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漫评《红楼》系列第二期】大难人西弗勒斯 贾政

引言:
1.你以为第一篇是黛玉第二篇就是宝玉宝钗?是我贾政哒!
2.“我的名字叫贾政字存周,年龄四五十岁。家住在石头城街西的荣国府别墅区一带,已婚有两个老婆。工作是在朝廷上班,每天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回家。不抽烟,酒也只限于浅尝,晚上会在床上反省一下再睡觉,睡不足八小时就在梦坡斋睡中觉。睡前喝上杯便宜茶,打二十分钟宝玉后上床休息,几乎能睡到天亮。早上醒来就像老年人一样,带着疲劳迎接第二天。体检报告交给王夫人自己不敢看,是一个想要赶紧退休归农种田内心平和的人。”
3.读者老爷点进来,便是红楼梦的忠实读者,因此无论是见教还是批评,笔者来之不拒,烦请读到最后,想必这篇文章定不会让您失望。


不是的。我觉得但凡读《红楼梦》的读者,心目中的贾政早已摆脱了脸谱化、漫画化,随着一条道路走向社会的更深处,我们会更加理解贾政的心酸。
作者是如何写贾政的?字数不多,篇幅较少,但我们都能章口就莱。
比如第九回“仔细站脏了我的地”,十七、十八回的“拈髯微笑”,一边点头一边说“不好不好”,著名的三十三回宝玉挨打:“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
另一类就是贾政在元妃省亲时含泪念八股,第二十二回猜灯谜时,“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几番语句,看得人心中难免起无名的酸楚。
若假设作者把自己比作书中宝玉,政老比作自己父亲,若心中怀有的仅仅只是恨意,那是绝对写不出这样的贾政来的,他是以他的角度在体谅,怜悯贾政这个角色。
我们在阅读贾政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丝异样感?
单拿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一段,为什么贾环张口胡说宝玉强奸金钏,贾政立刻就相信了?究竟是宝玉太荒唐,还是贾环太诚实?
贾政打完宝玉,贾母痛骂贾政的那段话,读者看得很过瘾,但是从贾政的立场上来看,是不是有一丝冤屈?
贾政打完宝玉,他又干嘛去了?
《红楼梦》作为一本长篇小说,虽篇幅很长,但是“一丝不漏”,文字如同榫卯,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每一回的事件相互穿插,你方唱罢我登场。作者深谙“留白”的道理,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笔者将这一留白高明在三处:
1. 省略事件。仅仅依靠某角色一句失言,或者一个越分的表情,就传递一整个事件的信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整段删去,从贾珍反常的悲伤可以看出端倪)
2. 省略批评。作者在书中很少看见他对书中角色的主观评价,我们愿意读脂砚斋,因为脂批批得详尽,从人物姓名,语言,体态,诗词,无一不评,无不妙评。(作者不会道明“馒头庵”是人死后终是一个“土馒头”,而诈称是“馒头做得好吃”,试图瞒骗读者)
3. 省略答疑。书中留了不少疑问,但极少有解答。小的疑问如二十八回薛宝钗是否知道药的存在;第四十八回宝玉哀悼者何人等等,大的疑问更难琢磨。比如宝玉的性格是好是坏,贾政的行为是对是错,这些是亮着答案问问题,终须读者思考。若懈怠了,就被《红楼梦》套住了,仿佛读者跟着书中人一同做梦似的,跟着宝玉一同体验虚幻的迷醉,但若勤快些就会发现梦醒时分的凄凉。
当读《红楼梦》时,偶觉得此时“嗯?他这个时候怎么是这个反应?为什么他会说这句话?”“怎么这时候他出现了?”劝君不要怀疑,其中肯定有问题。就当做你在和作者竞赛,你读懂了,作者输了但作者也赢了;你被哄骗了,作者赢了但作者也输了。
贾家,人口三四百丁,偌大一个贾府,有头有脸的男性角色数一数也多不过十根手指头,再细数如此多的角色里,可称得上是“正人君子”的,寻遍全书,也就只有贾政一人了(水溶、柳湘莲也可谓正派,但有关水溶的情况我们仍不甚了解,柳湘莲眠花卧柳也谈不上正经)。
贾政,从姓名上来解读,我们可以读成“假正”、“假正经”。
难道贾政是个表面正经,内心闷骚的人吗?

