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外人

“妈的。”
姓陈的村民踩到了白色的柔软,脚陷了进去。昨夜里这下了雪,四处惨白,遥远的太阳没有变化,暖和地方又总是脏乱,这里的原住民都知道,有时雪里的颜色总呈棕黑或棕,一般是下面埋藏着动物的排泄物。
不过现在下着雪,只有新鲜的,才能踩出这种感觉。
姓陈的看向这黄彤彤的玩意,似冒着烟雾,其实是他嘴里呼哧而来的热气。
于是他拖着厚重的靴子,倚靠在灰黑的墙面上,抱起左腿,然后用一只脚卡着石头,另一只脚微微抬起。他今天没有戴眼镜出门,他呆愣地想要看清楚这次的味道。
过了一会他看清楚了,也闻到了,那是种恶心的腥臭,不过他依旧保持着被冷雪冻僵的表情,放下脚,摘掉脑袋上的帽子,用力甩了甩上面的雪花,便继续行路。
姓陈的之前是城里人,不过却因家庭变故,与怀有身孕的老婆跑到了农村。出路时满脸身不由己,可竖起脸,忧愁的皱纹却很浓烈,不过这些与当地村民比起来想必起来便显得平常,甚至仔细看,或许还要开朗上一些。
他儿时上过学,直到成年也一直在学习。他的父亲是木匠,由于他父亲的个人经历,便在儿时给陈余下了种种条例,唯独没有教给他木匠的手艺,反而用硬邦邦的棒子将他打到了学校。在儿子学业完成之后,他便被周边的劳累一棍子打进了棺材里,就此不省人事了四五年。
陈余在这里的生活能够顺顺利利主要还是有他父亲的功劳,他父亲在这个村子里有四五个徒弟,而陈余只认识两个,其中一个徒弟去了城里,自去年的除夕之后再没有回来,只留妻留儿在这片村子里。于是名声一落千丈。
陈余在这里多少听人提起过这位徒弟的行踪,但也没往深处探究。平日的生活里全靠那唯一认识的徒弟周元,每下农活若遇到不会处理的情况便向他讨教一阵子,假若有农具使用不清的情况也同他询问。但有一次因帮忙时周元偷闲了,被扣了记分工资,周元出现在陈余眼睛里的时间便少了许多。陈余这时已经在村子里生活了已有半年之久,熟悉感也是油然而生,基本能够自己打理生活起居,但在语言上的沟通还是有所欠缺。譬如说话磕磕巴巴,听别人说话,得到的消息也是零零散散,这是他憎恨自己的原因之一。
陈余脚上的鞋子是别人寄来的,所处日子是冬,磅礴的雪像新刷的墙壁一样洁白。这段日子里,所有人并不需要额外的耕种与集体劳作,仅做好自己的事情便是道德底线。
可陈余是个农村外来的人,周围没有笔头墨水,便总有突发性的无聊。无聊来的时候,天若是黑的便在家里转悠,等外有光时就出去转悠。
而陈的妻子没有无聊之说,她身边有刚出生不久的孩子,包括我亲戚家的表妹。
不知为何,他们总与身边的人强调他们的亲戚关系,可也同样强调他们本来的身份,但在这里的农民地方气浓厚,接纳其他人也是和和气气,便丝毫不在乎这一点。
于是有了村民在春日里带表妹出去转悠,夏日里到河水边玩乐,而到秋日里便会去距离村子十多里地的地方四处转转,走个长路,与众人搬着板凳去瞅一眼稀奇电影等等。当然,与表妹进行交涉的人除了同年龄爱玩的男孩,便就剩下了北方的叔叔周元。她天生脑袋聪明,仅在与他人谈话的方面,相较于沉默的我,这已是巨大的优势,可我父亲不大喜欢她,每次嘴里总是挤出些尖酸刻薄的字眼儿,哪怕表妹是来送东西也是如此。天真的我时常想不通,可在之后我以本身的学问来与别人谈话时,大概就知道了那种优势感。虽不明不白,但总会感到一种自心底而生的畸形快乐。
