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六月雪

2019-11-12 15:05 作者:北方美学史  | 我要投稿

       成都是亚热带季风气候,雨热同期,四周又遭群山环抱,一入夏,便似素瓷的茶船子托着一杯已续了好几回的盖碗茶,拢着热与香,合着晴天雨地。白盖子斜掩着吃了水,浸出点乌青色的茶沫子,便是这时节天上的雨云了。

        空气里时时酝酿着一种闷热潮湿的氛围,足够适宜地方上的一切风物自然“发酵”,悄无声息里,润生一种类似“细水长流”般的清美。本地人生发于这种得天独厚的环境,受到成千上万个日子的滋养,女子遂出落的标致,肌肤柔腻匀净,像是热蒸汽里透出一片石磨米粉的白影子,一双简直泉水洗过的玲珑眉目里所蕴含的热忱足够令一个勇敢上进的优秀男子倾心做她的情人。但到了适嫁的年龄,女子的家族照例为她担忧,忧愁她是否姻缘得到一种幸福生活去从容地安置自己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得到一个好归处,这种事情自古给本地方人瞧来,仿若这时节无休无止的雨,出不出晴?只有天知道。

       时下气温爬升,连日阴雨,阳台上晾了两天的一条真丝裙给欣晴细长的手臂接近了,极慵懒的,熏香似地往裙上飘,腕间一支淡粉的玉手镯就势往下滑,勾勒出一条纤柔的曲线,细细的手指触得一片湿,直教心里发了腻,她从阳台往外望,约是午后三点,但阴沉的天光自睁开眼来便一成不变,天空仿佛密不透风的白绢浸了浅墨,渲染开来,天底下的楼同树也都阴阴的,初看像是一幅水气泱泱的山水画,颇值得玩味,但看久了也觉得恹气,“这水未免太多了吧!”她凑过脸贴住另一条她最为心爱的米色的亚麻喇叭裙,已风干的布料自然垂下来形成几条类似波浪的褶皱。

        欣晴钟意亚麻这种布料,母亲阿芝却觉得触感有些粗糙,面料本身的色料也太过于质朴,可染上鲜艳的颜色反而不如原来好看,真是麻烦哪!母亲告诫她:“你已二十七岁,虽无须打扮得花枝招展,但也不该如此乏味,活像一株蔫了叶子的涝百合。”

        她不置可否,只心中笃信:女人做不到孤芳自赏,便向来离不开一个识相的男人去惺惜她的美。

        欣晴一面欢喜这亚麻裙之易风干,一面暗生烦恼,母亲最近催她相亲。

        欣晴退出阳台,在卧室擦拭相机镜头,接到哥哥欣朗的电话:“明早我开车接你,不许有事。”

       “知道啦!”欣晴悻悻地挂了电话,径直往后倒进床里,心情惨淡。

        又到了一月一次的家庭聚会,阿芝做母亲的,自是常惦记在外工作的一双儿女,幸好丈夫顾国出面,阻止她原本一周一次的打算:“他们都已长大,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再不能如以前,轻易地去干涉!你也该发掘点个人爱好,总不要盼着他们过日子。”

       “哼!你比我更盼着他们回来,”阿芝口是心非,自觉委屈。

       做父亲的很是豁达,做母亲的未免有些一厢情愿,但也在情在理。

      市区离县城的家不过一小时的车程,沿途风景宜人。旧式的青瓦悬山房掩映在叶阔荫浓的广玉兰树下,这种传统的房子近些年受西方建筑形式冲击已所剩无几,从枝叶缝隙间还能瞥见它一部分朱红的飞檐,像是将要栖进七月树影里的大鸟。这时节街角公园的广玉兰盛开,花状如荷花,常有二三穿着汉服的小女孩趁雨一停下,赶去树下捡带雨水的纯白瓣子。她们的打扮近似《大明宫词》太平公主的少时,将乌黑的长发分成两股,在头两侧各盘成上卷下垂环;穿对襟襦裙,衣料采用轻薄柔软的纱,短短的浅黄上襦,搭配高高齐胸的月白色长裙,真是赏心悦目的比例哪!一条新绿的束腰系缠着纤柔的身子,宛如青藤攀援娇嫩的枝丫而上。那一副捧花低嗅的模样更是具有丰富的美学内涵,欣晴看过一遍便久久难以忘怀,实在是拥有一种难以言释的美。

