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文】《与其诅咒黑暗》——大卫·德拉克(上)
译者前言:本篇原名《Than Curse The Darkness》,收录于拉姆齐·坎贝尔编辑,阿卡姆之屋出版于1980年的《克苏鲁神话的新故事》(New Tales of the Cthulhu Mythos),是奈亚拉托提普化身阿图(Ahtu)的出处,本书同时收录了跑团六版怪物之锤中另两奈亚化身漂浮恐怖(Floating Horror)和宿主(HOST)的出处(七版中这两个化身被删去)作《星池》(The Star Pools)。



本篇的背景设定在殖民君主利奥波德二世拖欠比利时government一笔贷款后,比利时government接管了非洲刚果殖民地的时间段,如果有所了解可能对本篇中某些内容理解的更透彻。

译者:南·政
——2022.4.16
未经译者允许,禁止无端转载

前言(By.大卫·德拉克):
我是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的一个粉丝,我的职业生涯始于为阿卡姆之屋写作,这家出版社成立的目的是将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以书册的形式保存下来,但《与其诅咒黑暗》是我唯一的克苏鲁神话故事。拉姆齐·坎贝尔无意中发现了我撰写的第一篇要出版的小说,他委托我把这篇小说编撰成一本选集,当时他正在为阿卡姆之屋编辑《克苏鲁神话的新故事》(New Tales of the Cthulhu Mythos)。
神话中一直让我困惑的是为什么旧日支配者们会有人类的奴仆,因为传说中明确说过,如果旧日支配者们回到地球,祂们会把现在所有的生命都炸飞。为什么人类要为在人类看来绝对邪恶的东西服务呢?
写一篇故事是合乎逻辑地解决一个问题的好办法。我在人类历史上找到了一个令我满意的答案。我把我的故事设定在刚果自由州,当时它还是利奥波德二世的私人领地,但我可以选择任何时间或地点。(历史知识并不是一项令人愉快的成就。)在利奥波德拖欠了一笔贷款,比利时政府接管了这块殖民地之后,刚果的情况略有好转,但也只是稍微好了一点。
就在这个故事设定的时间,我的朋友曼利·韦德·韦尔曼(Manly Wade Wellman)出生在刚果以南的葡属西非(现安哥拉)。(他的父母是医学传教士。)曼利一生都对非洲保持着浓厚的兴趣,他的图书馆里有许多关于非洲大陆的书籍。
回顾一个时期的历史可以解释在一段时间和地点发生了什么,但是当代作品做了更有价值的事情(至少对一个小说作家来说):它们解释了当时人们认为正在发生的事情。作为故事的背景,我使用了曼利图书室的书籍,如《真实的非洲-即将到来的大陆》(Actual Africa—The Coming Continent),以及传教士抗议比利时暴行的作品,还有对刚果盆地“发展”的现代概述。
对于一个奇幻故事来说,这听上去是不是需要大量的研究?或许吧,但这是我职业生涯中一直保持的习惯,我觉得这对我有好处。
我在写这个故事时遇到的一个困难是决定视角角色。我文章写了大半,然后又停了下来,把一切全都抛掉,重新开始,让一个女学者而不是一个男性冒险家作为我的主角,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顺带一提,这本书的标题出自宗教团体“克里斯托弗会”(The Christophers)的格言:“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燃起蜡烛。”
注:克里斯托弗会由詹姆斯·凯勒神父于1945年创建,通过广播节目(1945年起)及ABC电视台“你能改变世界”节目(1952年起)进行思想宣传,凯勒神父不仅试图接纳那些信奉犹太教和基督教的人,而且尤其要接纳那些他称之为“亿”(hundred million)的人;那些与任何有组织的信仰没有任何联系或个人信念因痛苦的经历而变质的人。而“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燃起蜡烛。”这句名言出自美国进步女作家与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1885-1970)。
研究、重写,再加上当时我干着教堂山镇助理检察官的全职工作,《与其诅咒黑暗》花了我五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有一个意想不到但非常有益的附带作用。
一天晚上,就在我把这篇故事寄给拉姆齐后不久,电话响了。我说的“晚上”是指我和我妻子都睡着了。打电话的人介绍自己是罗杰·埃尔伍德(Roger Elwood)(据我所知,他是一位不知疲倦的科幻/奇幻/恐怖作家,但从未见过或接触过他)。他告诉我,他现在正在编辑一系列小说,而且准备添上我的名字。我想写小说吗?
