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午夜痴迷(下)
那天香九玲刚刚从劳动中伸个腰,许濂就马不停蹄地跑进来,对她说:“大事!大事!出大事了!”
香九玲甚至可以闻到许濂一路小跑而身上产生的汗味。他说:“出了件大案子,连租界都被惊动了!”
香九玲正想问,他就已经滔滔不绝起来:“在英租界淮安巷唐记旁,发现了一具男尸,脖子上有勒痕,法医证明是窒息而死。要知道那地方离大使馆只有十几米,不知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在租界眼皮子底下作案……”
香九玲从他的话里明白了个大概。
死者是公董局一名办事员,往日无仇家,人际关系正常,妻子和睦,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死亡事件大概是在昨日下午五六点之间,要知道,那时候天还是大明,不知道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在大使馆附近作案……租界警察和总警署都密切关注着此案的进展。
香九玲有些头疼。真是不太平的世道,一点令人喘息的空间都不给。
谁知道这凶手是哪里来的什么人?谁知道凶手心里怎么想的?净是些不省心的东西。人性真是丑恶,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都短命。娘希匹。
但说到底也和自己没关系,这等危险的人物不要找上自己就好,在破案之前这段时间还是要稍微小心一点。
第二起命案发生在码头。
死者是一名码头工人。单身汉,无复杂社会关系,脖颈上有勒痕,死于窒息,与公董局的办事员没有交集。
许濂这家伙竟然骑着自行车将香九玲带到了命案现场。
在现场周围已经聚起乌泱泱的人群,挤满了码头河岸的一边。
警察们在彼此交谈着。
死者是一个样貌普通的粗汉子,身穿一件灰色短褂,一条黑帆布短裤,脚上一双布鞋。脖颈上有一道鲜明的红色的勒痕,很是醒目。
人群的议论声如同蜂鸣,几乎令香九玲头晕。
真是的,都有什么好围观的?
难怪这个国家不景气,所有的人都这样头脑空空、整日无所事事,净指望一点血腥刺激的意外事件当作引子以调动一点生的积极性,除此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死气沉沉的,这样的国家不完才怪。
香九玲暗自腹诽着好事的人群和围观的民众。
可她自己现在也正是这围观者的一员。
她的目光余光看向许濂——虽说是因为这家伙。
她想起鲁迅先生文章中的一段:看杀头,叫好的是中国人,国民性之麻木,可见一斑。
这个人间啊,完全要变成什么样子呢?
风华门的生意完全没有受到命案的影响,每晚来厅中消费观赏顾沅小姐表演的人依然络绎不绝。
甚至因为客人增多了香九玲的工钱还涨了五十文。
无论如何,这对香九玲都是件好事。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
许多中英女塾的学生加入了抗日救亡活动。
香九玲已经三年没回老家了。而老家那边也没有传来有关她的消息。
没有最好。她想。
已是初春。
杨花纷纷扬扬落了一街。
香九玲去寺庙里拜了一拜。
一求学业向上,二求钱财不断,三求家人平安,四求国家安定。
她身穿一件青蓝色的学生服,接一条黑色及膝短裙,头上戴了一个玉兰花发卡,整个人看起来清丽绝伦,水灵灵的,如同梨子。
香九玲自认不是一个心底里狠的人,但此刻她心底里翻涌着关于彼岸一衣带水之国的咒怨念头。
在民间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许多救国图存民主党派。活动开展得频繁,也有在街头吸纳人的。
那日,香九玲在街头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样的人提着挎篮,在分发宣传页。香九玲也拿到一张,上面写着什么“民盟共济会”。她随手将单页夹入课本中,然后去上课。
第三起命案发生在距离中英女塾一条街的龙古烟行。死者正是烟行的老板叫余又韧。余又韧今年三十五岁,为人普通至毫无特殊之处。死因与前两起案件一样。
很多中英女塾的学生都去围观了。香九玲也和同班同学季帆砚一起去了现场。警察亦已将现场围了起来。学生们交头接耳,形成的蜂鸣令香九玲想起那天许濂带她去看现场。
季帆砚悄悄对她说:“这都第三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凶手才能被抓到啊。这三起案子凶手挑的可是什么人都有,可见这杀人犯根本什么都不怕,说句难听的,这是挑衅呢,根本没把租界和警察放在眼里。”
香九玲说:“那就可怕了。这凶手既然什么都不怕,指不定哪一天会挑上我们这些学生也说不准。我盼望着警察早点把这恶徒抓住。”
“唉。谁说不是呢?”季帆砚叹了口气。
许濂又来风华门找香九玲了。
香九玲正忙着,她想招呼许濂去看顾沅小姐去。
可是许濂坚持有话和她讲。
“好吧。”香九玲说,示意许濂讲下去。
许濂开始讲:“第四起命案发生了,死者是华东师范的学生,地点在邮局附近。”
香九玲吃了一惊:“:这么快?死者是学生?”