        话虽如此,母亲惦记孩子本是天经地义。但,倘若每周来来回回,日子久了,难免叫人生厌,何况本来孩子一长大,便惧怕离父母太近,倒不是不孝,而是出于照顾双方感受的初衷,一月一次是全家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到了回家这日,为一种莫大机缘中奖全年六十分之一的概率去拥有一个大晴天,天上的雨云全被熨斗压平碾薄似的,顺带着烘干了水分,透出光滑澄蓝的远空,最当中央一轮暖暖的日,使人看了简直当即在心上生出实质的欢喜来,成都久雨初晴的日子确是具有这样出奇的魅力!全城的阳台该是都晒出老人的被、男人的鞋、女人的衣,小娃的手帕……欣朗在市里安了家,早上携了妻女开车穿过长长的大桥去到城的尽北边接过妹妹,临出发前去买西瓜,妻一旁提醒:“要沙瓤的,妈惯吃这品种。”

        车子缓缓驶入县城老家,这是一栋带院子的独栋小别墅,不过很有些时日的,中西合璧的风格,既是飞檐青瓦,外墙面又全粉砌一粒粒的石英砂,且等距嵌一厘米宽的长玻璃条,却为一种胆识过人的魄力将这天然冲突的两种事物构建成它本该是如此的一体模样,旧物泛新,新里且应透出古意却也独具一种建筑的美。

        欣晴下了车,停车坪后的草地上生长一株银杏树,树后贴近院墙的树荫里种有一株丛生的六月雪,白色的花细小而密集,直扩散到同欣晴腿弯的亚麻裙脚一般的高度,这花令她隐隐想到美丽的冬雪,忍不住伸手去捉摸,花瓣抵进掌心却又是温热的。

        阿芝听见声音,一面把正在洗凉席的手往胸前的围裙上擦拭,一面往玄关赶,三步并两步,不及换鞋便出了来迎接,欣朗一手拎瓜一手搀扶晕车的妻,心疼而愧疚地把一只肩膀给她依靠;欣晴这时拥着不满四岁的小侄女妍妍数六月雪的花瓣,阿芝见了怔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笑看她:“我恍了神,还以为你真有这么个乖幺儿,忘了你都没结婚。” 

       欣晴应和地讪笑了一声:“孩子绝非已婚人士的专利,一个女人热衷做母亲,并不十分依赖同另一个男人合照的资格证书。”

       “你别嘴上光说,倒是带回来一个给我们瞧瞧,”阿芝哼笑:“你也就敢在我面前逞强,真当遇见个心仪的,怕是几句昏话哄得你心甘情愿给他生一窝子,还担心怠慢了。”

       “妈,那是情至浓时,水到渠成,与你说的不是一回事,”欣晴声音低了些,嘴上说是不一回事,心上到底往母亲那边靠近了,女人但凡爱上一个优秀男人,总挖空心思替他多生几个孩子,不然,总质疑自己自私不够爱他。

         “爱情结晶是吧!这一点我还是晓得的,精神恋爱我也懂,但到底还是要传宗接代,不过,你有这经历吗?”阿芝说完便晾下欲辩又止的欣晴往一边,只低头讨哄孙女:“来哟,妍妍,让奶奶抱抱,我的幺儿,你又长乖啦!”说时微屈着膝盖,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手势,陡然,猛地抬起头,一双b超扫描仪似的目光射过来给欣晴盯得不自在,阿芝努嘴说:“你这什么麻的裙子我怪不喜欢的,不如你嫂子送的那条,真丝的面料很合你气质,以后不许你穿这个。”

        欣晴点头应允。阿芝得意,为做母亲的三言两句还尚能管束的了这已独立出去的女儿,殊不知做女儿的心上正思忖置办两套适合夏季穿的亚麻长裙。

        妍妍一面欢喜见到奶奶,一面喜欢闻姑姑身上淡淡的熏香味,到底没舍得从欣晴怀里离开。

        距家宴开席尚有两点钟,顾国照例早早下了厨,欣朗服侍晕车得厉害的妻,淑仪用过婆婆预备的药,歇在客厅的摇椅里,身右抬手可得处里陪着一盏收口的玻璃杯,阳光照在杯壁,折射一片刺眼的高光,穿透杯上升腾的热气投至淑仪的脸颊,从下往上斜斜地看去,她微闭的眼角似停留一只金色蝴蝶。 

         欣晴陪着母亲满屋子洗晒收拾,见着停在院子里的车,阿芝略略得意地唤来欣朗,揶揄他,“你这车除了晕淑仪,还算有点用嘛。”

        欣朗深谙母亲性子。母亲这看似尖嘴薄舌的说话,却恰如其分地使她从那单调往复的漫长生活里寻觅出一份自在,来安置自己往这单调往复的漫长生活中从容过活,不至过早沦为一架提线木偶给生活去捉弄,父亲太闷,做他的妻子更是无趣。欣朗一笑置之,按母亲吩咐将凉席摊晒在车顶,水渍由车顶往四处纷纷滴落,此时,若坐在车里望向车窗,晴光同翠木穿过水痕在玻璃上留一片粼粼的绿湿影,还真有点像入晴微雨的美妙景象哪!

