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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克勤墓志銘 【明】宋濂.撰

2022-07-06 19:36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故愚庵先生方公墓銘文


嗚呼!自我齊國文公紹伊洛之正緒,號為世適,益衍而彰,傳道受業者幾遍大江之南,而天台為極盛。時則有潘子善氏、林叔恭氏、趙幾道氏兄弟以及杜仲良氏,如此者不能遍舉,皆見而知之。推原體用之學,敷化弘治,而風動於四方,重徽疊照,於斯為至。流風遺俗,迄今猶有未泯。若我愚庵先生方公,其殆聞而知之者歟!先生諱克勤,字去矜,姓方氏。其裔出睦州玄英處士,於宋初十五世祖廿四府君某,始遷寧海侯城里。曾大父重桂,鄉貢進士。大父子野,父炯元,鄞縣儒學教諭,母葉氏,宋丞相夢鼎從曾孫女也。


先生幼而端凝,五歲知讀書,自辨章句。十歲暗記五經,諸老先生嘖嘖愛賞,目為神童。年垂弱冠,遍窮濂洛關閩遺書,及尋鄉先達授源委,凡涉性命道德之秘,窮研探索,寢食為之幾廢。因喟然歎曰:“為學必合天人而後可,舍是非學也。”至正甲辰,嘗一踐場屋,言國家利害,峭直無所顧忌。有司不敢取,飄然東歸。益閉戶潛心,於一卦一爻,必欲驗諸事為,至於天文地理,禮樂刑政,及制度名物之屬,亦辨析歸於至當,如指諸掌。會海民為變,江浙行中書檄吳江同知金剛奴募民為水兵。先生詣金剛奴,謂曰:“民計窮而為盜,未為盜者亦挺挺欲動,奈何授之以兵!是謂增盜,非禦盜也。”金剛奴怒不答,既而水兵果於中道殺護吏,逃去從盜。金剛奴逾垣走,折一足,始悔曰:“吾不從方先生言,以至於此。”未幾,侍御史左答納失里至郡招諭,劉都事基為之副。先生上書陳剿殄之略,不宜姑息。都事韙其言而不能用,遂致郡縣陷沒,民罹塗炭。先生發憤入山谷,采松柏食之,累日不返。當路延先生入幕府,先生謝曰:“我辟穀久矣,弗足與人間事也。”


吳元年冬,大明兵取台州,先生欣逢真主之出,乃大有為之時,疏舉賢才、安人心、黜豪強、除暴斂、明教育十餘事,將上之,未果。洪武二年,詔立郡縣學,以訓導辟。先生樂於育才,即起應命。負笈來從者至百餘人。先生據經陳義,曲暢旁通,幾無毫髮遺憾。聞者皆淪肌浹髓,薰為善良。俄以母夫人春秋高,力辭而歸。諸生追之者踵相接,學舍為空。四年夏,朝廷聞先生賢,欲致之,部使者袁君宏以書幣來徵。先生以母老不忍離左右,辟去。旁縣郡承使者風旨,親逮姻連督索之。先生上京師,兩詣執政固辭。執政奇先生材,命就銓曹試,考覈入格,名列第二。上特命知濟寧府事,階朝列大夫,錫之冠帶以行。


先生至官,為書一通,懸於康衢,論上愛養元元之意。民有所不平,詣府自言,禁吏胥不得呵問。日引耆耋坐語,訊以得失。郡學官缺,孔子廟堂頹圯,聘前進士為師,弟子員有未備者選補之,役浮屠以葺廟堂,廟南鑿為泮池,傍列兩序,闢射圃於廟北,造弓矢,樹正鵠,日一再視學,親為正句讀,較中否。屬縣之內,社各立學,學凡數百區,學子繫籍者二千人,兵後號為最盛。始有詔,民闢廢田者閱三載乃稅,吏徽近功,不俟期斂之,復以田定起科繇,民益惰,田不增闢。先生與民約,定為簡書,列為丁產,為上中下三等,等復析為三,每有徵發,恒視書為則,吏不敢并緣為奸。歲且暮,轉戎衣於燕。時有令,役民舟者有誅,別郡以牛車從事,天雨雪,牛僵死於道,破產者十八九。民請以舟就役,僚佐畏令,難之。先生曰:“吾知從民便,抵法非所辭也。”即載以舟,具白山東行中書省,省義不問。郡倉絕糧,省檄民七百里轉粟青州,民病不能適。漕運者自淮安輸濟南,道出郡境,先生欲就輸郡倉,而俾濟南致青州。告於行省,弗聽。即以聞戶部,戶部奏可。行省臣愧之。郡城壞,故事築以兵。指揮使挾貴人勢,當五六月聚民萬餘治之。民不得田,哀號而即工,聲聞數里。先生奮曰:“民病不救,惡用二千石為!”密聞中書,同官疑且得罪,不敢署名,先生獨署之。胡丞相惟庸以聞,即日詔罷。


