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片夜空 第三十八章 我的宝藏
刹那间,大脑如同遭遇龙卷风的荒野,变得一片空白。我看见步晓敬对着身旁的墙壁一通猛捶,口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叫喊。他的每一拳都像是击中了我的心脏,逼着我接受真相。江枫擒住他的手腕,咬着牙说:
“时间,已经到了。”
“星盈姐打算怎么做?”步晓敬一边挣扎一边抽噎,“她能拯救小肖吗?”
“伪面者说,引发爆炸的物质已经扩散到了小肖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星盈姐做了必须做的事。只能由她来完成的事。”
我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冲去。江枫的话意味着什么,我心中已有了模糊的答案,可我仍未停止希冀——留在小肖身边的可是世上最神奇的魔术师和最聪慧的智囊,她们的办法一定比我多得多!
最终,奇迹没有发生。我见到的小肖,正静静睡在徐星盈怀中,做着永远不会再醒来的梦。他还在这里,可他的躯壳已与他失去的那条腿无异。超越自然法则的力量消除了与“炸弹”相关的一切成分,但这也让他变得不再是他。魔术师掌控的是“物体”,不是生命。
肖笑,假如可以,我多么希望能见到你开怀大笑的模样。
“他们回来了。”泣不成声的徐冬漪扯了扯姐姐的衣角。
“我知道。你来抱这孩子,我来开车。我们去安理局。”徐星盈颤巍巍地走向驾驶座、打开车门,在触碰到方向盘的那一刻,再次失声痛哭起来,“不,我没法开车……我没有力气……”
每个人的眼中都噙满了泪水,没有人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这时电话响了。
“我来接吧。”我主动拿起了手机。因为我离它最近,而且我是第一个把眼泪逼退的人。
“哟,拨通了。”又是那个冷得刺骨的声音,“看来你们已经解决掉第二枚炸弹了。”
“十恶不赦的魔鬼!”我扯着嗓子吼道,“你不怕下地狱吗?”
“假如真存在地狱这东西,我早就已经在第十八层预订好位置了。”对方嗤笑道,“听这嗓音,你是身材最矮小的那个男孩?”
“就是我,那又如何?”
“那正好。知道吗?在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中,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光是想象着你那稚嫩的脸蛋在面对死亡时的惊恐模样,就能让我感到乐不可支。”
“即将死亡的人是你,今天必定要和你做出了断!”
“多么叫人艳羡的少年热血!可惜,你会比我先去地狱。”他停顿了下来,故作姿态地对着电话连吹三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因为,第三枚炸弹,就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最后一枚炸弹就是你!进门那时,你的肩膀不是被我拍了拍吗?再过一个小时,你将以与肖笑小朋友一样的方式结束生命!”
我扔下手机,头也不回地朝停车场外飞奔。想以这种方式击垮我们?门都没有!还有一个小时,我会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迎接那一刻的到来,绝不会让徐星盈再次承受抉择的重量,绝不会让我的朋友们遭到波及。况且,一个小时有那么久,说不定我还有时间揪出躲在某处的伪面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跟他同归于尽!
我竭尽全力奔跑,很快,连身后众人的呼喊声也不再能传入耳朵。对不起,我最好的伙伴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你们去完成,你们不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也想停下来说一声再见,可假如再与你们相视,我的意志大概会立刻土崩瓦解。
外面下着雨。我避开人群的方向,钻进没有道路的树林。水幕般的雨滴模糊了视线,令我跌倒在泥泞当中。我想要擦一擦眼睛,可手掌上面净是污泥与血水的黑红色混合物。此时我才发现,原来这一路上我一直在哭,我的嘴里早已满是眼泪的味道。
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结局?