生活了一阵子,我便在烂土地上找到了周浩与周义。认识他们的那一天实在模糊,不知我是喊了几句话,还是对他赞美了什么。他猛然回头,便看见了我,于是抓我一起玩游戏。那游戏我早已忘记了很多,不过我能记住周浩威风凛凛的模样,走在土地里挥着路上捡来的长木条。太阳总若隐若现,那时的他便开始使唤着周义,像狗与主人那般亲切。那时周义的衣服上像是破了几个洞。
性格豪爽,是我的第一印象。不管怎么说总比我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妹要好相处。
认识他的第一个星期里,我不太爱被他指挥着什么,常有婉拒的意味,他没有像其他充满童真的孩子一样将我排斥掉,反而给我了另种能接受的职业,只不过无聊感是常有的。之后我便与他成为要好的朋友,不管做什么都要扯上对方一手。
可这种能温暖冬日的事情,突兀地在秋天里结束了。当时我还没有上学,但因为父亲的缘故,认识的字要比平常的孩子多得多,有时大人也会找我。有一次我盘坐在饲食槽旁见到了周元,他弯下腰,尽力地与我的视线平齐,接着颤颤巍巍地抖出几个字,“你就是陈余的儿子?“我应了他一句,表示肯定。
“有几个字你帮叔叔看看,有点乱。”他接着说。
然后就在裤腰带子里翻找那个纸条,腰带像一条蛇,他翻的费劲,翻出来好几样东西,白色糖果,烂纸票之类的玩意。但最后还是从个塑料皮包里发现了那东西。
“这玩意。”
“快看看。”
“知道了。”我回答道。我接过纸条,照样帮他念了字,他黑油油的脑门上溢出了几滴汗,掉在了我的布鞋上,他低着头反复念叨着我刚刚说的文字,脸上的赘肉统统垂了下去,似被肉皮包上的脓包。

说来真正算认识到他父亲的第一次,是在周浩受伤的时候。
那天外面下雨,他便在我家土屋里随意挥舞着他昨日里刚刚削成的弓箭,其中还有一把尖锐的木刺,在他嘴里说是长箭,但我觉得这玩意很是危险,便没怎么摆弄。于是坐在自家的床头翻了翻父亲旧书,在这之间,又望去周浩摆弄弓箭的模样。
这时的他似乎在哪里有了长进。手里的东西与本人的形象像是翻了个版,留下爱慕在上面,不是他,而是他手里锐利的剪头,我一身的梦仿佛笃定在了这个物件上。
“你能给我削几个?”
“你有棍子吗?”
“我找找。”
我四周张望了片刻,便想到了家里支窗户的木棍,我捡起棉被踉踉跄跄地走到窗户旁,小心翼翼地拿开,并看着外面淋漓不断的水,等到一阵风划起雨水,四周的生畜叫声便断续起伏,我将头往窗户外探去,看见了一条湿滑的道路,上面有鲜明的脚印,不久雨水浇到了我的脸,探回时偶见树枝晃。一切只有这些。
拉上窗户,我转头看向了周浩,他正倚在门框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刀。
我摇了摇手里的木棍“这样?”
“这个东西很合适,但你父亲不会说你的吗?”
