气盛时,诸部还一片和睦,待他老去,族人便多少要有些私心了。
但家族毕竟要由嫡系传承,即便他们再有野心,也只能是野心罢了。可偏偏,都良香死时唯一的嫡子都良芳香,她是个女孩。
那一天,多少眼光纷至沓来。
“都良家,不能断了啊……”母亲说。
“都良家,不能断了!”旁系的某说。
“都良家,怕是要断了啊。”酒肆的客人说。
“都良家……怎么会断?”她说。
那一天,多少口舌纷至沓来。
…………
“联姻的事,等我接掌府中事宜再议。”
…………
“怎么会断?我在,都良家就在。”
…………
“倘若不是我,那还算都良吗?”
…………
“从来没有,便不能有了?”
…………
“事事终究有一个先,凭什么我不能为天下先?”
…………
每一天,都良府中总有一个女孩,她时而自己念叨父亲的诗,时而盯着那些晦涩难懂的书,时而用笔在文书上写个便。更有时,还孤零零地向着一片嘈杂的人群争论,然而人们向来是被她论得哑口无言,从没有过例外……
清冷的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面桌子,两张椅子。
“你是什么人?”她问
“霍青娥。”女人说,“一个来自远方的旅人”
“你来都良家……是什么事”?
衣角,她慢慢捏住了衣角。这是人很本能的反应,能清晰的映射出她是在强装出来坚强。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个交易……”
“都良家的交易事宜在铺房商讨,而不是潜入家长房间!”。
……
“噗嗤。”女人突然笑一下:“不要这么严肃。我帮你,是我可怜你,可怜你的思想。你知道吗?你同我很像。”
“如果我们真的相仿,那你决计是不会说这些话的。”
衣角,她开始紧紧攥住衣角,那片衣角上,锈着“都良”两个字。
“明明都还不是家主——你就这样高傲吗?”霍青娥露出一个笑脸:“你过得已经很难了,但只要借助了我的能力,一切阻力都要迎刃而解。而你……事成之后,你帮我做些无伤大雅的事情就好。”
——那么,告诉我吧,你想不想做家主?
沉默了一会儿。
“无所谓想与不想,我已经是了。”都良芳逼视向她:“送客”!
“你要后悔的。”霍青娥说。
“都良家不落于外人,更不会后悔!”
她的话掷地有声。
直到现在,都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或许……还砸在了青娥心上。
再往下发生了什么,我就记不得了。我只不过是宫古芳香,自都良芳香尸体中诞生的魂灵。我不是她,宫古芳香未曾见过都良氏,幻想乡便是我乡,我便是这样存在着。
而她呢?她最终没能延续下“都良”。如果她还能记忆,是否会后悔呢?——不,不会的,是万万不会的!都良家不会后悔,都良家……怎会断了?
她是怎么死的?是联姻后?还是其他什么呢?我记不住,却不敢想了。踌躇良久,我慢慢将手伸到腿间,但很快又抽出来……
我,还想有一个方向。
我仍在守望。
望乡………………
望香…………
妄乡……
这年夏日,花开得很香。就像那一年夏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