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思念

帝都警察局。
宽敞的大厅里人来人往,多是离合悲欢。朵丽刚安慰好走丢了孩子的母亲,就看见门口进来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暗暗叹息,主动迎接上去:“井先生。”
井然礼貌颔首,脸上却无半点笑意,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疏离,像极了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莲,精致冷冽。
朵丽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大中午刚要吃饭,突然冲进来人拽着她说要报案,差点把她的饭撞没。
心生怒气的朵丽抬眼,顿时哑火。
来人大衣衣领翻折,微长卷发松散在脸畔,仪容不整可见匆忙。但近距离下朵丽可以清晰看见他光洁净透的皮肤,眼眸乌黑深邃满是焦急。
他说他新婚的爱人失踪了。
明明很狼狈,可这份狼狈没有折损丝毫气度,反而让他有种玉山将倾的颓落。这份气质与帝国尊崇的粗犷强硬迥然,是另一种温和的男性魅力。
从那时起,朵丽就深深记住了这个特别的报案人。
而今天的他尽管衣着得体,但还是可以从内搭衬衫的褶皱看出心神恍惚。
“警官,请问有我爱人的消息了吗?”
千篇一律的询问,每一次都怀抱希望,也每一次都令人失望。
朵丽无言以对。她甚至不敢去看井然的眼睛。
已经七天了。失踪案时间越久,告破的几率就越低,也代表着失踪者越难找回。而她却给不了任何帮助。
朵丽见过太多绝望的家属在无能为力下歇斯底里,他们痛哭谩骂乃至迁怒警员,可是井先生不一样。
他很克制,从不斥责他们办事不力。但越是平静,越能让她感受到隐藏在表面下的汹涌。
事实上,整整一周他风尘仆仆不眠不休,甚至申请和警员一同寻找。被拒绝后朵丽听说他在爱人失踪的地点附近散发寻人启示,让隔壁帝都肃管队警告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每天来警局报到,时而带些吃食慰问,警局底层的辅警都知道了他的故事。
这是一个不愿在外人面前宣泄情绪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极端理智自省的男人。他一定深爱他的妻子,但却不愿将这份爱带来的痛倾倒出去,宁愿独自消化,将背负的所有压力转化为动力。
可他们这些小喽啰能做什么呢?
在大厅服务十几年还是辅警的Beta朵丽太清楚这类失踪案的处理了。
帝都地下势力庞杂,这么久都查不到线索的人口失踪往往与他们相关。上头对此是见碟下菜。
井先生是联邦人,毫无根基,还是Beta。
见过井先生爱人的照片后,朵丽对心底阴暗的猜测更确定了几分。
可是她又怎么能忍心直接打破这个憔悴男人最后的希望呢?
只有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井然眼里微弱光亮逐渐暗淡。出于素养他扯了扯嘴角,只是这个笑容太勉强:“我知道了。”
就在井然转身要离开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
“是井然井先生吗?”
一个面相和善,甚至有些稚嫩的陌生警察。井然注意到对方胸前名牌上写着职称和名字。
民事警员,王诚。
警员是正式警察的称呼,光凭这一点,王诚的级别就比朵丽高。
“井先生,我们很遗憾。”王诚抿唇。他是今年刚入岗的新人,心肠还软乎,很容易共情。虽然没有直接接触井然,但这些天也听下面的辅警说过井然的事迹。
新婚伴侣失踪案,不复杂,分管的时候便挂在他这个新人警员名下。但同时他还兼管更多失踪拐卖等案件,精力有限,因此全是下面的辅警跑腿。
这样的案件其实大多不了了之,直到今日上面居然将这个案件的调查报告直接发了下来,他作为名义主管必须出面来交代。
知道结果的王诚很惋惜,不得不深吸口气继续:“您妻子的案件性质已经被定为意外。”
“一周前,他驾车超速行驶,经过盘山弯道时刹车失误,车辆侧翻爆炸。”
“尸骨无存。”
王诚语速很快,井然听见侧翻爆炸就已经偏过头去,因为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所以侧耳凝神,可紧接着就是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世界开始一片嗡鸣。
不可能,不会的。
井然瞳孔剧震。心脏的位置传来揪痛,他想开口,却发现喉咙梗塞,呼吸都滞涩起来。哪怕有过预料,可当真的听见这个消息,还是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的一鸣,那么鲜活可爱,怎么会......