“去其他地方捡一个不就行了吗,不然去你家里拿一个,我有次听说你父亲是木匠。”我用敷衍的言语遮盖住心慌的感觉。
木棍顶着虚弱的门框,他一只手使劲按住细木的身躯,他有点费力,眼神像一心二用,那虚弱的木框往里凹进去,滑走了周浩的平底鞋,他身型有些不稳,但没曾想到的是他连手里的大刀也拿不稳了,遂河流般顺滑掉落,刷掉了几块他身上的血肉,尖叫干裂,我看着跟腱露白,像勒紧的皮筋带子。
他将脚抬离那把刀上,我只得待在铺上看着他不知所措。在我拿出他下面的菜刀时,有人突然推开了门,我颤颤巍巍地将刀放在了别处,然后磕巴地讲出了刚才的一切,他没有说话,只是收拾了旁边的水迹,接着将周浩抱到床边用我家的布料给他绑好了那块掉下来的肉,而周浩一直在哭叫。等周元绑好那里之后,便背着他儿子周浩走了,而我一时还没有缓过劲来,床边有渗出的血,刀上留着血,我拿起那根支着窗户的木棍,将它好好摆放在窗户旁,然后原地伫立着。
留下我呆呆地盯着血迹,不知如何,我没有想到母亲与父亲,因为他们两个人不在身边。
心里又突兀地想起慌忙的周浩,我旋即跑了出去,却只见到了平滑的太阳沿着粗糙的线条落下,云朵如杂乱的头发,扯开了艳阳光的丝线。雨似乎是刚刚停下来的,而地上相同的大脚印又多了几个。
我听不见周浩的声音,只有鸡鸣犬叫。有点无聊,我躺回了那曾经充满尖叫的屋子里,我侧着身子看着一滩彤红的血迹,以及一把像宰杀过猪的刀,我多么希望那把刀是宰杀过猪的,因为这样我就能吃到干脆油腻的肉了。

当时我没有思考周元到底是从哪里来,但我能清楚地想到这两人太阳与地球般的关系。已不需再加上其他修饰词。等到晚上,父亲陈余提前回了家,索性清理起地上的污泽,然后擦了擦菜刀。用粗糙的玩意磨了磨,他没有问我太多问题,只是说你有没有被吓到,如果没有今天就独自睡吧,晚上他要去公交站那里接亲戚的表姐表妹,在微冷的秋日里,父亲换了身赶路的衣服,很庄重,因他从头到脚就不是这里的人。
晚上我独自一个人入睡,等到第三天才见到父亲回来,而那比我大上七八岁表姐住在了别的人家里,可能是多少有点别扭的原因,我很少能见到表姐戴上通红的脸蛋出屋。而表妹在家里人的照应下生活着,至于叔叔周元我之前经常见到,不过只能算是见到了具体的服饰,理所当然的不认识,但在看到周元找我弄字与接他儿子回屋这件事之后,我便总隐隐想起那泛光的脸。
在九月初的时候我偶然见到了周浩,他跟腱那里裹着一层白布,有轻微的血迹延伸,那次削下来的肉块没有将他变成残疾人,却也让他的以后对刀具有了纯真的恐惧。但平日里的威风凛凛没有改变,他照样使唤着弟弟周义,只不过动作的幅度明显比曾经小了许多,不怎么敢跑,也不敢怎么走。
自那次见到周浩之后,他的踪影仿佛消失了,任凭我如何无聊,走到哪里都是空空荡荡,灿灿阳光,金黄树叶,凛凛冷风,始终如一件触摸不到的玩意在我身旁周旋着,便不由地想起周浩指挥周义的场景。
我不常见到周义,因为他总躲在周浩的身后,然后对外人有一股莫名地怕生,只有他哥哥气势压人时,才能恢复到正常人说话的样子。有一次我路过一户人家,便看见了周义,周义坐在那里用木叉捅着泥土,灰黄的衣服一直没换。
“周义!”
我叫了他一声,他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我随后又叫了几声,跑到了他的身边。
“你干嘛呢周义,你哥呢?”
他自顾自地摆弄着手里的树枝。
“说话啊,周义。你哥呢?”
“我哥?”
