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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學方法論》增寫版自序 杜維運.撰

2022-10-03 11:34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從19世紀初葉,迄於20世紀即將結束的今日,西方史學的發展,像是狂飆驟起,瞬息萬變,其間學派的林立,理論的叢出,歷史著述的競新爭奇,論辯聲音的此落彼起,令人如置身驚濤駭浪之中。暈眩之餘,為之茫然!史學的黃金時代(the golden age of historiography),繼之以歷史虛無論(historical nihilism)的猖獗,史學出現危機(crisis in historiography),歷史瀕臨死亡(the death of history),凡醉心史學,酷愛歷史者,豈能漠然不加喜戚於其心?以有歷史與史學而文明的人類,將唾棄史學,摧毀歷史,人類前途,將歸何處?


19世紀初西方出現的史學運動(historical movement),促使西方史學進入黃金時代。德國大史學家尼布爾(BartholdGeorge Niebuhr,1776-1831)與蘭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是運動的代表人物,他們開創了一種語言文字的批評方法,從語言文字方面著手,追尋史料形成的來源,批評史料可信的程度,這是極富科學精神的史學方法。從此西方史學解脫了神學羈絆,而進到科學領域裏面去。整個19世紀,嚴肅的歷史學術(historical scholarship)形成,科學的治史方法成為時尚。史學家自信能搜集到所有的史料,自信能解決歷史上所有的問題。其樂觀的態度,風發的意氣,百年以後,猶可想見。


隨著科學治史方法的流行,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之爭,乘時而起。贊成歷史是科學的史學家,認為“歷史是科學,不少也不多”。持相反意見的史學家,則認為“歷史是藝術,一種只能靠想像才能成功的藝術”。如此紛爭,延續了百年以上。大約到1930年代以後,西方史學家對於爭論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的問題,已感到不耐與疲倦。連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也說:“關於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有很多爭論,在我心目中,多少是無謂的。我想,它兼具二者,應為昭然若揭之事。”厭倦了討論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的問題,足證這個問題的討論,是如何的成為風氣,而且厭倦的理由,是基於一個不必爭論的結論:歷史是科學也是藝術。科學對歷史的征服,至此應算是已經成功了!


在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之爭趨於式微之際,新歷史與舊歷史之爭又起。舊歷史從上層寫,寫貴族及精英分子的事業與成就,是精英史(elitisthistory)。新歷史從下層寫,寫被忽視的謙虛的大眾,是大眾史(populisthistory)。舊歷史採用蘭克以後流行使用的方法,新歷史採用量化方法與社會科學方法。舊歷史呈現出來的是和諧的敘事,深具意義的整體。新歷史呈現出來的是一篇接一篇的專題研究,沒有敘事,盡是分析。兩者比較起來,有如兩極,相去絕遠。


在新歷史與舊歷史爭論方殷之時,後現代主義(postmodernism)異軍突起,襲擊歷史。所謂後現代主義,係對現代主義(modernism)的反動,不滿現狀,不服權威,勇於創新,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叛逆的思想之一。其初起約在1960年代末期,其涉及的範圍,為建築、藝術、哲學、文學、史學、政治、社會、法律等廣大領域,其企圖直欲一舉盡毀西方學術文化之傳統而後已。其影響於史學尤為嚴重,史學家憂心後現代主義最低限度將摧毀歷史,甚至於整個歷史事業(historical enterprise)將為之蕩然以盡。如後現代主義者認為在歷史上沒有真理(truth),沒有客觀(objectivity),沒有真實(reality),歷史是推論(discourse),意識形態的化身,史學家的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與文學作品的虛構,沒有兩樣,這是極為驚人的議論;從文獻中,後現代主義者也不認為有“故事”(story)能敘述出來,歷史上更沒有所謂連貫(continuity)、和諧(coherence)、一致(consistency);史學家所盛倡的移情(empathy)、想像(imagination),設身處地的進入歷史之中,後現代主義者同樣認為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他們尤其堅持歷史對現在及未來沒有任何作用。持論如此,於是有人宣布歷史已經死亡了(the death of history),有人倡言歷史已經煙消霧釋了(the vanishing of history),有人高呼歷史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the end of history)。這真是極為徹底的歷史虛無論了!