愚以为,贾政的假,确有其物。而这个假,正切中“假作真时真亦假”一句的核心,贾政,是一个在假中迷失自我的男人。
何为“假作真时真亦假”?一个石头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醒来“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反认他乡是故乡”,都是真假不分,虚实难辨。那为何说贾政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呢?
我们来看元妃省亲的一段对白。
元春和贾政,父女对话时,一言,一答。几句话很难说是对话。
元春说:
“田舍之家,齑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红楼梦.第十八回》
这一段话,是元春心底里的话。我们看过元春的判词,并猜测元春可能死于宫廷中的政治斗争。元春的才能远非三个妹妹可以比较的(且不提“三春争及初春景”一语),从其对于文学,书理上的理解(评判三艳、二冠、宝玉、李纨等人诗句时),以及其在文中隐约透露的对贾府的关照等来看,元春为人,处事,才情可能更胜薛林一筹——和九省统制王子腾成为贾府两大靠山,可看出元春之能(可惜又是个有才无命)。而元春却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恐惧之中。我们难以想象元春在宫廷中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作者只字未提,只写元妃在大观园中观景,只字片语中隐隐藏着恐怖。)
此时元春对父亲说的话,一词一句都是带着血出来的,第十八回虽是盛极,但仔细读来,遍地凄凉。此时元春的语言,是在宫廷中不断压抑,从内心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呐喊。
贾政当然听得懂。贾妃选才凤藻宫之日,正是贾政的生日。对父亲而言儿女的远去是巨大的悲哀,选入皇宫悲哀更甚——一个深得看不见尽头的地方,一个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地方;当女儿回来,开始诉苦的时候,贾政内心的痛苦,是天底下疼爱女儿的老父亲都可以想象的。
但是天底下老父亲无法想象的是,当女儿的离去,蒙上了一层政治意味,女儿身上肩负着父亲无法分担的压力时,此时父亲在一个巨大的压力下的无奈。

“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
《红楼梦.第十八回》
我们看到,贾政是“启”,元春是“谓其父曰”。
贾政自称“臣”,元春则是“我”。
贾政在如此珍贵的父女相会的时间里,仍未能说出人话。
我们来看看这段的周围环境。
到了“贾母正室”,在场皆为女眷,执事人丁均未入场,场内是没有外人的,所以元春才敢在父亲面前说这种掏心掏肺的话来。此时贾政入谈也是同样的私密环境,按理是可以表示关切甚至安慰的,但他张开口,仍是八股。
但这段八股却不一样,他开口便是大开大合,“天地”,“上下”,“古今”,“日月”,“千秋”,“苍生”,基本意思是表达自己夫妇二人有幸,劝元妃安心侍奉皇上。
但是用词是不是太激烈了?
很不可思议,读到这一段,我们可能会感受到作者刻意安排的贾政的迂腐可笑,但是实在是笑不出来。面对女儿探亲,仿佛口舌不受情感控制,开口就是八股文章;但很奇妙的,我们能读出贾政的思念和痛心。哪里有做父亲的对女儿说出“肝脑涂地”的?从这些激烈的用词当中,仿佛有一种情感正试图冲撞“礼教”的牢笼,挣扎到最后也未能挣脱。
到最后,只有眼泪流了下来。
这种悲哀,这种心口不一,满腔情感已经漫到嗓子眼了,说出口了却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这种悲哀。
为什么?为什么贾政说不出关切的话语来?我们知道,君臣大于父子。
从贾政的立场上来看,他没有资格作为臣子为皇后在宫中身体是否安康而担忧,文臣请求君主关爱身体,是因为君主的背后是国家,但皇后的处境更为尴尬,皇后住在宫里,难道还会吃不好穿不好么?还是说皇后有什么政治立场?可笑的是,他们所处的境地更加危险,伴君如伴虎,稍有差池,轻则伤及性命,重则累计全族。
贾政这番话是本分的,也不能说是虚伪的。在这种场合下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但真实情感受到压抑,作为父亲本能的关切无法表达,这就是“假”了。