“事故认定书在此。”王诚递上手中的文件,他看出井然摇摇欲坠,满是同情:“您这些天来为太太四处奔波的深情我们有目共睹。”
“请节哀吧。”
王诚后面说的话井然全都听不见。他只注意到那份薄薄的文件袋,死死盯着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却好像不认识一般。
他想到一鸣,他的爱人,就被压在这些纸片之间。轻飘飘的,散去。
假的,都是假的!
井然在遭受绝望炙烤后化成灰烬的心骤然被怒火汇聚。
他不信!
井然抢夺一般接过文件,控制不住力度将文件袋攥出褶皱。王诚被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忍不住后退半步。
粗暴地扯开了袋子,井然取出文件查看,白纸黑字的字符个个狰狞,结果正是车毁人亡。
坚持了这么多天的信念被抽离,井然一时天摇地动,踉跄着拖踏脚步。转身茫然四顾,无处落脚,周围隐隐有人上前来和他说什么,井然全都听不见。
朵丽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在王诚说完话以后井先生明显不对劲。那样谨慎理智的人也会爆发,扯过文件的手骨节泛白,颤抖。
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灰败下去。
朵丽不放心想要问询,却发现井先生已经魂游天外,毫不理会旁人,麻木地离开了。她看着井然的背影摇头,心知尘埃落定。伤痛只能靠时间去慢慢消弭。
三天后,帝都816酒吧。
澄澈金黄的酒液倒入玻璃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摇晃着器皿,流光溢彩,奢靡璀璨。
这儿是帝都最大的酒吧,之前井然和陈一鸣慕名而来,点了帝国特色的鎏金冠冕,一鸣喜欢,贪了好几杯,他笑他像个馋嘴醉猫。
短短数日,物是人非。
井然看着酒液流淌,似金硕银,脑海里满是爱人的音容笑貌。伴随这些回忆,井然抿了一口,再好的酒,喝到嘴里也苦了。
身侧传来脚步声。
“你来了。”
来人也不客气,径自点了杯同样的鎏金冠冕一口饮尽。
“一鸣的事我听说了,井然,节哀。”
邵鹏程,井然大学室友,家中背景复杂,大三肄业去了帝国。但两人一直没有断过联系,井然结婚的时候他还送了贺礼。
之前计划来帝国的时候井然便是询问他具体情况,同时得知他现在是帝国地下世界的猎头。
游走在灰色领域,结识各路人马,人脉周折就是猎头的工作。
“我不是找你来可怜我的。”
井然没有详细询问邵鹏程的业务层次,但显然这个老同学混得不错,比起自己初来乍到,借助他的力量更有效率。
邵鹏程沉默,看向前方。熟悉人性的他很快意识到井然找他不是单纯寻找安慰。
想起爱人和他撒娇不肯开车的过去,井然咬着牙灌酒:“他们说是意外车祸。一鸣是个自动挡都不敢开80的人,超速翻车?可笑。”
邵鹏程挑眉,他听闻的消息来源就是警方公告,但现在看井然的态度,其中有猫腻。
平复一会情绪,井然开门见山:“帝A88416,帮我查这辆车。”
他托人找到监控,日夜不休查找线索,终于得到结果。这辆陌生的黑色桑塔纳始终跟在一鸣的车后,嫌疑很大。
邵鹏程静静听着,并无异色。
井然没有等到对方的回应,心里憋着一股劲猛地看向邵鹏程。
“我要查出真相。”
邵鹏程终于放下酒杯:“井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里是帝国。”
“那又如何。”
“帝国阶级分明,Alpha沙文主义至上。”邵鹏程苦笑。
“Beta,生如蝼蚁。”