“嗯。”
“他被父亲叫去村口了,父亲叫我在这里待着,很多人都去那里了。”
他流下了一点鼻涕,然后用手擦掉划拉进了泥土里,又自顾自地摆弄起来。
这时我还不知道周浩去了哪里,但感觉到了周围有一户土屋是他的家。于是我小跑着,也没曾想过周浩能在村口干些什么,但当我看见一堆人挤在那里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我发现有一缕熟悉的声音在牵着我的脚步,它透过周旁人连绵的讨论。
我勉强挤进了人群。不过随着我的进入,这人流也渐渐散去,我没有看到具体的过程,只发觉到发燥的土地上有几处尘土颜色很深,不乏有我见到了黑血颜色,我丝毫不明白发生的事情,只是见到一个身型庞大绑着烂裤腰带子的男人拎着一个我似乎熟悉的人,拖着走了,地上的痕迹很薄,经过一阵风便无了踪影,我仿佛看见了周浩的眼角。他似乎在哭着,正义凛然地哭着,可那身影与声音正随着人流地散去而逃之夭夭,思考不到片刻,又刮来了一阵风,我逐渐听不清周围人对周浩遗留的杂念,可在这之后能见到周浩的日子便少了很多,见到周浩的时间在逐渐减少着,我已无法领会出周浩所失去的东西。同样的包括我自己,不能确定这一位朋友是否在我的人生中有的价值,只知道他经历的疼让我害怕。
在秋天将近的日子里,父亲找到了我,叫我去周元的家里拿几件农具去。这事情到来地突兀,而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父亲便空手去跟生产队劳作去了,留下门上“哐哐”的声音,在这前几天时,我听母亲说他在前两天犯了什么错误,扣了好几分,家里得丢掉好多钱,于是我母亲责怪了他几句话,我父亲说话便开始郁郁闷闷的,干什么都不想给别人个理由,总想埋怨。但他还是我的父亲,我便走着我喜欢的土路去了,我衣服穿的很少,仅有上身裹着一层衣服,而下肢只是一层薄布,近日里降温地厉害,那身保暖的衣服在前天便洗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倔强地自己去寻着路,依附曾经遇见周义的路线找人。
下午两点多,我找到了那块地方,便在周围胡乱地敲门询问周元家在哪里,他们手指指向那棵歪脖子树的左边,然后在轻声细语地告诉我,“他们家是和住的,周元他们家住的是北屋,南屋是另一户人家。”我谨慎地听着,然后弯下腰,用手指在尘土上比划了具体的东南西北,再比对着周元家应该是在哪处。接着那户人家关了门,我提着胆便走去了。
没有多想,我敲着门。给我打开门的是一位女性,她面容憨厚地跟男人一样,却穿得花花绿绿的,绑着麻花辫,个子比我高上许多,她在开门时,忽然定睛注视了我一下,没有丝毫恶意,但这时我已哑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飘飘地说出了一句,“周元是住在这屋里吗?”
“他现在不在,可能又是陪那个女娃耍去了。”
她旋即想要关门,“要不我在屋子里等等,父亲叫我拿农具放回家。”
“农具,你搬得动吗?”
“看看有多大吧。”“话说你知道农具在哪里吗?”
我闭着嘴,总觉得自己能说些什么。“要不先来屋子里坐坐?”我点头答应,进了他们家中,但温和的湿度总让我感觉这不是周元应该住的地方。我老老实实地坐着,这女性在一旁织着布条,同时问:“你父亲是谁啊?”
“陈余。”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他要去工作。”
“还用工作啊?你看看你叔叔周元,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没事就与你那表妹出去玩。”
“待在家里?”
"他是个木匠啊,曾经读过点书。说是会的总比别人多,然后借这个幌子来修农具什么的,但总归能修好,也是个好处。“
“只有修农具吗?”
“不止啊,他还要训孩子,每天下午基本上都会把那崽子抓到隔壁废土屋里训几遍,而那小子也跟周元一样死性不改的很,于是那天拽到村门口吼几句,就开始使劲地抽,抽疼了还不止,还要像抹布一样拖到采石的窟窿里继续打,然后就乖乖哩。”
“他不疼嘛?”
“那天拽掉了好几株萝卜苗,他能疼到哪里去?”“再说了,这孩本来就不愿学习,一切挨揍都是活该。不愿意上学是吧,不愿意上就是打,这一出弄得,连他学习成绩都好上哩,没人在那学校里,连老师都不说他了,老实地很,老实孩子了。”
“所以他现在在上学?”