我完全惊呆了。当时,我只卖出了十篇左右的小说,而且并非所有的小说都出版了。我脱口而出,感谢他的来电,但我不可能写小说:我刚刚花了五个月的时间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埃尔伍德说,他对此感到遗憾,因为他已经准备好在电话上给我提供两本书的合同了,前提是我能在六个月内完成第一本。我再次拒绝,他就去另寻别处了。
这就是我如何避免“激光图书”(Laser Books)风波的原因。许多接受类似工作机会的人的职业生涯都因此受到了打击(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被毁了)。
我想不论如何我都会拒绝这份工作,但我最近在《与其诅咒黑暗》中努力想要做好,这让我对“轻松赚钱”的想法产生了恐惧。如果你在乎结果,写作并不容易。激光书教会了很多人不要在乎他们的工作,如果在你职业生涯的早期还有什么更糟糕的教训,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不得不再等几年才能卖出一本小说,但我从不后悔耽搁了那次。

“未知的非洲如何?”——H.P.洛夫克拉夫特
巨大的黑色雨林木低垂在村庄上方,使村庄和村庄中心的人群都相形见绌。那个被绑在鞭刑犯人柱上的人,皮肤灰白,饥肠辘辘,挣扎着喘着粗气,但比不上那对押着他的魁梧森林卫士。另有10名守卫,来自遥远西部靠近刚果河口的班加食人族,手持长矛或阿尔比尼步枪站在一旁。他们开玩笑、闲聊,看着棚屋,希望村民们能冲出来解救他们的同伴。那么就可以开始屠杀了……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能够工作的健康者都在森林里,寻找更多树木来砍伐,学着收集橡胶。法律规定,每名成年男子每周要带四公斤乳胶给利奥波德国王的代理人;法律并没有规定代理人要教当地人如何在不杀死树木的情况下汲取树汁。当树木枯死时,村民们就会失去他们的配额,自己也会因此而死,因为这也是法律——尽管这是一个不成文的法律。
河的上游还有许多未被影响到的村庄。
“如果你不能学会在森林里工作,”一名班加人说,“我们可以让你学会几个星期都不要躺下。”班加人用力把受害者绑在柱子上,结果不小心割到了自己的肉。
森林卫士们不穿制服,但在刚果盆地,他们的健康和傲气比衣服更能体现他们的特点。绑住受害者的那两个人向后退了几步,向他们的同伴点头示意。那个人咧嘴一笑,扭动着木柄,扯开了十英尺长的方切河马皮鞭子。他已经量过了距离。
一个光着身子的七岁小孩从最近的小屋溜了出来。土著兵们转过身去捕捉受难者第一次被奇库塔啃噬时脸上的表情,所以他们没有看到男孩。他的父亲在鞭刑柱前猛地站了起来,尖叫道:“桑巴!”鞭子在他肩胛骨下开了一个八英寸长的口子。
桑巴也尖叫起来。就算是在森林里长大的孩子,他也很矮小,细长的身子,长着一张猴脸。他也像猴子一样快,在卫兵们转身的时候飞快地窜过。没等别人抓住他,他已经把那个拿鞭子的人的腰缠住了。
注:Chicotte,殖民者用太阳下晾干的生河马皮裁剪出的边缘锋利的硬皮,做成的形状如螺旋拔塞器的鞭子。Chicotte一般用来抽打“犯人”裸露的臀部。这种鞭子抽下去,会留下永久性伤疤。抽25下就会让人失去知觉,100下或100下以上——这种惩罚并不罕见——往往会置人于死地。
“哇呜!”卫兵惊叫一声,随即用柚木鞭子柄劈砍着,这个角度很尴尬。他的一个同伴帮他用阿尔比尼步枪开了一枪。只听钢制子弹砰的一声,就像钉在帐篷桩子上的木槌,把男孩的左耳扯了下来,整个头骨都变形了。但它并没有把他从他抓着的人手里拽下来。两名森林卫士侧身靠近,把长矛高举到脑袋边,以免刺的时候伤到对方。