先是不雨,先生袒跣遍禱群祠,涕泣臥祠下,誓不雨不還。至是詔下,民歡呼而散,大雨如注,是歲五穀俱熟。民歌曰:“孰罷我役?使君之力;孰成我黍?使君之雨;使君勿去,我民父母。”自是連三歲三禱,皆有年。五年秋,鄰境盡蝗,先生省愆變食,稽首告天。夜聞空中甍甍聲,燭之,乃飛蝗蔽天而過,郡獨有年。民有赴愬者,隨事則決。大者笞辱,小者諭遣之。不留案牘,尤慎於庶獄。月錄日省,不使久淹,或文有未具,時作糜遍食之。夏秋之稅,每命斛卒持概,高下出其手,或至累旬不收,民競指倉為穽。先生令民自概,斛卒斂手,不敢出氣。遇將西成,預移文與民期,民爭來輸,不遣一吏,而稅常先登。江西、浙西二行省運糧百萬濟寧,水陸數千里。先生視如部民,不使有錙銖怨懟。舊比每斛益四升,以裨蠹耗。先生憫其道遠,言於朝,蠲之。府召州縣官屬,皆役皂隸,往往索賂無厭。先生下信符置郵,無敢不至者。信符之籍,以印識而中分之。吏托月日稽違以媒利,先生私藏之,緩急有程,一自己出。復行其法於封內,壹以信符召民,民得竟并力耕桑,襁負來歸者相望於道。初赴官時,戶僅三萬,稅萬餘石,三年之後,稅以石計者十四萬四千七百,戶亦增至六萬有奇。二州二十縣,家有積粟,野無餓莩,羊牛鷄犬散被郊坰,富庶充實,如承平之世。至於社稷山川諸祀,先生修崇壇壝,嚴飭器服,或樹名木於周垣之外,一如儀制,無有所闕。


水驛在西門內,庳陋污濕,居者弗寧。先生料揀材木,候農之隙,更作於城南。庭堂室房,弘敞逾昔。冬寒河凍,驛舟不行,令舟人伐木為炭,穿土穴藏冰,因其餘力以成事功。泗水經郡城,南通淮江,北引河濟,地勢高瀉。構石為閘,而時畜洩之。魯橋棗林二閘,歷歲久壞,石填河中,舟道難之。役閘丁壞石,治灰而甓之。故以葦囷庤糧,火屢為災,教民為陶瓦,營屋百餘間,申戒火令,編民居為曹伍,遞相救恤,其患遂止。大將軍魏國徐公達,副將軍曹國李公文忠,統士馬十萬之燕,駐郡稍久。要官勢吏爭索糧芻,相膠葛於前,先生依序酬決,無不如意,一軍稱能。永嘉侯朱公亮祖,將舟師數百艘北征,河水涸,舟膠不可動,脅先生曰:“即趣五千夫浚河,否則以軍法論。”日且暮,先生不忍煩民,泣禱於天。夜二鼓,天雨,黎明水起數尺,舟竟去,莫有言者。先生為政,以風化為急,務以德勝。佐貳始雖倨慢,先生委誠待之,卒自愧服。武夫悍將不知禮,久亦化戢。在官縱無事,終日冠衣坐堂上,召諸吏授以書詩法律,或公牘堆几,群辨方譁,先生片言折之,各心悅而去。性不喜近名,常自誦曰:“近名必立威,立威必至害人,吾不忍為也。”府庭之間,不陳杻械,革鞭縣楹間,示不妄罰。省憲考績,為六府最。