“每天学的很晚呢。等天冷时应该就不会这样了,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女人给我弄了几杯水,我缓缓喝下,父亲没说农具要什么时候用,我便在这里待了一阵等周元回家,周元回来的时候已临近天黑,虽然钟表上的时间较早,但这时的太阳早已不愿挂在这阴冷的天里,一直遭风吹。我等到了天色昏蓝,闻见房门那里来了点动静,那女人立马放下手中针线去开门,看是否是周元回来,而我依旧坐在硬炕上,等她的回音。
不久,门口开始不安分,有人在那里吵着什么。
我爬过门框,将头微微探出,只见到一男人背着一位老妇人到了门口。我隐隐听见了几句话,而那刚刚出去的女人正与那男人对峙起来,说话声越发委屈,而周遭似乎没有一个人,简单地来讲,没人愿意受冻看别人吵架。那女性匆匆回门,我紧收回脑袋,那女性回去便又纺织起来针线,而那男人我也看清楚了,他便是周元,我看他将老妇人抬到另一间屋子之后便沉闷地坐在板凳上,老妇人似乎在说话,但周元没有说话。等到周元缓了一阵子,我才进去的。他看见我时面容瞬间好了起来,脸上洋溢着提前准备好似的笑容,我没有管笑容的真假,只是对他询问了一下父亲的农具等事情。他顿了顿,指了指身前的柜子,然后起身打开,他让我拿了轻的,而他自己拿了个沉重的长杆,然后对我聊说了几句,准备送我回家,因为天上的颜色早已暗淡许久,若我一个人出门肯定不安全。于是我跟在了他的后面,不过没有走我熟悉的小道,他说那条道他走不了,全是些碎石,容易滑倒 。我听从了他的话,但我手臂还是遭不住提领着的农具,最后还是周元帮我拿了一路,而我跟在他屁股后面,屁颠颠地走着,走了一段又冷又长的路。
回到家,我见到了父亲陈余,同样也见到了母亲与表妹,周元拉着我父亲笑了几句话,但我只是见到了父亲勉强的动作,但好在不是被冷风冻着的,然后从我父亲床头的罐子上顺了一片白药片,顺水吞了下去,然后用手轻轻安抚了一下我表妹。表妹脸上洋溢着笑容,而我这时还在想着周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
不过眼睛还是观察了刚刚的景象,在事后我父亲责怪了我几句农具拿的不及时的话,但说的话温柔到了彻底,像是刚刚放好的温水。没过多久,他也陪着点水咽下了那片白色药丸。起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问起父亲那东西。他没有直白地告诉我,反而说我知道地越少越好,连母亲也应和起来。
在第二天我看母亲走出家门,去与院旁的农妇交流各种心得时,我偷偷爬到了那床头上,窃起一粒粘舌便觉得苦到极致,便立马收好到罐子里,用凉水冲舌。
自此我越发觉得这药丸怪异,直到我常去的小卖部也卖起这东西时才收了这心情。日子过得平静,遂慢慢又到了冬日。城里来了更多的亲戚,老人的是老人,小孩的是小孩。都开始以辈分之间的称呼相互叫唤,景色和和气气,可属于他们的房屋较少,只好一群人挤在一块睡觉,身体好的睡地上,身体糟糕的睡炕上。
而在度过这一年春节之后,我父亲陈余常一个人出去,劳作起来,早出晚归,已经很少与周元接触,但每每回来的道路变了,曾经是从小道上回来的,现在是从大道上回来的,而且嘴里时常叼着一根卷草,吞着烟吐着烟,飘忽不定,与春风飘去,浑身上下处处淳朴,身穿一件脏乱背心背着农具便回来,眼睛望向四周曲折的道仿佛是最好的二八年华,嘴里的烟断了,却也不怕烫嘴,阳光趁着烟雾燃尽了周遭一切。于是父亲打开自己臂膀,大声喊几下“儿子”之类的,比原先甚是高兴不少,自与烟白相伴简直是一身轻巧。