      妍妍兴趣在院子里追逐一只小的黄蝴蝶。

      阿芝这会用抹布擦拭院里的晾衣绳,眯着一双眼,故作出吃惊的神气:“呀!妍妍,这种全黄的蝴蝶可是花的仙子哪。

      “仙子!是童话中的吗?有很漂亮的翅膀,”妍妍停下来,的溜睁圆了乌亮的眼睛看向奶奶。

      “不,是我们中国神话里的仙子哟,比你那童话仙子要漂亮一百倍,给她献上亲手摘的花,仙子还能实现你的一个愿望呢?”阿芝垫着脚尖顺着晾衣绳一面走一面若有其事地说着。

       饭点已至,众人就席,可迟迟不见顾国启筷,众人便也按捺不动,不多一会儿,门铃响动,阿芝小步赶去,换了鞋,院门外等候一拎着漆红的圆形食盒的男孩子,年轻的很,看来不过十八九岁,学生气质十足,应该是暑假兼职的大学生吧。

       “您好!这是您电话订购的送餐,”男孩子递上食盒。

       阿芝准备付钱,浑身没一个口袋,回头唤了欣晴。

       男孩子即看到这样一位出奇标致的长裙女子款款朝他走来,本能的眼底一亮,直直地看了几眼,便腼腆地低下头去,却再不敢抬起来,只仍不时用余光去瞥。欣晴全瞧在眼底,忽生兴致去逗这男孩子一番,付钱时故意将添加好友的二维码给对方扫描。

        男孩子一呆,抬起头来见欣晴媚眼如酥,一番风情给他望痴醉了,当即羞红一张脸,那般‘你弄错了,从新扫一下’的话已是说不出口。

       “小伙子,你仔细看看是否差了钱?”阿芝一旁强调:“我总是信不过这类电子品。”

        男孩子痴相,摇了摇头。欣晴从他手中夺似的抓过食盒,立即转身,逃似地回屋,一面走一面心上骂自己,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阿芝跟了进来,嘟哝了一句:“那小伙子有点呆,想来是读书读多了,”说着往丈夫看过去一眼。

       顾国不响。

       食盒拿上餐桌,掀开盒盖,香麻四溢,正是白瓷盘中一码切得齐整整的棒棒鸡片,端出来底下还有一层,却是一小木桶冰点豆花,这两样凉菜,配合桌上一众热气腾腾的热食正恰如其分。

       “妈,这多少钱啊!”欣晴接过母亲盛上的一碗豆花吃了几口,放下勺子忽然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

       午宴过后,全家人下到院子的阴凉风口处困睡,众人吃饭那会儿,阿芝便打扫干净,铺上已晒干的凉席,并贴心地在席下垫了一层褥子,静待竹片间的热潮褪去。这时节,头尾又各点一根白檀线香,斜插进一瓣荷花状的陶瓷碟里,丝烟盘袅,旋即为微风溢散而幻造出一方小小天地,淡香萦绕,更令这方天地里的人儿足够去拥有一个安逸的午觉。

        欣晴侧躺着,好不惬意,一只手支着头,撅着浅红的口唇,吸一缕头发横在鼻尖下扮胡子,逗引同她面对面躺下的侄女,惹她一面伸手来抓,一面旁若无人地笑,便示意她噤声。淑仪仍昏倦,此时已沉沉睡着在孩子一旁,为一个母亲与生俱来的爱,一只手却仍搭在孩子腰间。阿芝睡在欣晴背后,闭眼假寐,心上正为女儿物色一个正当最合适的相亲对象。

        欣朗同父亲停在院子另一侧,倚着大银杏树,叶子彼此重重叠叠,一双一双看去像是绚丽至极的绿蝴蝶,树干引出一条晾衣绳过他俩身前直至屋檐下吊挂晾衣杆的铁钩,绳上张挂三张薄床单,明明净净,皮影似地透出两人的淡影子,两人一面吞云吐雾抽着烟,一面从从容容地,小声去讲话,照例是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的殷切期望,与一个男人同另一个男人关于时下政局球坛的见解,以及互相叮嘱,做丈夫的应多关心他的妻,当哥的该多留意他的妹。 