平时说这些话也就算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说不出人话,这时候的“假”就像是在“真”的表面覆盖了一层光鲜的膜,好看,却无法戳破。透过这层膜,外面的到不了里面,里面的到不了外面。这层膜一开始包裹住了贾政弱小的内心,逐渐把整个人包裹起来,之后这层膜逐渐变厚,甚至侵蚀到了“真”的部分,动摇了他的固有观念,开始“真假难辨”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所谓“假正”这一双关,就是对贾政最好的诠释。他不是“知假存假”,而是真正的“真假难辨”。

贾政的处境很无助,他正处在当父亲又当臣子的尴尬境地——他和元春现在竟没有什么可以谈的东西。家里面大大小小的琐事不能作为启上时的“谈资”。此时“宝玉”的话题却成功地拉近了父女两人的距离。
贾政在书中处于一个很微妙的位置。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顽固不化,有时却着实令人心疼。我们一一来说。
我们知道,贾政虽为次子,但相较于荒唐的长子贾赦,贾政为人正派,忠厚,仿佛就是礼教的化身,有二三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有林如海的第三方评价,他们一致认为贾政是宁荣二府中唯一在品行上令人尊敬的男性主家者。在礼节上一丝不乱,大有祖父遗风。平时他对贾宝玉的严厉只有过而无不及的,无论是称赞还是批评,都是开口便骂,别说在家里也板着张脸,在外人面前也丝毫不收敛。
贾政有“假正”之意,从教育中可以看出来,他对宝玉的教育是一种门面教育,平时严加管教,令其读书,反映出的其实是贾政的一种焦虑,而在大庭广众之下怒斥宝玉,其实也是自抬身份的表演,表现出名门宦族极为严格的家教,以体现贾家治家之严厉。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虽说贾政嘴上不承认,他其实是很欣赏宝玉的才情的。宝玉身上的那种灵气和异于常人的敏锐性,的确是身为父亲的贾政身上所没有的。
贾政心目中宝玉最理想的状态,是宝玉能有一种古代大儒士慷慨挥洒谈吐的风采;在科举考试中战得功名。所以贾政喜欢贾雨村的理由也可以理解了,毕竟比起宝玉,贾雨村毕竟是靠努力翻上来的人,当然长得帅也很重要,反正一下子就抓住了政老的芳心。
那问题就来了:贾宝玉就算考中了又能怎么样呢?贾府是缺钱花?还是说要在亲戚朋友面前扎扎台型?更何况贾府男性成员压根就看不起所谓读书世家,即使他自己,也是被保荐,老爷子一本参上拿到的官职。那他为何如此严格要求宝玉?不如说为什么如此苛责宝玉?
除了扎台型是否还有其他原因?
有的。那就是“焦虑”。
什么“迂腐”,“死板”都是表面的东西,“焦虑”才是政老爷一切行为的动机。
《红楼梦》是一个以悲剧为大前提诞生的一部小说,在这个大前提下所有的欢乐看上去都仿佛是为悲伤埋伏笔,这么说来,短暂的欢乐则显得更加珍贵,对悲伤则带一点释然。欢愉,伤感,相聚,离散,互相交织在一起,当我们对结局始终心存恐惧时,片刻的喜悦都会被珍惜,若有不祥的征兆,也绝对逃不过我们的眼睛。
第二十二回后半段最后一个小短篇,是贾政第一人称心理上的小短剧,篇幅不长,但是精彩至极,字字扎心句句带血。
二十二回元宵,贾政难得和家人团圆,来了兴致,想和家里人一同玩乐猜谜,但是他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好像到他这里,游戏都变得没意思了。就像是平时连学生扣子没扣紧都要拉出来训两个钟头的教导主任,突然说要参加学生们的派对。所有人都想赶走他,但是嘴上又不敢说,只得看着宴会往奇奇怪怪的尴尬境地发展。
宝钗篇我会提到宝钗对于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把控,其中是有宝钗本性对人的体贴的,她的身份如此,便不会介入纷争,宝钗很小心地在经营这个距离,所以大家都很喜欢他;像王熙凤,她太了解人的所谓“欲求”,便时而顺着对方的喜好说些和软的话儿,大部分(治家)的时候能很敏锐地发现下人或者外人行事是夹藏私欲,或是用言语镇压,或是威逼利诱,或干脆敲诈勒索。所以姐妹们喜欢她,太太奶奶们器重她,下人敬畏她。贾政对外温良恭厚,彬彬有礼,求的是他人的尊重,但在家中则是人人畏惧。