那个被鞭打的人哼了一声。一个吃吃笑着的步枪手及时转过身来,看见他从柱子上跑开了。粗绳在断裂前割破了他的手腕。他走了两步,鲜血四溅,双手猛击着挥鞭子者的脖子。
步枪手朝他的身体开了一枪。
阿尔比尼步枪的子弹很大,速度很慢,有一颗实心球的穿透力。父亲向后一转,把一个班加人也带倒在地。尽管受了伤,他还是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桑巴走去。一圈粉红色的肠子在他身后的弹孔里摇摆。剩下的两支步枪都开火了。这一次,当枪声结束时,五个长矛兵跑到尸体前,开始刺他。
拿着鞭子的班加人站了起来,桑巴倒在了地上。男孩的眼睛圆睁着,却空洞无神。特卢维尔中尉跨过他,冲着怒吼的一群长矛兵喊道:“住手,你们这些白痴!”他们马上分开。特卢维尔留着上过蜡的小胡子,穿着一件白色的亚麻布西装,除了腋下的汗渍外,看上去很清爽,但他腰带上的左轮手枪不是用来炫耀的。有一次,他开枪打死了一名卫兵,这名卫兵因傲慢和棕榈酒而喝醉,开始焚烧一个仍在生产橡胶的村庄。
现在这个苗条的比利时人盯着尸体,做了个鬼脸。“白痴,”他对羞愧的班加人重复道。“根本不需要开枪,却浪费了三颗子弹。难道军需官不仅要我们用子弹,还要我们用矛刺吗?”
土著兵们盯地面,假装只关心安静的小屋或抓挠叮咬他们的小昆虫。拿着奇库塔鞭的人把鞭子盘起来,跪在地上,用匕首割下死者的右耳。他脖子上的一条细绳上已经挂着十几只棕色褶皱的耳朵了。它们将被交给博马,以证明弹药的消耗是合理的。
“把孩子的也拿走。”特卢维尔厉声说。“毕竟是他先开始的,我们还差一个。”
巡逻队在中尉的愤怒面前屈服了,继续前进。特卢维尔喃喃自语道:“像孩子一样,完全没有意义。他们走后,一个女人偷偷地从最近的棚屋里出来,抱着她的儿子,轻轻地呻吟着。”
时间流逝。森林里响起了鼓声。
在伦敦,爱丽丝·克里亚爵士(Dame Alice Kilrea)伏在图书馆的书桌上,打开了一位信使刚从维也纳给她带来的书。她的头发盘成一个灰褐色的髻,人至中年的她头发只剩下一点红褐色。她心不在焉地拽着一绺漏出来的书,一边翻着书,一边眯着眼睛往下看她那突出的鼻子。
这本书读到一半,她停了下来。德语的标题给出了指示,说所给的公式是一种将死亡与生命的假象分开的方法。这一页的其余部分和其后的三页是用一种很少有学者认识的语言音译而成的。爱丽丝夫人没有说这些话。当她默不作声地读着这一页的时候,一种对巨树(great trees)和比树更大的事物阴影的不详预感笼罩着她的意识。
过了十八年,她才大声说出这公式的任何一部分。
奥斯特曼中士像往常一样在猴面包树的树荫下喝着棕榈酒,而巴罗科则负责给村里的橡胶称重。这一次,班加人命令酋长穆'菲尼(M'fini),等待所有其他的雄性先被抓走。当这个瘦削的老人走向巴洛科坐的桌子时,村民中出现了一种不祥的沉默。巴洛科的两侧是他的森林守卫同伴。
“喂,我的菲尼,”巴洛科愉快地说,“你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酋长一句话也没说,把他灰白色的乳胶递给了他。它们被铺上芭蕉叶。巴洛科把橡胶放在秤上的一个平底锅上,看着它轻松地在另一个平底锅里超过4公斤的重量。巴洛科没有把橡胶放在其他村民收集的橡胶堆上,用铜丝付给穆'菲尼钱,而是笑了。“你还记得吗,穆'菲尼,”班加人问,“上周你说你的第三任妻子提'斯妮(T'sini)在你活着的时候不会和别的男人上床时,我告诉过你什么?”