        这时节,风在摇树的叶子,蝉在鸣它的嗓子,绿蝴蝶似乎负重,振了翅,仍无能为力去飞,各人皆怀着一点小心思终于安静地睡了去。

       欣晴醒来侧身坐着,双膝着地,臀部压在小腿肚上,一只手却撑在凉席遭体温搵热的区域,炽烈日子与睡下时并无二致,仍不住地往空气里发散蕴含热力的光,树叶同叶上的蝉也应当鸣响了一中午,“唷!原来已经是夏天。”她发出这样的感悟,为一种恍惚不知时日的情感在心上创造出一个空荡清凉的境界,仅剩下她与仍熟睡的侄女,披盖一床薄丝被,极柔和的,足够在那境界里自己给得到一个舒适体己的温床。

        欣晴如常得到足够休息后一面作一个意犹未尽的呵欠,一面流出几滴眼泪,眼前便投下一片蒙眬的影,双耳也失聪似地,听不到外界一点声响,仿若仍置身那处清凉境界,但这一切仅仅就在瞬间发生并结束且仅为当事人所体会,外人无法洞悉的。只是,席面残留的余温,点点从欣晴掌间溜走。

        欣晴抹去泪,眼目当即清清朗朗,赤脚往客厅走,从脚底溢出一丝土地的热力给她安稳了心神,母亲端出一盘西瓜唤人来吃。时间回溯一般,尚年幼的哥哥走廊里短裤赤膊冲出来,风华正茂的父亲揣着报纸跟在后头,欣晴惊吓地狠狠揉眼睛,再次看向母亲。阿芝年过半百,一双眼目雪山似的宁静平淡,眼角的纹“纹深网密”,流域样往耳后汇去,头发根根似分明,紧紧贴住头皮,她再不复年轻时节的容颜,但从这布置地井井有条的老派房子、气度非凡且完全有别于这年份但凡有所成就的中年男人皆腆着一副小肚子的丈夫以及一双孝顺儿女身上,可以瞥见阿芝的勤勉与精明。欣晴看清报纸后的父亲灰白的鬓角同夹在双鬓上的一副玳瑁的老花镜,几分疑心自己睡懵了脑子。

        “吃瓜嘞,还愣着!等我喂到你们嘴里呀。”阿芝话虽这样说得厌烦似的,可又一面伸手仅那份量大的挑选去给一双儿女。

        欣朗与欣晴先后持了一瓣瓜,去到正对院子的屋檐下,两人相视而笑,似乎自己这时节的一点小心思全逃不过对方眼睛,便带着挑衅的神气一齐往外吐籽,比试谁远,阿芝靠了过来,一面抱怨,“一个当了爹,一个也应当做新娘子了,还同娃儿一般!”一面却眯着眼睛伸直了脖子往外探,“你们谁远嘛?”

        欣晴笑,“当然是我啊!哥哥只会蛮力气,”又撒娇似的挽着母亲手臂,“在你面前,我可永远长不大!一个女子,无论是何身份、年龄,永远天赋去做一个小孩子,倘若她那慈爱的母亲尚在身边。”

       “你呀!”阿芝无奈何,一面笑,一面想到自己。今年春节,阿芝回娘家,难得打一次麻将,手不得闲,欣晴外婆送了饭来,还搭把手去喂她。旁人讥语取笑,她只当是嫉妒。

         欣朗一旁心里已是认同,却并不吱声,淑仪这会摇着奶瓶走出厨房,眼目里流露出一种神气,接腔,“他啊!还是个幺儿,我是照顾完小的还要照顾大的,”这神气里并无一丝抱怨,完全是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家庭主妇的自我肯定与炫耀。

         客厅内看报的顾国合上报纸,大抵是听不下去了,起身回到书房。

         众人都忍俊不禁,欣晴劝留父亲,“爸,你还吃一块嘛!这瓜沙瓤的,甜得很。”

         阿芝略略嫌弃,“他哪会吃呀!总是碍眼,走了也好,这会看我的,”便架势十足地在屋檐下摆出一副姿态,冲着强光下愈发显得翠意逼人的一院草地,心想固然自己力气不如年轻人了,但吐籽毕竟是门技术活,依靠经验,总不会输他们……

        之后,欣朗一家稍作休息便驱车离开,欣晴本想同去,母亲留她下来过夜,她并无一个恰当理由去拒绝。

        妍妍落下一枝花,插在收口的玻璃杯里。花的白影子透过杯身清晰地映在客厅浅棕色的长桌上。阿芝为之添上水,见到水光融入花影,使原本黯淡的花色忽然亮了起来,不禁心生感叹:“这六月雪真美哪!”