这一天贾政兴头上来了,也想和家人一同玩乐。我们知道贾政年轻时也是饮酒放诞之人,但后来有一天突然意识到要光宗耀祖。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突然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但一旦信其有,一旦信其真,就很容易一直固执下去了。可能是看清了家里人的荒唐无稽,也可能一下子有了一种责任意识,是一种儒家式的“对错”的观念。这种观念会长期钳制人的思想,让人感觉安逸和享乐是一种罪孽。
贾政的一大关键词是压抑:对于真性情的压抑。任何人心里都有一种“什么都不管放开来大闹一场”的冲动,但是心口手脚却不听使唤,这就是贾政的悲哀。当压抑成为习惯,仿佛一旦放下,自己积累的所有“威严”,“形象”都会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贾政的委屈可能他自己都不明白,他到底要如何融入一个家庭欢聚的场合,和家人打成一片,其乐融融。他平时的地位和作风是不会被人诟病的,在席间,也是长辈。他给自己设置的防护罩抵御了所有风言风语,也抵挡住了家人之间的温情。

事已至此,饭局变僵局,贾母撵贾政去歇息,贾政看出了贾母的用意,也在尝试努力融入欢聚,此时一席话真的是看得人泪下:
“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
我们能读出一种莫大的痛苦。宝玉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在贾母怀里撒个娇贾母就疼得不得了,还有姐妹,丫头等百般怜爱,但贾政无人可以倾诉,无法受到疼爱,我们无数次看到文中贾政独自思来想去,独自悲哀,但是除了作者,无人知晓。
但我们其实都知道,比起贾赦,贾母更加疼爱贾政。比较两人谁好谁坏没有意义,喜好这个东西本来就是不可以比较的,此时的比较其实是和孙辈们的比较,他觉得他受到冷落。我们其实都能感受到贾政此时的委屈,是一种无可奈何。
他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不讨人喜欢罢了。
贾母听了这话会作何感受呢?
贾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后文中秋节(七十五回)贾赦的笑话暗指贾母太偏心。两个儿子都如此说,贾母一个过了耳顺之年的老太太是什么样的心境呢?
贾母的智慧和体谅,就在于之后的解场。
于是贾政加入了游戏。“忙笑道”和“便故意乱猜”可见贾政实际上并未从游戏中获得乐趣,他当下所希求的,仅仅是“能和家人玩”这件事。但贾政并没能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接下来的七个谜语使得这次宴会更蒙上一层阴影。
这一段写出了两重悲哀。第一层是贾政自知无法与亲人同乐的悲哀。第二层更甚,是看出家族更小一辈女儿不详结局的征兆的,更深一层的悲哀。
我们看到整本书中有很多地方预示着角色的结局,但实际上很少有剧中人能参透其中的道理。
比如说开篇的甄士隐,他听到“情僧”赖头和尚的谶语,但他必定是听不懂的。即使写的再明了,如“好防佳节元宵后”一句,士隐也听不懂,因为人有一种痴迷,手头拥有的财富、亲情、地位,都会给人一种“仿佛这一切都能永远存在”的错觉,就是这种“痴”,是无法靠自己明白的。只有当未来成为过去,谜底彻底揭开,人才会大彻大悟。悟的是什么?
是一种解答,对于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现象”都有了解答。禅宗说的“顿悟”便是指此。
此时的贾政,读出了谜面中的答案,甚至摸到了“命运”的领域,窥探到了“未知”的一角。在所有人都满足于“谜底”时,贾政则专注与更深处的答案。
爆竹,算盘,风筝,海灯,竹夫人,砚台,荔枝,乍一看没有什么不详可言。我们读者带着答案去看问题自然看得出问题,哪怕不是由贾政口中叙述,读者也可以轻易读出文面的意思。但此时安排了一个书中人来参透未来,则颇有趣味。
为何偏要让贾政来看透结局?难道是贾政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聪明不成?
不,因为贾政心中隐藏着焦虑,藏在焦虑之下的,是一种对不知名事物的恐惧。
何为焦虑?何为恐惧?贾政被作者在作品中究竟安排了什么样的定位?
