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摧毁之塔
清晨，检查能源，更新数据，故障排查。
做这些琐事之余，吉塔总不忘了朝玻璃舷窗的外边看上一眼，低处漂浮的云朵，算是这里唯一的新鲜事物。
原本在做完这些事后，吉塔就会再次进入休眠状态，等待下一个维护日的到来，但今天不一样。
沙漏里的最后一滴沥青也全部滴下，今天是这座塔被摧毁的日子。
走出仓库前，吉塔最后一次望了一眼那扇窗户，这扇窗户陪她够久了，但总难免泛起留念之情。
沿着电梯下行，来到塔的中部。这一层的大部分区域都是实心的铅合金，只有电梯的出口处，留有一个狭小的房间。
吉塔出示了实体门牌，玻璃先是变得透明，然后缓缓抬起。狭窄的房间再一次显现出来。
室内很暗，只有摆放在中央的水晶棺发出微弱的荧光。棺内有一具休眠的躯体，为了保持活性，微机流会时刻在躯体上流动，不时渗入体内，监视每一个细胞，保持结构，清除废物和癌细胞，然后再从身体的某处渗出。
吉塔将手指深入棺外的插槽里，收到指令，微机流立刻从躯体中全部流出，透明的棺盖打开。
“时间到了，先生。”吉塔说。
3035年
“什么事，爸爸？”
“外面有声音，祝晴，你拿着这个，到你妈妈那去。”
“那你呢？”
“我在这守着，如果安静下来了，我们继续在这看星星。”
鬣狗们很聪明，它们在父亲周围围成一个圈。对于它们来说，虽然人肉相较于食草动物来说酸味更重，但是好在狩猎起来比较方便。在食物不足的时候，鬣狗们集群狩猎人类的情况时有发生。
祝晴远远地回过头，她能看见，爸爸开启了力场盾，并用辅助手点燃了他的合成外套，试图以此驱散它们。但鬣狗们完全不为所动，它们一个个发了疯似的朝护盾上冲撞，然后被弹开，然后再撞上去。
终于，一只看上去最瘦小的鬣狗撞掉了一颗牙齿，褐色的牙齿在沙漠中像珍珠一样反射着星光，竟然莫名地显眼。
父亲的力场盾自行关闭了，他的神经中枢已经被微机切断。祝晴不再敢看下去，她知道爸爸还是活着的，他会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被鬣狗们撕扯，就像曾经那些会附上头部以证明新鲜的海产刺身一样。
在鬣狗们注意到祝晴前，她按照爸爸教的样子，轻轻地拨开浮沙，钻到了应急管道里面去，并盖上了盖子。
上午
太阳经过玻璃窗，过滤掉紫外线后，久违地再一次照射到这沉睡已久的躯体上。
得益于微机流的维护，这幅躯体和之前他刚躺下时一样年轻。但微机流也并不是没有在这具躯体上留下痕迹。得益于对细胞的直接供给，他的胃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化食物了。
“您需要立刻进食，先生。”吉塔说，看着先生的身体数据，就像刚打印出来的克隆小鼠一样虚弱。虽然这种生物应该只存在于数据库中了。
“无妨，带我去底楼。”
“......是。”吉塔没有拒绝的权利。
先生关闭了力场加速，就这么让电梯从塔的中部慢慢向下运行着。他操作了一会，将面前的墙壁透明化，外界的风景霎时间一览无余。
“看啊，这才是她原本的样子！”先生激动地张开双臂，想要隔空感受这寒冷的自然气息，但迎接他的只有大脑缺血带来的眼前一黑，他倒在了吉塔的怀里。
“多少年了，还是这样，唉......”吉塔抱怨着，开始给先生注射葡萄糖。
“妈妈......为什么爸爸打不过那些怪物......”
见到妈妈的脸，祝晴这时才懵懵懂懂地有些醒悟过来，就在刚刚，她失去了最为珍视的至亲之一。
“为什么......爸爸......明明都能一只手扛起一辆卡车......”
妈妈看着在怀里抽泣的祝晴，她应该也是最想哭的人，但在女儿面前，她只能强忍住泪水。
“我们不能伤害那些动物......它们是神明的孩子......”