        院子里落了三五只纤小的麻雀,欣晴蹲在走廊尽头的院墙角的洗濯池边,为母亲洗鞋,她扭头朝阿芝嚷道:“妈,这种布底的棉拖鞋只能室内穿的。”欣晴看来有些怨气,既然如此,该是因为母亲把鞋弄脏了交托她的缘故,却不知为何,她又望着那些麻雀出了神,似乎想到了令她气愤的真正原因,却像那落下来不及停留便又立即飞走的鸟,转瞬即逝,思索再寻无果,总之与母亲无关。

        日落时分,欣晴下到院子去收床单,橙黄的夕阳投射她的影子往彻底干透了的布料,江风吹得这薄薄的布来回摆荡,布上的影子也随之倾动,欣晴注意到这点,疑惑地给自己说:“我明明很安静。”她回到屋内时,母亲已进到厨房着手一家三口的晚餐,父亲顾国守在餐桌旁仍然看那没完没了的报纸,身前配一杯热茶,一派社论似的严肃表情。除开重大场合,他轻易不下厨。

         这时节,欣晴叠放好一切今天的晾晒物从父母卧室出了来,正坐在父亲对面,桌底下看手机,顾国放下报纸,一面掀开茶盖一面说:“报上报道,九中今年高考本科录取率创新高。”

         欣晴附和地点点头,一面收藏手机,方才转了钱给了中午那男孩子,一面回想父亲的话,大学毕业都已五六年,高考似乎是很遥远的事了,可回想当时情境,却为一种青春岁月的宿命感便痛经似的仍历历在目,那时节,母亲让她吃一点推迟月经的药,以平安过渡高考。

         欣晴瞥了眼头顶的灯,恍惚了一下子,心上感叹:“好像,昨天我把数学又给考砸了一次,”眼下却难受,大抵灯光太刺眼。

         她要过报纸,凝着刊登的母校照片,简直改头换面,校门扩建许多,门顶上置了一圈彩灯,到了晚上,应是流光飞舞,若不是黑暗里仍昭然可见的校名灯牌,真的有点像娱乐公园的入口呢!完全看不出她读书那个时节的一点痕迹。“它原来是什么样子呢?”她这样想着,把报纸卷成纸筒,轻轻敲着脑袋。

      顾国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给欣晴惊醒了。

     “爸,它原来是什么样子呢……”欣晴喃喃说。

     “谁?”

      “九中啊,现在它这样子看来是发展得很好,”欣晴又朝厨房说“妈妈,我高中的毕业纪念册,你还找得到吗?”

        阿芝走不开,确切位置一时讲不分明,只好说个大概,欣晴便迫不及待去到阁楼的杂物间找寻。掀开门帘,傍晚的黄昏照到阁楼里,因势微,一部分光芒拦在窗外,在磨砂玻璃上映出像是水波涟漪的奇异纹路,亮了灯,便一下子消失掉了,但阁楼里仍暗沉,因为地板是深棕色的缘故吧。父亲当初为什么会同意母亲看上这样一套老房子?

        阁楼里的空气倒十分干净,虽难以避免地有些阴湿,却并无一丝霉味,甚至有一种熟悉的淡淡香味。阿芝过去一周或者半个月打扫一次阁楼,开了窗户令楼里通风,末了,便点上一支线香,一面倚窗喝茶一面眺望窗外的景色,天气通常十分晴好,毕竟谁也不会挑雨天去收拾屋子,视线为院子里的银杏树阻隔一部分,但仍幸运地去望见远方的江堤、对岸的护堤林,大概是杨树之类能固土耐苦的树种吧,绿绿的又齐整,见了简直让人心旷神怡,家务的辛劳便抛之脑后。

        这时节,欣晴眼花缭乱地打量一屋子的杂物,依着母亲所说,“进去左转第三个柜子最下面一排,你过去的重要东西,我都保存在里面。”母亲既已说的很明白,欣晴该很快找见,却为遗忘使她甚至忘了纪念册的模样,便凝着一堆册子完全无从下手,只得蹲下一本一本找过去,要么是过去某段时节欢喜的三毛诗歌、汪曾祺的小说散文,宫崎骏的动漫画册,收集的木村拓哉的海报,一摞相片集子与年幼时学写字用的一本《曹全碑》一本《礼器碑》……她一面找,一面在心上生出点欢喜来,这些东西能够留下,为一种深深地热爱令主人在一段拥有它们的时节得到极大的喜悦与满足,固然,那个正当最欢喜的时节过去之后便渐渐淡忘,但拥有时的情感,此时此刻,随着指尖的抚摸,确是能够清晰地回忆出来。