我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任滂沱大雨敲打脸上的每一寸肌肤。不久,我失去了意识。
睁开眼睛时,我正身处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身下的这张床,室内便再无他物。我发现自己光着上半身,下半身则还穿着那条泥渍斑斑的长裤。天旋地转的晕眩阻止了我起身的尝试,窗外自是一片昏沉。于是我只好摊开双臂,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大概明白了。这里是黄泉路上供人——不,供鬼魂歇脚的客栈。人本应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但为了遮羞,下身的装束还被允许暂时保留。这样看来,阴间也有它人性化的一面。
我就这样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直到有人推开了房门。看清来者的瞬间,我顿时如同弹簧般蹦了起来:
“步晓敬?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是我把你……”
“我连累了你……”我双手捂着额头,万念俱灰,“是我害得你也被炸死,落得这般悲惨的田地……”
“程!子!康!”他丢下手中的东西,掰开我的手腕,“清醒一点!你还活得好好的!”
他的话令我僵在了原地。欣喜并未占据我的头脑。
“但如果我再不抓紧,十分钟以后你就会变成冤魂了。”说着,他按住我的肩膀,“好了,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只管放轻松。”
“放轻松?你觉得有可能吗?”我大叫着甩开他的手,“明明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你应当抓紧的是逃命才对!难不成要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
“你不会死,至少今天不会。这里是安理局的一处安全屋,我会在这里把你体内所谓的‘炸弹’尽数拆除。”
“拆除?就算把我大卸八块,时间到了也一样会爆炸!”
“子康,我需要你冷静下来,认真听我说。”步晓敬转身关上门,清了清嗓子,“我有方法能够救你,并且我有把握能够实现。”
“你要……怎么做?”此时我才发现,双腿已疲软得难以支撑自己继续站立。
“且容我简单说明。伪面者引起爆炸的手段,想必是朝目标注入某种含有巨大能量的物质。还记得我说过一些难懂的话吗?那时没说出口的后半句是——在你身上,我也察觉到了与小肖一样的现象,只是远不及小肖那般醒目。现在我理解了,我看见的正是能量在你们体内的涌动。”
“那又怎样?”
“想一想,我的异能是什么?虽然无法用科学解释透彻,但我认为,控制火焰,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控制燃烧所需的能量。没时间向你这个理科白痴说明燃烧和爆炸之间的相似性了,总之你只需记住结论——我有能力把你体内即将造成爆炸的能量抽取出来。”
“我不同意!全是你的假设罢了!”
“是经受了实践检验的事实。”他俯身捡起进门时扔下的东西,定睛一看,那是我原先穿的上衣,“得益于我的办法,你的衣服幸免于难了,我在这里已感知不到一丝引发爆炸的能量——很抱歉擅自扒光了你的上身,还有,很抱歉让枫哥给你打了一点安眠针——言归正传,这种能量在你体内仅仅扩散到了胸腔。我来不及救下小肖,但我可以救下你。”
我坐回床上,望着灰蒙蒙的窗口摇了摇头:“别费劲了,晓敬。求求你,快走吧。”
“怎么,难道我的解说还不够通俗易懂?”
“听上去再完美,这一切也是基于你个人的观察和理解,没有谁能保证正确。”话说得越多,我的眼角便越被泪水胀得生疼,“‘首先保护好自己’,是谁拿这句话教训了我半晌?现在我把它如数奉还。还有你发明的什么‘边界思维’——扪心自问,你的计划有没有越过理性的边界?”
他垂下头,默然无语。这样就好,晓敬,最后的时刻有你在身边,比什么都来得珍贵。可人不能奢望依靠情谊来违抗必然。
沉默并未持续太久。当他抬起头时,我便知道自己的劝告已成徒劳。因为在那张脸上,再次浮现了平日早已看厌的憨笑。
“我思考了一下,或许你说得对,是有稍微的、不易发觉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越过——不过,管它呢。边界是假的,而你是真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奉陪到底的。”
他上前攥住我的双手,从掌心传来的是比体内的炸药更为真实的温度。这辈子再也不落泪的打算就此破产,我扑入他的怀中泪如雨下。
“我猜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他环抱住我的脊背,喃喃低语,“那么,我要开始了。”
“你知道我的异能升级了吧?”我哭得愈来愈凶,“我可以在转瞬之间把你打飞到九霄云外!”