祝晴不能理解，为什么神明的孩子会是那么一副恐怖的样子；为什么神明的孩子就可以吃掉自己的爸爸；为什么它们就能住在丛林里，爸爸妈妈却只能在沙漠安家。
祝晴擦了擦眼泪，她张开手掌，里面是爸爸最后交给她的东西。
一个老式的，金属外壳的打火机。
在本能的驱使下，先生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了一碗蛋白质糊，合成淀粉块，和两粒混合维生素。
在饭后的闲暇，先生仍陶醉地看着电梯外的景色，他问吉塔：
“人类的情况怎么样？”
“监测数据来看，人类总数约为五亿三千万，主要集中分布在非洲北部，亚洲东部，澳洲西南部和南极洲。”吉塔回答道，“基本以一千万为单位集群分布，男女比例......”
“停。”先生挥挥手打断了吉塔的汇报，“我的意思是，人类现在过得怎样？”
“......”
吉塔低下头，陷入了一阵子沉默，不过很快，她又抬起头来。
“这是这三十六万天来的监控录像重点留存。”
3059年
规则一：禁止伤害其它拥有神经系统的生物。
规则二：禁止人为改变任何生物的基因。
规则三：禁止使用化石燃料、核裂变技术。
规则四：禁止人为改变任何自然生态系统。
神谕：在3060年一月一日0时0分，神明将解除对人类的约束，届时，希望人类能怀着博爱之心，走上正确的道路。
祝晴照例宣读完教义，在高台之上，在无数摄像头的注视之下，代表着整个生灵教会，发表了最后的演讲。
“各位虔诚，谦卑，怀有高尚的博爱之心的信徒们！我们今日光明的道路，是铺满鲜血的道路！作为地球最衷心的仆从，千年来我们一直尽心尽力侍奉地球上的万物，而我们自己，却住在废弃的荒漠当中。这是神明对我们的考验，如今，我们没有辜负神明的期望！”
话音刚落，台下数万人顿时一片沸腾。现场不得不人工降雨以防止被掀起的沙尘淹没人群。祝晴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今天，我谨代表全人类，前往尘封千年的神明居所，回应神明的期盼，最终，我们所有人，都将跟随神明，前往天堂！”
台下又是一阵欢呼，此时，专车已驶达高台边缘，祝晴毫不犹豫跳了上去。不出意外的话，专车将朝着西南方向进发，在半个小时内抵达神明的沉眠地——珠穆朗玛圣塔。
“他们在干什么？”先生看着空中的屏幕面露不解，画面中，一大群人正朝着底层的防护力场扔石头。
“先生。”吉塔解释道，“根据您制定的规则，核弹完全无法使用；氢弹的原料来源于海水，也无法再制造；钢铁需要用煤炭炼制。因此，他们表达情绪最简单的方式，便是朝护盾扔石头。”
“愚昧。”先生暗暗骂了一句。
“这是最早时候的录像。”吉塔说着，将录像切往下一段，“在植被蔓延到塔下时，就没有人再敢来了。”
“......”
“这些是卫星画面。”吉塔指着视频上的黑色区域说，“剩余存活的人类，为了不违反第一条和第四条，大多前往沙漠定居。大部分区域都用于风力和太阳能发电。只有30%面积用于居住。”
“如今人类还受控制吗？”
“是的。”吉塔回答，“微机的迭代速度一直保持在破译速度之前，并每二十年在大气中更新一次，如今依旧保持着活性。”
“嗯。”先生没有特别的表情，他继续看了下去。
“这是为什么？”先生指着录像问道，录像中，一群人正穿着奇怪的服装，将一个捆绑着的人丢在沙漠边缘。
“从数据库匹配来看，这是一种祭祀活动。”吉塔回答，“在禁令开始后的下一代中，出现了信仰自然界的宗教组织，他们将犯罪的人喂给食腐动物，以祈求灵魂的解脱。”
“看来，事情的发展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先生伸了个懒腰，刚吃下去的食物开始在体内分解，身体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不过我不讨厌。”先生说。
车子飞得极其平稳，为了尽量不对大气造成影响，其高度一直保持在云层之上。在满电状态下，车子可以轻松地就这么绕上地球一圈。可惜地球上能落脚的地方也不多就是了。
“真不敢相信，小姐！”正坐在驾驶室的助理兴奋地说，“我非常荣幸能与您这样的人物一同见证人类的新纪元！”
“啊，不用客气。”祝晴随意应付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把她握在手里。随着咔啪一声，火苗冒了出来。
“小，小姐？......”助理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余光。火焰是象征着邪恶与自私的禁忌，任何教会人员私自藏有火焰，都会被逐出教会。可是小姐......