可以说,贾政是《红楼》这场春秋大梦中一个半梦半醒的角色,而王熙凤,贾母等则是想尽一切办法努力延续这场梦的人。贾琏,贾珍等,则是在梦中迷失自我的人。这么看来,林黛玉则在梦中成就了自我,贾宝玉则是沉迷其中但努力寻找自我的人。
其实书中所有人都谈不上快乐,所有人都在挣扎,虽说衣食无忧,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越分的奢望。已经过了深夜一两点的熟睡期,太阳即将越过地平线。这是宝玉所忏悔的内容,我们之后再提。
话说回到贾政,他是书中极为矛盾的角色。他虽严格管教宝玉,但是他却不是一个好的管家者,对于家族中晚辈、小厮等众人行的荒唐事,他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手中拥有整顿家风的权利,但从不见他行使。贾政欣赏读书人,故一眼就相中了贾雨村,当即举荐他为官。可贾雨村所行之事愈发荒唐。恩将仇报乱判葫芦案不提,四十八回为了讨好贾赦竟行使权利将石呆子弄得家破人亡。这两场案子皆因贾雨村而起,贾政知道,但未曾过问。贾政有权利干预,并可以借机整顿家风,但是他却选择无作为。宝玉的懦弱可能正遗传了其父亲的个性。他不去干涉薛家内政,不去指责薛家管教无方,仍可以勉强解释,但石呆子一案,他竟放任贾雨村胡来。真是荒唐至极。
笔者想到周立波《笑侃三十年》里的一段笑话。周立波家里有很多麦乳精,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玩意儿。他岁数小,想在小伙伴面前扎台型,偷偷把麦乳精塞给小伙伴们吃。但是罐子里的确少了,吃一口看不出,多了就藏不住了。他就把麦乳精倒在桌子上,拿旧报纸散在罐子里垫底,再把桌上的麦乳精撸进罐子里,觉得自己太聪明了。后来有一天,妈妈拿调羹往罐子里一插,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于是就是一顿痛打。他用一句上海俚语来总结:门背后册污伐过天亮(门背后拉屎不过天亮)。

贾政都看到了,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但他选择了自我麻痹。
这是一种懦弱。拿酒精擦拭伤口,用刀割除溃烂固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但若放任不管,伤口就会感染,蔓延全身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贾政看到了危机,但是装作视而不见,这使他的梦境充满了痛苦。
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体会。拖稿的撰稿人,暑假进入倒计时的学生,拖延和无作为带来的痛苦是持久的。
贾政养了一群请客,读书论道,做官也是打躬作揖,虽一颗忠君爱国之心,也仅仅是愚忠罢了。
因此,在二十二回中我们看到的贾政,其实就是贾政心底的本来面貌。他看到了一些警语,仿佛一时间跳脱了书外,瞥见了一眼天机,他本身就带着焦虑的心态去看那些灯谜,他自然是能看到玄机的了,他此时的思想与这本书的大纲思想吻合了。若说参透还为时尚早,硬要说也只是瞥到一眼太虚幻境门口“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对联罢了,还不能踏进那个门槛。
实际上书中有不少角色都有这个瞬间,但梦醒的节骨眼上又陷入梦中,无法自拔。
正因为贾政在文中仍算是行的端,坐得正的正派人物,所以他身上留有作者对这些纨绔子弟们诸多恶行的反省。
我们来谈谈贾政家里的事吧。贾政、王夫人和宝玉的微妙亲子关系。
其实这是一个很典型的家庭,很常见。严厉的父亲,溺爱孩子的母亲,皮但有灵性的小孩。放在普通家庭中,这样的关系绝不会产生如此可怕的扭曲,曹雪芹一一道出了缘由。
说句题外话。
如果读者您是宝玉,您更怕政老爷,还是更怕王夫人?
讲句实话,我更怕王夫人。
我若看得出贾政的忧虑,能体会贾政的压抑,能理解他内心深处的恐惧,但我对王夫人藏在溺爱下的独断、铁石心肠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家父若十分严厉,家里几个兄弟肯定会联合起来变着法子小打小闹地去反抗,但面对想要垄断孩子们感情的母亲,真的是当意识到,已经酿成灾祸了。
对于父亲我们更容易保持一种稳定的关系,因为做儿子的迟早也会做父亲,迟早会体验身为人父的苦难和无奈,但儿子和母亲虽十分亲密,但若不懂得收敛,很容易产生无法调和的分歧。
比如在抄检大观园一案中,我们看到宝玉的恐惧和无奈。王夫人真的直到酿成惨剧都不曾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错在宝玉。他一直错把母亲王夫人当做家庭关系中的“保护伞”一职,但到头来王夫人才是对宝玉伤害最深的人。
宝玉和贾政的父子关系是十分值得讨论的。
宝玉和父亲就像是两个极端,一个不羁,一个压抑,一个聪明灵气,一个迂腐不堪。一个在忏悔自己的不肖,一个在向往儿子那自由的部分。

首先,贾政对宝玉的偏见从宝玉刚满周岁的时候就开始了。贾政看宝玉抓了些胭脂水粉,就认定宝玉将来是色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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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好奇贾蓉抓到了什么。飞〇杯吗?