“那我再回来便是。”他戏谑道,“你这小子真是坏心眼。如此厉害的能力,不用来打敌人,反而拿来对付好兄弟?”
他的方法真的起效了。在他所触碰之处,我似乎感受到了皮肤下的血管与神经。如污泥般淤积在胸口之物正顺着这些脉络,一点点流散、消失。
“简直回到了在你家度过的那个午后。”步晓敬笑着说,“那时你也像这样搂着我的腰,哭得仿佛山洪暴发。”
“哪有这么夸张!”
“也让我想到了小时候。那时我总爱钻进姐姐怀里哭闹,为此不知道被长辈嘲弄过多少次。现在看着你,我好像能够穿越时空,与姐姐产生共鸣了。”
“这是将我比作爱撒娇的小孩吗?”
“绝无此意。”他轻轻弹了弹我的额头,“你比我坚强得多。你是我们的英雄。”
后来步晓敬还不知疲倦地絮叨了好一阵,尽管大多是些听了就忘的俏皮话,但却实实在在地止住了我决堤的泪珠。从来没有谁与我如此长久地相拥,也从来没有哪个拥抱具备如此的重量。渐渐地,我忘记了窗外如晦的风雨,忘记了心中暗自的倒数,忘记了体内翻涌的热流。我可以坦然面对死亡,更能够从容迎接新生。
当步晓敬松开臂膀长吁一声,如同燃料耗尽般瘫倒在床时,我便明白,他做到了。
“大功告成!”他舒展着四肢,将大部分的位置都占为己有。我也学他径直躺下,脑袋恰好对着他的腹部,砸得他“哎哟”叫出了声。
“抱歉,抱歉。”我嬉笑道,“给我当会儿枕头呗,我也快精疲力竭了。”
“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没有表示抗拒。
这姿势着实奇怪得很,可谁也没再移动身子。于是我说:
“从今往后,我们就是真正的生死之交了。想要我如何报答救命之恩?”
“我希望你去洗个澡——至少洗个头。你的发丝之间都粘着凝固的泥浆,我的鼻腔已经被这难以描述的味道折磨十分钟了。”
“我自然会去洗干净——不过得等到我躺够了之后。”
“好一个以怨报德!”他又像往常一样扮出嗔怒状,结果这是演技最为拙劣的一回,话还未讲完,自己就先笑得不可开交。
“重新想想,好好回答。”我说,“大恩不言谢,我只有以行动来表达感激。”
“不用,咱俩还客气什么?”
“这不是客气,而是为深化友情所必需!”
步晓敬又推让了一会,但终究熬不过我的纠缠不休。他略显无奈地捏了捏我的脸,说:
“其实,你一直都在实现我最真挚的愿望。只要有你待在身边,我便别无所求了。”
“啧啧,这话不留给心上人,反倒说给我听,简直是暴殄天物。”
“子康,你认为,我俩的交情,是如何能够进展到今天这一步的?”