“我说了，不用跟我客气，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祝晴突然露出和善的面容，她收起那枚打火机，掀开面前的屏幕，闭上眼睛，沐浴着毫无遮拦的刺眼的阳光。
“开启无人巡航模式。”祝晴转过头来，欣赏着助理惶恐的表情。
“可是小姐，为什么？......”
“你说，神为什么要限制我们呢？”祝晴笑着向助理问道。
“因...因为人类走向了错误的发展道路，神明要纠正人类的发展。”助理哆哆嗦嗦地背起教义上的内容。
“可是你说，什么才是正确的发展道路？”
“人类居住在地球上，感激地球的恩惠，全心全意为地球服务......”
“你知道过去的人是怎样生活的吗？”
“啊......啊？”
“过去的人们没有科技的力量，他们造不出来合成食物，于是他们食用其它动物的尸体；他们渴望更好的生活，于是又燃烧森林换来田地，燃烧煤炭与金属换来温暖与安全，燃烧神的孩子，换来富足的生活。”
“可这些行为是不公平的！这些邪恶的行径是不被神允许的！”助理尽力想要盖住祝晴的气势，可发出来的声音却很小。
“你还是太年轻了......”祝晴叹了口气，“不过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只有你一半大。”
“您父亲？”
“对。”祝晴继续说，“若是把你这样的孩子放回那蛮荒时代，不出意料你应该会饿死，或是被什么野兽吃掉。就如同把我父亲那样的人生在这个时代一样。”
“这世界没有什么对错，没有什么正义或者邪恶。”祝晴盯着助理清澈迷茫的眼睛，“我的父亲教过我：人类不会认错，人类只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若是有什么自认为更高的存在想要多管闲事，那么即使是神，也是人类的敌人。”
午后
太阳光到了最为强烈的程度，先生的身体开始本能地产生困意，可先生当然睡不着觉。他坚持着看完了所有重要的监控录像，而电梯也正好运行到了设定的层次。
“这么说，今天，我还有幸能迎接客人是吗？”
“是的，先生。”吉塔回答，“客人已经在塔外等候多时了，鉴于他们是那些野蛮人类的后代，请您带上用于防身的装备。”
“不用。”先生摆摆手，走出了电梯。
由于新生雨林的生长，原塔底一到三十一层作废，现在主要用于仓储。三十二层开始的一处断崖被改造成新的出入口，向外延伸出全透明的玻璃平台，一辆先生在录像中见过的浮空车停在那里，车底向下发射出强力的全频率光束，以弥补遮挡下方植物阳光的损失。
“欢迎。”先生和蔼地朝着面前的女性打着招呼，并伸出了手。
“车里还有一位，为什么不一起出来呢？”
“不劳您费心了，路途遥远，我的司机习惯在驾驶室休息。”
“那么，感觉如何？”先生满含着笑意问道。
“请恕我没有理解您的意思。”祝晴面无表情地回答，“您指的是什么？”
“哈哈哈......我本以为能够彻底理解我的人，应该会相对聪明些。”先生皱着眉评价道，“我指的是，看着如今的世界，如今万物和谐共处的世界，感觉怎样？”
“啊！”祝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恕我直言，我认为世界本应如此。地球给予人类容身之所，人类将一切献给它，多么美妙！”
“不错。这便是我的本意。”先生轻拍着手表示赞同，“千百年前的蛮人无法理解这种美，是我教会了他们，用更广阔的视野，敬畏这个世界！”
“先生......”在这种场合吉塔本不被允许说话，但她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检测到您体内的白细胞浓度超出了边缘值。”
“这是多么崇高的精神啊！”祝晴立刻以更高调的语气表达敬意，“人类本就应该是自然界渺小物种当中的一员，本就应该欢欣阳光害怕闪电，本就应该随着自然的喜怒，献出自己卑贱的身躯！就像您一样——”
“您对先生做了什么？！”吉塔似乎看出来是祝晴搞的鬼了。
“天花病毒自变异毒株，来自您那个时代的病原体。”祝晴淡淡地说，“从我了解到的情报来看，您的免疫系统，应该快一千年没有工作过了吧？如此一来，您就和我一样，要为自然献出身躯，化为高贵的尘埃和泥土了。”
“你怎么可以！......先生，我这就去配置抗体......”
