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守望篇终审入围9号《秋水流萤》
七十年的光阴是如此漫长,以至于陷入回忆的莉格露看见玫瑰色的晚霞时才意识到,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连绵的雨早在昨日的此时就已停下,自己的灵魂似乎是此时才从芦苇丛间诞生,钻入一具本不属于她的躯壳。她细心的梳理了一遍触须与鞘翅,然后一边拨动路两旁的苇草一边向自己的家走去,那是一处用松木与茅草搭建的住所,里面堆满一件件她从稗田小姐手中接过却并不知晓它们价值的礼物,此处仿佛感受不到四季的变迁,青辉的流萤终年萦绕不散。
故事要从很久以前说起,莉格露是六月腐草中诞生的萤火虫,当在黑暗中偶然变成妖怪的她去寻找自己的同伴时,只是发现树上落下枯黄叶子正在掩埋一粒粒黑色的的尸体。一年久以后她便知道这个将无数次降临的叫做秋天的季节是所有虫豸们都已然寂静的时刻,她所惧怕的寒冷也会伴之而来。
怀着萤火虫天性的莉格露被身旁一切的光芒所吸引,花了许多时光去追逐,却发现自己无法抵达太阳与月亮升起的地方,她走遍山林与河流,无数次在野兽的爪牙下死里逃生,在记不清的夜里伴着篝火遥望星空。直到一天她被发现了人类的村落,被耀眼的稗田家吸引而偷偷溜进她的庭院中。稗田阿弥的转生仪式正在那时举行,挤满百亩庄园的巫师祭祀们齐声颂扬祈祷阿柒一路平安的祝词。笼着金丝锦绸的引魂灯漂流在河流里,飞翔在天空中,正是在此时,双眼被灯火迷乱的莉格露从祝词里了解到稗田家世代的命运,她们继承着所有前代短暂的生命与记忆,作为一本活着的史书存在世间,原本夏生冬灭的小虫却在此时感慨人类生命的漫长与神奇。
继承了七代人记忆的稗田阿弥自幼显得异于常人,不需要学语识字便能将春秋左传三坟五典倒背如流,还未学会走路便能在纸上挥舞墨笔,她并不会像幼童那般对周围地事物充满好奇,眼中仿佛贮存着潭水默然而深沉。所以当五岁的阿弥偶然发现躲藏在灌木丛间的莉格露时,她并没有招来家仆赶走这只不知所措的小虫,一眼就看透景状的她把莉格露招引进自己的住所,送给她精致的服装与饰品,然后端出笔砚询问她的姓名与来历、对妖怪与人类关系的看法以及近几年蝗灾爆发的可能性。莉格露慌忙地如实交代,并未料到那些纸卷上的文字会在今后将她与稗田家命运系在一起。
莉格露就这样寄居在稗田家中,她靠着与昆虫们对话的能力四处搜集消息,渺小的生物为了生存往往有比人类更加敏锐的感官。莉格露从昆虫的口中了解山洪会于何时爆发,旱情将会持续多久,蝗灾将于何时降临……这些都变作食物与铁栏壁炉里的柴火,无知无欲的莉格露安然度过一天又一天,让她觉得自己追逐光芒的冒险已经抵达终点。但她故事才刚刚开始,人类村落因她的预言每年秋季都会仓廪满实瓜果飘香,并不知晓真相的人们开始举办丰收的节庆,去祝福感谢伟大的稗田大人,堆砌满街头的金色果实在狂欢过后只能任其腐烂,漫天飞虫从中滋生,最终又会被寒风吹落。每年这时,在欢呼的人声与无数凋零的尸体下的莉格露会怀着对同类的哀悼陷入沉睡,以躲避她所惧怕的冬天。
待到春来后稗田庭院里的百亩山茶花纷纷盛开,匿藏在土壤里的虫儿们被春雷惊醒,莉格露认识了一群会飞的蜘蛛,它们会在身体最轻盈的出生时刻织下气球一样的网,乘着它们飞跃山脊与云端,去往未知的远方。小蛛们向她讲起云翳下的种种景色,水雾与虹霓间的瀑布,山顶上如镜无垠的湖泊,悬崖上叠嶂般的宏伟楼阁······这些让莉格露也生起远行的渴望,让她最终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看着生活了十年的庭院随着道路的延伸变成火柴盒一样的框架。