“由于室友加上同桌的关系,自然而然的。”
“是,但也不尽然。劳烦你再听我多啰嗦一番,然后我们就去跟星盈姐他们会合吧。”
我明白他即将开始长篇大论,于是将脑袋挪动到可以与他四目相对之处。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但那视线似乎并不满足于在此落脚,而是越过了一切实景,抵达了已然远去的往昔。
“我想你并不知道,曾经的我与现在判若两人。废话多的毛病或许无甚不同,可在品行上却有着天渊之别。刚来香州的那一个学期,除了黄赌毒,我恐怕把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情做了个遍。”
“没有夸张?”我不由得惊呼。
“话虽如此,最常做的也只是逃课而已。骑着单车,独自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瞎转。这一切还得从我姐出意外那时讲起。”说着,步晓敬将脸撇向别处,“姐姐是因为老家镇上一座木屋的火灾走的。着火之处离我们家并不算近,只是她恰好路过,看见了困在里面的两个小孩。她的选择和你毫无二致,最终她救出了孩子,却没能拯救自己。”
“她是真正的英雄。你一定为她感到骄傲。”
“当然,我和爸爸妈妈都一样。然而别人并不这样想。”步晓敬闭上双眼,在胸前交叉起十指,“家里的老人不能理解姐姐的行为,对逝者的责备大于对我们的安慰;小镇里风言风语极易横行,传到最后甚至扭曲了事实,将她的牺牲贬成是咎由自取。于是爸妈带着我离开了。尽管远走千里,也阻止不了我人生观的翻覆。努力学习、工作有什么用?谁也不知道有没有明天,谁也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清名。怀着这样的悲观心态,我开始自甘堕落。”
我与他挨得更紧了些。现时唯有如此才是最好的慰藉。
“直到初中毕业前几个月,没书读的恐惧实在太过强烈,我才狠下心来逼自己重新拿起笔。暂时的重压驱策我勉强考上了三中,但它并不足以成为激励我回归正轨的持久动力。我原本想高中也像那样得过且过,等到最后半年再去操心高考。不承想,刚入学时我就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人。”他张开眼皮,笑道,“那个人,就是你。”
“你是说我改变了你的人生?”我感到啼笑皆非,“别开玩笑了,进入裂缝之前,我不过是个一无所长的小不点而已。”
“第一印象中的你诚然不起眼,可在新生军训时,你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震撼。我还记得,起初你的表现实在有够差劲,整队时迟到,站队时晕倒,简直像——”
“打住!”我听得满脸通红,“这都要怪那天来不及吃早饭,脑子迷迷糊糊……”
“我这是要欲扬先抑呢。原以为娇弱的你,在后续的训练中却坚强得像块铁板。虽然站在队伍中最偏的角落,但你从来不偷懒,永远把背挺得笔直。特别是在教官宣布要挑选人员进入仪仗队后,你更是表现出了令人畏惧的拼劲。就连晚上休息时你也跑出去加练,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假如可以量化,你的执着一定能多得淹没整个操场。”
“那次只是在斗气罢了。是杨廷暄嘲讽我没用,说我在会操时只能被扔进不上场的‘养老排’……再说,最终我还是没能入选仪仗队。”
“结果何需多论!我只知道,明明身形弱不禁风,明明没有任何人看好……这样的你让我羞赧无比。看着你的背影,我便暗暗起誓,是时候认真对待人生了。多亏你让我醒悟得不算太晚,还能变回很久以前的那个阳光少年,还能变回姐姐熟悉的模样。”
“晓敬,我受之有愧。”我有些哽咽难言。
“不愧,不愧!回到最初的问题,我想现在你已经明了,答案不仅是‘自然而然’,更是必然。我是一个相信命运的人,命运安排我和你如此相遇,即是认定了我们要成为挚友。子康,你总是鼓舞着大家,或有意或无意,关于这一点我从未说谎。你就是我的宝藏。”
毫无保留的表露早已令他热泪盈眶。我想要再次拥抱他,但鉴于他早已抱怨过我身上的气味,因此我们只是紧握着彼此的手,一同笑着流泪。我也想向他回赠同样的话语,但我深知那是多余。一切尽在不言中。
若不是此时他的手机响了,我俩还能继续这样傻笑下去。他接通电话,眉飞色舞:
“喂,枫哥?放一万个心,子康身上再也没有什么破炸弹了!”
或许是信号不好的缘故,电话那头迟迟未传来回复。我们面面相觑了片晌,才听见江枫说了一句“那就好”。我分不清那嗓音中的情绪。
“枫哥,我和晓敬都平安无事。”我接过手机,“你们在哪?我们这就过来。”
“真是太好了。”江枫终究掩饰不住自己的哭腔,“回学校吧。出门后直走两百米,就能打到车。不要来找我们。我们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