“不了。”先生脸上还是和刚才一样平静，“我也没打算活过今天。”
黄昏
斜阳照射到两人的脸庞上，先生明明比祝晴要更晚感染，却衰败得要更严重。吉塔试着给先生注入微机，可微机只会清除已经病死的细胞，反而加重了先生的病情。在先生的执着下，吉塔只是给先生外接了氧气和备用的肾上腺素。
“这么说，你的父亲死于自然的孩子？”
“不，他是死在你的手下。”
“你听着，孩子。”先生的声音明显更微弱了，“你的父亲应该为此感到光荣，他被自然选择光荣地淘汰，身躯回归自然的怀抱，我认为他应该是幸福的。”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心话。”祝晴没有多余的情绪，也没有看着先生，只是靠在车子边上看着远方，“我们都没有说谎的理由了，不过你认为，人类真的会如你口中的“反省”吗？”
“我认为会的。”先生说，“挨打的孩子总会记住教训。”
“我说服不了你，我们已经有上千年的代沟了。”祝晴无奈地笑笑，她强忍着发烧的痛苦，打开车门，把先生也抬上了车。
“吉塔，你来开。”虽是祝晴发出的命令，不过吉塔看了看先生的颜色，也没有多说话。
“走，让你亲自看看，你眼中的新世界。”
深夜
祝晴关闭了车内的安全警报，浮空车就几乎贴着地表的植被全速飞行。不过也无所谓了，塔内终端服务器的能源已经耗尽，现在滞留在全世界五亿人体内的微机已经变成了等待着被代谢掉的碳链。
祝晴趁着路途的间隙，给教会总部打了个电话。
“嗯，是的。神对人类的枷锁已经解开，现在人类可以自由迈向全新的未来了。”
“你觉得，目的地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
“不会有什么变化。”先生说得很慢，“人类会重新审视自我，他们已经明白了自然的美好。”
“哼......”
拂晓
“先生，快醒醒！快醒醒！”吉塔一边喊一边从驾驶室伸出手推攘着先生和祝晴的肩膀。
“我们到了，先生说。”
先生只剩下眨眼和转头的力气了，他拼命把视线挪向窗边，想在最后一刻，看看自己一手缔造的新世界。
可是，明明就在五百米左右的高空，先生却什么都看不清。
火焰，只有火焰。
祝晴却看得很清楚。曾经屹立在沙漠边缘百年不倒的一座座教堂被烧得稀烂，人群就像水流一般涌动，所到之处，火光四起，鸟兽奔逃。百年巨木轰然倒塌，茂密的山丘顷刻间化为火海。
“唉......”
“我倒觉得是一片好光景。”祝晴从怀中又一次摸出那个打火机，“人类是死是活，不是你我，不是微机，不是一千年，也不是这片火海所能左右的。”
先生没再说话，祝晴看过去，先生好像睡着了，安逸得连气息都不剩了。
“吉塔，就在这停车吧。”祝晴说。
“可，可是这下面是火海啊？”
“我知道。”祝晴看着打火机的煤油一点点耗尽，火焰一点点消失，她也闭上了眼睛。
“唉，搞不懂你们。先生也是，你也是......”
“后来呢，妈妈？”
“后来，大火烧了整整六个月，人们在废墟上建立了新的家园。”
“那我们住的这些树是怎么长出来的？”
妈妈合上书，阳光透着缓缓拉开的窗户合页透进来。
外面是无数的浮空车，在榕树城的数万条茎秆之间来回穿梭。远处是海拔8884米的聚变发电卫星接收塔。在塔的下方，矗立着一座以苔藓和藤蔓为衣的巨型塑像，那人像左手拿着火把，右手提着种子，眼睛好像远远眺望着天空，又好像在偷瞄着妈妈和自己。
“你奶奶说过，人类会对自己负责。”
早就想写这个题目了可是好久没想到内容不过总算写出来了，没仔细检查可能会有错别字请当没看见hhh
╮(‵▽′)╭
好吧，该去继续想想星宿该怎么编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