实际上她早已不愿待在院中,因为她察觉了人类与妖怪难以融汇的命运,纵然她从稗田小姐手中接受了无数礼物,每次相待时对方都只会将她视若外人,阿弥所做的永远是史官一般的工作,只是聆听而从不诉说。莉格露看着这位在卷幅与笔墨间正襟危坐的人类,逐渐怀疑自己在被她利用。她虽被收纳在稗田的大院里,却也是在离正居十分遥远的角落,仆人们每每遇见她都避而远之,几次因此打破了走廊上的花瓶,她尝试解释自己相较于人肉更爱蜂蜜与糕点,但就像对人解释巨蚊只吃花蜜而不吸人血一样无用。
临行之时莉格露却又有些不舍,她从未在庭院外遇见这样不用担心触角与鞘翅的世界——精致的虫妖怪最在意的就是它们。稗田大院人称百亩,为了照顾稗田大小姐娇弱的身体每百步就会有一座遮阴避雨的凉亭,让莉格露不用担心突来的降雨。稗田大小姐嘱咐仆人在莉格露的梳妆台上摆放蜂蜜与松蜡,每日清晨起床后她都能用这些东西把浑身上下打理一番,但她还是舍弃了这些东西,在立夏那天同阿弥告别的时候,大小姐出乎意料地为她送行至庭院门口,如同挚友一般为她讲述人类村落的种种,许多蜜蜂与蜻蜓被阿弥头戴山茶花香和莉格露身上的蜜香吸引,跟随着飞了一路。多年以后莉格露遇见阿求以及她所写的那篇《哀时赋》时,才意识到这种冷暖无常其实是稗田家族世代记史而形成的奇怪性格,她们时常对世间万物于内心感伤动容,连一秒光阴的逝去都会为之落泪,却必须要用流传千年的文字形式对待并记录这一切。
临别时阿弥问她:“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从百亩园出发,慢慢欣赏世界的景色,第一站就定为人里吧。”
于是稗田阿弥赠与莉格露一块象征人类之友的文书,只有持有它的妖怪才能为人间之里接纳,因为所有人都相信稗田大人的英明判断。在这个没有等级没有官僚的世界中,稗田家族凭借八代人积累下的声望与财富成为了人们心照不宣的统领。人里的乡规是由稗田家制定,大大小小的案子是由稗田家定夺,每年的收成也是由稗田家统计分配······那时的莉格露只是赞叹稗田家的权势,并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早已变成温柔的锁链,将稗田八代人锢在了百亩园中。
受到寄居稗田家经历启发的莉格露,打算在村落里开一家昆虫传信局,她找到一间几乎是靠蛛网支撑的废弃仓库,接替无数黑色蜘蛛成为了它的主人,花费许多经历才说服它们中的大部分迁居到不远处的林中。一开始传信局的生意十分冷清,还没有一位顾客光临恐怖的流言就已经传遍人里,莉格露听说许多同她一样希望融入人里的妖怪无法忍受这样的怀疑与排斥而重归山野。但当昆虫预言师的真相悄然从稗田家向外传开后,前来光顾的人类变得络绎不绝,但他们只是为了瞻仰伟大预言家莉格露的真容,赞叹她映着美丽曲线的触角与晶莹的鞘翅。人们在寻问自己所关心的未来却只得到几句勉慰之语后便嗔然散去,留下一堆被踩死的蜘蛛尸体。没有谁在意莉格露已经厌倦了每个秋日生命狂欢一般地绽放与凋落,只是梦想靠虫翅所载的言语联系整个幻想乡。
信件局开张以来终于收到了第一封信件,它是被稗田家窗下的飞萤们送来的,阿弥在信中予以慰问,谈起不远处的山谷里有一个四季滞后的地方,在哪里桃花于夏日盛开,银杏叶于春日凋零……冬眠的莉格露曾有一次自叹渴望见证金黄叶片纷纷而落的景象,而那时树丛后的阿弥将这铭记脑中,直到不久前她才在卷宗里发现这个可以实现朋友愿望的所在。莉格露手握着信纸,所有堵塞在心中的东西都被其中溢出的绵言细语洗净,她也发现世界如此难以理解:所有事物都只在分别之后才愈显相近。第二天她飞到阿弥所说的山谷,却发现这里的花木被许久前自己曾预言的一次山洪摧毁殆尽,于是莉格露用顾客们留下的纸片与金属换来一捆捆银杏苗,把它们种在散布着断根残茎的土壤上,银杏一年不过生长十余厘米,莉格露不知要多久才能迎来所期望的那一天,她在等待的头一年里就已经列出足以让她经营百年的冬景。