八年春入朝,皇上以為善治民,錫燕儀曹,使踐其舊職,瀕行獎諭有加,且曰:“政成,當顯用卿。”秋八月,知曹縣事程貢嘗以不職被笞,心銜之。上封事言狀,詔御史楊某廉按,楊適程故人,恐程坐誣罪,易民服,潛索先生過事。逾兩月無所得,乃捕府中卒吏盡繫之,榜掠無完膚,無一可問者。楊更與其吏謀,誣先生用倉中灰葦。時十月,固未嘗附火,而葦則苫公宇垣,實無私用者,先生不與辨,遂就逮。民號呼填道,隨行百餘里者將千數。先生次子孝孺,上書政府大臣,願以身為軍贖父罪,不報,竟謫役江浦。會空印事起,吏又誣及之。孝孺復草疏,將伏闕上訴,而先生歿於京師,九年冬十月二十四日也,壽僅五十又一。孝孺與兄孝聞奉柩東歸。十年春二月二十四日,窆於縣東北深灣童施山之原,禮也。先生娶林氏,諱姬,婦道為一族冠,先十五年卒,至是合葬。生子二人,即孝聞,孝孺。孝聞年十三居母之喪,不肉食至服除,人以純孝稱之。女一人。再娶王氏諱在,生女一人,未彌月而王卒,少房董氏育之。董氏生子一人曰孝友,二女皆在室未行。


先生面白如玉,須眉秀整,不妄笑語。動容周旋,必合禮法。兵亂,負母逃入深谷,兩踵血流。遇二弟,訓育備至,終身未嘗失色。與人交,率真任質,不事表襮,不以久近為冷熱。立談之頃,洞見肝膈。南冠過郡者,必以米醪饋之。不能步者,僦舟車送之。萊蕪丞陳川欲迎母為養,厄於無貲,出錢五千助之。同列以事奪祿,買布帛給其用,且日延之對食,久而不衰。脫逢其飲醉,投案大詬而去,待之益恭。及酒解來謝,陽若不知者,曰:“昔之夜吾亦醉矣,不識君何謝也。”生平奉養簡素,不服紈綺,御一布袍,數載不易。日不再肉,不治官事,輒卻肉不食。所守廉甚,絲毛不取諸人。每行縣,以物自隨,杯湯不肯受。兗州守因童進二水瓜,笞童十,召州吏還之。鄉人有為饒陽令者,以燖雁侑書,力卻去乃已。初至官時,祿米一斛,可易金三兩,以軍食告乏,月取十斗為食,餘悉儲於倉。或尤其迂,不恤也。晚年益加畏慎,晝所為之事,夜則白於天,俯仰皆無愧怍,榮辱利害,恒視之若一,坦然不疑。古所謂體道成德之人,先生誠庶幾焉。其為文章,質而不華,平而中理,有《汗漫集》若干卷傳學者云。


濂私自念,齊國文公之薨,殆一百七十又九年,而其學寖微。譁世取寵者徒剽掠為談辨,夸多鬥靡者務組織為篇章,文公所以扶世教,淑人心者,率棄為空言。故其臨事之際,仰攫俯拾,唯恐利不入橐,至有庸夫賤豎之不屑為者。嗚呼!可歎也已!有如先生,聞風而興,乃能誠求實踐,參前倚衡,儼若上帝鑒臨。涵養既純,發舒自異。仁民善俗之政,至今人能道之。大命雖止於斯,而其率性會道,無愧於文公者,尚皦然弗誣也。孝孺久從濂受經,頗知先生行事之詳,於是歷敘其故,而繫之以銘。銘曰:


堂堂齊公,命世之雄。伊洛正傅,實為大宗。

入天出人,完傳翼經。有遏必疏,無幽不明。

疇不鼓篋,千里來過。燦如聚星,惟台獨多。

流光所及,寧有翳昏。揭彼日月,輝於天門。

逝者沄沄,滅景銷聲。不有人豪,聞風孰興?

猗歟先生,行知尊聞。養氣弗餒,充乾塞坤。

實孚名隨,上徹九天。鶴書翩翻,降於丘園。

爰自布韋,專城以居。象笏朱衣,於赫其儀。

寵恩之加,其廣無垠。曷以報之,誓不顧身。

敷宣帝仁,達於齊氓。以煦以嫗,以致其亨。

民或勞只,如魴之赬。乃平更繇,俾遂其生。

黠胥舞文,其貪若狼。乃障乃防,而扼其吭。

人相告言,久嬰亂離。父母孔邇,我胡弗歸?

十百為群,其來如雲。操厥耰鋤,以播以耘。

我行其原,萬桑沃然。俯瞰於隰,黍苗芊眠。

鄰多孽蝗,刺天而飛。避不入境,絕類有知。

真儒之效,小試則殷。誰曰漢吏,專美其循。

太龢薰蒸,鬱紛輪囷。自此而升,何澤弗臻。

大命止斯,傷如之何!視天方高,淚如懸河。

我又奚歎,數奇則然。中心無慊,生順死安。

善人殄瘁,斯道之衰。顧瞻無依,胡寧不哀。

崔崔者岡,渺渺者陂。其中有墳,千載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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