酋长在发抖。巴洛科站了起来,用食指把穆'菲尼的乳胶从称量盘里弹到地上。“坏橡胶,”他说,咧嘴一笑。“里面藏了石头和垃圾,给它带来了重量。像你这样的老人,穆'菲尼,你应该为国王寻找橡胶,而不是花太多时间去满足你的妻子们。”
“我发誓,我以死神伊娃之名发誓,”穆'菲尼跪在地上,抓着那一大块橡胶,就像抓着自己的长子一样,“这是很好的橡胶,光滑干净得像牛奶!”
两个土著兵抓住穆'菲尼的胳膊肘,把他拉了起来。巴洛科绕着称重台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抽出铁刀。“我会帮助你的,穆'菲尼,这样你就有更多的时间为利奥波德国王找到好的橡胶。”
奥斯特曼中士没有理会最初的一声尖叫,但当他们继续往前走的时候,他把最后一口酒喝了下去,然后慢悠悠地走到那群围着天平的人身边。
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额头上有在阿尔及利亚跟随法国军队服役时图阿雷格人的长矛留下的疤痕。
巴洛科笑着指着穆'菲尼,提前回答了这个问题。酋长在地上扭来扭去,双眼紧闭,双手捂着自己的腹部。血从他的手指间涌出,在翻腾的尘土上留下了黑色的痕迹。“他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带不了什么好橡胶,”巴洛科说。奥斯特曼对班图语知之甚少,所以他和守卫之间的交流一般都是用洋泾浜语。“我让他带来了大量橡胶,把他变成了废人。”
这个魁梧的弗兰芒人笑了。巴洛科靠近他,用肘捅了捅他的肋骨。“他的妻子提'斯妮,他不再需要了,”班加人说。“你,我,所有的卫兵——我们会让提'斯妮成为一个幸福的妻子,不是吗?”
奥斯特曼扫视着周围的村民,他们因为好奇而不得不看着,现在又害怕得不敢散去。在队伍中,一个女孩摇摇晃晃地走着,她的邻居们迅速地向后退,好像她的触碰可能会致命似的。她的头发用铜丝高高地盘绕着,活像个贵妇人,身体像柳芽一样苗条。即使在炎热的赤道,12岁的孩子看起来也像女孩而不是女人。
奥斯特曼仍然吃吃地笑着,向提'斯妮走去,巴罗科在他身边。
时间流逝。森林深处传来既非人类也非地球生命的隆隆声。
在伦敦的一间书房里,凸窗的窗帘被拉上,以抵御霜冻和街道上飘动的灰色泥浆。煤火发出嘶嘶声,爱丽丝·克里亚女爵士伸出手指,向她的男抄写员口述着。她的衣服是用上等的亚麻布做的,但口袋上的两个钮扣不见了,也没人注意到,而且花边的前襟上沾染了在图书室用午餐的痕迹。“而且,多亏了你的干预,特别阅览室的馆长允许我亲自处理阿尔哈兹莱德的事,而不是按我的要求让一个管理员翻阅。我随意翻了这本书几次,读着食指落在上面的那一段。
‘从前,我很担忧;而现在,我确信无疑而恐惧着。所有的命运都是一致的,就信使的面貌们而言。’ ”她低头看了看她的抄写员说:“约翰,‘信使’要大写。”他点了点头。