昆虫传信局不久后便迎来了第二封信件,接着是第三、第四、第五······一封又一封信件堆满仓库,流萤传信的浪漫一夜间席卷了整个幻想乡,从此的每个夜晚街道上都漂浮着小虫汇成的银河。莉格露明白这并不是自己时来运转,而是因为有一个冰冷而善良的女孩在遥遥百亩园中守望着自己。
每个月末莉格露都会与阿弥互通信件,相互倾诉种种烦恼与喜悦。莉格露所讲的大多是信件局里的故事,有一次她局里收到一封寄给她自己的信件,薄薄的一张纸上写满天真小孩所能想到的天真问题,莉格露思忖许久才一一写下答复后,才发现信件上并没有寄件人的地址,两封信就陈放在柜台上,一直到某天偶然路过的女孩红着脸将它们取走。还有一次她曾参加居住人里的草根妖怪们所举办的中秋宴会,狂欢一天后昏天黑地地回到家中,把所有信件的送都弄错了地方,那晚许多人拾起门前的信件却发现上面写着陌生人的名字,她们伴着月光与酒香毫不在意地裁开信封,写下回信。那晚发生的事在人里流传了许久,第二天信局门口出现一大堆礼物,因为那晚一封封无意的书信安慰了无数个只有凉风与冷酒的中秋夜人。
阿弥的信里却永远是稗田大院中一件又一件重复的日常,她虽然利用自己的文笔把每一件事都装饰成不同的味道,当这些灰壳一样的东西脱落后,所余下的只是一个被囚禁的孤独灵魂。莉格露却想不出什么办法回报阿弥,她曾多次在夜间飞过稗田家的上空,看见庭院一如既往的空旷寂寥,看见烛光在窗纸上映出她潜心撰史的身影,也看见摔落的笔砚,泼洒的墨水,和伏在案几上猛烈咳嗽的身影。
莉格露遇见那个逃犯刚好是在夏季结束的时候,当她目送萤火光芒悉数的凋零人群热潮的散去后,决定暂时放下工作去照顾银杏树苗们。她在隐蔽的山谷中降落,却发现所有苗木都被精心地刷上白色的石灰油漆,绑上了稻草拧成的麻绳,衣着褴褛的少年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招手:“你好!我认识你,你是那只传信的萤火虫。”
莉格露无意间伸手触碰树苗,却被这些用以防止虫害的东西所烫伤,她祈祷雨水能将那些石灰洗刷干净,雨滴却将它们溅得漫天飞舞,拉起一道阻隔她的白色帷幕,让她过了许久才敢再次踏足那片土地。少年为了在银杏林里建起一座容身之所又擅自拔起无数孕生虫豸的灌木与草丛,虽然在莉格露的斥责之后少年再未干过类似的事情,莉格露开始将少年视为秘境的入侵者,决定找准机会就将他赶出去。
少年说自己因陷入赌博的泥沼而负债累累,已拿不出一分钱的他只好逃到山中暂逼风头,恳求莉格露不要向人里的人说出他的所在。莉格露虽从他的眼中看出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但直到她看见稗田家门前的通缉令时才相信这面善的少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盗贼。这个在山林里翔云逍遥的家伙听闻稗田家的财富后不远千里地前来,却在徘徊于稗田宅院的第一个夜晚就被山茶美景永远地窃走了心灵。那晚在野兽与鬼怪相伴下长大的他做出了平生第一个温柔的举动,他潜入阿弥的居室,踏着蛐虫的声鸣,踏着摇曳的烛火,拾起落在地上的外衣轻轻搭在伏案熟睡着阿弥的肩上,看着她的身躯伴着呼吸一起一伏,出神呆呆地度过了一个整晚上,仆人们大喊起捉贼时他不肯离去,刀剑在他身上刺出一道道鲜血时他不肯离去,一直到阿弥被喊声惊醒,惺忪双眼的余光将他的身影包含在内时,他才像惊鹊一样飞出宅院,没人能追得上他。
第二天晚上他又来到阿弥房中,跪在她面把前把祖上传下的宝刀折断,把同拜把兄弟们的誓证撕成碎片,告诉她自己不会再杀人,也不会再偷东西,只想普普通通地做个人普普通通地同她一起生活。当少年提出要带她逃出百亩园,前往一个开满桃花的瀑布前生活时,阿弥的双眼闪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恢复成稗田家对待世事常用的那般冷漠。她警告少年不要再出现于此处,如果稗田家因盗贼的频繁拜访而使名声玷污,她就会以死告慰七代先祖的在天之灵。所以少年才会暂别人里,暂别自己所爱的人,在一个隐蔽的山谷里住下。