许濂点点头:“死法与前三起一模一样,因而说这是‘第四起命案发’。虽然挑同种目标下手的可能性不大,但你最近还是小心些比较好。”
香九玲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她又问:“警察在破案方面有什么进展吗?”
许濂不无遗憾地说:“只是排除了女性作案的可能性。毕竟能制服这几个对象,凶手得是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才行,这个可能性比较大。警察正在排查无业游民和社会闲散分子。”
“也许案子很快就会破了。”他又补充说。
香九玲点点头,继续忙自己手头的工作。
“无论如何,这案子能破是有希望了。”香九玲说。
许濂笑起来:“不错,也许很快,留意这几天的报纸就好。”
令香九玲没有想到的是,第四起命案的死者竟是季帆砚的哥哥。
季帆砚脸色煞白,坐在教室里,对旁人的问候保持冷淡和礼貌。
香九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许不去向她打听具体情况就是最好的安慰。
香九玲亦把这一情况告诉了许濂。
许濂不无感叹道:“这个世界真是小。”
香九玲不说话。
接着她问:“那么现下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呢?”
许濂看了看她,道:“不怎么办。”接着又补充说:“只要不像那些在现场围成一群的那些围观者那样围着人家看就好。”
香九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但此时,香九玲心里没来由地有一种不踏实感。
不知怎么的,她脱口而出:“假如我被凶手盯上了怎么办?”
许濂一愣,他显然没想到香九玲会作如此假设。他思索了一会儿后说:“那我得想办法保护你了。你呀,千万不要一个人留到太晚才回家,尽量结伴,注意路上的陌生人,随身带把刀和一瓶辣椒粉,这样多少会有点用吧。”
香九玲肯定地点点头。
这天下班,香九玲照旧是一个人走在黑洞洞的街道上。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感到身后多了一个脚步声。那个脚步与她的脚步频率保持一致。她快那个脚步也快,她慢那个脚步也慢,过了一会儿,她的心里开始发毛。她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脱身方法。
终于,她加快脚步,拐入一条深巷,又连转了几个弯,利用巷中错落的格局甩掉了尾随者。
当她回到宿舍,她终于舒了一口气。
她决定把今晚的遭遇告诉许濂。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是许濂先来找的她。
许濂带来了一个大消息。
“凶手落网了。”许濂一开口便说。
香九玲毫不掩饰惊讶的表情。
许濂接着介绍说:“凶手就在你回去的那条路上的西海民巷里,被一个出来开门倒水的人碰上了。凶手想用麻绳勒死那人,结果反倒被那人一脸盆砸晕了。”
想起昨夜的遭遇,香九玲此刻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在想着如何对许濂讲述昨晚的遭遇。
许濂说:“对了,凶手是一个身高178cm的男人,今年三十岁,叫冯诒,是之前警署排查过的无业游民之一。几个月前工厂裁工失了业,心里产生了怨恨,这才挑上人无差别作案。”
“许濂,我要对你说一件事。”香九玲终于有勇气开口。
许濂说:“你讲。”
香九玲说:“其实昨晚,我碰上那个凶手了。”
“啊?”许濂一惊。
香九玲继续说:“我下班路上碰上了他,然后拐到西海民巷借地形才甩掉了他。”
许濂的嘴巴张成了一个“O”形:“天哪,香小姐!”
许濂说:“谢天谢地,你没事。”
这个学期之后,香九玲申请到了去英国公费留学的机会。
在渡轮前,季帆砚和许濂送别了香九玲。
“再见,愿我们早日再见。”季帆砚说。
香九玲眼含热泪说:“再见。”
“香小姐,再见!”许濂说。
“怎么,居然窝在这种小咖啡厅里,都不去风华门听顾沅小姐了?”
一个穿着红丝绒银绣边开衩旗袍的身材曼妙的女人走了过来,坐在许濂的对面。
“唉,”许濂叹气道,“得不到的东西,再多看也无益。”
“哦?”女子的声音带了些惊异,“居然还有你得不到的东西吗?”
许濂说:“安姬,你不明白。有些东西,得到了与没得到是一样的。”
安姬淡淡道:“你也明白这个道理?”
许濂望着咖啡厅舞台上拉提琴的乐手,目光开始飘忽:“譬如好东西,譬如坏东西,尤其是女人。而顾沅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太爱美也太爱自己。与其得到,不如远远观望,好过拥有再失去。”
安姬笑了起来:“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许濂苦笑道:“没有人赢得过时间。”
安姬挑眉:“暗裔就不会。”
许濂又说:“无论如何,我最近可以消停一阵子了,记者这个活儿真是累人。”
“嗯哼。”安姬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以表同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