        遗忘为一个人的天性,欣晴从事的摄影师工作便是用科技使过去某个时节一个人的风采同他做的一点事情为一张照片一段视频得以理论上的永存,足够多年以后,记忆消退,当事人从一张照片一段视频里轻易找到自己曾经的一点影子。

        “还没找到吗?”阿芝这时上到阁楼来,她到底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一切看似令人不知所措的摆放其实蕴含一种仅为女主人所领悟的幽秘,这幽秘足够去使她有条不紊地从杂乱的物拾里找出自己所需要的一切。

        “这儿啦,”阿芝低头从那排册子里抽出颇具分量的一本来,这一排物拾放得太挤,捎带出半截信封,她掀起围裙擦拭纪念册表面的落灰,嘟哝自语,“今年,我好像变懒了一点。”

        欣晴从母亲手里接过这样一本封面是蓝色天空的的纪念册,沉甸甸的,有点冷,应是终年不见阳光的原因,她把册子举过头顶,凭着灯光,眼看它完好无损,那点天空同白云令她想到高中时节的蓝白校服,款式实在是宽松,又不分男女,欣晴那时为省心剪了露耳的短发,往她背后望去,若忽略掉白净细长似天鹅的脖颈,很像一位身材瘦弱亟待照顾的男孩子哪!

        翻开纪念册,相关联的记忆纷至沓来,欣晴为一种“别来无恙”的情感而动容,该是露出缅怀的笑,却安静自若地合上相册轻轻抱在怀里,仰面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灯光明晃晃的,使人忍不住闭上眼睛,暂时封闭了视觉,便也能够感触到光贴在脸颊的温暖哪,之所以有如此细致的感受,不仅是因为那相册实在太冷的缘故吧!欣晴想清楚这点,便仍露出满足而宽慰的笑容。

        这时节,欣晴一面轻轻地笑,一面又被那露出半截的信封分去一点心神,关于这信,瞧得分明,竟无半点记忆。

        欣晴抽出信封,重量较那纪念册轻点,但触摸起来一般冷,她问母亲,“妈,这也是我的吗?”

        “唔!你忘呢?”

        欣晴点头。阿芝歪着脑袋很努力地在想,但毫无头绪,只好困惑地说:“或许是我弄错了吧。”

       “先去吃饭嘞,”阿芝轻轻拍了一下欣晴的后脑勺。女儿披肩的长发得她遗传,十分柔细,天生乌黑,为夜晚的灯光衬得更是柔顺发亮,似乎人也因此愈发显得乖巧,或许是因女儿此时矮矮地蹲着吧。

       欣晴起身顺手将信搁在储物柜齐她腰部的那一层,这层摆满了一排老唱片,携了纪念册与母亲一同下了楼去。

        妻子既然做了晚饭,该不必再洗碗,饭后,便照例丈夫去收拾这餐桌上的一切,却是为一份女儿的孝心使欣晴主动揽下,一种夫妻之间心照不宣的约定便被打破,可出于疼爱又足够使顾国从女儿手里据理相争,最后便仍然由这平素不苟言笑的父亲收拾一切。

        阿芝先前吃多了一些西瓜,这会晚饭吃得虽少,胃里仍不消化,便挎上女儿一起出门,沿着屋前的街道散步,道旁两排作行道树的黄花风铃木枝叶渐茂,树冠彼此交融相错,江风一吹,涟漪似地直蔓延到江边,这种树先花后叶,春季开花的时节,枝梢挂满热情奔放的黄花,见不到一片叶,在本地,盛花期不足十天,此后花一瓣瓣凋谢,叶子便趁机生发。

        “不是亲眼见证它绽放绚丽的花儿,从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是很难想象开花时的情境啊!”阿芝看着随风飘落的叶子,不由得叹息。

       “现在也是很美的。”狭长纤巧的淡黄色荚果,嫩绿曲柔的叶缘,虽与开花时不同,但也另具一番魅力,欣晴凝视一片似浮游在空中的落叶,那样轻盈翻转的姿态的确令人易想到优雅的芭蕾舞。

     “看过它开花的人,再难被现在的模样吸引吧?”