一个月后莉格露带着村人前来追捕少年时,少年并没有逃跑,此时的他已经无法忍耐相思的痛苦,决定用生命换来与稗田大小姐的最后一次相见——他本可以用刀剑在人里杀出一条路,踏着所有人的鲜血将她带到远方,但脑中只余下山茶花香的少年从未这样想过,束手就擒的他被押回人里,一路上都沉浸在幻想中。
莉格露是从他的信件里了解到这些故事的,那时少年被关在稗田家仓库改造成的监狱里等待审判,于煎熬之中借笔墨消遣,写下了一堆无法寄出的信件。直到一天莉格露主动前往监狱,询问他有没有想交予朋友或是亲人的话语,少年抽出两张信纸,一张给阿弥,一张给莉格露,前者在匆匆一瞥后无奈地化为灰烬,后者则被翻来覆去地看到每一行字迹都被揉皱,让幡然醒悟的莉格露生起拯救二人的决心。几天之后英明正直的稗田大人下达了判决,将在人间之里执行阿弥诞生以来的第一场死刑,村落一时变得沸腾,因为少年为阿弥而死的故事不知何时传遍了人里,所有人都称赞稗田大人铁面无私,只有莉格露从那些窗纸上忧郁的剪影明白了她心里的所思所想。
那天晚上遮天蔽日的虫群席卷了人间之里,昆虫们的羽翅上铺洒着毒粉,让所有接触到它们的人陷入沉睡,待虫群飞过后整个天地间只留下两个清醒的人类。少年打破囚禁自己的木栏,飞奔到曾两次踏入的居室时踏翻了花篮,在彩色山茶花铺成的地毯上伸出手,一言不发地将所有丢失的东西紧紧握住。那时莉格露就站在人里的瞭望台上,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太阳落下的地方,那里拂风与夕辉把蜷蕨一样相互叠掩的云朵染上斑斓的色彩,那里伫立着一颗胡桃树长长的影子,乌鸦哀嚎着从天际掠过,一切因为遥远的距离在莉格露的眼中变得模糊不清。
莉格露在人里的风暴席卷而来之前便遣散了所有传信局里的员工,扬起鞘翅飞向旅途的下一站——那些醒来的人们发现稗田家主失踪后将一切都归咎到虫灾头上,抄起榔头铁钗把空旷的仓库砸得粉碎——人里也容不下她的存在了,驱使虫群耗费的精力与一系列的变故让她精疲力竭,差点没能挺过那个冬天。
莉格露的生活就是从这时起逐渐变得黯淡,身躯脆弱的她经不起任何一场战斗,无论何处的野妖精只要伸出尖牙利爪就能让她退缩。而那些同她一样的草根妖怪在稗田家主失踪后也被人类赶出了村落,更不愿接纳这位让她们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山谷里的银杏苗们在天狗的到来后被一阵风连根拔起,她们在上面建起一座避暑庄园,把守此处的白狼天狗要求所有想进入此境的妖怪天价的费用,让莉格露有关冬日的幻想都化为泡影。她又回到了初生时一无所有的生活,靠着树丛间的果实充饥,每晚盖着凋落的叶子入睡,一声夜雀的鸣叫便能把她从梦中惊醒。
中秋夜的晚上莉格露混迹在草根妖怪们新建的村落里,这里照常上演着每年一度的欢宴,她来到一处僻静角落的松柏丛后,西洋妖怪开的咖啡馆里聚集着所有此时无法理解月下狂欢氛围的存在。炉火边掩面而坐的店长因她的到来仰起头,认出了她是谁却还是为她送上一杯咖啡,她告诉莉格露店里很久以前就收到一封稗田大人寄给她的信件,却没有人知道收信人住在那里。莉格露裁开尘封许久的话语,喝着黄色灯影下的咖啡,了解到阿弥已同少年在一处桃花源住下,生活如同她们梦想一般的美好。随着信件还有一副水墨画,莉格露记下了画中所有树木的样子,记下了画中所有水花溅跃的样子,但没有记下画幅上对她发出的邀请。秋天来临的时候她站在山崖上送出一批又一批红色的蝴蝶,那天中午阿弥夫妇看见一大群枫叶般的蝴蝶从天而降,携带馥郁的气味几乎使她们醉迷,蝴蝶们在桃花树下产卵并死去,从此以后每年春天那里都会上演蛹蝶漫天的景象。