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贾政对抓周结果如此火大。我接连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清楚有这么件事。很多当父亲的也试了让小孩抓周,也只是图个乐子。虽说的确期待过小孩子抓到自己期待的东西,但当他们看到事与愿违,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并无所谓。
的确,一个正常父亲不大会一本正经在意这件事情,就算抓到了奇怪的东西也不会当真,也就一笑了之。为什么贾政如此在意抓周的结果呢?
解释起来很简单,因为宝玉的这次抓周不是一次简单的亲子活动,而是一场对外表演。
对于贾府这等人家而言,一个家族最重要的嫡亲后代,一定是最受重视的。贾府位高权重,贾府最有可能成为继承者的孩子一定是家族之间关注的对象。于是本来应当是家族内的抓周仪式,便乘了一个带有表演性质的贵族活动。所有人都会关注宝玉之后的成长方向。所以我们不难了解贾政当时的愤怒。
宝玉抓取到胭脂水粉,本来就不堪,贵族间私下难免议论小孩子以后不成器。
但若贾政刻意愤怒,把口气放得很重,直接骂小孩子以后会成为色鬼,一来展现出贾府大户人家的期望,二来也遏制了风言风语,把控住场面。如此一来其他人反倒不好说什么。
意思就是说,贾政此时的愤怒有表演的性质。简单的测试如果被加入了没必要的期待成为了表演,那么就要有人为这尴尬的表演收场。
这可能就是政老爷和宝玉的第一次对立,只是宝玉未必知晓罢了。
贾政其实心里也清楚,自己的儿子拥有自己没有的才能,而这仅仅是一部分,更过分的是,自己儿子能解开自己的迷惑。
青春时代其实一直被人忽略了。成年人很多问题,如果拿去问小孩子,会发现小孩子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十来岁的孩子对事物的看法有时候其实出乎意料的透彻。
话说回来,贾政其实也是一介凡人,也有自己的愿望。虽说他在朝为官,但心并不在此。想归隐山林,种田,唱歌弹琴,开始关心粮食和蔬菜,他也只想要个平淡的生活罢了。
贾政不善文章,但懂得宝玉文章的精妙。贾政心底里绝不讨厌宝玉,硬要说来还是疼爱的,毕竟拿来见客的。他对于宝玉的要求都是很世俗的。
我们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贾政的喜恶。经济仕途的书他不见得就喜欢,但却是非读不可的;诗经,唐诗宋词,可读可不读,但还是喜欢的;《西厢》《还魂》,不要问为什么他知道这是淫词艳曲,他就是知道。
贾政的问题就在于他分不清“应该做的”和“喜欢做的”事情,明明心底里向往着真性情,但是表面上却表现得十分禁欲。压抑这种东西是方方面面的,当习惯了来自外界的压力之后,自己亦会压抑自己。曹雪芹在写贾政的时候带有极复杂的感情。我们看到了批判,看到惋惜,看到体谅,还有一些莫名的伤感、失落、心疼等等。

我们来讲讲最重要的第三十三回,也就是著名的武打戏,《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这一回的看点在于“平衡”,我们慢慢分析。
首先我们归纳一下宝玉挨打的原因:
1. 宝玉跟黛玉讲情话有点上头,没缓过来,待客时谈吐畏缩,精神葳蕤,父不悦。
2. 恭顺王府遣人唐突来访,称宝玉窝藏王府要人,因牵连家族利益,父大不悦。
3. 贾环动唇舌称宝玉强奸母婢,至丫环投井自杀,父大怒。
贾政一直以来对宝玉有偏见,这种偏见源于两代人的隔阂。贾政对自己的儿子相当不了解,两个人一个在两个频道,你们说一个是喝人参茶还得泡枸杞的,一个喝全糖奶茶还嫌不够甜的,本来就差着岁数呢,再不多沟通,贾政根本就无从了解儿子青春期细腻的一面。
对他来讲这些都只是“儿女私情”四个字便可概括的俗事;宝玉实质上也仅仅只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他厌弃所谓“经济仕途”的时候,他也在排斥与父亲的沟通与对父亲的体谅。
一个表现在“怒”,一个表现在“怯”,双方都把自己关在闭塞的一隅里。
我们第一次读《红楼梦》宝玉挨打这段难免心疼宝玉,犹嫌贾母骂得不够狠。这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前因后果,但贾政不知道。
这一段读贾政,除了独断、固执、迂腐,是否读出点其他东西来?