“你的支持帮了大忙;现在我更迫切需要它了。在那片黑暗大陆的丛林中,匍匐的混沌正在壮大。我用斯皮德尔死前在克洛斯特-纽堡图书馆发现的公式来对抗它;但这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除非它们能及时发挥效用。你我都知道,只有地位最尊贵者才会在关键时刻让我进入这混乱区域。这一时刻可能还需要几年的时间,但这些时间对人类极为重要。因此,我请求你的慷慨支持,不是以我的名义,也不是以我们亲属的名义,而是以生命本身的名义。”
“分段,约翰。至于其他,我准备像其他人过去所做的那样。私人冒险曾是换取真理知识的货币。”
抄写员笔触飞快。他既生自己的气,也生爱丽丝爵士的气。她的信已经把他对那天晚上在凯特纳斯他打算勾引的那个男孩的思念驱除了。他早就知道他得另找工作了。问题不在于爱丽丝爵士疯了。毕竟,所有的女人都疯了。但她的疯狂有那么一丝阴暗而似是而非的可能性,他自己也开始相信了。
想必她现在的写信人就是这么做的。而给他的信将会是写给“他的殿下……”
在大多数地方,树木在水边生长,因为能够从侧面和上方吸收阳光,所以更加茂密。每一场雨后,湖的浅水区边缘就会扩展开来,形成厚厚的一层植被,就像周围居民的皮肤一样黑。在干旱的时候,这里有绿洲和便于与林中住民进行贸易的广阔地带。
戈麦斯的独木舟已经陷进了泥沼里,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条笔直的沟,中间是一些模糊的光脚印。几十个当地人仍聚集在卡明斯基相似的手工艺品周围,抚摸着他那一块块图案鲜艳的布,或者和他的桨手聊天。然后汽船绕过树木繁茂的海岬出现了。
树木就像发动机的完美消声器。林中住民们慌慌张张地躲了起来。黝黑的葡萄牙人下了一个愤怒的命令,他的船员们就把船桨搬上了船。货物被清空后,独木舟只汲了几英寸的水,如果得到充分警告,它就会滑到树根中间去,那是两层甲板的汽船不可能跟着的地方。
当它的速度降低到一定程度时,只有尾部偶尔发出“啪啪”声,政府船只(government craft)慢慢地向戈麦斯靠近。在开赛河上游,它是一艘战舰,尽管它那24米宽的船身在世界上任何一个文明之地都不会引起太大注意。遮阳篷庇护着几百名压在栏杆上的土著兵。上尉是欧洲人,一头金发,长相温和,身穿比利时军装。唯一看得见的另一个白人是船头安装了旋转装置的霍奇基斯机关枪后的士兵。
“也许是戈麦斯先生和卡明斯基先生吧?”当汽船在离独木舟十几码远的地方转向时,军官喊道。他微笑着,把体重通过指尖压在右舷的桥栏杆上。
“你知道我们是谁,德·弗里尼(de Vriny)——去你的。”戈麦斯回击道。“我们有我们的交易专利,我们会将该给的那部分付给你们的国际兴业银行(Societe Cosmpolite)。现在离我们远点!”
“付你们的那部分,是的,”德·弗里尼咕噜着说。“金粉和金块。你们从哪儿弄到这些金子的,我的好杂种朋友们?”
“卡洛斯,没事的,”卡明斯基站在他搁浅的独木舟上喊道。“不要生气——这位先生是在履行他保护贸易的职责,仅此而已。”在他在美国西南部学会戴的墨西哥宽边帽下,汗水从卡明斯基身上滚落。他知道他朋友的暴脾气,也知道那个刺激他们的金发男人的名声。不是现在!别在一旦成功就能让他们步入世界上任何一个上层社会的成功边缘!