西方近兩個世紀史學的發展,從上面的大略敘述,可以看出其瞬息萬變的情況,何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呢?史學方法扮演了關鍵性的角色。史學運動所建立的新史學,與科學的史學方法是連在一起的;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之爭,所爭者主要在史學家研究歷史究竟要用科學方法還是藝術方法;新歷史與舊歷史之爭,毋寧說是新史學方法與舊史學方法之爭;後現代主義的荒謬之論、過激之說,則由於後現代主義者不知史學方法。不知自文獻錯綜複雜以重建過去的史學方法,自然要宣布歷史死亡了;不知史學家精確的敘事與解釋的史學方法,自然認為歷史與虛構的文學作品無異了;不知設身處地地理解歷史的史學方法,自然認為史學家無法進入歷史之中了。史學方法,看似雕蟲之藝,而關係史學命脈如此!


距今二十年前,我寫了《史學方法論》一書,當時是在沉醉於西方史學方法的情況下寫成的,同時懷著融合中西史學的希望,時時以中國史學方法與西方史學方法相印證,相發明。唯以學之不博,識之未精,不理想處,自知頗多。書出以後,搜購與閱讀西方論史學方法之書,興趣未減,並傾力撰寫《中國史學史》一書,以期比較全面地瞭解中國史學方法。1993年《中國史學史》第一冊問世,去年春天,第二冊梓行。第三冊在策劃之際,為《史學方法論》動大手術的念頭忽起。不等待《中國史學史》寫完而動筆修改,與後現代主義倡狂有關,也出於表彰中國史學方法的一念。後現代主義大放厥詞,不少史學家主張不予理論,但是數十年風靡全球的學說,豈能置若罔聞?其有所蔽,也必有所見。歷史科學主義(historical scientism)的萬丈氣焰,招來歷史相對論(historical relativism)及後現代主義的反撲,是必然的。學術以愈辨而愈明。歷史是科學還是藝術之爭,已使科學方法與藝術方法在歷史研究上變成朋友一樣的方法(friendly methods),相容而並存。後現代主義駭人聽聞之說,當成諍言,借作警惕,也必其利無窮。此次為《史學方法論》動大手術,增加的《一部柔美的歷史》、《可以看到聽到的歷史》、《史學家的胸襟》、《史學方法的承舊與創新》四章,除介紹西方新出的史學方法外,主要是將後現代主義透明,以見其錮蔽所在及其可取之處。“天下之理無窮”(顧炎武《初刻日知錄自序》),凡治史者,應服膺顧亭林之言。


中國史學自19世紀迄於當代,落於西方史學之後,18世紀以前,則駕西方史學而上之。凡記注制度的完善,史料徵存的豐富,優良史籍的前後相望,相關學術的簇擁史裁,西方皆望塵莫及。即以史學方法一項而論,其新穎多變,不如西方,而切實可行,則逾西方。“聚群籍而考其異同,辨其是非”的方法,出產了多少不朽的史學作品?先作叢目,再作長編,最後寫成《通鑑》,司馬溫公所創的寫史方法,其理想豈有倫比?細緻敘事,審慎解釋,精確考證,中國史學家所遵行的史學方法,皆深值稱道。以致數千年來,中國史學綿延發展,從未出現史學危機,也不見歷史無用之論,更無推倒歷史之說,這是極令人欣喜的。所以在西方史學出現危機,歷史瀕於淪亡的今日,以中國史學方法與西方史學方法相印證,相發明,以融合中西史學,應是史學上的大業。此次以較大幅度修改的《史料析論》、《史料考證》、《歷史輔助科學》(易名為《博學與歷史研究》)、《歷史的功用與弊害》(易名為《歷史的兩個境界》)、《比較方法》諸章,皆儘量多增加中國的史學方法。其他各章的修改,則多在文字方面,凡引文過長,措辭欠妥,語氣偏激之處,皆斟酌刪節潤飾。《緒論》及《歷史文章的特性及其撰寫》(易名為《歷史文章的特性與風格》)兩章,內容上也有增加。有待大修的《分析方法》一章,以分析歷史哲學(analytical philosophy of hisiory)不精,就只有聽其自然了。


二十年來,此書維持暢銷,讀者的愛護,使我深深感動,也增加了我修改此書的念頭。讀者群中,以大學生為主,有時在一些場合中相遇,當他們知道我是作者時,往往不約而同地說:“杜教授,你怎麼還那麼年輕?”從來不顯年輕而老是與“老”相連的我,聽到此語,如飲甘泉,陶醉之情,筆難盡宣!英國光棍史學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在寫完其大著《羅馬帝國衰亡史》(The History of the Decline and Fall of the Roman Empire)以後,最歡欣鼓舞的事,為美麗而年輕的女讀者寫信給他。青燈黃卷,長期辛勞,得到短暫的欣慰,也應當是學術上的豐收了!