邵鹏程自己是个Alpha,但在联邦那些年他早就习惯了平等,见过各种优秀的Beta,Omega大放光彩,从没觉得自己的性别有多高尚。在看重人才,能者居之的联邦他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家伙,可到了帝国......无端想到一些恶心的事,邵鹏程微不可见地皱眉。
见识过正确,对错误就会更加敏感。井然他还是不清楚帝国的本质。
“所以我来找你。地下世界的猎头。”井然继续道。“你更熟悉这里,也更容易帮我找到线索。”
“警局我已经不信任了。”井然非常敏锐。作为在艺术方面有深厚造诣的著名建筑师,他有一种神奇的潜意识,可以捕捉事物不和谐的任一点。
那份外人看似周全在他眼里却有明显错漏的事故报告很诡异。他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人在背后遮掩。”
邵鹏程又喝了口酒,手指环住酒杯杯口摩挲。
“如你所说,这件事背后的人连帝都警局都可以摆弄,你一个没有根基的Beta又能做什么?”
井然今晚第二次听到邵鹏程强调Beta,不禁皱眉。这种带有明显性别歧视的言辞放在联邦肯定被口诛笔伐。邵鹏程过去也不是那种自大的A,如今却似乎被环境同化了。
邵鹏程了解他这位老室友,看见井然皱眉就明白他想什么,忍不住摇头。
井然在学校的时候就是天才男神,顺风顺水,光明正大地生活着,想不到黑暗和罪恶有多突破底线。
“我并不是歧视你,井然。我是在陈述事实。帝国的性别阶级非常分明,当你真的遇见了权势之上的Alpha,记住我的话,低头离开,离得越远越好。”邵鹏程苦口婆心。井然本身就很惹人注目,这样的人落在暗处,就像肥羊进入狼群,多的是想将他拆吃入腹的家伙。
没看到就这么会功夫,酒吧里已经有好几道隐晦的视线打量他们了吗?邵鹏程替井然挡去了不少冒犯,但评估和垂涎的感觉还在。
井然琢磨出他话语里微妙的意思,薄唇紧抿。
这番话已经有些过界,毕竟说白了邵鹏程也是“异性”。但井然知道好歹,他了解邵鹏程是为他好。
“真相有那么重要吗?就算追查到底,可能还是......”邵鹏程不忍说出那几个字。
井然骤然握紧了杯子。
“他没有死,只是失踪了。”这是他唯一笃定的信念。
“我不会放弃。”
一鸣没有仇家,关系简单,谁会要他的命?而且这样费心周折地遮掩,更令他肯定,一鸣还活着。
邵鹏程长叹口气,知道劝不动他。井然总是这样,慢条斯理却格外坚持,言尽于此,作为朋友,邵鹏程许诺一定尽力。
井然却道不会让他白忙,一切照规矩来,他也不拘泥手段,最需要的就是消息。
离开酒吧驱车回住所,一路平稳安静。
井然好似全无异常,直到车驶过帝国景秀酒店。他猛打方向停在了路边。
路灯晃得人眼酸,井然靠在座位上,手背盖住鼻唇往车外望。
车外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点。
帝国都城的街道一如既往繁华璀璨,可身处这热闹的中心,井然却感觉到寒凉彻骨。
从一鸣消失那天起,他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奔波近半月,素来精致到头发丝的大设计师此刻随意抓在脑后的辫子松松散散,碎发四散,西装看似规整,可领带歪斜袖口褶皱,格外颓丧。
他眼眶通红,无力靠在座椅上努力睁眼试图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泪水并不受人控制,冰冷咸涩沾湿了无名指的婚戒。
副驾空空荡荡,再也没有那个会笑眯眯说爱他的人。
压抑许久的哭声终于响起,逐渐撕心裂肺。