莉格露又同阿弥互通了两次信件,不过相诉的角色在此时发生了反转,从未认识过生活的阿弥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苹果的枝条能相互嫁接,梧桐的叶片凋落后会在枝上留下嫩芽,生火做饭时该注意那些细节······一切都被不加甄选地塞进信中。相比之下莉格露的文字里只显出无尽孤寂与黑暗——但直到忽然的一天后再未有飞虫将信送来,沉浸欢乐中的阿弥都没能察觉到这些东西。
莉格露的一人足迹逐渐向外行进,她时常回忆曾经,却愈发觉得在稗田家炉火旁安心睡去的时光是自己幼时不切实际的梦境。她在误闯河童的领地时被潜伏的守卫用高压水枪打断了一只触角,从此在走路时都会有意向右倾斜,以防备自己深感空虚的左半身再遭不测。她在雾湖旁造屋时被饿狼袭击,臂上留下的疤痕每次触碰都会作痛。当所有遇见她的妖怪都好奇她为什么不直接飞往幻想乡的边界时,莉格露只是笑笑说:“我不是在旅行,我是在记录。”
她在旅途中见到了那群会飞蜘蛛所说的所有景色,瀑布的确直入云霄,湖泊的确一望无际,但她孤零零地站在这些东西前面,发现它们的色彩比想象中要黯淡许多。莉格露的确在记录,当她花了二十年终于撞见一道无形的壁障时,她靠昆虫网络所写下的见闻已经比八代稗田在居室内日夜书写的史册还要丰富,内容涵盖各个妖怪的历史、现状与幻想乡的所有景色。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写下这样一堆东西,或许是为了使自己的旅途更有意义,或许是为了那位未曾再见一面的朋友。
莉格露未曾料想到那个立夏同阿弥的相离会成为永别,在那些没有信件和语言的日子里,莉格露靠着草丛里不尽的生命聆听阿弥的每一天,她守望着二人就像守望暗夜里的星辰。当阿弥病倒的消息传来后,她犹豫了一阵才决定出发,而正是这祈望好转消息传来的几天时间,让她在飞落桃花源时只发现一座空屋,让她流着泪水又飞往人里不远处的一处山丘,让她只能看见许久以前在稗田家中见过的景象,却见不到躺在白色山茶花瓣上已经死去的阿弥。一路平安的祝词响起,引魂灯在天空与河中漂流,原本夏盛冬灭的小虫为人世无常而郁结于衷。
阿弥在垂危之际恳求丈夫将自己运回百亩园,她明白名为稗田的灵魂在死后终会飘向那里。她不久前梦见过阎魔大人,阎魔宣告二十年的时光是对她最大的宽恕,而她每一日的自由都将由子嗣们的偿还。对一切无能为力的阿弥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写下一封遗书,恳请所有人的原谅,恳请所有人相互原谅。
终于有一天莉格露回到了人里,依照稗田遗嘱重新接纳了盗贼和草根的人们看着这位已被宽恕的犯人,以为萤火虫能再一次在街巷上飞舞。但莉格露只是来到稗田府上看了看尚在襁褓中的阿求,院里的一切景色都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安静,被打翻无数次的花瓶与花篮也终于被藏在碰不到的角落。莉格露把自己二十年的记录放在她又将终生蜷伏的案几上,便决定离去,昔日是少年的脸庞此时已显得沧桑与沉重,注视着怀里沉睡的阿求,悄声同莉格露告别。莉格露又回到曾经昆虫传信局的地方,坐在一堆腐烂的木头上吹着冷风,天色渐渐阴沉,似乎再过不久就会下雨,街上的行人们因此加快了脚步。蜷着身的莉格露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一直等到渐大的雨点落在身上才肯离开。
自阿弥去世后,莉格露发觉自己对许多东西投入的情感愈发浅薄,她曾为了几只迷路的独角仙奔波一整个下午,但而今的她再遇此景时只会默然而过。相较于人类她更多时候会同草根妖怪们结交,她们都是松柏树咖啡店里的常客,社交活动中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相邻的椅子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喝着咖啡。正因如此,莉格露同稗田阿求的故事相较于阿弥显得简短许多。或者说,莉格露虽然将阿求短暂的生命都记录在了纸卷上,但同她的相遇不过是漫粼长河上偶然溅出的几点琥珀般的水花。