海峽兩岸的書評及朋友們的來信指正,是最使我難以忘懷的。前輩學者嚴耕望先生來信(1980年1月27日)指出的錯誤,已遵示改正(見第五章注⑱)。至於他稱許拙著“貫穿中西,熔冶一爐”,則不敢當。徐復觀先生來信(1979年7月1日)論思想與方法的關係云:“方法由思想而靈,由思想而活而透。思想則由方法而實,由方法而得其軌轍,有所制約。”這是極為精闢之論,此次修改《緒論》一章,參酌其論而未盡其意。早年以寫《史學與史學方法》一書而馳名的許冠三教授則來信(1979年10月8日)云:“讀大著《史學方法論》後所念之難釋者,並非社會科學入史、分析哲學解史之類美國學人之熱門話題,而係困擾史學數千年之求真與為善如何兼得之難題。揣先生之意,似亦主魚與熊掌應兼而得之者。然先生之文,似乎時而重求真,時而崇為善。或者說於史料考證上求真,於史著撰述上為善,而其間有無衝突以及其他有關之問題,似乎大著甚少涉及。”這真是一針見血之論。多年以來,時常思考及此,而困惑不已。史學之業,求真為金科玉律,不容變易。然史學家於史著撰述之際,以淑世之懷,為善之筆,善選素材,寫成良史,以維文明,以正世道(詳見《一部柔美的歷史》一章),魚與熊掌,兼而得之,豈非雙美?願冠三教授有以教之。


老朋友杜聿新兄傾七日之力,詳讀此書,並糾正誤謬(如錯字、跳行、跳頁之類)五十七處;李弘祺教授則指出英文上的錯誤十九處;旅美學人黃培教授來信誤正者,不止一次;我最敬愛的李玉燦大哥則只有稱美,全無批評。有朋友如此,真感幸運無窮。師友之間的邢義田、胡昌智、黃進興諸教授(與弘祺教授也是師友之間的關係),時常來信,殷殷感人。他們於美言以外,屢進諍言。昌智教授洋洋數千言的來信(1979年12月3日),所論述者,皆嚴肅而有深度,他提出“方法是制度化了的討論過程”之說,認為“在方法上的理性化是必要的;方法上的理性化是制度化的同義詞,是把抽象原則具體化的過程”。這是討論史學方法的極高目標,願與同道共勉之。(二十年來,朋友們的來信很多,難以一一列舉,惟永遠是感激的。)


海峽兩岸的書評,據我所知者,約有張存武教授的《杜著〈史學方法論〉讀後》(《史學集刊》第十一期,1979年5月),黃俊傑教授的《杜著〈史學方法論〉評介》(《出版與研究》),范達人教授的《比較史學新興,促其放異彩—杜維運教授比較史學觀介紹》(《史學理論》,1988年第1期),羅仲輝教授的《杜維運和中西史學比較研究》(《中國史研究動態》,1996年第2期),以及1997年劉鳳學女史在中華電視公司“書香滿寶島”節目上的推薦。(其他見於專書者不贅及)這些評論,達人、仲輝兩教授兼評拙著《與西方史家論中國史學》、《中西古代史學比較》兩書,詞多溢美,慚感交集。存武教授是我大學同班好友,也是同教史學方法論的教師,他的評論,稱美處是鼓勵,指正處是真正缺點所在。俊傑教授是論學好友,他也是教史學方法論的教師。他們兩位的評論,一致認為介紹社會科學的方法不夠,這是切中要害的評論。此次修改《歷史輔助科學》一章,盡力而為,仍不理想。鳳學女史以古典舞蹈藝術大家,推薦此書,甚感意外,她強調說:“作者提出史學家必備的條件,慈悲的胸懷,冒險的精神,客觀的態度,以至於可分析的精神,我想這不僅是治史跟史學方法的良藥,也是人性中間至高至善的特質、美德。”以此書當成“勵志文摘”,是我自己完全沒有想到的。如果此書真有此功能,那將是我最歡欣鼓舞的事了。


1999年5月序於臺北市看山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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