“贸易?”戈麦斯大喊大叫。“他们对贸易了解多少?”他向德·弗里尼挥挥拳头,紧张地摇晃着独木舟,十几年前与他结婚的胖乎乎的安哥拉女人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腿上,让他平静下来。“你用步枪顶着一个穷黑人的头,你在巴黎卖一先令四便士的橡胶,只付给他一个半便士。贸易?如果部落不相信我们,不给他们带来的尘土一个公平的价格,森林里就不会有金子出来了!”
“好吧,我们得好好研究一下。”比利时人笑着说。“你看,你的交易专利发错了——好像是给一个叫戈麦兹(Gomez)的人发的,他把自己的名字拼成了‘z’——我接到命令,要护送你们俩回博马,直到事情解决。”
戈麦斯的宽脸涨成了橘红色。他一下就蔫儿了,就像烈日下的雪人。“他们难道能因为自己的职员犯了一个拼写错误就取消我们的专利吗?”他抱怨道,但他的话与其说是一个真正的问题,不如说是厌倦的顿呼。
比利时人还是接了话茬。“你不这样认为吗?难道你不知道刚果这个自由国度的法官是谁任命的吗?我向你保证,不是犹太人,也不是黑鬼婆娘葡萄牙人。”
戈麦斯很可能正用他那下垂的身躯抵着坐板,不过他确实有可能伸手去拿横躺在他面前的那只毛瑟枪。这大概就是班加人在他开第一枪并将戈麦斯炸入水中时的想法。
每一个森林守卫都拿着来福枪,发出刺耳的齐射声,把独木舟变成了一堆在装饰性喷泉上起舞的木片。木头、水和血喷涌而上。
“天哪,你们这些蠢货!”德·弗里尼叫道。然后,“好吧,把其余的人也干掉!”
卡明斯基尖叫着,试图跟着他的桨手跑向林线,但他是个肥胖的男人,他的靴子扎进了柔软的沙地,没到脚踝。当地人也没有机会。霍奇基斯机关枪突突射击,当枪手试射射程时就击倒了两个人。接着,机枪向其他奔跑的人扫射,弹射出的空弹壳发出嘶嘶声。卡明斯基半转过身来,他面前的那个黑人向前一扑,口鼻涌血。正是被眼前的死亡所吸引,这才让这位商人躲过了这一厄运:子弹原本会从他的前额射出,但却击穿了他的两根上颌骨。卡明斯基的眼睛瞪到最大,就像盛在美食家银勺里的牡蛎一样。他面部朝下哐地倒下,使身下的沙子四溅。
射击停止了。戈麦斯破烂不堪的独木舟翻倒下沉,漂过船首。“给我把他们的行李捞起来。”德·弗里尼命令道。“即使你不得不整天潜水寻找它们。岸上的背包也是如此——然后烧掉独木舟。”
“那尸体呢,主人?”他的班加首领问。
“呸,”比利时人啐了一口。“上帝把鳄鱼放到河里是做什么的?”