     “倒也是。”欣晴有些不愿承认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路走去,身边每每经过牵手的情侣,阿芝便要捏一下欣晴胳膊,欣晴劝慰说:“妈,你只管放心,我也会有这一天,你不是常告我这种事要讲究一个缘分,急不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阿芝喃喃,“只是……”看出女儿眼目里的一点坦然来,话到嘴边却也按下不表了。天下做母亲的,照例盼着女儿在应当结婚的年纪义务得到一纸婚约,但一个女子也应当有权利,去追求一个幸福,但权利与义务,常不同时具备。

        此后,两人便与傍晚的风铃木一同陷入沉默,沉默着走到江边时,天色渐暗,沿江的灯该是都亮了,江水泛出粼粼波光,白龙似地飘去,散落几片鳞,一齐化作夜空的星子。欣晴指着江边某处,“妈,你记得那里吗?”

       阿芝似乎想到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拼命地摇头。

       欣晴本不必提及此事,初中时候,她曾在那块摔进江里,恰巧来江边取景的一位摄影师将她救起。她侧过身子背对着母亲,双手搭着防护栏,眺望着随夜色慢慢平静下来的江面,“妈,我其实是被人推下去的。”

        阿芝捂着胸口,另一只手抓住欣晴肩膀,露出大吃一惊的神色,“你别吓我!”

        欣晴于心不忍,母亲才是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那时,父亲外地工作忙,不常回来,一个家上上下下便全由母亲操心。欣晴伸出右手轻轻握住肩膀上母亲不住颤抖的手,转过身子,朝她眨眼,故作轻松地笑,“骗你的,看你以后还逼不逼我相亲!”

        “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八了,简直不懂事!”阿芝非常生气,伸出另一只手去敲欣晴的脑袋,可瞥见她眼底一点晶莹,竟不知何时落了泪,一瞬间,阿芝觉得自己的确有点过分,手便再落不下去,瑟瑟缩回来,盖住女儿的右手,长叹一声,“幺儿,你是个有福气的娃,老天不会亏待你。”

        欣晴抱住母亲,一面抹泪,一面感激她的理解,但扪心自问:一个女人的幸福,非得一定牵扯另一个男人吗?

       欣晴发问:“妈,你当初是怎么看上我爸的?”

      阿芝讪笑不答。

       欣晴完全看出故作矜持的母亲眼目里的那点害羞与愧意,心中便全然明了这一切,也就不再问。

        到家后,两人坐在客厅翻看纪念册。凝着女儿十几年前的青春照片,一个母亲照例一面用稍稍自傲的神气感慨子女长大啦,一面又难掩落寞地叹自己老了,便引着女儿令她拔掉自己头顶的白头发或是细看眼角的皱纹以及其它一切能够说明自己的确衰弱的证据,固然,生老病死,人皆难免,但一个女儿照例一面抒发心中身为子女的孝顺之情,一面又作为女人目睹了另一个女人的示弱便也生出一点同情与可怜心。倘若,这女儿过了适婚年龄又仍单身,身为母亲的便全然无所顾及地采用一种家长式的语言逼迫,令尚无恋爱打算的女儿一时为那亲情要挟而无话可说。可是,同女儿先前的一番交谈,令这母亲大受打击,便也缄口不言。

        客厅气氛一时有些沉闷,欣晴找出话题问母亲最近在看什么电视节目,母亲嘲讽说当下的那些个节目简直是担心她睡眠不足而开设的,还不如听听过去那些老歌,便起身上到阁楼去拿唱片。

       母亲下来后,一面令欣晴去打开唱片机,一面又捏着随手带下来的那封信,冥思苦想,仍记不起来,是否记忆出了差错,便唏嘘,“我是真的老了。”

        欣晴放上唱片,转过头听见母亲的话,打断她,“会不会是爸的?”

母亲不置可否。音乐这时柔柔响起来: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阿芝眯着眼,轻轻跟唱着。

         欣晴见母亲有意回避,看来被她说中了,便笑,“妈,不会是年轻时候,你写给爸的情书吧?”父亲年轻时个子足有一米八,生的英俊客气,当兵出身,又爱干净,很讨女孩子喜欢。

        母亲不响,只随着音乐微微摇晃着脑袋,听的出神,似为邓丽君的甜美歌声将她带入一种境况里,该是美好的,因她眼目里一片温情。 

        “院子里的瓜籽好像都被麻雀吃掉了!”父亲兴致地从外面进了来,想来应是收捡完也出了门散步,听见这歌,神色陡转,颇为不悦,板着脸一面低沉说:“这都什么年代的歌哪!”一面按停了唱片机径直去到浴室冲凉,母亲回过神来,摘掉拖鞋,整个人慵懒地缩进沙发里,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幽幽地笑,“当年,他就是靠这首歌追到我的。”