我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在二队的仓库旁上课,放学很早,但依旧不见周浩。而我的表妹却因一场病一直卧床不起,足足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她一直在周元叔叔家歇息,因为我家离着医生道原难走,而且今年似乎是个特殊的年份,劳动方式变了又变,因为父亲有了自己一份地。离上次见到表妹的日子是快一个月前,她那时已经躺在了那张我去过的炕上,双腿裹着被褥,眼里没有亲切可言,却也引来我所有的感性。
在房屋里我看见了那位我熟悉的女性,叫不上名字,但我与她能唯一确认的就是相互都是认识的。她眨了眨眼睛,遂看向我,没有询问点什么,目光又转向了我那位妹妹,而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房屋里取暖的声音脆脆而起,四周叠放的温度一直在那里没有动弹,就宛如妹妹那条似乎折了的腿,里面的骨头早已磕烂,等伤口一好便是肉垂变大,医生也没有什么治疗的方法。
“让周旁的人静静照顾着她,如有突发性的难受便开赶忙送去医生那里。”我之前跟随在父亲身旁听到的消息,那一句话承载着妹妹的生命,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她的难受,而父亲接来了几盒与他床头相似的药品盒,然后又递给了身旁跟随而来的医生,“这剂量需要好好掂量,不然就会出事。”他停顿了一下,“如果真心疼那姑娘的话,那就去开城里的药,这样就不用吃这药了。不过价钱倒是个问题。”我父亲想了想就以试一试的口气,接过了这盒药。周元在旁边一直看着,一直听着,他似乎比我父亲还要心痛。
“为什么一直看着啊?”她忽然问住我。
“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回答那位女性。
“不是你妹妹嘛。”她歪头说道,“是啊,是我妹妹。”我自言自语说道。
“那就要说话啊,怎么不说点话,没准你妹妹的病会好地快呢。”她急切着。
“那个。”
“说吧,反正没有外人。”
走到妹妹身旁,“那个,你那里还好吗?”
妹妹没有说话。“那个,父亲说过一定要多喝水,记得朝叔叔要水喝。”我关怀地说道。
而她依旧没有搭理我,我感到了跨越病床寒冷,于是急匆匆地退到了那女性身边。
“你妹妹不搭理你吗?”
“嗯。”我苦恼地说。
“是不是你之前就不跟你妹妹说话啊。”
“又不是亲的。”
“那也是你妹妹啊。”她沉急地说道。
“算了算了,让他去跟周元叔叔玩罢,到时候周浩跟她说说就行了。”
“周浩?他早就送到亲戚家了。”
“送走了?怪不得最近见不到他。所以他到底去哪里了。”
“周浩啊,被他父亲送到城里的亲戚手里了,那块更有前途啊,不光有书读,还有瓦房子住。前程真的不可估量。现在整个周家都靠周浩了,等着他功成名时祖坟冒青烟的时候就对了。”
我默认了眼前她说的话,但在跨越她家门框前又瞅了一眼妹妹的脸,我只觉得她面色温和,似没有任何烦恼。我不知这样认为他人是否正确,但还是希望她是没有烦恼的。
回到家,支着窗面的木棍已经摘了下去,我脱下鞋子轻轻坐在炕上,然后拿起了一本书,那本书的前言与后面的解释早早被撕掉了,都被父亲用来卷烟抽了,他一天大概抽七八根的,比起旁人的量还算正常,毕竟他没有这么多的纸和烟草来卷烟。我抬头发现了个陌生的东西,父亲又买了一连白色糖丸,这东西我从来没有吃过,因为父亲每天把控的分量极其精妙,只要少了一个就会跑东问西,若是多了一连或是多了半罐便会乐上一会。