他们没有取走卡明斯基的耳朵,因为它是白色的,这会引起议论。即使是在博马也一样。
时间流逝。在森林深处,地面像被步枪子弹击中的葡萄柚一样向上凸起。一个比树干还粗的东西上涌,扑向附近的一个人,把这个人抛到四分之一英里外的树冠上,无法分辨他的性别和种族。这时地面塌陷了,但有些地方的表面还在冒泡,仿佛是由加热了的焦油构成的。
在五千英里之外,爱丽丝·克里亚爵士拟定了她的遗嘱,轻快地走出了她的律师的办公室,命令她的司机开往北德意志-劳埃德码头。她带着一个手提箱上了马车,里面装着一本古书和一束金箔丝带饰蜡封文件——那些装饰品和下面的皇室签名。她对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美国佣人,这是她一个星期前刚雇来的,当时她关闭了伦敦的宅邸,遣散了剩下的人。佣人斯派洛是个机敏的人,皮肤晒得黝黑,眼神像在过热模子里铸的铅一样冰冷。他很少说话,只是不时地环顾四周。他的手指扭来扭去,仿佛有了单独的生命。
槌子和斧子在森林中劈开木材的节奏有时会融合在一起。然后,“砰——砰——砰”的声音就会像一头野兽从黑暗中逼近。会抛荡在周边,让军官们暂停脚步。班加人们听到这个笑话会咯咯地笑,然后让砰砰声慢慢消失。渐渐地,它又出现在每一群林中住民身上,最后再次重复它的高潮。
“就像孩子一样。”特卢维尔上校对爱丽丝爵士说。工程师和两名中士还在‘阿基杜彻斯·斯蒂芬妮号’(Archiduchesse Stephanie)上,和其他白人一起吃饭。肤色并不是衡量阶级的唯一标准,即使在刚果盆地也是如此。“他们会一边砍伐一边喝他们的马拉富(malafou),那是一种糟糕的东西,把它叫做棕榈酒是对‘酒’这个词的侮辱。——他们会一直干到天亮。过一段时间你就会习惯的。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因为船上只装够一天用的燃料。虽然他们每晚都能找到并砍下足够的干柴,当一个人与他们的原生‘头脑’打交道时……”
德·弗里尼和奥斯特曼也跟着他们的上校嘲笑他们。爱丽丝爵士勉强露出一个心不在焉的微笑。白天,她从赤柱潭(Stanley Pool)逆流而上,凝视着她即将加入战斗的地形:茂密的森林,这里曾是水道边缘的狭长地带,但后来变成了一片广阔的、几乎无法望透的广阔森林。树木爬到水边,像蘑菇一样长过河岸。爱丽丝爵士可以想象,如果这条河比刚果河现在的宽度还小,那么它的支流就会在上面汇合,形成黑色的条纹。
现在入夜了,黑暗完全笼罩了河的下游。这使她心寒。赤道上的日落并非一层越发变厚的薄纱,而是一把将两个半球隔开的刀刃。这边是死亡,无论是班加土著兵的笑声,还是在特卢维尔的营火旁喝着葡萄牙葡萄酒,都不能改变这一点。
德·弗里尼上尉大口地喝了一口,眼睛盯着周围的人。他是一个中等偏圆身材的人,活像一头熊,表面上的温柔掩盖了他内心的残酷。在他对面,史派罗正抽着卷烟,把他的脸映成了橘红色。上尉笑了笑,只是因为他的那位小姐,那个疯狂的女爵士的要求,斯派洛才和军官们坐在一起。他穿着一件廉价的蓝棉布衬衫,袖口紧扣,背带吊着牛仔裤。他的身材矮小,胸部狭窄,即使没有腰带和挂在腰带上的一对巨大的双动左轮手枪,也会显得很傻。
相比之下,爱丽丝爵士手无寸铁。她像男人一样穿裤子,她的裤腿塞在低跟靴子里。德·弗里尼望着她,把他那嘲弄的微笑装成一副友好而感兴趣的表情,说道:“爱丽丝爵士,我很惊讶,一个出身名门,而且我相信,像你这样清雅柔弱的女士,居然愿意陪着一支远征队去面对世界上最恶毒的低劣人种。”
爱丽丝爵士抬起她那微微隆起的鼻尖,说道:“这不是想要什么,上尉。”她略带厌恶地望着德·弗里尼。“我猜你是不会自愿来的——除非你因为没有更好的消遣而想开枪射杀黑人们。一个人做不愉快的事是因为必须要有人这么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
“上尉的意思是,”特卢维尔插了一句,“这片丛林中没有固定的战线。一个长矛兵可能会从下棵树的树旁走出,轻轻一刺,就终结了你们的全部计划——虽然我们确信它们一定是从哪学来的。”