莉格露第二次遇见稗田阿求是在也是在她五岁的时候,恍然的莉格露以为见到了阿弥的幽灵——从样貌到眼神,这山茶花般的小姑娘同母亲几乎没有区别。但莉格露还是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阿弥潭水般的眼神尚处夏日,而阿求的已步入寒冬。那时莉格露想在自己初生的池塘旁定居,听闻稗田家里还保留着阿弥昔日赠予自己的礼物时,决定把这些东西也一并搬入家中。拿着一堆回忆的她就这样同阿求擦肩而过。
莉格露第三次遇见稗田阿求是在她父亲去世的时候,父亲是为了保护阿求才被捉住的,他曾经的兄弟们不远千里来到稗田庄上,在火光下齐声宣读誓状,然后将这个叛徒一刀砍倒,顺带携走了稗田家的无数财宝。莉格露远远地在葬礼上望见阿求,身着黑衣的她平静地背诵着悼词,事后才知道那些是初代稗田写下的东西。阿求平静地看着棺材落入土中,当一切都结束后,黑伞与黑衣渐渐散去,稗田大小姐又平静地坐回案几旁,续写昨夜未完的史书。
莉格露第四次遇见稗田阿求是在一个秋天,那时无意间被拽进一场宴会的她在醉生梦死间吃下了一块人肉,她虽然从未品尝过这些东西,但咬下第一口时她便能感受到面临死亡的恐惧感从牙尖渗入——这是草根妖怪们从死刑场上偷来的尸体。莉格露的肚中像装着烧红的铁块,她没想到自己会在归家的路上遇见阿求,那晚稗田大小姐费尽无数心机才支开所有的仆人与访客,顺着一棵枣树偷偷爬出院墙,然后在漆黑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奔跑,让晚风在衣袖中呼呼作响。阿求竟然会问莉格露能否带着她旅行,去亲眼目睹她手记上的种种风情,莉格露躲着她的目光匆忙答应,并警告阿求不再要沿小路走进了妖怪的领地,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哇”的一声把五颜六色的东西都吐出来。一身轻松的她看见秋夜的月光蒙着雾气,一切都像是毛玻璃后的油画。
命运让稗田没能第二次得到自由,计划逃出的前夜劳累的阿求伏在案上睡着了,人们传说稗田睡觉时灵魂会潜入地府,同留驻于那里的前代们交谈,以此解释稗田沉睡难起的体质。阿求那时的确在同阿弥交谈自己所不了解的世界,因此并不知道偶然闯进的一只蝙蝠在屋内周转,撞倒了花篮,撞塌了卷堆,最终撞翻了油灯,一直到火焰蔓延到身上时才惊醒呼救,仆人们一边扑火一边将她抬走,脱下她带着火焰的衣服,阿求看见自己烧得溃烂的右腿红一块黑一块地狰狞着,溢出的焦糊味填满整个房屋,在脚步声呼救声燃烧声倒塌声中无奈地昏死过去。
从此莉格露再也未能遇见阿求,就如同前代一样,若市的庭院与稗田冰冷的态度让莉格露一次次打消了正面拜访的念头。莉格露又无意间陷入了几次宴会,无意间吃下几块人肉,渐渐忘不了那种恐惧的味道,周围都笑着说她终于有了点妖怪的样子,却不知道每次宴会过后莉格露都会躲在草丛后把那些污秽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她终于交到了几个朋友,她们虽然会帮莉格露对付前来骚的扰野妖怪,但也会在无聊的时日里欺负她。
她不知道阿求是怎么了解到人肉宴会的,或许是某只醉得不省人事的妖怪的胡话被人听见,也或许是在第四次相见时阿求一眼就看穿了她。在那个宴会最高潮的时刻,每个妖怪都端起酒杯高声言唱,没有谁会在意一只玉盏摔裂的声音,接到暗号的除妖师们却在那时纷纷现身,撒开漫天的罗网与除妖符,有十三只妖怪当场死去,其余不论受伤昏迷都被收缴了文书流放荒野,据说当晚被饿狼咬死的又有半数。