       流水哗啦的浴室里忽没了动静,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淋浴的水声。

       欣晴要过信,一面掂着份量,一面笑,“妈,你追爸看来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哪有?”母亲神气颇有些得意,又冲着浴室,“这首歌巴适得很!你爱听不听。”话即如此,她该是不必理他的,却仍起身去换了唱片。

        前奏钢琴声响起,似穿破尘封的历史而来,为一种无法形容的感念使欣晴犹如冻结般呆愣在原地,躯体之内自成一方天地,万籁俱寂,眉间一点寒芒,放眼八方,雪国似的白茫茫,无边无涯,可一忽之后,这静寂里响起一种物拾破碎的声音,什么似在心上滋生。

       “又见雪飘过……”

        燥热夏天,一爿老旧的照相馆里却正放送《飘雪》,矮矮的灰白屋檐,檐下临街的玻璃橱窗里,摆满了店主的得意之作,却为灿烂夺目的阳光照射而使人无法看清,檐外门左,立株高大的槐树,结了好些白白的花,馆门大敞,走风,内里布置并无区别这一时节该地方上所有同类型的照相馆,隔着前台与里屋之间半掀开的珠子门帘,青年着一件略略宽松的白衬衫,端坐在镁光灯前,这时节正是毕业季,欣晴猜测他大抵为自己去拍得一张得体的职业照。

        相机倒计时结束,闪光灯恍惚一下,青年这一时期的影子便也留了下来,却是从那影子里看不出当下季节,他的那点神情颇是平静,近乎清冷,全无毕业的忧愁与焦虑,目光又专注,该是为视野里的一点动人之处所吸引,欣晴没来由地想到雨天的巨人广场,想到广场上的一尊思想家雕像。

        入夏以来,毕业生的心思为一种身份的剧变逼迫得火急火燎,毕业论文、考研复试、实习、工作面试……一如这个时节的灼灼烈日,轻易便使人汗流浃背。欣晴在成都找到一份摄影助理的实习生工作,期间因表现优异而转正,现请假回来静待毕业,便为一种无忧无虑的心情足够安逸过大学最后的时光,这日受青年邀约,午后来到此间照相馆。

       青年寡言少语,欣晴与他虽是同学又曾在这照相馆一块兼职,可到底也没说上几句话,工作闲暇时,他便坐在沙发角落,一言不发地看书,多是一些散文和文学小说,定在那里像块凝重深沉的碑。

        欣晴一面看青年将作底衬的蓝色背景布拉上去,一面为风扇旁窝在沙发里打盹的老板披上滑落的薄衫子,老板姓陈,身材很胖,爱笑,会吃更做得一手地道的川菜,一个容易吃胖的人也容易感到幸福。

       老板忽然醒来,抹一把脸,扶着衫子坐起来,见是欣晴,便故作幽怨以家乡话,“幺妹儿,你哪么舍得来看我哒?”

        欣晴随手把茶几上的大茶缸子掀开茶盖递过去,打量着他身形,笑,“这才没过多久撒,你哪么又胖哒?”

       “你要晓得背井离乡的人是很容易长胖的。”

      “你莫骗我?”

       老板接过茶缸牛饮一口,“伢儿骗你,人离了家,思念就在膨胀撒,”又瞥了一眼里屋的许,吃醋地故意大声,“你不会是因为这瓜娃子才过来的吧。”

       欣晴不响,望向青年,期许得到一个回应。但落空。

       青年忙完从里屋出来,递给欣晴一封厚厚的信,委托她转送给班上同学。

      “是情书吗?会不会太多了!”欣晴比划着厚度,笑,“送给谁的呀?” 

       青年不响,硬塞给欣晴,转身逃似地跑掉了,街对面的深巷过来一阵风,吹动满槐树的叶与花,倒在门前的一地碎影子便粼粼地跳跃着,耀着白光,有那么一瞬间,欣晴好像看到冬日的一片雪。

       “像那飘飘雪泪下……”唱片机里循坏放送着陈慧娴的《飘雪》。

        欣晴回头问老板,“老陈,你个四川人,怎这么喜欢听粤语歌?”

       老陈不响。

       这之后,欣晴再没见过青年,听说毕业典礼他也没来参加。当事人既然找不出一个理由去足够完成一件事情,欣晴便也不必凭空编造另一个理由使这件事情非完成不可,信上未署名,这封信便也一直由她保管不曾送出去。信封里的东西,她并非不好奇,只是为一种从小生长的环境影响使她足够恪守本分去对得起一个委托者的信任。后来工作等诸事繁杂,时光荏苒,便彻底忘了这信。


六月雪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