若说《红楼梦》是本忏悔录,那宝玉到底有什么东西需要忏悔?在“父子”这层关系里,贾政在打宝玉一回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一个角色?
记得第五回宝玉游太虚幻境之时,警幻警醒宝玉不要被女色、财富迷惑,同样是真性情,宝玉自然有,这么说贾琏也有,薛呆子都有。
如果读《红楼》理解成厌世、出家,那么《红楼梦》就是一本出世文学,那宝玉还反省什么?实则不然。“情既相逢必主淫”,在脂粉队里混久了,宝玉生理成熟了,若沉湎于情欲,通灵玉被蒙住蹊跷,就光泽不再了。
(注:《红楼梦》的确看破红尘空幻,那如此一来情僧之“情”,警幻之“警”,宝钗之“停机德”则都是现世的糟粕了?这是一种失衡,读者需慎之又慎)
由此看来,宝玉一方面还保留着童年的“痴”,“痴”,但实际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一直逃避的人世沧桑迟早也会找上他,他迟早也会变成他所厌恶的大俗人。
这个是人生必须经历的东西,不如说,如果真要说“见过世面”,“看破红尘”,仅仅是抄家造成的生活上的差异是远远不够的,一个健全的人格是梦也好醒也好,都必须要摆脱“痴”、“迷”这两种“病”不可。宝玉的逃避,就是病症(病症的话题打住,以后再说),是病就要治,食疗如果不能起效(宝钗),那就必须要下猛药了(贾政)。
某种意义上来说,贾政是一个维持平衡的角色正因为贾政的存在,宝玉行事才不会出圈。
礼貌可以是虚伪的,礼教可以杀人,但儒家的自我约束,修身齐家的理论却是正道。当人只受制于礼教,那是要乱的,那就是彬彬有礼的皮囊下被私欲的腌臜玩意儿填满的怪物。而真正的“道德仁义”既不是自我放纵,也不是虚情假意,而是一种修为。
正因为有了贾政的管束,一来是礼仪,二来心里有个惧怕。贾政这一打,实际上就达成了一个平衡。
平时的宝玉太受娇宠,平时与女孩子们玩闹,也不知用自己的双手,通过付出来换取什么。读书仕宦虽苦,也是振兴家业之计,虽有天资聪颖,但也不曾尝试去理解父亲的苦楚。这本就该打——宝玉所受到的宠爱的“特权”,作为一个常人而言已经过量了,太过荒唐了。
但打,也得有个理由吧?但是如果有理有据,却也不好,所以便故意制造冤屈。
(注:如果宝玉真干了恶事,被打理所当然,那当宝玉被打的时候,这件事情就得到了惩戒,保持了一个平衡,所以书中设置的情节是“莫须有”,事情结束以后打人者和被打者都有委屈,这样便刚刚好。)
好好打这么一次,观众也好过过瘾,老是家长里短或者儿女情长是留不住口味独特的姥爷们的。
但打,也有打的规矩,这一打,责任就全在贾政身上了,看似宝玉此时吃亏,但是书是写给人看的,这么说来贾政反倒比较亏。
打宝玉起因是由于误解,错怪了宝玉,打了之后挨了贾母一顿完全不讲道理的痛骂,并陷入深深的后悔与自责。这便是平衡。
书中作者时刻不忘对平衡的处理。使我们仔细地读书人、批书人不会过分心疼宝玉,也不会过多怨恨贾政,更多的可能是有些心疼,和理解。
贾政是贾府实质上的掌权者,加上常年在朝为官,他对贾府可以有更客观的认识。
在迎接贾妃的时候,似乎所有人都在为元春的归来欣喜,为这短暂的重逢落泪的时候,贾政听到了元春的诉苦,一份别样的苦涩在贾政心底里翻腾。元妃是贾府的靠山?才不是。谁还不是父亲的小仙女儿呢?贾政要的也仅仅只是“归农”、“月夜窗下读,不枉此一世”,跟同回里元妃所期许的“齑盐布帛之家,终能聚天伦之乐”相同,细细品来,竟平添了一缕哀伤。

贾政的焦虑就源于此。他认清自己的无能与懦弱,但是他也清楚地知道宝玉跟他是不一样的,自己笨口笨舌,空居高位却什么也做不好,只能靠礼数来服人;宝玉有才情,机敏伶俐,却如此不谙世事,成天不干正事,挥霍才能。一想到贾家的基业将落入到如此一个连长大的觉悟都未曾有的小子,加上自己年事已高(二十三回有贾政胡须苍白的特写,脂批曰泪下),贾珠早夭,那种急切,看见被称作“贾府支柱”的亲女儿元春在向自己哭着诉苦,自己却又无可奈何的这种悲哀,时时刻刻家族倒塌的恐惧又压上心头。