只有莉格露在村角新建的监狱里关了十天,仆吏就打开大门拿着棍棒将赶她出。她本以为人们会因此议论稗田阿求以私预公,却发现没有谁在意她这只小虫何去何从。那晚她心如死灰地归家前又经过了稗田家门,看见凌乱的车辙把泥泞溅满了草坪,她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询问两个在柳树旁下棋的老头,他们摇摇头说:
“稗田大小姐又换上厉害的病了,她们家从昨晚一直忙活到现在,把人里称得上名号的医生都给请来也没办法。”
“从院子里出来的人说大小姐一直在咳,白的红的绿的黄的一滩一滩地往外咳,到中午才消停······我看着稗田家换了三代人,每一代的命都是这么薄弱。”
阿求没有被病魔夺走性命,那天请入稗田家的三十三名医生中只有一名留了下来,以自己的生命坦言会把稗田阿求治好,并不是因为他真的了解疾病的始源与医治的方法,而是因为那天他来得太迟,以至在一片梧桐叶的荫廊里看见了稗田阿求沉睡的模样,林隙间的光芒洒在她紫色的发上,风吹过时枯黄的叶片飒飒而落,交辉出仿佛不是人间所有的景色。医生无法忍受看着她的逝去却毫无作为,决定为之付出一切自己所有的东西。仅仅两个月里他日夜不寐地开发出二十多种药方与疗法,每一项都会预先拿自己做实验。他发现稗田家有神明在护佑,因为每晚自己写下药方后翌日清晨便能在门前发现所需的一切,他曾目睹小虫们衔来这些东西的奇迹,这些更加坚定了他治好阿求的信心,在最拼命的时候甚至一周没有进餐,因为一包包实验用的药材就足以果腹。两个月后阿求的情况终于好转后,医生一头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睡了三天,仆人们在他脸上蒙了白色的麻布,以为他累死了。
莉格露在之后听闻有关稗田阿求与医生的恋情、婚姻以及生子的消息时,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悲哀的循环,曾以为自己脆弱而值得她人同情与帮助的她发现这世界上有太多太多比自己渺小、值得自己怜悯的生命,如今她终于明白稗田的内心了:情感就像是坛中的酒,将这一切都抛洒干净后,她成了和稗田一样几乎空荡荡的坛子。
“无常着周转的人世啊。”莉格露发出一声感叹。
稗田阿求在昨天去世了,如同前八代人那样走得安详。
颂声,魂灯,还有山茶花瓣都开始漂浮······
莉格露从此再未与人类有过任何交集,而今的她只专心于料理房屋边的池塘和专属于妖怪们的传信局,每年夏季塘边的腐草都会化为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的模样。她在这里开垦菜园,摆置蜂箱,也种下了一排排银杏树,不过它们的叶子只会在临近冬天时落下。
每天黄昏她都会站在不远的一处山崖上望着玫瑰色的晚霞逐渐变淡,远处近处的松柏树变成黑色的剪影,当世间的一切似乎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时才回到家里,摩挲着一件件闪着荧光的礼物,告诉那群孩子们一个又一个久远的故事,告诉那群孩子们这世界上存在着许多美丽而又易逝的东西,让人不禁用无数光阴承载触碰她们的痛苦。
又要开始下雨了,莉格露得赶紧收获蜂箱里的酿蜜,梳妆台上的存活都已经用完,她可不想散乱着触角与鞘翅在茅屋里躲雨,精致的小虫不论何时都要精致地活着。妖怪的寿命很长很长,七十年的光阴根本没有在她的样貌上留下痕迹,稍有疏忽就可能在今后的日子里落下不好的习惯。待雨停之后昆虫传信局就又能开张,只要她摇响银铃就会有人无数虫儿载回妖怪们的信件把仓库填满,可能还会有几封浅交友人的信为她而来,向她讲述冬季所见的种种景色。
未选择加分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