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必须死”:浅谈《达洛维夫人》中的女性主义和人之境况
“为什么一定有人要死?”雷纳德问弗吉尼亚。
“为了对比,”弗吉尼亚说,“为了让活着的人更加懂得珍惜生活。”
“那么谁会死?”雷纳德又问。
“诗人,”弗吉尼亚说,“那些心怀梦想的人。”
《时时刻刻》(The Hours)
笔者分三次看完电影《时时刻刻》,花两天读完《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这本小说,由于主题的交织复杂和意识流文本的丰富性,这篇文字仅算是管中窥豹。

天才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乡间构思和写作《达洛维夫人》,一字一句、字斟句酌,那是她当下生命的全部。电影中,弗吉尼亚的姐姐说弗吉尼亚最幸运,因为她的头脑中有另一个世界,她可以活在那里,拥有造物主般的力量。小说是作家生活的写照,《达洛维夫人》何尝没有自传的痕迹,那些按捺不住的疯狂、喷薄而出的意象、随心所欲的勾勒,一个“精神正常的现代人”是无法表达的,不是不想,而是想不到。伍尔夫作为女性主义的先驱,难忍被束缚但缺乏抗争的手段,于是在艺术中重建自我,将自己投射在主人公身上,如影随形。伍尔夫让笔下的克拉丽莎·达洛维活下去,而让她的反面、退伍军人兼诗人赛普蒂默斯去死,这其实反映出作家本人面对生活的勇气。

《达洛维夫人》没有《到灯塔去》那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时间跨度和天人两隔的错愕,但达洛维夫人“存在”于每个历史时期:忘不掉往昔又离不开当下,内心和现实之间总有一层隔膜,嫁给庸俗的人,做着场面的事。她要忍受无涯的日子,无比精致又极度匮乏,平静的外表下是内心的挣扎。她的一部分活在过去,因此永远不可能感到真正的满足,逢场作戏和孤独才是最实在的每一天。

“她十二岁,而她的历史已经刻写在天上;她从未创造自己的历史,却日渐一日地发现历史早已成形;这种生活的每一阶段事先都能预料到,而每天都不可抗拒地让她朝前走;当她想到这种生活时,她是好奇而又恐惧的。”波伏娃在《第二性II:实际体验》中如是说。这段议论想必更适合《战争与和平》里仍然年轻的娜塔莎,她归于平淡的结局无法让人欣喜,但读者又不能否认其时代背景下的“合理性”,这就是托翁“最清醒的现实主义”。殊途同归,《时时刻刻》中的三位女主人公(包括伍尔夫本人)早已过了十二岁的年纪,当她们真正过上可怕的“这种生活”,好奇感荡然全无,只剩下焦躁、无聊和恐惧,自杀并不是意料之外的选择。

在电影和小说里,“晚会”是虚伪的代名词。达洛维夫人在晚会上偶然听到年轻诗人赛普蒂默斯的死,此事被威廉医生讲出来,好像谈论天气一般平常。赛普蒂默斯抗拒见精神病医生,只此一个理由,然后从窗口一跃而下。其实,达洛维夫人和赛普蒂默斯同样痛苦,前者刻意掩盖,而后者无所畏惧。在《时时刻刻》里,诗人理查德因作品获奖,但十分抵触好友克拉丽莎(和达洛维夫人同名,青年时期的理查德即给她“达洛维夫人”的昵称)要为他举办的庆功晚会,加上忍无可忍的艾滋病,最终从公寓窗边翻身飘落(电影给了一个慢镜头)。两位诗人跳楼时漫不经心,对待死亡就像对待任何一件平凡事。

心怀梦想的诗人是赤子,在这个规训与惩罚的世界里不被接纳。这是人的境况,也是人的不幸,游走在虚伪和真实之间,徘徊在被认可和做自己之间。福柯早就看穿了这些,提出“不断革命”来抵抗规训,不过从没见有人真正做到,或者他们已经进了精神病院。想起纪念沈从文先生的一对挽联: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不折不从又不自杀的赤子着实难做,大多数人要么妥协了,要么自杀了,所以沈先生很伟大。

那么对女性而言,在任何一个历史阶段,压力和束缚往往更大,屈服总是更具诱惑且更容易,然而屈服之后的痛苦仍旧把人引向自杀。《时时刻刻》的三个女人代表了三个时代,从伍尔夫到克拉丽莎,女性的权利和对自我的掌控力肉眼可见地递增,但她们还是没能最终摆脱宿命,内心的挣扎时刻存在,尽管形式略有不同。

《达洛维夫人》用一天讲一生,一天的故事以一场重逢结束,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留白式结尾。假如诗人赛普蒂默斯的死真的让达洛维夫人更加珍惜生活,接下来,她就不得不为自己做出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