“没错,”爱丽丝爵士表示同意,“所以我把斯派洛带到这儿来了——”她向她的仆人点点头,“而不是碰运气。”
大家的头又转向那个小美国人。
尽管德·弗里尼之前关于斯派洛的谈话都是用英语进行的,但他用法语说:“我希望他永远不要落水。他带的那堆钢铁玩意儿,会让他沉到海底二十米深的淤泥里,谁也不会知道他已经死了。”
比利时人又笑了。以一种单调而低沉的声音。斯派洛说:“上尉,我很想看看你那把漂亮的手枪。”
德·弗里尼眨了眨眼睛,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偶然的,还是这个美国人已经明白了他被当成笑柄的那个笑话。比利时人不慌不忙地打开他的漆皮手枪皮套,把勃朗宁手枪递给了他。它精致而修长,蓝色的漆面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光泽,就像湿漉漉的海豹皮。
斯派洛旋转了一下武器,对它的外部进行了简短的检查。他用拇指拨弄着枪柄的插销,把弹夹取了出来,将它举起,让光线照在小空弹盒的顶端。
“那么,你对自动手枪很熟悉?”特卢维尔问,他因这个美国人对一种在他的祖国大陆上少见武器的快速理解感到有些惊讶。
“不,”斯派洛说,把弹夹滑回原位。他的手指像钢琴家弹奏琴键一样灵动。“不过,这是一把枪。我一般都能搞清楚枪是怎么用的。”
“你也该买一把这样的。”德·弗里尼微笑着从斯派洛手中接过武器。“你会发现它携带起来要比你的那些舒服得多。”
“拿一把这样的玩具?”枪手问道。他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惊愕。“不是我说,上尉。当我对一个人开枪时,我只会希望他死。如果我想做好我的工作的话,我想要一把枪,而这把.45手枪就够了,每次我用,嗯,的时候。”斯派洛第一次笑了。德·弗里尼觉得自己试图重新装上勃朗宁手枪的手变得慌乱起来。突然,他明白了为什么土著兵们对斯派洛敬而远之。
爱丽丝爵士咳嗽了一声。声音震碎了一直覆在人们身上的森冷感。斯派洛未挪动一步又融于背景,变回了那个肩膀狭窄,手枪对他的体格来说太重的无关紧要的人。
“告诉我关于叛乱你知道些什么。”这个爱尔兰女人用悦耳迷人的声音平静地问。她的容貌让人觉得宛若在耳边窃嘶。火堆那边传来了奥斯特曼的鼾声,他确实具有中尉的礼节,但在其他方面称不上是个军官。他对当地人自己的马拉福酒视而不见。第三个酒葫芦从他麻木的手指上滑了下来,只在地上洒了一点污渍,这个蓄胡的弗兰芒人懒洋洋地靠在他的野营椅上。
特卢维尔和德·弗里尼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耸了耸肩说:“当地人的叛乱有什么好知道的呢?每隔一段时间,他们就会向我们的汽船开枪,也许会砍倒一两个来收橡胶和象牙的特许经营者,然后我们就会接到报告。”上校用手势环抱着看不见的阿基杜彻斯·斯蒂芬妮号和它身边的十二艘班加独木舟。“我们包围村子,射杀我们抓到的黑鬼,烧掉棚屋。终结了叛乱。”
“那他们的神呢?”爱丽丝爵士穷追不舍,像一只长脖子的潜水鸟一样上下摆动着她的头。
上尉笑了。德·弗里尼拍了拍他的枪套,说:“在马兰加租地(Maranga Concession),我们就是神。”
他们又笑了起来,爱丽丝爵士打了个寒颤。奥斯特曼哼了一声醒了过来,用制服的蓝袖子使劲擤着鼻子。“丛林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神,是的,”弗兰芒人喃喃地说。
其他人都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一只诵出莎士比亚作品的青蛙。“你怎么知道?”德·弗里尼恼怒地问。“你知道的班图语只有‘酒’和‘女人’。”
“我可以跟巴洛科说话,不是吗?”中尉反驳道,他的声音虽然含混不清,但还是觉得受到了冒犯。“他很好,我们打交道很久,很久了。比那些我能叫出来的白人混蛋还好。”
爱丽丝爵士身体前倾,眼睛里燃起了火光。“给我讲讲所谓的新神。”她要求道。“告诉我它的名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