在另一年的第二月,父亲在与村民修房时脱下了衣服,我才发现他身体健壮了不少,上面大大小小的肌肉分明,干起活来像随随便便而就,但常被周旁人夸赞仔细。这段日子里,城来的奶奶身体好上了不少,也许是常有春光拂面的缘由,与那些农妇说起事情也有了绝大部分的底气,而我表妹在这段日子也回来了,不过她行走的姿势比往日有大变化,她好似一条腿短一条腿长的人那样走路,可走近发现她的腿很是标志,看不出有任何缺陷,但还是一瘸一拐地走路,那时我坐在泥土堆旁的石地上,父亲走到我身旁说道,“你妹妹腿出了问题,你以后可要小心地对她啊。”父亲抹了抹头上的汗,便继续劳作去了。一旁的表姐,她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阵子表妹,脸上有不对劲的神情,不久恢复平静,然后急忙地拍打裤子上的尘土,继续帮我父亲劳作去了。
比起妹妹的瘸腿,我更在意周元叔叔,本与我表妹关系亲近,却在送回我表妹时没见到他的身影,只有那女性的面容。当时太阳斜斜的,我双手搭在小木栅栏上,周旁鸡叫声充足,我看父亲满脸红光地接待了那位女性,仿佛比我母亲还要亲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两人见面。气氛有点诡异,而我母亲已经去她母亲家住了,没有与我父亲挤在一块睡觉,理所当然没有见到她。而我父亲在那时接好妹妹送去了表姐住的屋子里之后,便与这女人回到那屋子里了。我见没有什么事情,于是我去找周义玩指挥人的游戏。

说到底还是没有见到周元的迹象,有一次我找到父亲询问了叔叔的事情,而他只是轻薄如冰地对我说,“叔叔身体最近不好,我床头有点药,你去送他一点吧。”
我离开父亲整理农具的地方,便找到了那块地方,拿起一连药,不过不是白色药丸,我有点困惑,于是吼了一声,“药丸不是白色的真可以吗?”
“可以可以。”他随口应道。他话语虚弱,于是好心在他身边待了一阵子,
我拿起那一连药,这时屋外没有黑天,云朵还算明朗。我在路上遇见了周义,他叫我去玩游戏,可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于是婉口拒绝了他,继续走那条道,寻找周元的道路。
大概是有点夕阳迹象时,我走到了周元家门口。敲门进去之后,撑开了其余屋子的窗户,然后走到那女性所在屋子,只见周元裹着棉被睡在那里,我轻轻推了他几下,他微微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泛起激荡,大概是看到我手里握着的一连黄药时他眼睛才略微有了点神,他张口说道,“你父亲叫你送来的?”
“你怎么知道?”
“上次拿农具不也是你父亲叫的吗。”
“什么时候的事情。”当时我早已忘却了这样的事情。
“去年啊,你嘴里的女人还在这里的时候。”
“叔,那女人是你媳妇吗?”
“应该吧。”
“应该?“
“生了孩子呀......怎么,你难道忘了周浩?”
“他不是去城里了吗?”
“是啊是啊。”“你帮我拿一杯水,我吃点药。”他撑起身体。坦诚地说了点事情。
“你身边从城市来的表妹很讨厌那个脏娃,可也迫不得已相互接触,那次过节,我妈走不动道,你妹妹走在坚硬的雪地上,而我家那边的什么亲戚从旁经过,也算是我的妹妹,但肯定是不和好意的。在你表妹经过几处坚硬地便从前下脚,让她绊了一下,而后膝盖那里撞出血痕,第二天便走不了路了,我在第二天背着她走了一段长道,看见了曾经的老板,李光头,当时他坐着车,好赶路,毕竟冰天雪地,不好走,他帮忙接下了你妹,再到城里医院。而我与你父亲是抢坐公交去的,可到了地,医生没有什么好话,其中原因就是治不好的。是天落下的残疾,结果......就等结果,没地方可走,只好放我媳妇屋子里,我家离当地医生院子近,虽那是个兽医,但说到底还是弄好了我儿子的伤口。那家伙手里有现成的药,可以研磨一点给你妹妹吃,听说那样好的快,于是呢,你妹妹勉强能走路,但这毛病会一直在的。而你父亲陈余,那家伙根本不是人哩,问他几句话,就爱答不理的,简直像天都要与他作对,但真作对的话。也好,让他长长记性,毕竟那不是人干的。”