想要跟家里人同乐呢?却又无法放下架子道出症结,贾政真的是整本《红楼》里活得最痛苦的男人,这种愁,跟宝玉“无事忙”的闲愁形成巨大的反差,贾政的无能跟他的严格自律又形成反差,造就了一个如此悲哀的角色。
所以我希望各位读者能够再仔细读一读贾政这个角色,至少要读出曹雪芹对贾政“尊敬”的感情。因为自己的逃避行为,以至于“贾政”这个角色扛下了很多来自外界的压力。
宝玉跟琪官私下的关系几乎给贾家造成巨大的政治危机,此时宝玉仍然遮遮掩掩,仍试图躲进自己的世界里,也是靠贾政去调解的,至少贾家跟忠顺王府不会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正因为贾政的“愚拙”、“无能”、“没天赋”,却又“固执”、“迂腐”,我们看到整座贾府中唯一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无能者”正在挣扎。
贾政也有过童年,他也曾是放诞之人,所有这些元素交织在一起,塑造出“贾政”这么一个形象,竟令人肃然起敬,也令人同情。
问:他有何资格打宝玉?
答:“古来痴心父母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一句话痛骂宝玉,却是对贾政的赞歌。
我们不要忘记脂批。如果读《红楼》读不出贾政的好,不妨看看脂批。
曹雪芹从来不指名道姓地用旁白骂人,他十分耐得下性子,充其量也就是给那些大坏蛋起些难听的名字,就像是严谨的文风下压抑的小小的任性一样。
但脂批不同,脂批的喜恶不需掩饰。
很明显的就是第一回贾雨村的评价“真是个英雄”,“真令人爽快”,仅仅过了两回,就变成了“奸险小人欺人语”,“全是假,全是诈”人变得快,评论也不会放过。
包括十三回秦可卿死后珍哥反常的悲哀,脂批道“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虽只字未提淫丧一段,但细心读者一看便知。

那脂批如何评论贾政呢?
“严父风范,无家法者不知”(十七至十八回)
“贾政如此,余亦泪下”(二十二回)
“批至此,几乎失声哭出”(二十三回,原文:自己的胡须将以苍白)
“妙文!又写出贾老儿女之情。细思一部书,总不写贾老则不成文,若不如此写,则又非贾老。”(七十二回)
很明显,批文中未曾见讽刺批评之语,更多的是尊敬。包括对宝钗和袭人,多多少少隐藏着同样的情感。
故曰,《红楼梦》是在两种视角下产生的作品。行文一般忠实于宝玉的视角,如实反映宝玉的思想和心理活动,从作者的角度上又会看到另一个宝玉,可能是仇恨的,后悔的。
说来可悲,这就是成长。
书中宝玉总是抨击人为的礼教,抨击“人工的自然不是自然”,认为孩童的纯真才是一种自然。但是殊不知“成长”本身也是一种“自然”。
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停留在当下,人一定会长大,去经历痛苦,去受到欺骗,去承担责任,去感受真正的痛苦辛酸。这是宝玉的思想中不曾见到的。所以宝玉读不了《南华经》,也无法真正“顿悟”。他距离老庄,路还长着。
所以为什么年少时期读红楼梦极度讨厌贾政,而人到中年读贾政则会萌生同情。他是时代的受害者,在大时代背景下他别无选择。
很正常,聪明如宝钗、黛玉、凤姐、探春者,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像贾政一样的碌碌之人罢了。
所以曹雪芹看宝玉,带有一种奇妙的感情,就像是《肖申克的救赎》里老瑞德回想起当年的自,“我想和他谈谈”这种凄凉。
后悔也好,怨恨也罢,提起笔来,除了女儿们带来的那段最美好的回忆,余下的,就是对那笨拙不堪的老父亲深刻的尊敬,忏悔,和思念之情了吧。
感谢能读到最后的读者老爷。
谨以此文献给全天下在生活压力下挣扎的父亲们。
附:吴氏后二十八回把贾政说写死就就写死就tm是个笑话。
文 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