周元在说完这事情的第三个月就走了,我觉得是药物提前糟践了他的身体,因为我的父亲也有卧床不起的情况。他盖着厚厚的棉被,像是蚕蛹里面包了一个人,我母亲直在他身旁骂他不去劳务。可能长得也是我妹妹身上的脓包,怕被人撞见,显得难看,便总躲在里面,尤其是每次劳作之后。
自此我母亲给我一个简单的交代,他要去娘家生活了,就不在这农村生活了,并且还附上了一句话,“你马上要上初中了,肯定得去城里上学的,就先在这里待一阵......长长岁数。”有一天我从家里出去,照常去上学,不过在上学之前,我特地去母亲的住的那个土房旁看了看,发现有一处露了草杆,这玩意是不轻易会被损坏,如果真会露出搭房时用的草杆肯定是有外人扣的。
等到中午,我回了家,只见父亲依旧在那里躺着,他并没有去进行劳作,说是曾经劳作的人都要各干各的了,谁也不管谁,到时候只要能交上粮食就行了,于是我父亲独自承包了几处田地,每日每夜干了几天遂慢慢疲倦,说是肝脏疼什么的。反正是不舒服就是,于是告诉我去之前给周浩上过药的医生拿药,转到下午,我理所应当地没有去上学,晚上拿完药父亲揍了我一顿,可那消瘦的脸庞不像揍人的模样。即便他早已明白自己是怎么做成这样的。脸上是同周元叔叔一眼眼光,体态消瘦,同肝脏病痛,手臂如支起窗纸的的木棍,此时我母亲已经离开父亲足足有三个月头,已临近夏时,我替他收了春日种植的烟草。改天我看着麦绿色的天空,父亲身体早已支不住了,药药罐罐都实验了遍,之前那止疼的彩色药丸也无了效果,任凭他在床头如何叫嚷,任凭我如何心痛着他的身体,也是无能为力的结果。
转年,家畜被我的舅舅收了个遍,而我父亲也被舅舅接回了城市,经过一个月的治疗还是没有用处,于是找来了两个木匠,本想用松木磨个棺材,可那年山上光秃一片,找不到什么成材的木头。于是棺材盖子仅是薄薄一层,父亲没有见过棺材的模样,但要求了死前穿的衣物。是一件中山装,因为他父亲死前穿的就是这件衣服。大概是电闪雷鸣的日子,雨花飒飒而落,灌满了街边的每一处下水道,我跟着那群人牵着父亲的棺材,如死了人家的普通居民,哭丧着老脸,花了面容的装扮。
支起一层塑料白布,点着如烛火,在一大块地方用化学用品将这尸体焚烧余灰,周遭人哭了起来,我便也哭丧了起来。雨声不绝,但也不想让人思考过久,于是雷声断断续续,点燃了周遭人的思想,化如地上泥泞。
那群人挖好了土,将棺与灰扔了进去,而我母亲依旧抹着眼泪。那群人在棺材上糊满了黏土,直到填平踩实。
一路走到的南村,我不禁想起了周元的妻子,不过这次她没有来,听说是带着自己的侄子侄女们去了城市,不知踪影,但也没必要知道她的踪迹。雨渐渐停息,请来哭丧的人却没有听,这一点极其受母亲青睐。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也许是我上了初中,也许是我见不到周浩的原因,也许是我丝毫不知这在农村里度过感觉。
因为我本就是个外人。但内心还希望着不切实际的叫嚷声。
我觉得父亲死的草率,可能是认识周元的问题。如果当初没有认识周元该多好啊。
直到现在,仍时常会在梦中惊醒,梦里我的魂灵随着风雪在村子上头飘啊飘啊,想要改变些什么却最后又变得倦怠,于是不再管已经发生过的任何事,任凭风雪磨灭了一切,最后归于沉寂,就像是看了一场刻骨铭心的老电影。

全文共10799字
2022.1.13
Hr-Endym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